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绮罗长这么大,第一次感觉到与死亡的距离是这么的近。
身旁的姑娘个子不高,看起来也很年轻,甚至走起路来,脚步轻快如郊游,怎么看都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但她顾盼间双眸闪烁的光芒,却如寒锋一般犀利,似是看破万丈红尘般淡漠冷凛。
刚才出手擒住她的功力,也不似她这个年纪就能有的水准,倒像是个世外高人,或是一代宗师,怕是连爹娘联手都不如她厉害。
这人兴许是练了什么永葆青春的邪功,实际上是个八九十岁的老妖精吧?
方绮罗的心理活动非常丰富,而她一旁的苏宝儿则是嘴巴没有一下停,一直在吃小零嘴。
“你找我娘到底有什么事?”
方绮罗终于忍不住了,自己的小命固然要紧,但是爹娘的安危也很重要,她此番引狼入室,定得寻个法子给阿娘通风报信。
很快,二人便一起行至天衣阁。
香车宝马竞驻于阁前,进出之人皆幂篱罗绮,身旁丫鬟小厮如众,似是在暗中攀比,谁家马车宽敞,谁家仆从人多,谁的罗裙贵重。
苏宝儿在远处街口看了一眼:“都是各家官宦小姐,人太多了,走别的门。”
“天衣阁就这一个大门。”
苏宝儿嗤笑一声:“少跟我耍心眼子,天衣阁后院北边有个走马进货的后门,东北角还有个厨房的小门,别以为我不知道。”
“……”
知道后门不稀奇,但是知道厨房小门就很奇怪了。
那个小门样式和围墙一样,都是青砖,门只能从里开,就连阁中绣娘都未必知道此门的存在。
本还想走大门,越多人看到此女越好,谁料这老妖怪这么精。
方绮罗抿起嘴,心有不甘,只能带路。
行至路口,见不远处有人跑马,忽然心生一计,她突然往前跌了一跤,正好就倒在路中央,跑马贵少勒马不及,眼看就要撞上。
苏宝儿却已拽住了方绮罗的后领,一把将她拎到了一边。
“吁!”贵少勒马而立,险些从马背上翻了下来。
“找死啊!”那锦衣少年朝方绮罗怒目而视,定睛一看,见地上之人是方绮罗,才肆无忌惮地继续大骂,“方绮罗,你连平地都能摔?若非你身边这……”
少年打量了苏宝儿半晌:“这是你的新丫头?身手不错。”
“任公子,还不是你在城里跑马惊了我?若我出了什么事,明年春闱你可别想参加。”
“你这女人真是歹毒,故意碰瓷就是不想让本公子科考?!”
方绮罗还想说什么,却突然觉得自己胳膊一阵钻心酸痛,她想惨叫出声,可是张了张嘴,却半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是奴婢照顾不周,还望公子海涵,奴婢这就扶小姐回阁。”苏宝儿朝那任公子行了一礼,另一手却隔着重重叠叠的衣袖制住了方绮罗的胳膊。
方绮罗无奈受制,回首间朝任公子抛去一个求救的眼神,可那眼神还没传达出去,却已被苏宝儿挡了个大半。
“方小姐,还不走吗?”
苏宝儿声音清甜,可是目光却充满了威胁。
方绮罗无奈离去,不敢再乱造次。
任公子骑在马上,望着二女的背影,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但见方绮罗没再回头,便挠了挠头,拍马赶路。
“那任公子,刑部尚书家的二公子任祈年?”
苏宝儿思索片刻,询问出声,方绮罗一个寒颤,没想到苏宝儿仅仅凭一个姓氏就能猜到任祈年的身份。
“不用惊讶,任祈年是京城这一辈贵子里比较有名气的。他年纪虽小,但是性子活络,交际广泛。不管是纨绔草包,还是书香世家的子弟,他在哪个圈子都吃得很开。”
苏宝儿想了想,评价道:“此子属于是,既会吃喝玩乐,又满腹经纶的奇才。未及弱冠就有资格参加进士科考,大梁建置以来,也就信陵世子可与之一比了。”
“你喜欢他?”苏宝儿冷不丁问道。
方绮罗登时脸涨得通红。
“我、我就是跟他家三小姐是闺中密友,见过几次罢了。”
“几次?瞧你们熟络的样,应该不是几次吧。”
“关你什么事?”
苏宝儿笑嘻嘻道:“你若用心帮我,我能想办法让他娶你。”
方绮罗一愣,险些被苏宝儿迷惑了去,但是很快她就认清了现状,自己身体里还有苏宝儿硬塞的毒药,这可不是什么好人。
路过天衣阁前牌坊,牌坊上的大字出自太祖亲笔,苏宝儿目光轻轻扫过,拉着方绮罗往里走,二人险些被地面一处不平整绊了脚。
“真是奇怪,天下第一的制衣局门口,怎么有处砖石这般不平整?”
方绮罗说道:“这么多年都是这样,每次走过都不免绊一跤,习惯就好。”
方绮罗没有正面回答,苏宝儿奇怪地环顾四周,终是忆起了到底哪里不对劲。
那砖石不平整的地方,原先是座宝剑石雕。
二十年前,萧渊统帅大梁先锋军攻入前齐皇城,踏破城防,直取皇宫,齐帝齐将皆伏诛之后,萧渊没有第一时间去欣赏自己的胜利果实,而是穿戴着仍浸染着血迹的盔甲,调转马头出宫,直奔宫墙脚的天衣阁。
汴京城的街道上,百姓们闭门不出,唯有两军士兵在街上交战,直到宫城内吹起了梁军胜利的号角,交战的士兵方才停手。
天街血流成河。
天边还是艳阳高挂,可雨点却细细密密地洒了下来,冲刷着街道上的血水。
天衣阁的阁顶立着一名风姿绰约的红衣女子。
那女子撑起一柄油纸伞,沉默地看着天街上的狼藉,沉默地仰首望向高耸宫墙内露出的宫阙飞檐。
忽然,一阵马蹄声踏破了这份死寂般的沉默。
女子的眸子一寸寸亮了起来。
“缙云!云儿!”
少年将军手中还提着来不及收入鞘中的染血宝剑,他犹如朝阳一般,热烈、纯粹、朝气蓬勃,迎着点点甘霖,朝天衣阁策马奔来。
“云儿,我来接你了!”
红枫色的油纸伞飞扬在空中。
“我就知你必定会胜!”
苏缙云从阁顶一跃而下,鲜红色的罗裙与披帛犹如火烧云的尾纱。
萧渊将手中宝剑随手往地上一砸,伸出双手,迎那从天而降的佳人入怀。
萧渊的佩剑便杵在如今天衣阁牌坊附近,深没数寸,找了不少工匠才拔出来,留有一个巨大深坑。
太子策马迎太子妃的佳话在汴京城内广为流传,城内百姓自发在那深坑上建了一座宝剑雕像,以纪念太子先锋军的攻城首胜。
八年前太子造反,这座雕像自然也被推倒填平。
只有地面小小的凸起,提醒着人们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但即便如此,这段佳话也已尘封在时间中,鲜少人知道了。
苏宝儿收起心中感怀,跟着方绮罗从后门进入天衣阁。
天衣阁的前厅是供各达官贵人挑选的绸缎和成衣,后院才是纺织、染色、刺绣等作坊。
走进阁中,楼顶两层楼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房间,房间中都是天衣阁的绣娘,每一个都是各州遴选出来的翘楚。
如今,各绣娘都在埋头绣贺春图,楼顶静谧至诡异,根本没人敢在上面发出声音,生怕叨扰了努力创作的绣娘。
方绮罗将苏宝儿领进一间逼仄小房间,这是方绮罗刚命人收拾出来的杂物间,里面针线绸缎应有尽有,除了小之外没有缺点。
“阁中一切都是按需供给,只有杂物间能用了。”
苏宝儿抚过绣桌,将一一过目了工具后,点点了头:“够了。”
“离呈交作品的日子不过五日,便是我娘日夜不休地绣,也不可能完成这么一大幅绣画。”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苏宝儿坐在桌前,揭下面纱,方绮罗瞪圆眼睛打量她的容貌,却只觉得平平无奇。
“看我也没用,这不是我真实的模样。”
“易容?我还是第一次见,你手艺真不错诶。”
方绮罗好奇地凑近苏宝儿的脸,刚想碰一碰她的脸,结果手指便被苏宝儿往后一掰,方绮罗连忙求饶:“手!手不能伤了!”
“不想死,就老实呆着。”
“我也要留在这里吗?”
“谁知道你走了之后会搞什么花样,想要解药的话,就老实坐着。”
方绮罗一时又觉得气喘胸闷了,怕是毒药在作祟,只好老实坐在一旁,围观苏宝儿绣花。
苏宝儿也不想方绮罗在一旁呆着,但她制住方绮罗的根本不是什么蝶毒,而是她在知闲阁买的茉莉芝麻丸,若方绮罗跑出去找了大夫一看,立马露馅。
苏宝儿铺开绢布,沉思片刻后,当机立断抽出湖州金线,飞快走起针来。
方绮罗坐在一旁倍感无趣,她看苏宝儿竟敢不打样直接下针,虽然走针手法很娴熟,但一看就是寻常人家里的女工法。
可看着看着,她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苏宝儿走针太快了。
一天功夫,在没有打样的情况下,一个草书“福”字已经赫然布上。
“你想绣万福图?五天你绣得完吗?”
苏宝儿没空理她,没日没夜地绣,方绮罗吩咐了厨房送菜,苏宝儿也顾不上吃。
两日功夫过去,苏宝儿已经绣了十几个不同字体的“福”字,而规定尺寸的绢布还有七成空白。
方绮罗昏昏欲睡,心道便是神仙来了,苏宝儿也绣不完这画,不如吃饱了去睡觉。
她打了个地铺,不一会儿就打起了盹。
苏宝儿绣得手酸,也知只靠这一手一针,根本绣不完。
她想起了很久以前,母妃和沈大师讨论过的“奇针绣花”。
如果一个人能够操纵数根针同时绣花,那效率便是成倍的提升。
可是这功夫实施起来极难,需要极其深厚的内力,和极细致熟练的内力操控才可能做到。
母妃和沈筹都不是内力深厚的习武之人,这种想法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可是,若是她来一试呢?
她凝气入丹田,闭眼感受内力在她经脉中的游走路线。
她想象自己的内力是深不见底的大海,海水逆流,回溯至无数的溪流中。
……
方绮罗在睡梦中忽然感到一股压迫感,仿佛空气都凝固了起来。
她猛然惊醒,烛台上的火焰闪烁,她似乎看见了空气流动的形状。
她向空气流动的中心看去。
是苏宝儿。
五根穿了针的金线似乎成精了一般,在绢布上不断穿插。
苏宝儿双手抵着绣桌,手上青筋暴起,不一会儿,又有一根穿了针的金线从桌上扬起针头,开始挪至绢布上埋首劳作。
方绮罗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双手双脚爬到苏宝儿的绣桌跟前,瞠目结舌地看着六根针线在绢布上同时绣出六只不同样式的“福”字。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又使劲儿揉了揉双眼。
再一睁眼,发现桌上又扬起了两根针线。
“鬼……有鬼……”
苏宝儿正专心操控针线,没听清方绮罗的嘟囔。
“你说什么?”
方绮罗抬眼看向苏宝儿的脸,苏宝儿的人皮面具没有打理,在夜晚显得毫无血色,像一块泛青的死猪皮。
这张青紫色的脸皮,在受到内力波动影响而不断的烛火照耀下,显得异常的诡异。
方绮罗终于受不了了,她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有——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