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鬼——啊——”
方绮罗的尖叫声未落,另一边“哐当”作响。
杂物间的门被狠狠撞开,一名清瘦少年闪身而入。
苏宝儿反应更快,所有的针线调转方向,捆住那少年的手臂和脖子。
她闪身至杂物间门口,反身踢上房门,肘击少年后背,紧接着往他膝盖上踹了两脚,让他不得不跪坐在地。
“什么人!”苏宝儿从后用针尖抵住少年的脖颈。
“我……我任祈年!”
方绮罗吓得花容失色,好半天才回过劲来。
“你、你放开他!”
“我放开他,他坏我事怎么办?”
方绮罗蹲坐在地铺上打哆嗦:“那、那你也给他塞颗毒药丸?”
任祈年:“?”
苏宝儿:“……”
与此同时,天衣阁的护卫纷纷循声而来:“方小姐,是方小姐吗?您没事吧?”
苏宝儿朝方绮罗使了个威胁的眼色。
方绮罗这才说道:“没事,我只是做噩梦了,都下去吧。”
苏宝儿屏息以五感探查片刻,确认四下无人偷听,才放开了任祈年。
任祈年当即往前一扑,手脚并用地爬到方绮罗身边,挡在她身前,又急又快地低声问道:“这不是你家新来的丫头啊?”
方绮罗抓着任祈年的胳膊抖着声音答道:“这是个老妖精!抓了我给我喂毒药,还想害我娘!”
“你你你什么人!我告诉你我不怕你!我爹是当朝刑部尚书任栋!我哥是翰林编修!威远侯世子,司徒宰相府的小少爷,兵部尚书家的六哥哥,工部侍郎家的大公子……”
任祈年抖着声报了一大串当今京城内的达官显贵公子爷们的名儿,最后说道,“这些人都是我哥们!我要是出了事,你就别想活着走出汴京城门!”
苏宝儿好整以暇地坐回绣桌前,饶有兴致地听完任祈年报菜名似的报这些人名:“宰相家的人,兵部的人,你都很熟嘛?”
“那当然!我跟他们都是过命交情!”
“可是宰相府和兵部尚书表面一团和气,背地里的关系水深火热,你竟能同时与他们家的子弟交好?”
任祈年不知苏宝儿为何问及此事,但还是迟疑地回答道:“我自有本事,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我任祈年的名号。”
“刑部掌生杀,任二公子看来帮着摆平了不少事。”
“你少侮辱人了。生杀之案自有三法司协同审理,并非我爹一人能说得算,就算我爹说得算,我又算哪根葱,能左右我爹的判断?”
任祈年挺直腰板:“我任祈年交朋友,靠的是一颗真心,靠的是人格魅力!”
苏宝儿听罢,不禁莞尔,心道是个妙人。
“确实,若非一颗真心,也不会在方姑娘一个眼神下,心甘情愿在阁顶蹲了两天。”
任祈年一愣:“你怎么知道?”
方绮罗惊讶道:“你在阁顶蹲了两天?”
苏宝儿戏谑地打量眼前二人:“阁顶除了送饭更衣的人,几乎不会走动声,我从入阁当夜就听到鬼鬼祟祟的脚步声,还以为是什么胆子小的登徒子呢,没想到是舍身救美的大英雄。”
“你当时那眼神怪得很。”任祈年被苏宝儿调侃得浑身不自在,对方绮罗解释道,“我不敢贸然行动,问你家下人,只说你要闭关绣贺春图,可我知道你这人最是坐不住,从来都不参加贺春比赛,所以在外观察两天罢了。”
“好了,你瞧见了,你的方姑娘没什么事,请回吧。”
任祈年愣头愣脑地点点头,刚准备离开,忽然回过神来:“不对啊,方绮罗,你刚说什么毒药?什么老妖精?”
苏宝儿叹了口气。
片刻之后,方绮罗和任祈年皆被点了穴道,并排抱膝蜷坐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苏宝儿端坐发功,数根针线犹如龙抬头般从绢布上立起。
***
除夕前夜。
众绣娘将画作上交。
方绮罗派人将几十幅画作一一裱好,展出于阁顶的厅堂之中。
绣娘们三五成群,在厅堂中欣赏画作。
众画作皆为精品中的极品,取材有花鸟、山水、市井、宫阙,各具风格,百花齐放。
但是人流却逐渐都在苏宝儿那幅“万福图”前驻足聚集。
万福图不少见,但这幅万福图却着实特别。
一般的万福图,都是字与字之间排列整齐,字体的选择也较为常见。
而这一幅,不仅只有字体流变中的的福字,还有各名人碑帖中的福字,排练也十分别具一格,乱中有序,有大有小。
唯最中间的倒“福”行草最大也最吸睛。
可众人欣赏的不仅仅是这些“福”字的排版,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
大家小声讨论着这些福字的走针绣法,大家惊人地发现,这一卷绢布上百余来个不同字体的“福”字,竟然连绣法都是不一样的!
“这是谁绣的?”
“奇才啊,落款只有一个‘苏’字。”
众人看向人群中姓“苏”的绣娘,但没人认领。
苏宝儿和方绮罗躲在大厅上方的小二层,倚着雕栏观察四周。
方绮罗在看到苏宝儿的作品后,早已彻底服气,都快忘了苏宝儿给她喂毒药还打她的事了。
因为她不仅仅只是看到了成品。
她还目睹了苏宝儿绣画的全程。
便是以针闻名的沈筹大师,也不可能在五天之内绣出这般惊人的作品。
苏宝儿却不在乎众人对她作品的评价。
而是焦急难耐,隔一会儿就要问一句:“你娘什么时候来?”
“可能来,可能不来,也有可能是我爹来。”
方绮罗和苏宝儿并排挂在栏杆上往下望:“诶,老妖精,你到底什么来头,为何要见我娘?”
“你怎么老是‘老妖精’、‘老妖精’地喊我?”苏宝儿白眼一翻,“你哪只眼睛看出我老了?”
“我懂,女人都不爱被人说年龄。”
方绮罗和苏宝儿这边拌着嘴,忽然有人被拥簇着从幕后转出,定睛一看,为首之人乃一头戴方巾的留须画客。
“翰林画待诏方齐臻,方大人到!”
那画客一出,方绮罗瞬间一喜:“是爹爹!”
众绣娘连忙排列齐整,纷纷朝方齐臻行礼。
紧接着又有侍从在喊宾客头衔,六司之中,尚宫司、尚食司、尚仪司、尚宝司、尚计司的主官皆至,只有尚衣司的沈筹还未到。
苏宝儿心下一紧,而方绮罗早已跑下楼去,领着众绣娘行礼了。
忽然阁顶悬挂的灯笼微微闪烁,一卷绢布从空中倾泻而下,绢布上赫然两个“贺春”大字。
一人身穿武康锦亦从阁顶一跃而下,随之飞舞,数针齐发,在绢布上反复走针,封下春字最后一横。
那人翩然落地,数针回袖。
众人惊叹,竟久久无言。
“天衣织造兼尚衣司尚衣,沈筹沈大人到!”
“恭迎沈大人出关——恭喜沈大人神功告成——”
众绣娘齐声恭贺,沈筹刚才所展示的,正是“奇针绣花”,和苏宝儿所使如出一辙。
如果方绮罗是第一次见,此时必定尾巴都翘到了天上,可是她已经看了苏宝儿连续用此法绣了三天三夜,新鲜感早已不复。
而且苏宝儿好像比自己亲娘更厉害一点。
沈筹与众司主官互相道好之后,与方齐臻一同端坐于主位,侍女将绣花一一呈上高台,供众大人点评。
各位大人的点评都专业且细致的,直到苏宝儿的作品呈上之后,众口一致的好评。
“倒是头一回见到这般模样的万福图,先不论这各福之间的疏密有致,每一个福字都用了不同的绣法技巧,而每一种技巧又与该字的风格交相辉映,极具奇思。”
“这幅作品堪称目前为止的最佳。”
唯有沈筹凝视着“万福图”中那夺目的倒“福”行草一语不发。
“绮罗,”沈筹唤道,“这万福图出自何人之手,为何落款只有一姓?”
方绮罗连忙道出早已打了无数遍腹稿的瞎话:“是女儿在外遇到的绣娘,女儿见她绣功了得,便是在阁中也位列前茅,便邀她前来一试,毕竟贺春图若是选入宫中,对她来说乃莫大荣幸。”
苏宝儿也不知何时混入了绣娘队伍中,她娉婷上前,朝沈筹行礼:“见过沈大人,小女姓苏,未得大名,亡母曾唤小女为小宝。”
“苏小宝?”沈筹不动声色,上下打量了苏宝儿良久,才出言问道,“你母亲何时走的?”
“已有八年。”
袖中的拳头紧握,沈筹面色淡然地朝苏宝儿点了点头:“绣功确实了得,不过万福图这样的形式,有些过于平常了。”
沈筹此言一出,众人皆有些面面相觑,台上各司主官虽多多少少面有微辞,但沈筹毕竟是当今织绣宗师,所以也只好按下心中的不同观点。
沈筹其后再无言语,挥挥手让她退下。
方绮罗惊讶于母亲并无什么反应,于是偷偷回头去看苏宝儿,苏宝儿一直低头看着地面,也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漫长的评选之后,头三甲已然宣告。
其中却并无苏宝儿的作品。
众人些许讶然,方绮罗更是瞠目结舌,待众人散去,方绮罗连忙挤上后台:“娘,为何……”
沈筹却直接打断了她,附耳说道:“请那苏姑娘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