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通往救赎的路
1
听说孙高第爷爷死了,杜天河就说,这事可能要大,只要孙家一口咬定是杜沧海寻衅滋事,把孙高第打成重伤,杜沧海恐怕就得进去。
杜建成愣愣地看着全家人,手里的烟也忘了抽,直到烫着了手,才猛丁地甩着手,一脸的六神无主,好像是被烟烫得都不知道该怎么着好了。
杜长江说就戳破了一个蛋,算不上重伤吧?
杜天河从挎包里摸出一本笔记本,翻开,给大家念打架斗殴中构成刑事犯罪的各种伤情级别。毫无疑问,杜沧海一竹竿下去,孙高第构成了重伤。
一个晚上,赵桂荣都坐在靠近灶台的角落里,一声不响,听到这里,突然说:咱沧海又不是故意的。
杜天河说:达到一定程度误伤也是犯罪。
赵桂荣说:照你这说法,这事除了咱沧海进去,就没解了?
赵桂荣有个习惯,生气得厉害,喊孩子全名,看着孩子越看越爱的时候,就喊他们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不温不火的时候就把姓省了。所以,每当听母亲喊自己全名,杜沧海的第一反应不是答应,而是拔腿就跑。
可今天,赵桂荣并没喊他的全名,而是叫他沧海,好像他出去闯的这祸,不会让天塌下来,只是走路不小心碰倒了人家依墙而立的一把笤帚。这让杜沧海忽然地惶恐忽然地感动,他知道,这时候的母亲不对他使厉害,是知道他心里的愧疚与难受,不想雪上加霜。
杜沧海想豪气一些,像个男人,祸是他闯的,不管坐牢还是拘留,由他一个人担着,不牵累大家。就叫了声爸妈。想说声对不起。可嗓子里像塞了一只巨大的拳头,又疼又堵,让他说不出话。
杜天河看了他一眼,明白他心思,就说:现在,除了争取老孙家的原谅,不追究沧海的刑事责任,没别的办法。
杜长江问:怎么争取?
杜天河说赔钱。
杜天河看着杜长江一眼,又说:估计不是个小数。
赵桂荣颤着声问得多少?杜天河说这要看老孙家想不想讹咱了,想讹,三千五千也是,不想讹,百儿八十也过的去。
杜建成觉得,不管怎么说,孙高第爷爷是高级干部,父母也是体面人,杜沧海伤了孙高第咱也尽心尽力地给治了,讹人的事,干不出来吧?
杜长江在国货站柜台,见得人多,知道像孙高第父母这号的,尤其难缠。早年时仗着父母在位,八面威风。父母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再也没人买帐,人走茶凉的滋味,他们体会得比谁都深,这巨大的落差,除了让他们忿忿,还会更加市侩:人生在世,什么感情交情道德仁义?在伸手能够着的时候把该得的先得了,该占的先占下才是正理,唱什么高调?还不都是拿把青草逗引着驴往前跑?
现在,能把孙家摁住的,只有钱。可他们家,都窘迫到了要把俩儿子的婚礼凑一块办,哪儿有钱?
除非连俩儿子凑在一起的婚礼都不办了。
杜长江知道,如果孙家说只要赔上让他们满意的钱,就不把杜沧海送进去,父母会毫不犹豫地取消婚礼。毕竟办婚礼属于讲体面,作为平头老百姓,荣誉体面这东西是穿暖吃饱了之后才讲究的。
杜长江越想心里越沉甸甸的,真想拎着杜沧海的领子把他拎到大街上打一顿。为了条围巾,他把天戳塌了,全家帮着他扛,如果害得他办不成婚礼,郭俐美他妈得把他和郭俐美一起撕了,因为郭俐美怀孕了,拖到五一结婚,就够晚的了,搞不好那会已经显怀了,为这,郭俐美见他一次骂一次,嫌他就图自己痛快,让她丢人现眼。
父母的眼神在杜天河和杜长江身上来回巡逻,虽没说什么,其中意味,已很是明显了。尽管也担心杜沧海、也体谅父母的心情,可杜长江还是不想表态,心烦意乱地起了身,说出去溜达溜达。
杜天河明白他心思,更懂得父母的为难和三弟面临的险境,就说先把孙家的事摁下,婚礼的事好说。
赵桂荣的眼泪刷地掉了下来,拉过他的手,说:老大啊,委屈你了。
杜天河看看杜沧海,说:沧海还小,不能进去。
赵桂荣点头,挺使劲,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杜天河说:监狱那种地方,进去一趟,毁一辈子。
赵桂荣还是点头。
2
杜沧海一竹竿,把老杜家的日子捅成了马蜂窝。
可是,腊月里,收音机和广播整天喜气洋洋地说改革开放了。
父母的心思全在怎么把老孙家打发满意了,不追究杜沧海的刑事责任,至于改革开放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们根本就没心思打听。
杜沧海问杜天河。杜天河简明扼要地给他解释了一下,就是对内改革,对外开放,老百姓可以自己做买卖了。杜沧海就想起了在即墨路上卖拉毛围巾和其它小玩意的,应该就不算投机倒把、也没人抓了吧?杜天河也不确定,模棱两可地说了句差不多吧。
转眼就是新年了,在杜沧海记忆中,这是他们家过得最凄惨的一个年,没有新衣服、没有压岁钱、没有金灿灿香喷喷的炸面扣、没有糖果、没有瓜子,连年三十的饺子馅里都找不到一星猪肉,全家人的脸,都紧绷绷的,仿佛连笑一下都是罪过,他们家的钱,流水似的送进了医院,赵桂荣一趟趟往医院跑,去送钱,去下跪,去挨骂,只要孙高第爸妈答应不追究杜沧海的刑事责任,怎么都行。
听着满城都是噼里啪啦的爆竹,杜沧海假装出去上厕所,跑到弥漫着炮竹硝烟的街上,捶胸顿足地仰天咆哮了一顿,泪流满面。
还没出正月十五,杜天河和父亲就陪着孙高第和他的父母往全国各地的大医院跑,可不管怎么治,孙高第性功能没问题,但两只睾丸中的一只,彻底报废了。照孙高第妈的说法,这都构成残疾了,不把杜沧海送去吃牢饭,都对不起孙高第死去的爷爷!每当她这么一发狠,赵桂荣噗通就跪下了,直扑扑的,跪得迅速而又自虐,活像被人从背后踹了一脚。
看母亲跪下去的瞬间,杜沧海觉得血要从眼里流出来了,扑上去拉,说:妈你再这样,我就去死!
跪在孙高第家的门口泪流满面、苦苦哀求的赵桂荣,突然就回了头,用刀子一样的目光逼住了他:要死也得干干净净地死!咱家不能出个吃牢饭的!
没辙,杜沧海就想陪她跪,却被赵桂荣轰走了。
晚上,赵桂荣拖着跪僵的腿回家,全家人看着她,像战争时期的作战指挥官们,因为消息被封锁而手足无措,赵桂荣是九死一生才回到指挥部的侦查员,她把沉甸甸的身子扔到马扎上,呆滞的目光从全家人脸上巡视一遍,最后落在杜沧海脸上。
杜沧海惭愧地低下了头,如果说对不起有用,那么,现在他愿意用这三个字埋葬自己。
赵桂荣并没责备他,只是说:沧海,你给我记住了,男儿膝下有黄金,有些事,我可以跪你爸可以跪,可你年轻轻的,不能跪。
她低下头,歇息了片刻,终于有力气继续说了一样:男人一跪,心里那张脸就没了,这辈子就别想出息了。
杜沧海低头难过。
赵桂荣又说:别愁,事总有了的时候,看看你哥还有你姐姐,该娶的没娶,该嫁的也还没主,不为别的,单是为了他们,这牢饭我是豁上命也不能让你吃。
杜沧海就呜呜地哭了。
可是,不管赵桂荣怎么求,孙家人就是不松口,甚至,孙高第妈说她去派出所问了,等孙高第出院,就去做伤情鉴定,拿着伤情鉴定,就能把杜沧海送进去。
所以,1979年的春天,杜家阴云密布。
返城后一直在家待业的杜溪终于就业了,在5路电车当售票员。按说,这是个好消息,可她兴高采烈地说的时候,全家人脸上都像坠了铅球,没一点笑模样。
杜沧海就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把全家拖进了地狱。
3
因为有心事,杜建成的脑子好像灌满了浆糊,好几次,把信和包裹送错了人,事后人家找到邮政所告杜建成的状。杜建成家里的事,所里都知道,所领导理解,也知道杜建成是个要好的人,就没怪他,只旁敲侧击地说了几句,说老杜啊,知道你家趟上了事,可不能因为这影响工作,告到所里还好说,这要告到局里,我这巴掌也就遮咱所这么大一点天,出了咱所,就不在我能力范围之内了。
杜建成虽没文化,可做事周全,恪尽职周,就怕别人挑自己不是,让所领导说得脸红脖子粗,讷讷承认错误,以后小心。
杜建成平时话不多,但是个蔫豹子,家里出了这么多事,工作上不顺畅,心里的火就烧两丈高,可他是家长,不能带头火冒三丈,就一直压着,不让这火露出苗头来,时间久了,就觉得整个身体,都被烧焦了。夜里,他拉着赵桂荣的手去摸他的胸口,然后问热不热。赵桂荣没心情,说:热,不热那是死人。
杜建成就叹了口气,说觉得自己这心脏已经不是心脏了,是盏点着的灯,火苗子旺得,都快把人熬干了。
赵桂荣一下子就坐了起来,拉开灯,怔怔看着他,说:当家的,你可千万好好的,要不然啊,咱这家就真毁了。
杜建成抓过她的手,捂在胸口,说:你放心吧,四个孩子没一个成家的,我任务还早着呢,死不了。
可第二天,杜建成就吐血了。
起因是一个月前,杜建成给一户人家送包裹,包裹挺大,去了几次,家里都没人。最后一次去送,正好遇见这户人家的邻居,说他们家出远门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让杜建成放她家行了。这邻居杜建成也认识,在粮店干仓库保管,挺爽快的一个人,杜建成没多想,就交给她了,可过了半个月,这户人家回来,收到信,知道外地亲戚把儿子结婚的巧克力寄来了,他没收到,就到邮局查,一查就查到了杜建成头上,杜建成就想起了他的邻居——粮店保管员,忙飞奔去问,粮店保管员不在家,上班去了。
杜建成就找到菜店。
没成想粮店保管员矢口否认替邻居收过包裹,还把杜建成数落了一顿,说看着人模人样的一男人,怎么信口雌黄?自己贪了人家包裹往她头上按,这不成心往她脸上抹灰不让她做人了嘛?
杜建成口拙,说不过她,闷着一肚子气回了邮政所。所领导说这事人家已经告到局里了,影响很坏,再说,杜建成把包裹让邻居代收,连字都没签,本身就是违规,不仅要扣奖金,还得负责赔人家的巧克力。
杜建成一听就毛了,去找这户人家,说巧克力千真万确是他邻居代收了。这户人家就让杜建成拿证据说话。杜建成没证据,收巧克力的人家就不干了,好容易托外地亲戚买了给儿子婚礼壮门面的,这下好,鸡飞蛋打,非让杜建成给赔不可。
半天功夫,杜建成就急出了一嘴泡。所领导也知道杜建成是被人黑着了,可知道又能如何?没证据,这冤大头杜建成是非当不可了。所以,巧克力钱还是得杜建成赔。
五斤巧克力,得一个月的工资啊,家里出事出的,已经是眼瞅着就顶不住了,这要再赔上一个月工资,一家六口吃什么?窝了一肚子火的杜建成觉得,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去找菜店仓库保管说说情况,就算她再贪也会于心不忍吧?会把巧克力退给他吧?
事实却是,他把人想得过于简单善良了。
他没讨回巧克力。
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肥胖的菜店女保管张口就骂,菜刀剁豆腐一样,把他骂得只有干干地张着嘴生气的份,半句骂都回不过去,只觉得怒气像根坚硬的棍子顺着喉咙就顶了上来,一张嘴,一口黑血就喷了出去。顿时,围观的人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连胖保管的骂也猝不及防地刹了车,大大地张着嘴,看着口吐鲜血不止的杜建成,不知如何是好。
大家七嘴八舌说赶紧的,送医院。
胖保管吓得一下子就哭了,说:杜师傅,不就两句骂嘛,你说你一大男人怎么就这么不扛骂。
杜建成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抬到菜店的板车上,他灰灰地看着湛蓝湛蓝的天,两行泪滚滚地落了下来。
后来,菜店女保管把剩了一半的巧克力送到了家里,说她也没想窝下邻居的巧克力,听见邻居从外地回来,她打算给送过去,才发现包裹已被孩子偷偷挖了个洞,巧克力也被偷吃了一大半。她家孩子多,经济上捉襟见肘,想赔,赔不起,不得已才把心一横,让杜建成背了这个黑锅。
杜溪不依不饶,说他们的爸爸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不和她算完。被赵桂荣推搡到一边去了,说何必呢。对哭鼻子流眼泪的胖保管说都不容易,你要是个有的,也不至于让我们家老杜背锅。胖保管把头点得磕头虫似的。等她走了,杜溪撅着嘴说看看孙家是怎么挤兑他们家的,嫌赵桂荣瞎大度。赵桂荣说正是知道被孙家挤兑的滋味不好受,她才不想和胖保管计较,他们的父亲吐血是因为有老胃病,急火攻心,就会吐血,这已不是第一次了,再说了,他是国家职工,治病的钱国家给报销,她又何必把别人往要死要活里逼呢?
杜建成在医院躺了半个月,胃切去了一半。期间,米小粟到医院看过他几次,一想到家里已没钱给他们置办婚礼,杜建成就自觉无颜以对这准儿媳妇。米小粟也看出来了,说:叔叔,我和天河商量了,五一团市委要组织一次集体婚礼,我们的婚礼,就不在家张罗了。
那天,正好是杜沧海陪床,听米小粟这么说,感动得不行,却又笨嘴笨舌,不知该怎么表达,只是一个劲地看着米小粟傻笑。把米小粟看得都不好意思了,就笑着说:看什么看?好像不认识我了似的。
杜沧海就说:小粟姐,你真漂亮。
米小粟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当然明白他个中心意,就笑了。杜沧海就觉得,她笑起来的那一瞬间,好像整个世界的亮度都提高了不少,也憨憨地笑了。
杜建成点点头,说:小粟,委屈你了,你爸妈没意见?
米小粟说:我爸妈不管。
杜建成当然明白这个所谓不管,就是米小粟父母已经彻底当没她这个女儿了。越发觉得欠了米小粟的,和杜天河说,等他出了院,要买上礼物,去米家拜访,好好表达他对米家的尊敬和对米小粟的喜欢。
4
郭俐美和他妈也来过医院,拿了四个罐头,脸上没半点笑模样,郭俐美妈进门寒暄了几句,就满腔怨气地说,本来,孙高第他妈都答应跟老公说叨说叨,让郭俐军先去百货公司干着临时工,以后找机会转正,没成想杜沧海一竹竿下去,全给捅黄了!
郭俐美妈说话的时候,使劲往下压着嘴角,嘴像只朝下趴着的括号,好像整个世界都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杜建成满嘴检讨,好像他们家把整个银河系都给辜负了,随便个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往他们眼前一站,他们都得负荆请罪。可赵桂荣知道他心里的火,不知憋多大呢,要不然,他也不会被菜店保管气吐血。就在旁边急得啊,嘴一张一张的。杜建成生怕她的炮仗嘴一张,把杜长江板上钉钉的婚事给炸黄了,说话的时候一直攥着她手腕子,一下一下地使着力气,不许她开口。
郭俐美妈也看见了,故意耷拉了眼皮,说:我们家俐美,嫁到谁家都是搂钱的耙子,想嫁什么样的还不随便挑?可她偏偏挑中了杜长江,看俩孩子真心真意的,就算我这当妈的不愿意,也不忍心拆他们的台,可昨天我听俐美回家絮叨婚礼不办了,要和长江他哥他们一起参加集体婚礼,这脸我们老郭家丢不起!
郭俐美妈声音不高,却透着坚决。从她进门就在给杜建成换药的护士听不下去了,拿眼睄扫了她一眼,说:病人刚做完手术,你们就在这儿咄咄逼人,不合适吧?
郭俐美妈脸上挂不住,转身就要跟护士吵。赵桂荣忙挣开了杜建成的手,推着郭俐美母女往外走,嘴里说:亲家,咱出去说。
其实,郭俐美妈说得也没错,山东这地方,深受孔老夫子儒家文化浸染,盛产大男子主义,可到了青岛,就变了天。倒不是因为青岛的文明程度比山东其它城市要发达,而是因为,青岛曾是德国和日本的租界,又是港口城市,货物运输方便,所以,青岛开埠以后,国内国外的企业家纷纷来青岛建厂,可青岛开埠时间短,人口稀疏,劳动力短缺,各大公司不得不以高工资抢占人力资源,尤其是纺织厂,只要女工,因为女人手灵巧,接线头利索,可解放前,女人在家相夫教子,想让她们上班,就必得工资高高地把女人**得在家待不住,再就是纺织女工劳动强度大,工资高点也正常。据说,青岛纺织业鼎盛时期,有几万纺织女工,她们凭着自己的汗水,为提高青岛女性的社会地位,立下了汗马功劳,也印证了经济能力决定人在家庭结构中的地位,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当然,郭俐美妈没反对郭俐美和杜长江的婚事,不仅仅是因为两个年轻人真心实意的爱情,而是,杜长江在国货当售货员,在那个买啥都要凭票的年代,同样是炙手可热的好工作。
郭俐美妈让护士呛白出来,挺没面子,往外走的时候,嗓门放很大,说:你护士你了不起了?不就给人端尿挖屎的,搁旧社会,你就是下人!
郭俐美一看自己妈越说越离谱,忙和母亲拽着她一起往外走。
到了院子里,赵桂荣忙替护士给郭俐美妈赔不是,说不是不想给杜长江他们办婚礼,是家里出了事,光饥荒就拉了一屁股,实在是有心无力,让郭俐美妈多担待担待。说这话的时候,母亲声音低低的,都有点哀求的意味了。郭俐美妈偏又是个女人中的猪八戒,见了横的躲着走,见了弱的偏要抡耙子,赵桂荣越是这样低声下气地求她,她就越觉得母亲是存了心要把亏喂给他们家郭俐美吃,把便宜给了旁人,就数落得越发歹毒,两片嘴唇飞快张合,刀切豆腐似的,刀刀不落空:做父母的都宠老小没错,可你也不能把他宠得无法无天,捅下窟窿让全家帮着填!
赵桂荣原本也算个嘴上利落的,可在郭俐美妈面前,只能甘拜下风。再加上郭俐美妈说的,确实也有些道理,就只剩了听郭俐美妈数落的份。她越是不还腔,郭俐美妈就数落得越是生气,末了,一把拽起郭俐美,掷地有声地撂下一句话就走了,那就是:只要她活着,就别想她同意郭俐美和杜长江参加集体婚礼!
看着郭俐美妈拽着心有不甘的郭俐美,几乎是一步一跟头地踉跄走了,赵桂荣没敢马上回病房,怕杜建成问长问短把眼泪问出来,失魂落魄地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了半天。
杜天河下班来看父亲,远远见母亲坐在院子里,一脸的落寞寡欢,就问怎么了。赵桂荣没敢说郭俐美母女闯到病房把他们的父亲数落了一顿,就说护士嫌郭俐美妈说话声太大,两人呛呛起来了,她出来送她们。
杜天河见母亲眼角有泪,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就问是哪个护士。母亲也不知道护士的名字,就描述了一下,白净的瓜子脸,大眼睛,卷卷的齐刘海。
杜天河到护士站找到了她,特别爽快的一姑娘,叫何春熙,一听杜天河是来打听下午的事,就把郭俐美娘俩给数落了一顿,说就没见过这样的,说是来看病号的,可说的话,句句要病人的命。杜天河听得很黯然,谢了她,转身要走,护士撕了张纸,飞快写了一串数字递给他,有点羞涩地说这是她电话,如果有事,给她打电话行了。杜天河接过来,道了谢,又觉得人家一姑娘主动给自己电话了,自己要不留一个,显得挺不礼貌的,就把自己电话号码也写了下来,递给她时,呵呵笑了两声,说他们车间挺大,统共就一部电话,如果不是要紧的事,车间主任一般不给喊。护士就笑着说知道了,我不给你打。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号码叠起来揣进了口袋。
晚上,杜天河回家,把杜长江凶了一顿,让他去告诉郭俐美,这婚,她愿意结就结,不愿意解也别把泻火撒父母头上!
毕竟父亲刚做完的手术,又是在胃上,最忌动气,所以,杜长江也恼了,当晚就跑到郭俐美家去算账。
郭俐美妈哪儿是个吃亏的?几句抢白下来,抄起炉钩子就往杜长江身上抽,让他滚,爱找谁找谁去,就算郭俐美嫁不出去在家成老姑娘也没他的份!炉钩子是钢筋的,春天穿得又少,抽在身上,疼得结实。把杜长江也给疼恼了,说:不嫁拉倒,还就不信了!没了张屠夫我就得吃带毛猪?!
豁上一副不娶郭俐美他也打不了光棍的样子。
郭俐美信,因为杜长江不仅工作好,人也帅,他们都谈了两三年了,五金柜上的小叶,还惦记得不行,见着她去,都故意当她面长江长江地喊,好像杜长江是她男朋友,她也没客气,直接走到她跟前,问小叶有没有男朋友,小叶冲她翻了个白眼,说要是没有你,我就有了。郭俐美就笑,说还真没办法,我就在这儿,拜托以后喊我们家长江的时候,喊全乎点,加上他的姓,别墙根没撬着呢,把自己终身耽误了。
在炉钩子的肆虐下,杜长江拉着阔背走了。郭俐美不干了,一把夺过炉钩子,指着自己的肚子,让她妈有狠往这儿使,都三个月了,再不结婚就藏不住了!她妈就懵了,气得眼泪一下子就滚了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她,骂她不要脸,不知羞臊,还没结婚就让人弄大肚子了,是怕嫁不出去还是怎么的?
郭俐美有心出去追杜长江,可想想他临走前撂下的狠话,就这么追出去,显得忒掉价,不追吧?又怕杜长江一气之下,真的接了小叶的橄榄枝,气得扑在**呜呜哭,哭得全家人麻了爪,活像刚才打跑的不是杜长江,而是郭俐美的救命稻草。
二十一岁的郭俐军还没工作,在那个年代,一个人要是没工作就是没未来。所以,郭俐军没姑娘喜欢,闲得一膀子力气只能上街打架去公园捶大树。
杜长江居然没结婚就让姐姐怀了孩子,还耍横撂挑子!他那一膀子力气,可算有地方可以使了。郭俐军找了一截自来水管子,要去把杜长江抽残了,被他们的父亲喝住了,说把你姐当什么了?嫁不出去的剩货?
郭俐军一想,也是啊,刚才还千摆谱万拿架呢,这就拿铁棍去威胁他为姐姐的肚子负责任,是有点不对头,就怏怏扔了自来水管子,说: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虽然不缺女孩子稀罕,可杜长江也不算个混账的,回家后,想想郭俐美怀孕三个月的肚子,再想想自己撂下的狠话,也觉得过了,就跑医院去和赵桂荣说。
赵桂荣兜头就给了他一巴掌。
第二天,赵桂荣就让杜沧海骑自行车带着她去了国棉五厂门口,截住了一肚子委屈无处诉的郭俐美。说人这辈子啊,就是开了弓的箭,除了往前走,谁也回不了头,脚都迈出来了,哪怕前面一路铁蒺藜,咱也得往前走。
很多年以后,杜沧海还记得母亲说这句话的口气,带着资深人生教母的意味,谆谆诱导骑虎难下的郭俐美。那是1979年的春天末梢的青岛,海水化做了湿漉漉的风,骚情地撩在人脸上,整座城市看起来像是发了情,风情万种、躁动不安,真是个危险的季节。
正愁找不到台阶下的郭俐美就哭了,但嘴上还是驴死不倒架子地说:大姨,我要不是怀了长江的孩子,我真跟他拉倒!
赵桂荣就又把杜长江骂了一顿,说他昨晚到家就后悔了,要回去负荆请罪,她给拉住了,怕郭俐美父母正在气头上,闹得更是没法收拾。说着,赵桂荣伸手轻轻摸了摸郭俐美的肚子,眼里含着感激的泪说,这阵子出了这么多糟心事,这孩子来的是时候,总算给家里添了点欢喜气。
说完,赵桂荣招手,让站在杨树底下的杜沧海过来。杜沧海披着两肩杨树花过来了,瓮声瓮气地说:嫂子,都是我不好,把你们办婚礼的钱糟践了。说着,自己也有点难过,眼眶有点疼,嗓子也有点哽,就歪头假装看漫天飞舞的杨树花继续说道:嫂子,我发誓,等我上班挣钱了,我把你们办婚礼的钱,加十倍还给你。
郭俐美让他说得抹着眼泪笑了:还十倍呢,你不谈恋爱不结婚了啊?
杜沧海急于表明自己的心迹,忙说:不把这钱还给你们我不结婚。
见周围的人都看自己,郭俐美忙把泪抹干了。说昨天她妈恐怕是把杜建成气得不轻,要去医院看看,给他道个歉。同为女人,赵桂荣知她心思,女人嘛,一旦怀了孕,在男人跟前就气短了许多,尤其是还没结婚就怀了孕,就像让人捏了短处,心里凄惶不安着呢,去道歉是假,自己主动找台阶下来,别让杜长江有借口犯混才是真。
明白了郭俐美那点心思,赵桂荣突然有点心疼她,说不能给杜长江惯毛病,让她回家等着,等今晚杜长江上门负荆请罪,到时候该打该骂,都甭客气。
郭俐美踟躇了一下,好像心里没底。赵桂荣就推了她一下,说:俐美啊,有你这番话,大姨就放心了。说完,催郭俐美坐公交回家,郭俐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就在那一瞬间,杜沧海突然觉得,做女人挺可怜的。
往家走路上,跟赵桂荣说。赵桂荣叹了口气,说知道女人不容易就好,等以后成了家,对媳妇好点。
杜沧海脸噌地就红了,想到了丁胜男,莫名其妙地,就难过。赵桂荣却突然不合时宜地说了句话:莎莎那姑娘挺好,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我看她心里有你。
杜沧海突然一万个不情愿,吴莎莎是挺好,可也就是邻家妹妹的好,好到甚至她结婚以后,如果遭了婆家人的欺负,他可以去替她出气,可以去揍她的混账老公,但从没想过和她过一辈子,但又不好意思明说,就吭吭哧哧说妈您瞎说什么呢?
赵桂荣当他不好意思了,伸手想拍他后脑勺,突然地,就怔住了,小儿子长大了,长高了,想拍到后脑勺,要踮起脚来才行,莫名的,心里就涌上一股欣慰的暖流,把他肩上的杨树花掸下来,笑着说:我家沧海害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