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冤雪恨,物归原主。王爷让在下给您带一句话——”
“大梁的第一位女皇,由殿下来当。”
林意之虽无法下跪,但双手交叠在额前,朝苏宝儿行了君臣之礼。
但是苏宝儿却没有他想象中情绪激**,而是极为平淡地受了他这份大礼,甚至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起波澜。
仿佛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
苏宝儿伸出右手,托住下伏的林意之的手,啜了一口热茶,沉默片刻后,突然说道:“还有几月,便要过年了。”
林意之眉头微蹙,饶是他神机妙算,也不知苏宝儿急转的话头是什么意思。
“明年才是新皇改元,新皇登基,大开恩科,阳春三月,所有士子进京赶考,”苏宝儿眼若明镜,却已有了不符合年龄的威严,“我要所有儒林士子在春闱前齐聚午门鸣冤论道,你,能做到吗?”
苏宝儿在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极轻,每一字每一词都极为平淡,可是话的内容却若落雷一般惊人。
从来运筹帷幄的林意之也不由地心中一咯噔,但很快他便反应了过来:“公主想要在春闱前举事?可是春闱是所有士子为官的唯一之路,怕是……”
“我只问你,能做到吗?”
“这……”林意之毫不遮掩地面露难色。
苏宝儿了然,却也不为难,手指在茶杯的边缘轻轻摩挲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抬眼看了莫鹤生一眼。
一直沉默的莫鹤生与苏宝儿短暂对视之后,开口言道:“如今外戚专权,绣衣使随意杀人,内有外戚一党在大梁境内四处囤田,外有北狄在边境搅动风云。”
“如此内忧外患之际,那群未来想要成为国家栋梁的儒生,难道不该明辨是非,难道不该针砭时弊?为此等奸相权臣卖命,那圣人之书又读到了哪里?又何必再考策论?”
林意之为难道:“二弟,此事没有那么容易。”
“大哥,你还记得你的腿是怎么断的吗?”
林意之本还想说些什么,却因莫鹤生此言而闭唇不语。
他本是少年状元郎,风光无限好,却因为坚持了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成为了永远坐在轮椅上的废人。
如果那个时候,他再沉稳一些,他再思虑周全一些,事情还会发展成现今的模样吗?
也许这八年,这养精蓄锐、纵横谋划的八年,都是为了一雪那时他无能为力的耻辱。
“不仅仅是大哥你,这天下还有多少人,多少本应能用为这个国家效力的能人忠臣,因为当年的政变断送了仕途,甚至断送了性命?我们只是想将这个国家,尽可能地还原为它本应有的模样。”
苏宝儿见林意之表情微有松动,便接过了莫鹤生的话头:“什么女皇不女皇,你当我是为了我自己的权欲?伸冤雪恨,这是我自始至终的目的。”
“吕太傅乃士林领袖,世子你亦是天下读书人的表率,我只问午门鸣冤论道,此事,你能做到吗?”
林意之沉吟片刻:“能,但我需要证据。”
***
苏宝儿想要为八年前的一切翻案。
那她就要证明太子没有通敌叛国,以及太祖皇帝从未下旨诛杀太子一党。
她必须得还原当年政变事件的全貌。
“其实我的敌人,早就死了。”
喀什勒的街头商贩云集,街上人们比肩接踵,苏宝儿就在人群中随波逐流,目光似乎在看商摊上的新鲜玩意,但实际上又什么都没看进眼里。
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那个篡了位的萧少珙,那个从来都不起眼的庶长哥哥。
他射杀了哥哥,逼死了母妃,毒害了皇爷爷,折磨死了她的父王。
而他却死得轻轻松松,毫无痛苦,甚至死后还风光大葬,让整个大梁为他披麻戴孝。
她恨不得去刨了他的坟,把他尸骨挖出来鞭挞一千遍一万遍,让他挫骨扬灰!
可是那又能怎样?
他已经死了,她永远不能在他生前,揭露他那虚伪的面孔,让他跪地求饶失去一切,痛苦地了却他的残生了。
他已经死了,她的亲人也永远回不来了。
忽然,她的手被握住,后面那人轻轻将她往后一拉,让她避开了前方来去匆匆的莽撞商旅。
“但他只是傀儡。”
莫鹤生的声音从发顶上传来。
苏宝儿的后背轻靠着他的胸膛,莫鹤生只是轻声地说道:“我们的敌人并非只有一人,我们一起去铲除他们,让他们不得往生。”
苏宝儿眼底又是一片温热。
只不过,并非因为仇恨,而是因为莫鹤生的那声——
“我们”。
莫鹤生拉回了漫无目的的苏宝儿,带她去了喀什勒视野最好的鼓楼顶端,看远处绵延的沙漠和结队的骆驼。
苏宝儿凭栏远眺,叹了口气。
“离春闱虽还有些时日,但也不容乐观。”
“你真信我大哥?”
苏宝儿摇了摇头:“与其说信你大哥,不如说是信你。”
“而且,我那个七皇叔,可信但又不能全信。”
莫鹤生有些疑惑:“何意?”
“七皇叔要帮我这点毋庸置疑,可是帮的方式却……算了,也许是我多想了。”
方才在闲居商栈,苏宝儿还和林意之商议了许久,讨论了各种的可能性,从林意之无意间的透露中,苏宝儿突然感觉到了些不对劲。
最开始在庐陵被灭门的常家正研制飞火的消息究竟是如何走漏出去的?
凤台庄穷乡僻壤,被莫鹤生养在深山老林,又处南岭地界,绣衣使是如何那么神通广大绕过南岭暗哨,得知了常茗研制飞火的行动?又是为何要栽赃早已沉寂多年的九歌?
不会是莫鹤生,他与常茗乃师徒情分,又是个手段老到的商贾,绝不会做损利之事。
可方才她与林意之谈话时竟发现,知闲山庄的生意,林意之绝大部分都是知晓的,包括当年飞火最初的设计图。
除此之外,林意之还早在三年前就接了吕太傅手中的九歌印。
七皇叔似乎也是三年前从边疆被召回了汴京,开始了他花花蝴蝶般的草包王爷的生活。
她回忆着这一年经历的种种,似乎她真正动了召集九歌心思的肇始,就源于常家门扁上的那道九歌红印。
后来她勇闯赏蝶大会,重聚六旗帮,登顶青城山,混入若羌宫,每一次行动都仿佛能跟绣衣使或者璇玑阁的人撞上,好像她的每一步都被人预判到了一般,或者说她的每一步都是被设计好的。
有人堵死了她其他的所有可能性,为她敞开了一条既定的路,让她按照那人的心意一路向前。
有人在借她的手翦除绣衣使羽翼,重召九歌各支。
“你大哥当年,是不是跟盛大当家关系挺好的?”苏宝儿问。
“为什么这么问?”莫鹤生虽然不解,但还是回忆道,“你别看我大哥文弱,其实他少年时极爱喝酒,盛大当家是爱酒之人,跟我大哥志趣相投。”
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莫鹤生不禁莞尔:“盛桃她爹是我们三兄弟的干爹,但其实我和我大哥对学武一点都不感兴趣,每次去顾府小住时,只有老三会认真练枪学剑,我一般是偷跑去账房看账,而大哥则总被干爹的师弟盛大当家拉走论‘酒道’,极为有趣。”
“所以他们关系极好?”
“应该是的。”
苏宝儿想起了她为何会去越州的肇始。
是盛望山的一封密信。
盛望山平时将她保护得很好,根本不会让她亲力亲为某件事,盛桃则是他留在寨内的主事人,非必要不会让盛桃离开桃仙寨。
可是越州一事,盛望山却指名要她和盛桃亲自去一趟。
苏宝儿忽然背后一阵发凉。
这么一想,好像她要召集九歌的行动,并非只是她的主动意愿,而是有人在背后推了她一把。
但那背后算计她的人,不把人命和牺牲放在考虑范围之内。
所以常家、凤台庄、万蝶谷、南岭……
牺牲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只是为了算计她,让她趁乱翻案吗?
苏宝儿有一种被玩弄于鼓掌间的不适。
也许,在那个背后之人眼里,她只是一杆有身份的枪罢了。
“怎么了?”
“没什么,也许是我想错了吧。”苏宝儿背脊发凉,冒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如果是真的,那我这七皇叔,还有你哥,可都不是简单人物啊。”
不仅不简单,还很危险。
并非同路人。
莫鹤生此时正站在台阶上,比苏宝儿站的低了一个身位,视线正好能够平视她。
苏宝儿的疑虑只需透露只言片语,莫鹤生便能心领神会,他沉思片刻说道:
“我大哥的确是个思虑极重之人,他极爱下棋,但与其说他是棋手,不如说他是个操盘手。”
“可他不是弑杀之人,我想七王也不是。”
“因为太子殿下的追随者,大多都是心怀天下的有识之士。”
“无论是九歌,还是如今蛰伏在暗处的志士,他们愿意跟随你起事,也许一开始的确只是因为仰慕太子殿下,但如今他们都是因为你。”
“我?”
莫鹤生凝望着她的侧脸,手指将她脸侧的一缕青丝绕至耳后,然后在她的发间别上了一朵红似火焰的花。
“你知道吗宝儿,你变了很多。”
“我变了?”
“从一开始偷奸耍滑但善良勇敢的小姑娘,变成了如今坚毅果敢,一颦一笑已不怒自威的君上模样。即便是和我大哥对谈,你的一言一行也已然让我哥对你都油然起敬。”
莫鹤生莞尔一笑:“你是天生的领袖。”
苏宝儿饶有兴致地转过身来,眼中还倒映着落日的余晖:“油然起敬?那你呢,你也敬我、怕我吗?”
莫鹤生抬手触及苏宝儿发侧的红花。
“这花名叫‘天宝花’,是盛放在沙漠里的艳丽之花,即使长于极其恶劣的环境也能坚强地存活,灿烂地生长,恰如你一般。”
苏宝儿被哄乐了,有些害羞地捶了莫鹤生一拳,但拳头却被莫鹤生包裹进掌心之中。
“这花在沙漠中还有一个寓意。”
“什么寓意?”
“忠贞不二的爱。宝儿,我永远会是你的不二之臣。”
“不因你的身份,也不因我们儿时的过往,只因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