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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天知道哪块云彩会下雨

你好,1978(全二册) 连谏 18433 2024-10-16 2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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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杜沧海跟夏敬国登上了前往上海的客船,因为**的前面缝着人民币,每走一步都很别扭,像个伪装的孕妇。夏敬国看他走路,就笑,说:一看你走那两步,就知道你把钱缝短裤里了,自然点,忘了那点钱,就当你肚子里多装了一泡屎!

  虽然每天忙着赚钱,可夏敬国对钱,总是大大咧咧的,全然一副钱是王八蛋,花完了再去赚的德行。

  可是,还没等杜沧海学会忘掉小腹上驮了一包人民币,大海就让他忘记了。

  轮船一开,就在海上上下左右地晃**,杜沧海的不幸就开始了。

  他晕船!晕得不仅把母亲早晨给他煮得荷包蛋吐了个干净,胆汁也吐干净了,而且肚子里的五脏六腑似乎也拥挤着想从口腔中跳出来。

  杜沧海也算个吃得起苦的硬汉,却受不了强烈的晕船折磨,他想逃离轮船,可轮船已经开出去几十海里了,不会因为他晕船而调头回去。

  杜沧海吐得面无人色,夏敬国吓坏了,怕他吐出个三长两短来,没法和他父母交代,去找船上负责的,要求放个救生艇下去,他载着杜沧海划回青岛,被严词拒绝了。负责人说在海上抛弃乘客是严重违法的,夏敬国这是要害他去坐牢。

  夏敬国说:我们自愿的,不是你们抛弃乘客。

  负责人不屑地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告诉夏敬国,这趟航线他跑了二十年了,晕船的,多严重的都见过,死不了人。

  杜沧海一听就急了,要跳海,说游也要游回青岛,被夏敬国死死抱住了,杜沧海拼命挣,从甲板的这头折腾到那头,吐得面色死灰,身子软绵绵的,还挣扎着要往海里爬,船上的工作人员怕出事,和夏敬国一起,把杜沧海架进了船底的工具舱,往他身上绑了两个救生圈,扔给他一只桶解决大小便和呕吐物,就给锁在了里面。

  工具舱不大,也就四五个平方,里面装着缆绳,救生圈和船上用品,杜沧海就像个汉堡包一样被两个捆在一起的救生圈夹在中间,虽然这丝毫不能减轻晕船带来的条件反射一样的生理反应,但至少东倒西歪的时候,磕碰不着。

  杜沧海歪在一团废弃的缆绳上,气喘吁吁地看着舷窗,看得眼珠子都疼了,胃还在试图从喉咙翻出来,胃里,却已无物可吐,可他的嘴,还是条件反射似的一张一张的。

  那是第一次,杜沧海知道了生不如死的滋味。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只要能活着上岸,这辈子都甭想让他再坐一次船。

  整整两天两夜,杜沧海像只仓鼠,被锁在工具舱里,夏敬国来看过他几次,给他喂点水或吃的,都是前一秒吃下去,下一秒原样吐出来,夏敬国真给吓坏了,说早知道这样,打死也不带他出来。

  杜沧海虚弱地笑了笑,说了一个字:别……

  晕船虽然把他折腾得三魂丢了两魂半,但对未知的生活,杜沧海依然满心憧憬。

  船到上海,一踏上陆地,杜沧海只想吧唧一下,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睡他个昏天黑地。

  可夏敬国不仅不让他躺,连磨蹭片刻都不行,因为这一船,不少是青岛来进货的,动作稍微一慢,货就让别人抢光了。

  杜沧海在船上吐了两天两夜水米未进,走都走不快,哪儿还有力气去抢货?又不想拖累夏敬国,就让他别管自己,他要先找个地方坐会,吃点东西就去找他。

  夏敬国把要去的地方写了张纸条往他手里一塞就走了。

  杜沧海在马路牙子上坐了一会,找了家云吞馆,要了碗云吞,上海人吃东西精致,一碗不够塞牙缝的,就又要了三碗,四碗云吞下去,才觉得精气神像只出走的小畜生,在热腾腾的云吞的召唤下,又回来了。

  走出云吞馆的时候,余光扫见服务员边收拾他吃空的碗,边不可思议地摇头。杜沧海打了个舒服的饱嗝,笑了。

  等他按照夏敬国给的地址找过去时,箱包厂批发部的几个人,正闲极无聊地东依西坐,用他听不懂的沪上方言聊天。杜沧海就觉得不妙,凑上前去问,还有没有旅行包批发,一个中年妇女语速飞快地说没得了没得了。

  杜沧海甭提多沮丧了,又在门口溜达了几圈,也没看见夏敬国,就懊恼地想,难不成这一趟罪就白遭了?

  杜沧海个子高,在门口溜达来、溜达去不走,让批发部的几个人很警觉,毕竟,刚刚经历了一轮疯狂到可以媲美抢劫的批发,出纳的抽屉里塞满了现金,他们不得不小心。几个人相互丢了个眼色,一个稍微年长点的男人跟大家点点头,走到门口,和颜悦色地问杜沧海是不是来批发旅行包的。

  杜沧海说是。男人说他们厂批发部一周就批这一次,他想要的话,只能等下周。一想要在上海住一周,吃喝住哪一样不要钱?杜沧海就毛了,说:住一礼拜你们管吃管住啊?

  杜沧海身材高大,语气又凶巴巴的。男人有点打怵,说了句莫名其妙啦,转身就回了批发部。

  杜沧海知道再等下去也是无用,可找不到夏敬国,又不敢走开,因为夏敬国说的,让他到这儿来找他,再没给第二个地址。

  杜沧海见批发部的人像机警的麻雀一样,时不时地往自己这边扫一眼,也觉得无趣,就走远了点,刚想找个地方坐下,满头大汗的夏敬国张张望望地来了,见他两手空空,知道他没抢到货。说没事,他抢了四箱,实在不行就分给他两箱,总不能让杜沧海白跟着他遭了这趟罪。杜沧海知道,做买卖这事,能抢着货就是抢着了钱,夏敬国给他两箱就等于是给他钱,怎么好意思?忙说不用不用。

  旅馆夏敬国已经找好了,货也放下了,还有三天才有回青岛的轮船,问杜沧海是跟他们一起走呢还是坐火车回去。

  如果是坐火车的话,现在就去排队买票都未必买得上。

  杜沧海想,既然铁了心要做买卖,尤其是这种长途贩运,就得适应坐船,要不然,出趟门得花好几天的时间排队买车票,买卖就不用做了,遂一咬牙,说:坐船。

  夏敬国说:能行吗?

  杜沧海斩钉截铁地说:行!

  夏敬国想拍一下他的肩膀,可他个子太矮,够不着,只好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说:有点能成事的气魄,是个爷们。

  杜沧海就笑,夏敬国又说:要是我有个闺女,非逼着你娶了她不可。

  杜沧海就笑了一下,没出声,想起了丁胜男,也不知道她和孙高第怎么样了,听说孙高第进了外贸以后,人前人后愈发趾高气扬了。杜沧海暗暗叹了口气,说:夏叔,你要喜欢一个女人,在不在乎她和别人睡过?

  夏敬国就歪着头,仰起脸打量他,说:你喜欢的女人和别人睡了?

  杜沧海不想撒谎,就嗯了一声。夏敬国问怎么个情况。杜沧海就说是他同学,可是她喜欢别人。

  夏敬国问:她对你好吗?

  杜沧海摇摇头:她要对我好,就不会去和别人睡了。

  夏敬国就摆摆手,说:等你到了我这岁数,就明白了,这算个屁,你小子给我记住,在男女这点事上,你喜欢的人没喜欢到,只能是你的遗憾,可是特别喜欢你对你也特别好的人离开了你,才是你的伤害,和伤害相比,遗憾算个屁。

  可杜沧海还没到夏敬国的岁数,正是把遗憾当成世界给自己挖了一大坑而痛不欲生的年纪,所以,并不曾想起吴莎莎,半点也没有。

  2

  第二天,夏敬国带杜沧海逛外滩,因为没抢到货,杜沧海干什么都没心思,一路上,不管夏敬国说什么,都应得没精打采,夏敬国都烦了,说:你小子怎么瘟鸡似的?

  杜沧海说:头疼。

  夏敬国说可能晕船晕的,还没返过劲来:要不咱回去睡一觉,晚上我给你找个上海小姐。

  杜沧海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觉得挺耻辱,说:夏叔我不反对你找小姐,可你别和我说这样的话。

  夏敬国说:找小姐怎么了?找小姐比谈恋爱干净多了,有多少恋爱谈得跟演戏似的?还不如找小姐,明码标价,愿意就脱裤子,不愿意就白眼都不屑得看。

  说这些的时候,他们在公交车上。夏敬国因为是剧团出身,普通话说得又特别好,不管天南海北,是个人都能听明白了,嗓门大,说这么露骨的话题,不少人回头看他们,弄得杜沧海如坐针毡,等车到了站,突然起身说头疼得越发厉害了,就不去外滩了。说完,不等夏敬国反应,就下了车,站在路边,看公交车载着气急败坏的夏敬国徐徐远去,就觉一阵轻松,像瞬间脱掉了一身带刺的沉重盔甲。

  杜沧海晓得到马路对面坐上公交车就回旅馆了,可出都出来了,总想多看看,才觉得这趟船票钱没白花,就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溜达。

  溜达到一家商场前,就见一三十来岁的女人,站在马路边,眼前摆了一箱子,箱子上摆了一副镜片是黑色的眼镜,有个年轻男人走过来,拿起来戴上,仰头看了一眼太阳,又看了看杜沧海,原本很平常的一男人,戴上这黑色的墨镜,就显得帅气加神气了。

  杜沧海就看呆了,凑过去看。年轻男人问多少钱。女人说五块。

  年轻男人嫌贵,又放下了。杜沧海就拿起来,戴上,学着年轻男人的样子,望了一眼太阳,奇怪,原本刺眼的太阳,戴上眼镜以后,刺猬一样散发着耀眼光线扎眼珠子的太阳变成了一枚温润的鸡蛋,看上去软绵绵的,柔和极了,他又看了一眼大街,整条大街也温柔了下来,就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大概是听他北方口音,女人脸上就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几乎夺也似的从他手里拿回眼镜:买不起别乱动!

  杜沧海就觉得愤怒像头小畜生,冷不丁被人抽了一鞭子,就想拱着跳出来,就直直地瞪了女人一眼。

  年轻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递给女人,拿起墨镜,瞥了杜沧海一眼,说:这是墨镜,遮阳,夏天戴着太阳不刺眼睛。说完,打着口哨走了。

  女人收好钱,戒备地看了杜沧海一眼,抱起箱子就走。

  杜沧海站在原地怔了一会,就想青岛人夏天喜欢去海边玩,有这墨镜戴着,就不晃眼了,想问女人墨镜是从哪儿进的,就扯着嗓子哎了一声。

  他一哎,女人走得更快了,杜沧海忙快步跟上去,女人就更紧张了,抱着箱子几乎是一溜小跑,路过一家日杂店时,快步拐了进去,进门前警惕地回头瞪了他几眼,杜沧海让她瞪得讪讪的,可又太喜欢她卖的眼镜了,就跟进去搭讪说:大姐,你的眼镜从哪里进的?

  女人依然满脸警惕,并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严肃地问他想干什么。她的沪上方言又快又尖利,马上就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杜沧海依然好声好气,说:大姐,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喜欢你卖的墨镜,想问问你从哪里进的货。

  见周围人的目光已经被自己吸引了过来,女人大概觉得自己安全了,一脸调侃的藐视说:个小赤喽,想搭讪阿拉侬也在家练好了再出门啦。

  杜沧海知道她把自己误会成一个专门搭讪女人的地痞小流氓了,就笑着解释说:大姐,你误会了,我真的是想知道你的墨镜是从哪里买的。

  女人哼了一声,说:阿拉为什么要告诉侬?

  说完,转身走了,杜沧海想追上去问,才走了一步,女人突然回头,指着他的脚,斩钉截铁说:阿拉告诉侬,小赤喽,侬敢再跟阿拉一步,阿拉就喊警察了!

  杜沧海只好收了脚,日杂柜上的一中年妇女大约看出来了,杜沧海不是那样的人,就招招手,说:侬过来。

  见她似乎并无恶意,杜沧海就过去了,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大姐。中年女人问他跟那女人打听墨镜干什么?杜沧海就坦诚地说自己从青岛来的,觉得那墨镜挺好,想打听打听批发点回去卖。

  中年女人问他想要多少。杜沧海心里一喜,突然觉得有门,说:这得看多少钱一副了。中年妇女沉吟了一会,说:好像一块左右吧。

  听她这么一说,杜沧海就晓得,她一定知道哪里有卖了。就忙说如果一块的话他要600副,如果一块一一副他要500副。中年妇女让他等会儿,她去经理室打电话问问。

  没想到瞎转也能转出商机来,杜沧海按捺着内心的激动,嗯了一声,中年妇女就往柜台后的办公室去了。

  没一会,中年女人拎着包掀开柜台上的挡板出来,小声说她亲戚家的厂里就生产这种墨镜,款式很多,如果杜沧海真要,她就领他过去。

  杜沧海心下一阵狂喜,连说了好几个我要。中年女人用眼睄扫了他一眼,匆匆出了菜店。杜沧海读懂了她的眼神,跟了出去。中年女人推起一辆单车,问杜沧海会不会骑,杜沧海说会,她就把车把送到了杜沧海手里,让他骑着驮自己过去。杜沧海局促了一下,觉得自己和她又不熟,骑车驮着她有点别扭,说坐公交去吧。中年女人半是普通话半是上海话说:侬钞票多得花不了哦?说着,把自行车车把往他手边送了送,说:侬个子老大的男人,阿拉驮不动侬。

  上海人的精打细算,杜沧海早就听说过,今天终于见识到了,就笑着接过自行车,骑上去,中年女人坐上来,有点担心地看着杜沧海宽阔的后背,忧心忡忡地嘟哝了句杜沧海这么大个子会不会骑坏她自行车。

  在中年女人的指点下,杜沧海左拐右转地骑了半个多小时,到了一家光学眼镜厂门口,中年妇女让杜沧海在门口等着,她进去找人。

  没多一会,中年女人领着一男人出来。说墨镜他们厂生产,批发一块一一副,听说外地的贩子拿回去都卖四五块呢。杜沧海在心里飞快地换算了一下利润,激动得心脏都快从胸口蹦出来了,也顾不上多想,忙说我要五百副。

  就这样,杜沧海顺利地拿到了五百副墨镜。回旅馆路上,突然想,应该给中年妇女点酬谢的,可天色已晚,就想明天买点礼物去日杂店答谢答谢人家。回去跟夏敬国也这么说。夏敬国就笑。笑得他心里都发毛了,夏敬国才说你以为她是学雷锋啊?

  杜沧海说:就算不是学雷锋,至少人家特是热心肠。

  夏敬国说:你小子,还做生意呢,早着呢,慢慢学吧。

  见杜沧海一脸不解,只好给他解释说:南方人,精着呢,肯定扒你一层皮。

  扒一层皮是青岛方言,就是中间一转手,就扒掉一层利润的意思。

  杜沧海说不可能。和他争得面红耳赤,说夏敬国不该把人心想得那么阴暗。夏敬国哼哼地冷笑,让杜沧海等着瞧。

  晚上,夏敬国问杜沧海跟不跟他出去。杜沧海想起他白天说要找上海小姐,就一阵说不上来的生气,说不去!夏敬国说那等会我领人回来,你回避回避。

  杜沧海白了他一眼,没吭声,果然,没一会,夏敬国领了一个三十左右岁的女的回来,看上去皮肤挺好,见房间里还坐了一个人,就一脸正色地对夏敬国说我们说:我说的是一个人的价钱。

  夏敬国说:一个人,一个人。然后看着杜沧海说:我这小兄弟,你倒找钱他都不弄你。

  杜沧海让他说得一阵反胃,拎起上衣就出去了。在街上溜达到半夜,等他回去,夏敬国已经睡地鼾声四起,躺在黑暗中,杜沧海脑海里全是夏敬国和那个女人的赤身**,他咋也想不明白,男人女人也不认识,又没感情,怎么能给点钱就那样……

  想了一夜,没睡好,第二天夏敬国又去逛商场,给儿子买了块手表,都出了商场了,又折回去,给前妻也买了一块。见杜沧海一直冷眼看着,就笑笑说,好歹我俩一起造了个儿子。杜沧海说你儿子都不姓夏了。夏敬国说不姓夏也是我的儿子,晓得不?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血脉。说着,拍拍自己的胸脯,又拍拍杜沧海的胸脯说道:别以为你是你自己,我是我自己,咱谁也别牛逼,都是祖上血脉的过河石。

  很多年后,杜沧海知道了基因这个词,想起当年夏敬国说的这番话,不由得就很佩服他,是啊,在岁月的长河里,我们的肉身,不过是一块又一块的石头,我们的基因要借助着它们,才能传递下去,仅此而已。

  第三天,他们启程回青岛,有了来时的经验,杜沧海不想再让夏敬国跟着操心,一上船,就主动找船上的工作人员,好话说尽,人家才答应把他锁进工具舱。

  杜沧海在工具舱里翻江倒海地吐了两天两夜,吐回了青岛。下了船,先回家踏踏实实睡了一觉,第二天就去即墨路卖墨镜。

  说真的,虽然觉得墨镜,但销路怎么样,他心里没底。

  即墨路上卖东西的人越来越多,从毛巾围巾床单纱巾各种包以及日常生活用品,应有尽有,各自占一段马路牙子,都是以树和树之间的距离为界限,但凡看到两棵树之间扯着一根不管什么颜色绳子,那么绳子下的这一小块地面就是有主的,一过上午九点,人就推着拖着或是扛着大大小小的纸箱子来了,卖什么的,把什么拿出买摆在纸箱子上面。

  杜沧海跟着夏敬国卖拉毛围巾的时候,就占好了自己的地盘。两人打斜对面,但位置都很好,在即墨路和潍县路交叉路口,卖拉毛围巾的时候,两人一个路口的西北,一个路口的东南,不管东南西北,只要是打这路口经过的人,一个也漏不掉。位置好,卖东西快,很多人眼红,为了抢这摊位,杜沧海和人打了不少架,倒不是杜沧海横或是人看杜沧海好欺负,而是以前他没辞职,就傍晚和礼拜天来帮夏敬国卖围巾,这么好的位置大多数时间空着,虽然夏敬国在,可一个路西北一个路东南,光生意就够他忙的,再加上新来抢摊位的,哪一个都不是善茬,他哪儿看得住?可他看不住,杜沧海下了班就没地方卖了,他倒不想和人抢,可抢不回来,他围巾没地方卖,往哪儿站人家都认为他是侵占了别人的地盘,逼得他没办法,只好一次次和抢他摊位的人使狠斗勇,打了不少架,可是今天打跑了张三明天又来了李四。最后,来了一个叫大狮子的,隔三差五占他地方,屡打屡败却就是屡教不改。

  3

  大狮子因为打架斗殴坐了两年牢,出来后就不了业,和家里人相互看不顺眼,就出来继续耍狠斗勇。耍了一阵,照样一分钱难倒他这个英雄汉,就觉得没劲。可坑蒙拐骗偷这些损事他干不出来,没收入,可饭还是要吃的,因为进去过,家人觉得丢脸,看见他就头皮发乍,当然不会给钱。

  让钱憋坏了的大狮子就到处溜达,溜达到即墨路瞎玩,玩来玩去就玩熟了。即墨路虽然是全市著名的恶人街,可不管怎么恶,大家对人品的最基本要求还是一样的。大狮子虽然进去过,但本质不差,热情似火,没歪歪心眼,只要你肯说他好,他就恨不能从身上割肉炒给你吃。所以,即墨路上的摊贩们并不讨厌大狮子,如果谁家进货多,又卖得旺,忙不过来,就会喊大狮子帮忙,像当初杜沧海帮夏敬国卖围巾一样,挣提成。

  占杜沧海的摊位时,大狮子心里也发虚,可帮人卖东西挣提成,本身利就薄,不占个好地角就卖不动,一天吆喝下来,嗓子都哑了也挣不出包烟钱,逼得没辙,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这是被杜沧海揍了一顿后,大狮子哭着说的。

  或许读者们会很奇怪,他是大狮子啊,听上去很威武,怎么能打不过杜沧海?

  是的,他叫大狮子。但大狮子这个名字的由来,不是他特别能战斗,而是他有一头浓密而天生蜷曲的头发,让他的脑袋看上去特别大,很像年画上的公狮子,于是就有了这个诨名。

  直到很久很久的后来,杜溪说她要和杨松林结婚了,杜沧海才知道大狮子的本名叫杨松林。

  在达成和解前,杜沧海和大狮子打了不下十次架,有夏敬国打着下手,次次都把大狮子揍得不轻。后来,工商所的梁所长知道了,把他们叫到馅饼粥吃了顿羊肉泡馍,就解决了。杜沧海不在的时候,地方归大狮子用;杜沧海来了,大狮子无条件让地方。

  时过多年,杜沧海每每回想起梁所长,隆重的敬意就会从内心深处悠然而起。

  几年而已,即墨路从一条横在胶州路北面的老街,一天天成长为全市闻名的商业街,它生机勃勃地野蛮生长,看似群狼四起,却也盗亦有道。尽管它是声名狼藉的恶人街,但全市甚至周边城市的时髦男女都知道,这里有最新潮的时装鞋帽,所以,一到周末,整条即墨路挤得水泄不通。用夏敬国的话说,拉泡屎包一包,摆在即墨路上都能卖掉。

  据说,真有人这么干过,拉了泡屎,用塑料薄膜包了,捏走了形,说是外地深山老林里的名贵药材。还真让人买走了。不过,卖屎的那个,在某个晚上,被几个戴着口罩的人痛揍了一顿,因为他坏了即墨路的规矩。在即墨路,你可以卖高价,可以挣大钱,但是不能骗人。

  那顿揍,是因为他想当颗坏掉一锅汤的老鼠屎。

  据说,杜沧海是整条即墨路上唯一一个主动砸了铁饭碗做买卖的人,所以,这群热血澎湃的、牢里出来的、社会上待业的乌合之众,对他,就格外高看一眼。

  有了梁所长给规定的君子协议,只要杜沧海一去卖东西,大狮子就得给他腾地方,以前杜沧海上班的时候,大狮子卖一个白天也挺好的,可杜沧海也从单位下来了,这摊,就得天天出,意味着大狮子永远失去了立足之地。

  看大狮子整天可怜巴巴地被这个嫌弃被那个撵,杜沧海于心不忍,就把自己的货稍微一收拢,让出来一米长的地方给了大狮子。大狮子总算有了自己的地盘。也是因为这,在大狮子眼里,这个比他小三岁的杜沧海,简直就是他的再生父母,每每见了,都要必毕恭毕敬地喊他老大。

  周围的人听见了,就笑,说:大狮子为了一米见方的地盘拍杜沧海马屁,拍得脸都快不要了。大狮子也不脸红,理直气壮地说:杜沧海这老大我认定了,怎么着?当年杜月笙在上海,不管比他大的还是比他小的,哪个敢不尊他一声爷?

  杜沧海一听就急了,想起了跟父母的承诺,社会上的流气,坚决不能沾染,就忙说:大狮子!你瞎叨叨什么?

  杜沧海和即墨路其它商贩最大的不同就是,被逼急了,他可以打架,但是从不说脏话,更不骂人。

  大狮子说:杜沧海,你虽然比我小,可你仗义,能容我有一席之地找碗饭吃,你就是我老大。

  总之,从那以后,不管杜沧海应不应,大狮子就一直喊他老大。杜沧海也不应,就当这声老大是他的外号了。

  从上海带回来的500副墨镜,杜沧海留了几副。杜溪,丁胜男,郭俐美,吴莎莎,人人有份。

  杜溪喜欢的不得了,连在公交车上卖票都戴着,引得不少好时髦的年轻人来问她从哪儿买的,杜溪就自豪地说即墨路!

  无形中,倒是替杜沧海打了广告。

  杜沧海从上海进回来的500副墨镜,两天就卖完了。用夏敬国的话说,这哪里是卖?简直就是抢,其中,大狮子帮他卖了一百副。

  杜沧海想去给丁胜男送,都走到她家门口了,又折了回来,怕她妈见是他,又会说些让他不自在的话。第二天,就去了物资站,把丁胜男找下来。

  虽然才上班没多少日子,丁胜男比以前时髦多了。好像憋足了力气,终于把没钱的时候捞不着的时髦都狠狠恶补全了,身上穿的脸上抹的,样样数数都时髦,当所有的时髦都集中在一个女人身上,就会俗得发恶,远远看着她,杜沧海心里打了一个寒颤,讷讷把墨镜递给她。

  丁胜男戴上,挺高兴的,说这种墨镜她只在电影里看过,录像带里的香港电影,女演员还有黑社会老大,都戴,可时髦了,她正踅摸着上哪去买呢,然后又问:听说你不在单位干了?

  杜沧海点点头,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丁胜男心满意足地把墨镜架在头顶上,跟电影明星似的,问杜沧海想不想去她办公室看看。

  虽然局促,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杜沧海还是想多和她一起待一会儿,就说好。

  丁胜男在业务科,一个办公室十几号人,不是喝茶就是聊天,见丁胜男领了杜沧海进来,有人看着她,内容多多地笑,打趣说:小丁,这是换男朋友了啊?

  杜沧海面红耳赤地看着丁胜男,尽管渺茫,可他多么希望丁胜男说是啊,换了。

  可丁胜男没有,而是笑着说:什么啊?我同学!

  就有人说现在流行男女同学谈恋爱。

  丁胜男就急了,说:能不能别那么能联想?我们不仅是同学,还是邻居,完全没有勾搭成奸的可能!

  语气斩钉截铁的,唯恐被误会。杜沧海就觉得胸口有个什么东西,冰凉冰凉地掉了下去。

  杜沧海讷讷地站在那儿,丁胜男指着整个办公室说:挺好吧?

  杜沧海嗯了一声,说:不错。丁胜男小声说:多亏孙高第他爸,要不然,我也就是进个街道加工厂打打杂的命。

  这一次,杜沧海不想顺她的茬,就没应,只说该回去了,家里还等着吃饭呢。丁胜男说:那我就不送你了啊,下午还得去仓库理货呢。

  杜沧海又去了国货,把给郭俐美那个墨镜给了杜长江,让他捎回去,杜长江虽然高兴,可还是觉得他放着好好的国营单位不干,太冒险了,这要万一再像前几年似的,把即墨路上这群忙得欢欢的人当投机倒把份子抓起来呢?

  杜沧海说不会,现在很多公家单位的人,也偷偷利用职务之便能赚一点是一点呢,让杜长江别太死心眼,如果有挣钱机会,也别袖着手。

  杜长江说别,他和郭俐美对眼下的生活很满意,就不折腾了,折腾不好把铁饭碗砸了就不好玩了。

  杜沧海也不想多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路要走,勉强不得,何况没走到最后,谁也不敢说自己是对的。

  给吴莎莎留的墨镜,因为怕引起吴莎莎的多想,杜沧海就放在饭桌上,让母亲见着吴莎莎的时候,捎给她。

  赵桂荣没接,说吴莎莎挺可怜的,前几天被她爸打了。杜沧海吃了一惊,问为什么。赵桂荣说她也是刚知道,自从吴莎莎奶奶死了,他爸花钱就没了来处,就跟吴莎莎耍横,说他是老子,就得掌握家里的经济大权,让吴莎莎把每月发了工资都交给他,由他决定给吴莎莎多少零花,吴莎莎不肯,他爸就去盐业公司闹,要求以后吴莎莎的工资必须由他来领,要不然,他就从盐业公司的办公楼顶跳下来。盐业公司的领导让他闹得没辙,就跟吴莎莎商量,吴莎莎不想让她爸折腾得丢人现眼,只好答应了。从那以后,吴莎莎虽然是个上班的人,可手头还不如个没工作的待业青年宽裕,有时候想买卷卫生纸都没钱,实在气不过,就跟她小姨说了。她小姨气不过,来找大吴评理,没成想大吴喝了酒,把吴莎莎和她小姨都给打了,吴莎莎小姨气得回家就病倒了,直到现在还在家歇着。

  虽然没想过和吴莎莎谈情说爱,可听说她被大吴打了,杜沧海还是很生气。赵桂荣说吴莎莎心里有他,让他过去看看,也算是给点安慰,别让她觉得这日子没指望了。

  杜沧海就去了,大吴不在,吴莎莎正在院子里吭哧吭哧地洗衣服,听见脚步声,下意识地抬头,见是杜沧海,笑了一下,说杜沧海!甩了甩手就转身往屋里走,极像个盼丈夫盼了好久的小女人。杜沧海反倒不知该怎么着好,局促地站着,不知是进去好还是不进去好。

  吴莎莎站在门里,巴巴看着他,满眼期盼。

  杜沧海知道如果自己犹疑不前,吴莎莎会自尊受伤,就走到门口,从口袋里掏出墨镜递给她,说这次进的货,给她留了一副。

  吴莎莎接过来,打量了一会,笑着说蛤蟆镜啊。

  杜沧海一愣,说什么蛤蟆镜。

  吴莎莎说最近街上不少赶时髦的年轻人戴这种墨镜,大家都说戴这种眼镜,像两只蛤蟆蹲在脸上,所以就叫蛤蟆镜了。

  杜沧海就笑,说这些人,可真能比方。

  吴莎莎小心翼翼地试着戴上,望着杜沧海羞涩地笑了,同样是墨镜,丁胜男戴上就比吴莎莎戴洋气多了。情不自禁地,杜沧海在心里悄悄地拿两个人做了比较,也觉得自己不厚道,但又觉得这是没办法的事,他拿自己没办法。

  后来吴莎莎摘下墨镜,冲他傻乎乎的、像碗温开水一样的笑,让杜沧海心酸。

  吴莎莎说:进来坐会吧,我爸不在家。

  她都这么说了,杜沧海觉得不进去不好,就抬脚迈进去,站在屋子中央,听吴莎莎在身后给他倒水。

  房间静谧,微小而沉闷的搪瓷缸子碰到木质桌面的声音,显得分外响。

  吴莎莎把水杯放在桌边,温存地看着他,杜沧海这才看见她右嘴角和左额角上,还有青紫的伤痕。杜沧海皱着眉头问:你爸打的?

  吴莎莎点点头,眼睛里突然亮了起来,杜沧海知道那是蒙上了一层眼泪,但并没掉出来,她咬了咬下唇说:我想早点离开这个家。

  杜沧海不知该怎么应对,就嗯了一声。吴莎莎好像得到了有力的回应,又说:我想早点结婚。杜沧海一下子就慌了,因为不知道话该怎么接。

  吴莎莎走到他跟前,一头扎在他怀里,紧紧地搂着他的腰,说:杜沧海,你早点娶我吧。

  杜沧海正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回应她呢,就听呼嗵一声,门就开了,是大吴,显然,他喝了酒,醉醺醺地看着眼前一幕,突然把杜沧海推了一个趔趄,骂道:小王八羔子,耍流氓耍到我家来了?说着,扬手又给吴莎莎一巴掌:嫌咱家门风歪得还不够是不是?有本事你给老子赚酒喝,别他妈的给我赚唾沫星子!

  见吴莎莎挨了打,杜沧海急了,一把攥住大吴的手,说:你干什么?

  虽然人高马大,可毕竟老了,又喝了酒,脚下不稳,被杜沧海一把薅住手腕子。大吴就趔趄了一下,酒就醒了一半,挣了几下,想抽出手。杜沧海攥地紧紧的,慢条斯理地说:看在莎莎的面上,我尊你声吴叔,可你要再对莎莎动手,就别怪我不给你面子!说着,用力一推,大吴一个趔趄就跌坐在床沿上,眼里已经怂了,嘴上却不认,又不敢冲杜沧海去,就冲吴莎莎莎喊:好哇,你这丫头片子,还没成人呢,就知道往家勾搭野汉子欺负你亲爹了!?

  吴莎莎虽然喜欢杜沧海也想嫁给他,可被大吴说得如此不堪,也又羞又气,唯恐杜沧海因为厌恶她爸而疏远她,又知道大吴的操行,一贯的逞嘴强,她是做女儿的,又不能当着杜沧海的面去打他,只好推着杜沧海往外走,让他先回去,这时候,杜沧海反倒不想走了,怕他前脚出去,后脚吴莎莎又会挨她爸的揍。

  他越不走,吴莎莎就越急。大吴嘴里不三不四的话也越多,吴莎莎急得直哭,没辙,杜沧海就拉着吴莎莎一起走。

  大吴追出来,指着两人的背影破口大骂,说:吴莎莎!你给我回来!杜沧海,你个小王八羔子给我听好了,你要敢把我闺女肚子弄大了,我把你家屋顶戳下来!

  原本还一腔愤怒的杜沧海,听了他这一腔喊,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也是因为大吴的这一嗓子喊,整个挪庄,都认定杜沧海是铁了心要娶吴莎莎了,吴莎莎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4

  除了卖墨镜,杜沧海还卖一切他认为青岛没有、也很新奇的玩意。

  赚了很多钱。

  对,这很重要,赚了很多钱,赚了很多钱的杜沧海就去定做了几个铁皮柜台,刷成绿颜色,摆在即墨路他的摊位上,这样白天出摊的时候,把样品摆在柜台上,其他东西塞在铁皮柜台里,能省不少心,这是他受商店里柜台的启发设计出来,找铁匠加工的。

  见他铁皮柜台用得得心应手,很快,整个即墨路的两侧,就摆满了铁皮柜台,原先拉绳为界的模式,正式消亡了。

  杜沧海做生意,原本也是为了赚钱,可他没想到钱这么好赚,每天往即墨路去,觉得去的不是一个自由市场,而是一个遍地黄金的地方。只是这黄金是隐形的,你得有一双看得见商机的眼睛,才能把这些金子捡到自己口袋里。

  当赵桂荣去银行存满了第一个一万元的时候,再也不敢存了,怕露富。

  想想不远的几年前,那些关了牛棚的、拉到街上游街批斗的、被遣返回乡下老家的,那一个不都是家里有钱的主?

  所以,尽管杜沧海一再安慰他们,现在改革开放了,政府鼓励大家发家致富。杜建成和赵桂荣还是牢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话,不敢存银行,生怕哪天政策一变,全家人都得跟着这些钱遭罪。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赵桂荣抚摸着那些钱又爱又怕。杜建成也是,说人流血流汗地挣钱,是为了让日子过舒坦点的,可人如果因为钱遭了罪,钱就是祸害,所以,他不止一次地敲打杜沧海,钱,没有挣够的时候,差不多就行了。

  杜沧海全当了耳旁风。

  那些码在吊铺上的钱,杜沧海只要交给赵桂荣,就没打算再要回来过,说真的,到底挣多少钱了?他自己也没数。后来,他和朋友说起来,以当年的消费水平,他挣的那些钱,十辈子也花不完,可他还是满腔热血地去进货卖货做生意,其意义,已经不再是挣钱本身,而是像沉浸于一个令他痴迷的游戏,一次次地用利润来证明了自己的眼光是对的,对社会的判断是准确的,就像个痴迷的棋手,每一次赢都为了验证自己是高手。

  人活一辈子,追求的所谓成就感,其实也是认同感,那些大大小小的、被他赚到手的钞票,就是投给他的认同票,就像连皇帝都未能免俗爱听好话一样,杜沧海未能免俗地热爱这种别人向自己投币的认同感。

  为到底是把钱存银行还是一扎一扎地码在吊铺上,杜沧海压低了嗓子和杜建成两口子吵了不知多少个晚上,最后,他不得不向被公私合营和文革吓破了胆的父母投降,任由他们把他挣来的钱,像码砖块一样,一扎扎地往吊铺上码,从底码到顶……越来越多的钱,一点点地蚕食着原先放衣服的地方。

  自从杜沧海在即墨路做生意,杜溪就成了整个挪庄最时髦的姑娘。最时髦的衣服,鞋子,包,只要杜沧海觉得好,就会给家里每人置办上一件。但杜建成和赵桂荣动都不动,穿的和用的,永远是都洗掉颜色了的旧衣服。甚至杜建成还穿打着打了补丁的工作服。

  杜沧海气不过,趁他们睡觉,和杜溪悄悄把他们的旧衣服抱出去扔了,早晨,赵桂荣起来做早饭找不到衣服,以为家里进了贼,连忙去看用破棉被破床单搭着的钱,见都还好好的在着,才松了一口气,又见吊铺沿上搭着崭新的衣服,就知道是杜沧海和杜溪作得把戏,光着膀子从吊铺上下来就骂,非逼着姐弟俩去把昨天被他们扔的旧衣服找回来,要不她就光着膀子上街。

  被沧海被她逼得没辙,只好去找。

  哪里还有?早被拾荒的当宝贝捡走了。

  饶是这样,老两口还是不穿他们买的时髦新衣服,逼杜溪去国货买几件土了吧唧的老款衣服穿上,才肯出门。

  杜沧海问到底为什么?好看的衣服又不是狮子老虎,穿身上也不会咬他们肉。

  赵桂荣说你懂啥?杜建成也帮腔说就是,就你和杜溪打扮的那时髦样,就已经满街风言风语了,我们两个老东西再打扮成那样,你还让不让咱家在挪庄立足了?

  随着吊铺上的钱越来越多,杜建成两口子是越来越不安,越来越害怕,怕得连肉都不敢比别人家多买。有一次,杜长江一家三口回来吃饭,五岁的杜甫顽皮着呢,顺着梯子上了吊铺,玩着玩着看见了破棉被底下的钱,就大呼小叫地说妈妈,这里有好多好多钱。

  赵桂荣吓得差点昏过去,忙把杜甫抱下来,说他看错了,这些都是假的。

  杜建成一听,更急了,说:孩子又不知轻重,你咋能跟他说咱家一吊铺假钱,这要传出去,咱家不成窝藏假币了?!

  赵桂荣虽然是个没文化的家庭妇女,可也知道,用假钱会坐牢不说,搞不好还得枪毙。又忙跟杜甫说,那不是钱,是一些看上去像钱的纸。

  郭俐美见老两口紧张成这样,也起了好奇心,爬上去看一眼,吓得脸都白了,抱起杜甫拉上杜长江就走,说:爸,妈,这要出了事,千万别牵连我们啊。

  说着,不顾杜甫的哭闹,把杜沧海送他的多功能文具盒夺出来,给扔到桌上,拖着杜长江就走。

  到了街上,两人面面相觑,好像刚刚逃离了一个可怕的魔窟。郭俐美结结巴巴地跟杜长江描述了一下吊铺上壮观的景象。杜长江虽然也害怕,但比郭俐美稍微淡定点,说:应该都是正道来的吧?

  郭俐美说:正道来的还用藏在吊铺上不敢见人?

  杜长江觉得她说得也对,就去即墨路找杜沧海,虽然国货和即墨路之间就隔了一条胶州路,相距有就二百来米,可除了给小叶买礼物那次,他就没再去过,甚至很是不屑,这倒不是他市侩,而是整个国营商业系统的职工,都没把即墨路看在眼里,不就是一群没单位要的刑满释放犯和社会闲散人员么,说白了,就是一群和二流子差不多的人聚在这儿狼狈为奸地讨口饭吃,如果人一定要分个三六九等的话,他们国营商业系统的,就是皇亲国戚的贵族,即墨路这帮人,是玩杂耍卖大力丸的下九流。

  可到了即墨路,他真被眼前的繁华给吓着了。如果说摩肩擦踵这个成语以前他只是在课本上学过的话,今天,他看到了这个词的现实版。

  满街的男男女女,卖的买的,跟抢似的,他到一家卖羊毛衫的摊前看了看,质量不见得比国货得好,但款式新潮,顾客多得圈成了一道人墙,挤过来挤过去的,好像羊毛衫不要钱,杜长江顺口问了句价钱,老板说二十,杜长江吓得差点把舌头吞下去,想,不就款式新潮点么,也忒宰人了,这件羊毛衫在国货最多十几块,正咂着舌,就听旁边的姑娘拦腰就把价格砍了一半,老板恼了,一把夺回毛衣,不耐烦地挥着手,让姑娘走。姑娘也不恼,继续磨叽,最后,加了一块钱,欢天喜地地把羊毛衫拿走了。

  杜长江这才知道,即墨路上的东西,要价水分高得很,来这里买东西,没两把侃价的刷子,还真能被宰出血来,这么想着,一路走一路看,就到了杜沧海的摊前。

  杜沧海站在铁皮柜台上,身上、胳膊上搭满了花花绿绿的马海毛毛衣,柜台被围得水泄不通,心急的顾客,把杜沧海拽得东一踉跄西一歪的,他边说别急,边张罗着收钱往外发毛衣,这阵势,杜长江见过,冬天一到,去煤店买蜂窝煤、去菜店拉供应的大白菜,就这架势,谁都怕好的被前面的人抢走了给自己剩下破烂,就拼了命地往前挤。

  杜长江站在下面看了好一会,听出杜沧海的嗓子都吆喝哑了,嘴上不仅干得爆了皮,还有几道小血口子,心里就隐隐地疼,心疼他,那一吊铺的钱,想必都是他口干舌燥地吆喝来的吧?心里突然就踏实了,转身去找商店买了瓶汽水,挤进人群,把拧开的汽水递给杜沧海,接过他手里的毛衣,跳到铁皮柜台上帮他吆喝。

  杜沧海咧着嘴笑,喝了几大口汽水,问他怎么有时间过来。杜长江说过来看看你是怎么发财的。

  杜沧海就笑得更灿烂了,让他帮着盯会,他去上个厕所,说完,就一溜烟跑了。

  在一旁帮着杜沧海卖毛衣的大狮子不知所以然,只是看来了个新人,而且杜沧海对他态度还好的要命,就有点紧张,以为来了一个和自己争宠抢饭碗的,就拿一个又一个的白眼球往杜长江身上砸,甚至还故意拿肩撞了他两下,杜长江觉得莫名其妙,说:你干什么?

  大狮子生气地说:这话应该我问你吧?

  见杜长江爱搭不理,一副没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就更生气了,说:我们老大这儿有我就够了,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杜长江也生气了,想怪不得人说即墨路是条恶人街呢,果然名不虚传,无缘无故的,就被人挤兑了。虽然大狮子长得凶,可俗话说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有杜沧海在,杜长江倒也不胆怯,遂也拉下脸来,说:干什么?找事不是?

  大狮子又当胸推了一巴掌:老子就是看你不顺眼,就找你事,怎么了?

  在国货站柜台的杜长江虽然看上去很文静,有点知识分子的范儿,可挪庄人,都是打着群架长大的,哪个不是打架的好手?就把怀里的毛衣往堆上一放,抬脚就踹。大狮子没想到杜长江会来狠的,没防备,一脚给踢在了胯上,一个趔趄就坐倒在地上。

  众目睽睽,大狮子自觉丢了面子,从地上爬起来就嗷地一声扑向杜长江,一头把他撞在地上,骑上去就打。

  杜沧海上完厕所回来,远远的,就见自己摊前乱成了一锅粥,忙撒脚跑过来,就见大狮子正骑在杜长江身上抡着拳头狂打一个劲,杜长江的鼻子和嘴,都已经打破了,血糊了一脸,看上去挺吓人的,杜沧海就急了,抬脚就给了大狮子一脚,把他从杜长江身上踹下来,扶起杜长江,冲大狮子喝道:大狮子,你吃错药了?!

  大狮子不服气,把手背上的血往身上蹭了蹭,说:是他先动手的。杜长江见杜沧海来了,怒气来得就更是茁壮了,上去就踢,说:我操你妈,我没招你没惹你,你凭什么张口就骂?!

  杜沧海看看杜长江的脸,叫了声二哥,然后问要不要紧。一听杜沧海叫杜长江二哥,大狮子就愣了,说:他是你哥?

  杜沧海瞪了他一眼,说:我二哥,你当是谁?

  大狮子说了声:我操!我还以为来跟我抢饭碗的呢!说着,就端上满脸热情似火地笑给杜长江又是作揖又是打拱,说要晚上请吃饭给杜长江赔礼道歉。杜长江这才明白怎么回事,心胸里,又有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懒得和大狮子之流的为伍,就一点面子也没给留,生硬地拒绝了。

  见杜长江让大狮子打得嘴唇破了,鼻子也在流血,杜沧海实在不知该怎么着好,就从挂在胸前的包里掏了一把钱,塞到杜长江口袋里,让他去市立医院看看,别顶着一张血脸回去吓着杜甫,到时候,郭俐美非来骂他不可。

  被亲弟弟往口袋里塞钱,杜长江觉得别扭,把钱掏出来的时候,大体看了一眼,估计得一二百块吧,心里就挺不是滋味的,觉得自己被照拂了,甚至是被怜悯了,而且是被自己没瞧在眼里的弟弟!就把钱又给塞了回去,说不用。围在摊前买毛衣的人等得不耐烦了,问杜沧海还卖不卖了。

  杜长江拍拍杜沧海的胳膊,让他安心做买卖。杜沧海问过来找他是不是有事。杜长江摇了摇头,说:看看你怎么做买卖,只要你钱是打正道来的,我就放心了。

  杜沧海就笑了,说:哥,你放心,我拿回家的每一分钱都是我拿汗水洗出来的。说着,从包里摸出一条手帕,把没喝完的汽水倒上一点,递给杜长江,让他把脸上的血迹擦干净。杜长江擦着脸,汽水的甜腻味道弄得他脸上痒痒的,就草草擦了两把,说回家洗洗就好了,说完,去坐5路电车回家了。

  回家,和郭俐美把他看到的盛况说了,郭俐美说摆个摊就能挣这么多钱?杜长江点点头,满腹心事的样子。郭俐美就一脸神往地说要不我也去摆摊吧。杜长江说胡闹!也不看看即墨路都些什么人,正经有工作的,谁去干那个?挣钱再多也没人拿正眼看。

  郭俐美小声嘟哝说我拿正眼看。

  杜长江仰面躺着,让她打盆热水帮她把脸擦擦,郭俐美这才发现他鼻孔里还有血迹,问怎么了?杜长江就把和大狮子打架的事说了一下。

  郭俐美打了盆热水,边给他擦边说: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这不土匪吗?

  还无赖!杜长江又补充了一句:即墨路就这么帮人,没素质,挣钱再多也没人瞧得起!

  郭俐美边给他擦脸边说:明年大哥就该毕业回青岛了,这房子恐怕是这不长了吧?

  杜长江没吭声,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想过,可想有什么用?跟单位要房子,要不下来,如果杜天河真回来了,让他给腾房子,他也不好意思不给腾,然后呢?带着老婆孩子一家三口搬回父母家挤着?出来单住惯了,全家人挤在一起的日子,他还真过不了了,就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郭俐美说:最好你大哥在上海谈个女朋友,留在那儿不回来了。

  杜长江说:别,千万别,要真那样,我哥厂里非逼着咱退房不可。

  郭俐美想想也是,就说:实在不行我就放赖,反正搬回你妈家挤着,我不干。

  杜长江没说话。

  洗完脸,杜长江上床躺下了,心里,沉甸甸的,想,从杜沧海闯下祸到现在,一晃也五年了,原本应该在大学读书的杜沧海成了做小买卖的,本应在车间干活的大哥反倒成了大学生,突然地,就生出了些感慨,觉得命运这东西,真难琢磨。

  最不可理喻的是杜沧海这个做小买卖的,居然能赚一吊铺钱!他想不透,难道即墨路上空的天上会下钱吗?虽如此,但他并不羡慕杜沧海,就像小时候因为家里穷没鸡蛋吃,可他并不羡慕那个挎着篮子走街串巷用粮票换鸡蛋的乡下人。

  小时候,每当听见胡同理由人喊换鸡蛋,母亲就会拿出粮票数一数,大多时候,数完,叹口气就放回去了。家里这么多人,粮票都不够用的,哪儿还有富余的换鸡蛋?所以,小时候,他们家很少看见鸡蛋,上学路上路过垃圾桶,看着别人家倒出来的鸡蛋皮,他眼珠都会绿一会。

  虽然郭俐美去国货闹过,弄得杜长江和小叶都很没脸,但大家都知道,这事怪不得杜长江,是小叶,橄榄枝一次一次地递着,人家杜长江不接招,她还非要迎难而上。这事没闹开之前,大家只是叽叽喳喳地瞎揣测,一闹开了,事也就明朗了,除了当天难堪点,反倒给杜长江脸上贴了金,用领导的话说,杜长江这人作风正,堪重用。

  国货是商业单位,站柜台的,女人居多,小组长直接领导女售货员,女人当小组长,就是女人管女人,可女人这种生物,天生又是谁也不服谁,为点鸡毛蒜皮打成一锅粥是常有的事,女人做小组长根本就震唬不住。所以,小组长,最好是男的,但人品很重要,抗女色缠磨这一关要过硬,毕竟有些女人天生会在男人眼前使用性别优势,缠磨些好处,一旦小组长中了蛊,更乱套,搞不好连人命都能闹出来!郭俐美去闹了一场,让整个国货上下都知道了模样不错的年轻姑娘硬往上扑也没扑倒杜长江,于是,领导们觉得,杜长江堪用,没多久,就给他提了小组长。得到重用,杜长江很兴奋,发誓要好好干,争取继续进步。

  虽然希望往上走,但杜长江并没什么凌云的壮志,最大理想就是能当采购科科长,可以天南海北出差,见多识广不说,还有很多看不见的好处。到底有多少好处,看看现任采购科长就知道了,挺着巨大的肚子,不管谁和他说话,他都慢半拍,话懒洋洋地说,眼皮懒洋洋地抬,牛逼烘烘的,好像国货的天下就他是老大了。

  杜长江在心里攥了一下拳头,眼看着哥哥和弟弟都用自己的方式出息了,他也不能落后面,一定要好好表现,当上采购科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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