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玄微苍溟发现,无论是何种公开场合,朝游露必然坐在离自己最远的那一头。
也不知司仪神官是如何安排的,二神之间相隔的神君人数永远是相等的。
一个不多,一个也不少。
假使哪一方的神君少了一个,那位置便是空着,也不会往他们哪位之间稍微挪移,打破这种气氛奇诡的均衡。
如果是圆桌会议也就罢了,长桌会议时的距离,竟让他生出了遥如同漫漫星河的错觉,两手旁尽是看不到底的神君。
而朝游露就坐在底的那一头。
玄微苍溟一时失神,她与他,从来就坐得这么远吗?
他总觉得本不应该这样的,他们应该一起躺在榻上,她的头靠在他的胸膛上,随心地同他说话。
嗔怒时拿着小拳头锤他两下,喜悦时唇舌纠缠。
看着她或静静聆听其他神君交谈,或自己与神君们交谈,时而思索,时而沉默。
端的是沉稳庄重,不苟言笑。
而自己同她说上一句,却遥遥许久方才传达,声音仿佛已在空中损了一半。
如是这般数次,玄微苍溟终于忍耐不了,“真君,过来本君身边,或者本君去你身边。”
他欲唤朝游露身边的神君给自己让个位置,神君唬得脸色都白了,连连摆手。
“帝君不可!臣就算自己坐歪了,也不敢坐帝君的上位!”
朝游露问:“帝君何事?”
玄微苍溟蹙起眉头:“本君听不清真君说些什么。”
朝游露招招手,司仪神官会意,早就为这样的场合准备了必不可少的法宝。
一支垂柳状的清音铃绽开的花口正对着朝游露,声音经过清音铃,立刻放大了数倍,震得在场昏昏欲睡的神君们陡然一惊,精神霎时间抖擞了起来。
玄微苍溟听到她说:“帝君现在能听清了吗?”
他面色微微一沉,目光移向正在朝自己奔来的司仪神官。
司仪神官额上挂着方才被突如其来意外逼出的薄汗,一路小跑到玄微苍溟的身边。
在他的面前也放了一支一模一样的清音铃。
司仪神官讨好地笑道:“帝君请。”
声音确实是听清了,但玄微苍溟的心情却并没有因此而好转,反倒似压上了一块巨石,憋闷得越是发慌。
他说不出来哪里烦躁。
按理说,一切都按照他的规划完美进行,并无半点错处。
在他的殷殷指引之下,昆仑真君侥幸没有沉迷于儿女情长,终于勘破情关,再度回归天道。
且这虚妄红尘似是领悟得格外透彻,连往日的几分情动也消逝得不见踪迹。
她终于如他所愿,与他同坐天下,以安万世。
玄微苍溟开导自己,想必是昆仑真君初回神界,事务繁多,故而一心不可二用罢。
朝游露渐渐上手之后,开始参加西天朝会。
在玄微苍溟的心中,理所当然地认为朝游露应该是与自己并头坐在一起的。
不管是日朝会,还是大朝会,他们的确实是齐头并坐,不上一分,也不下一分,且中间并无半个挡路的神君。
然而,二人之间空****的间隔,实在是大如跑马场,比起长桌会议的距离来只远不短。
司仪神官早已得了朝游露的提前叮嘱:“司仪,我与帝君二神虽是一起上朝,难免会有意见分歧之时,不如留下些缓冲空间,大家也好减少冲突,商议一二。”
司仪神官一想,“真君所言甚是,臣即刻去安排。”
昆仑真君回归神界后,不仅玄微苍溟心中窝着一团莫名的肝火。
就连昆仑真君本人并不好受。
她已经尽量对他能避则避了。
大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仅白日里见他,晚上也总会在梦境中跨越千山万水,历经各色世界。
原本在人间时杂乱不清的梦境渐渐的捋顺了脉络,越发清晰起来。
那面容模糊不清的梦中情郎好似有了脸,着各色衣物,有多样身份,但晃眼一看,竟都像是玄微苍溟。
她有时叫他:“玄微。”
有时又亲亲热热地唤他:“阿溟。”
玄微苍溟以分身下界时是没有性别的,故朝游露也没有幻想过对他施展种种禽兽不已的攻势。
但在梦中却是一点现实的限制也没有。
这让朝游露在见到玄微苍溟时更加的心虚,既希望他不要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但他出现时又总教她心中漏跳一拍。
她拔腿想走,又有一丝恋恋不舍,往前狂奔,却总抑制不住想要回头看他的冲动。
有理智的白昼也就罢了,梦中相会的夜里,她十有八九要身不由己地逢迎那长成他模样的情郎。
朝游露怀疑自己是魇住了,每个清晨都在不胜困惑中醒来,偶尔也向身边的玉真神使透露几丝——
莫非是神界的风水不好,怎么总是有人扰她清梦?
看昆仑真君时不时心不在焉的模样,玉真神使提示她,“真君,可还记得万神飞升之前,您与帝君影分身下界历劫?”
“唔,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朝游露精神振作了几分,虽然她本尊颗粒无收,但从梦境看来,影分身们倒是颇有小成。
她倒想看看,影分身们在各个世界觅到了哪位如意郎君?
与玄微苍溟捆绑历劫了那么多世,也许偶尔也是会撞上一两世夫妻情缘的。
“传金乌烈焰车,去天喜星君处瞧一瞧。”
玄微苍溟才从五帝议事厅出来,看到不远处风驰电掣般地冲来了一辆崭新的金乌烈焰车。
想必这是毕月乌神君新给昆仑神君派分的。
这段时日以来与朝游露隔空相望,当真是度日如年。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同她说上一番话,无论说些什么都好。
“昆仑真君留步……”
玄微苍溟的呼唤不仅没有使金乌留步,反倒使那只矫健的金乌如同被抽打了缰绳的野马,仰头发出一声嘶鸣,发了狂一般地冲向远方。
声音被席卷在金乌车炽热的烈焰中,熊熊火光似要将他的发丝和衣袍吞噬。
一阵凌冽的疾风过后,玄微苍溟侧过头来,金乌烈焰车已经只剩了一个小小的光点,很快消失在茫茫天际。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西方大帝眼中有隐隐雷动的怒意。
“传毕月乌星君来见。”
毕月乌星君来到西方神殿中时,见帝君正背负双手,站在一副壁画前。
画上正是一条赤金覆甲龙破水而出的一瞬间,在刺目的金光中,一个少女跨坐在龙身上,双手紧紧抱着龙角。
不止是毕月乌,西方诸神都知晓,这是数百年前帝君与昆仑真君初识之际,神与人相逢的历史性时刻。
如今昆仑真君已经回归了神界,帝君怎么突然睹物思人,念起并不需要的旧来?
玄微苍溟拿沉默来威慑他,毕月乌不知帝君究竟是何意,在冷汗涔涔中小心翼翼地拍着马屁。
“帝君与真君的情谊,当真是风雨同舟,白头如新……”
“毕宿星君,”玄微苍溟缓缓转过身来,口气像是赞赏,“昆仑真君那拉烈焰车的金乌,可是矫健非常啊!”
毕月乌陪笑道:“昆仑真君特意交代了要健壮矫健的年轻金乌……”
“同本君的金乌换一换罢,”玄微苍溟的眸色有着看不清情绪的深暗,“真君需要稳重一点的脚力。”
论起神界被剩下的女神,朝游露也是排得上号的。
第一世忙着与玄微苍溟共同征战耽误了大好年华,第二世郎君车轮战也片叶不沾身。
转世历劫也解决不了单身问题的,除了北天司战明武将军,便是眼前的昆仑真君了。
偏生明武将军并不与昆仑真君对付,无法互相解决终身大事,可谓遗憾。
天喜星君笑吟吟地迎上前来,“见过昆仑真君。”
“天喜星君,”朝游露吐露来意,“我近日梦中为尘缘所扰,想来星君处一窥姻缘前尘镜。”
天喜星君不忍面对她那亮晶晶的眼。
“真君既并无姻缘前尘,又如何得见?”
朝游露微微一愕,“可是……分明也是有些模糊的印象……”
天喜星君广袖一挥,她已身处姻缘石的内部,笼罩在一束光中,“真君请看,你历劫时,就如烛光照镜,切面万千,你一动,不同世界的镜像也随之而动。”
下一瞬间,眼前一片黑暗,无数细小的碎片也随之消失。
“你回归神界时,烛灭人走,镜像亦不复存在。一切不过是临水对照、追光逐影的刹那罢了。”
也就是说,哪怕是哪个世界中她的影分身曾经与玄微苍溟生出了姻缘羁绊。也只像是转瞬即破的梦幻气泡,既不会使她本人转运,也不会铺就她的红鸾大道。
所留给她的,也只是一些不可捉摸的浮光掠影罢了。
朝游露原本以为会是哪位不识好歹的夫君使她灰心丧气,再生不出动情之心。
没有想到那人却正是自己身边的玄微苍溟。
每每想起,忍不住以泪洗面。
当然,所谓的以泪洗面,利用的也只能是朝会、公务、睡觉、休息之余。
譬如那海绵中挤出来的水,争分夺秒,十分宝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