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戈壁滩上,唯有一抹亮光。
那是照亮夜晚的篝火,穿着羌人服饰的男人们在篝火边欢声笑语,唱歌跳舞、喝酒吃肉,庆祝他们的胜利。
这群人很有经验,挑在了戈壁滩上最一览无余的地方,任谁接近都会被发现。
但也因为他们很有经验,所以扎寨的时候挑在了月牙型的戈壁之下挡风,苏宝儿和盛桃就这么趴在戈壁的上方,探出脑袋悄悄地打量在夹角中的那群羌人。
盛桃听了很久他们说的话,终于确定:“他们是北狄人。”
盛桃小时候实在边疆长大的,羌人和狄人的话都懂一点,即使过去这么多年有些淡忘了,但听久了还是能分辨出来二者之间的不同。
这群人分明就是穿着羌人衣服的北狄人。
可是她不解:“为什么要这样做?”
苏宝儿观察了片刻,答道:“为了挑起西域各国和大梁的战争。”
早在二十年前,西域各国就宣布成为大梁的藩属国,每年向梁帝朝贡,而大梁也大开互市,还给前来贸易的西域商人不少优惠政策,久而久之,西域各国和大梁也就真成了一家人一般。
但西域各国政权分裂,王室更迭下又恰逢大梁幼皇登基,难免有些不安分的在蠢蠢欲动。
北狄早在北境对着大梁繁华沃土垂涎欲滴,只有挑起大梁内乱,他们才能坐收渔翁之利。
“北狄这群豺狼虎豹,真是亡我之心不死。”盛桃啐了一口,低声大骂。
她是最恨北狄人的,当年她的父母为了守住西北边疆,不知流了多少血泪,最后在拼死抵御北狄侵犯后奄奄一息时被自己人背刺,前尘种种,又和今夕情境交叠,盛桃恨不得现在就跳下去把这群畜生全砍了。
苏宝儿则说道:“我也有责任,当初我不该将计就计,刺伤林云烈。”
“怎又扯到这件事上了?”
“不管怎么说,我都必须承认,林云烈的威名对北狄的确有很强的震慑作用,狄人如今蠢蠢欲动,又何尝不是因为得知了林云烈遇刺将死的消息。”
苏宝儿眼神一黯:“不管我如何争权夺势,耍尽手段,我也不该把无辜百姓的生命卷进这场我带了私心的豪赌之中,是我考虑不周。”
“那这些枉死之人的命,你也要背负吗?”盛桃见状,问道。
“这是我该背负的。”
“那就背着,好好背着。这是你的责任,是你本就该承担的。”盛桃沉声说道,“你要时刻记得那些死去的人,让他们的地下之灵得到安息。”
苏宝儿的目光又一寸寸地亮了起来:“嗯,这是我的责任。”
“也是我的。”盛桃轻声说道。
***
她们作战的意图很明显,先救人,后杀人。
篝火西南方最后的帐篷是俘虏营,陆陆续续有酗酒过后的男人掀开帐布,进去后便是一阵凄厉尖叫和殴打求饶声。
忽然,黑暗中似乎有几根银线划过俘虏营外的守卫的脖子,守卫仍然保持着站姿,但却已经没了生气。
一道黑影钻入营帐,里面正有几个男人正在丑恶地寻欢作乐,倒霉的女人们被压在地上求救无门,剩下的女人们则躲得远远得蜷缩在一起,只能压抑地流着泪,不敢去看受苦的同伴,因为她们自己已经是朝不保夕。
那道钻入营帐的黑影手脚很轻,根本没有惊动帐内龌龊的男人们,但下一刻这些男人就倒在了女人们的身上,把女人们吓得继续哇哇大叫。
“是你,唐家借住的那个苏苏姑娘!”
有人认出了那个见义勇为的黑影,苏宝儿忽然“嘘”了一声,然后说道:“继续哭喊,不要停。”
她双手展开,无数细线从她的袖中飞射而出,砍断了女人们身上束缚的粗绳,她召集这些被俘虏的女人围成一个圈,终于在人群中发现了被护得好好的玲玲。
这时,外面传来了**。
是一阵凌乱的马蹄声。
众人被这恐怖的喊杀声惊得瑟瑟发抖,苏宝儿听了一会儿,只是安抚道:“别怕,是我那个小桃姐姐。”
“她一人如何对付那群凶神恶煞的恶鬼?”
有姑娘刚刚担忧出声,就听见角落里一个似乎还在变声期的男孩声音说道:“外面那么吵,是因为他们的首领死了。”
众人哗然。
苏宝儿的目光越过重重阻挡,终于定在角落里蜷缩着的一名穿着裙子,裹着红色头巾的“少女”身上。
“少女”见苏宝儿看了过来,便松了松头巾,露出了黝黑的皮肤,他高眉深目,鼻梁极挺,眼睛是淡淡的褐色,一看就不是汉人。
他把头巾扯下来,一头褐色的短发,短发中夹杂着扎着各式皮筋的小辫子,果不其然是个小小少年。
“你听得懂外面的人说话?”苏宝儿问。
“我是马帮出来的,羌狄汉人的话我都听得懂。”那少年从人堆中走出来,但一瘸一拐的,苏宝儿细看才发现,少年的腿上虽被布缠了好几圈,但血迹已经渗了出来,凝固成腥黑色。
“你受伤了。”
少年擦了擦鼻头,一边耳垂上戴着两个大小不一的银环,随着动作摇摇晃晃:“外面那帮人是穿着羌人衣服的北狄雇佣兵,很坏。”
没一会儿,帐外的骚乱声已经结束了,但还有马匹逃窜的声音,外面有人高喊:“快出来,马管不住!”
苏宝儿闻言,对营帐中的女人小孩说道:“安全了,出来吧。”
她掀起营帐,便看到倒了一地的男人,和被扑灭的篝火。
盛桃一手提着沾满鲜血的杀猪刀,一手拽着三四根缰绳,但是马匹还在乱窜,不少马已经跑远了。
“吁吁——”
少年吹了几声口哨,从地上捡起马鞭,在地上抽了几下,没过一会儿,躁动的马儿们就平静了下来。
盛桃瞥了一眼那个穿着裙装的小少年,什么话也没说,而是招呼着被解放的女人们上马,带她们回家。
那少年也跟上了,骑着马走在最后面,直到回到坎儿堡寨,有些女人看到了自家惨状,抱着自己的家人嚎啕大哭,大有要跟他们一起去了的意思。
有人开了先河,这情绪一被渲染,便是一传十十传百,苏宝儿和盛桃见到这些她们拼死救下,却又寻死觅活的女人,真是恨铁不成钢。
“够了!”苏宝儿一拳捶在一根旗杆上,“这世上经历过比你们更多苦难的人数不胜数,死是最简单的事情!如果想死,大可以现在就一根白绫,一柄匕首了事!”
“可是,想想你们枉死的家人,你们活着于他们而言,是最幸运也是最欣慰的事!”
有女人哭喊道:“可是我们是女人啊,我们要怎么活下去?”
盛桃气不打一处来:“女人怎么了,这里谁不是女人?女人也是人,也有手有脚,凭什么男人能做的,女人不能做?女人也可以养家糊口,大家互帮互助,日子总能熬过去。”
“没错,”苏宝儿补充道,“我们还带回来不少猪羊,猪肉可以吃,羊皮可以扒来过冬,马匹骆驼可以和商队交换,熟悉沙漠的人可以去做向导,只要人还活着就会有希望,死了才是什么都没了。”
二人劝后,大家才逐渐振作起来,她们纷纷给自己戴上白色白布,穿上素缟,为自己惨死的亲人收殓。
众人在堡寨后的墓地里举办了简约的葬礼,肃穆且悲凉。
苏宝儿和盛桃在将玲玲托付给隔壁的女孩后,还替坎儿堡的人写了一封陈情信,让她们自行送到镇西大营。
做完这些事后,二人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大家纷纷在寨口送别她们,玲玲将两只花环戴在了她们的头上:“这是我们坎儿堡的村民送给朋友的礼物,接受了花环的朋友,只要你们有需要,我们一定竭力相助。”
苏宝儿摸了摸玲玲的发顶,她的小脸被冻得通红,但是眼底是不服输的倔强:“玲玲,要好好长大,姐姐们以后会回来看你的。”
“再见,坎儿堡的朋友。”
“后会有期。”
二人牵着骆驼继续向西,走了没一会儿,她们停了下来,纷纷回头,看向远处一直跟着她们的小小少年,那小小少年发现自己被发现了,吓了一跳,但是沙漠广袤,无处可藏,只好害羞地抠抠脸。
“你腿不是受伤了,万一我们骑骆驼走了,你要在后面跟着跑吗?”
苏宝儿高声问道。
“谁跟着你们了?”少年哼了一声,苏宝儿“哦”了一句,翻身骑上骆驼,“那我们走了,你自便。”
少年急了:“诶!等等!”
少年一瘸一拐地赶到她俩的骆驼边上,拽住缰绳:“我叫吉桑,两位阿姐可是从南岭来的女侠?”
苏宝儿还没反应过来,盛桃却眉梢一扬:“你就是吉桑?”
苏宝儿愣了:“谁?”
“他就是乌尔塔的儿子。”
苏宝儿这才恍然大悟:“你是月雁帮的少东家?怎么……”
苏宝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吉桑,见他还是身穿女装,十分狼狈,哪里像是西域最大马帮的少东家?
可他就是这么巧的出现了,紫红色的裙子和艳红色的头巾,把黝黑的小少年衬得有几分娇艳,小少年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这幅模样有些滑稽,十分羞赧地忍不住看脚尖,但又似是想起来什么,不得不重新抬头看向苏宝儿。
“我听我阿爹说了南岭发生的事,我知你们要来,特意溜出来迎你们。”
苏宝儿狐疑道:“你才多大,就跑出来迎我们?”
“我都十四了!咱们马帮的十五岁就能娶媳妇了!”
“那你说你来迎我们,你知道我们长什么样子吗?既然你是来迎我们的,为何又出现在那群狄人的营帐中?”
吉桑的话错漏百出,苏宝儿觉得有诈,立刻掰住了吉桑的胳膊,把他提上骆驼摁住:“说,你究竟是谁!”
“我真是吉桑!你不信看我后背,不仅有月雁帮的刺青,还有九瓣莲!我知你是大梁那个已经死了的公主,也知你是九歌之主,更知道你得到了张大天师的真传!你、你……公主姐姐,你放开我!”
这小子看起来很怂,没想到确实很怂,又怂又会撒娇,半点马背上汉子的血性都没有,不过一声“公主姐姐”苏宝儿倒很是受用,但是她还是佯装怒道:“知道还喊我公主,你是想让我死,还是你也不想活了?”
盛桃用那柄趁手的杀猪刀把吉桑的后领挑开,果然看到了他说的刺青。
“他的确是月雁帮的人。”
苏宝儿放开了他,吉桑整理了会儿衣服,和苏宝儿一前一后坐在骆驼上,正色道:“我跑出来是因为我实在找不到谁能帮我了。”
“两位阿姐,帮帮吉桑吧,我阿爹可能要闯大祸了!到时不仅要引起祸端,还会死很多无辜的人!”
盛桃和苏宝儿对视一眼,示意吉桑继续说下去。
“到时候,不仅是我丘拉尔哥哥,芭尼亚姐姐,还有那些参加聚会的贵族和富商都要遭殃!公主姐姐,那个在越州跟你一起的好朋友也会死!”
“等等,什么在越州跟我一起的好朋友?”
“阿鹤哥哥啊,知闲山庄的阿鹤哥哥!我跟他很熟的!”
苏宝儿的脸色终于变了,她拽住吉桑,紧张地问道:“你再说一遍,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