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晚饭吃的有些晚,杨会长忙洋人商会对账的事情才刚刚回来。
“威廉姆给我写了一封推荐信,让我去上饶商会任职,那儿可是个大都市,闺女,你觉得我去不去?”杨会长边吃边问鱼藻。
鱼藻眼皮儿也不抬,“去,全家都去。”
“全家?”杨会长停下来筷子扶了扶眼镜,“那太兴师动众了,我自己去就行,你们待在运城。”
“咱们家算上车马夫一共有多少人?”
杨夫人放下筷子,“除了何团长给派来的那两班站岗的,咱们家大大小小有四五十口人,他们又都有家有业,加起来就百十号人了。”
“愿意去的就让他们跟着,不愿意的就多发两个月月钱。”鱼藻抬头看着这一桌子人,有一些人的命魄已经飘在了头顶上。
杨会长咂摸着,“行,那就听你的,丁管家,一会儿把下人召集起来,把事情说说,不想离开的,多给他们发两个月月钱。”
“是,老爷。”
何嵊正在原来的县长办公室看电报,警卫员冲着门外一敬礼,“杨小姐好。”
何嵊拿过来一本书把电报盖上,笑呵呵地起身,“鱼藻,你怎么到我这儿来了?有什么事儿,你招呼一声,哥哥我噌,就过去了。”
“军饷筹够了吗?”鱼藻笑着问。
“啊,够了,够了,还富裕一些,这不,上面儿刚发来电报要奖赏我,来,喝茶。”何嵊帮鱼藻拉开椅子。
“我就不坐了,就是来问何团长你一个问题。”
何嵊抱着胳膊,坐在桌子角儿上,“你问,只要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鄂州还是安皋?”
何嵊一把把鱼藻从门口拉开,把门儿关上,又瞧瞧鱼藻,往他的大皮椅子上一坐,“嘿嘿,你说你,神了,这事儿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我这身边有内鬼?”
“鄂州不是没多少兵力?何团长的人包抄过去,不是绰绰有余?”
“仗是咱们打,可最后做主的是段司令,段司令高升了,所有部队随从北迁,鄂州那块儿肥肉就便宜冯彪子了。”
“那运城呢?”
何嵊把脚从桌子上拿下去,翻了翻身上,什么也没有,“警卫,给老子一根烟。”
警卫员拿出烟给何嵊点上又到门外站岗去了。
“不是冯彪子接手就是其他人接手,反正是这些人口袋里的东西,落不到别人嘴里。”何嵊说这话的时候,手在发抖。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何团长怎么这么听话了?”见何嵊不回答,鱼藻又问他,“怎么跟手下人说的?”
“你个小丫头片子问那么多干什么,”何嵊回过神来,笑骂了鱼藻一句,“杨会长有不少人脉吧!走动走动,去别的地方谋个职位,你也跟着过去。”
鱼藻点点头,“我走了。”
“嗯。”
何嵊的第四团比杨家早出发四个小时,他们是在凌晨两点开出城的,鱼藻隐身站在城楼上,看着那些命魄落了一地,像极了夏末夜空里的萤火虫。
鱼藻下城楼的时候撞上了一个人,说是城里的六爷,脖子上挂着两个酒瓶子,喝得烂醉,家里的洗菜的长舌妇说过,他被一个舞女卷走了所有的钱,六太太也带着孩子跟一个做买卖的走了。
码头上闹哄哄的,不只是杨家要离开,胡家和乔装打扮的马县长一家,还有不少富绅都想要离开,何家早就跟着何嵊的部队一起出城了。
有人品出了一些兆头,他们虽然不清楚,但知道有地方出问题了,运城,不能待了。
能投奔亲戚的都忙着投奔亲戚,走不了的依旧安安生生地过活,鱼藻坐上家里的车往码头去,地上掉落着越来越多的命魄。
鱼藻眨眨眼,跟着车窗外的天空一起无声地哭泣着,她投下的石子,终于沉到水底了。
“你从上船就闷闷不乐的,怎么了?”胡江引给坐在船尾的鱼藻端来一些吃的,这是最后一艘洋人的商船,再也不会有大船开往运城。
天黑了,江水映着船上的烛火,跟着上船一同奔向途径上饶的海域。
“你放心,我已经给望生拍电报了,他会去上饶找咱们,你不用担心他,至于你其他两位朋友,我实在找不到他们人在哪儿,没办法通知他们。”胡江引安慰鱼藻。
鱼藻拿出一盏河灯,“你的朋友都上船了吗?”
胡江引回头看了看,“杜少爷他们都在,怎么了?”
河灯点燃落入水中,迅速往相反的方向飘去。
胡江引惊讶地看着河灯,远处天边传来一声闷雷,风带来焦灼的味道,天边隐隐亮起火光。
“那是哪儿?”杜公子从前甲板上跑过来。
“运城。”鱼藻望着那个方向,身后的甲板上有人太激动而晕倒了。
轮船上的歌舞厅终于停下了欢歌唱曲,人们从船舱里出来,默默地看着运城的方向,这一夜,整艘轮船出奇的安静。
上饶是租界区,整个上饶四分五裂,到处是不同国家的兵队,威廉姆介绍的是英国商会,是几个租界区里租界面积最大的。
一下轮船,商会就已经派人等在了码头,杨会长直接去商会,杨家人另外坐车去商会分给杨会长的房子休息。
这座小洋房很大,跟着杨家人一起来的下人基本都住下了,杨夫人去楼上休息,下人们忙着摆放东西,收拾屋子。
“小姐你去哪儿?我拿把伞跟着你。”阿㐾叫住正要走出门的鱼藻。
鱼藻裹紧身上的大衣,抬头看了看云头,“没事,只是阴天,你在家吧,我不远走。”
等阿㐾出门,鱼藻已经走到下一个街道去了,不知道怎么了,总感觉心里慌慌的,不想待在家里,鱼藻准备找家咖啡馆坐坐。
天色越发阴沉,路上的行人脚步都匆忙起来,汽车亮起了车灯。
“你要去哪儿?我可以送你。”一条带着体温的银灰色围脖搭在鱼藻的肩膀上,说话的人穿着一身蓝灰色西装,肩膀上蹲着一只上了年纪,毛色暗淡的乌鸦。
他指了指街对面的咖啡馆,“看你站在这里好久了,是迷路了吗?”
鱼藻隐忍着怨气带来的伤痛,“没有,我在等人。”
“看天色是要下雨了,进咖啡馆里等着可以吗?我叫楚白,不是坏人。”
“我知道,”鱼藻不自觉地放轻声音,“我叫鱼藻,刚来上饶的杨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