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司马的营帐内,盛桃居高临下地问道:“报军功的时候,您没把坎木托的人头算在属下身上吧?”
盛桃的声音很轻,可是气场早已不怒自威,目光仅仅往下轻轻一扫,已让被触及者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元军司马险些被盛桃震住,他嚅嗫半天,才逐渐找回语言能力:“本、本将向来赏罚分明!你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噢——”盛桃拖长声音,做出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只是那笑不及眼底,“元大人莫怪,我只是奇怪罢了。”
“北狄如今的老皇帝十分年迈,狄人事务基本都交给了老皇帝的三个儿子,分别是大皇子、二皇子和五皇子。”
“大皇子持重稳妥,较为守陈,但母亲出身不好,曾是边缘部落的女奴,在皇室中备受耻笑。”
“五皇子乃皇贵妃所生的小儿子,如今在老皇帝跟前眷宠正盛,时刻侍奉老皇帝左右,一度被视为是储君的有力人选。”
“二皇子乃蓓陀皇后独子,为人激进好战,暗中拉帮结派,虽为老皇帝不喜,但是二皇子背靠皇后母家巴纳鲁部落,势力雄厚不容小觑,如今西北边境的所有战事,基本都与二皇子有关。”
盛桃站姿笔挺,严肃且认真,比元军司马还要更加军人做派:“而属下杀的这个坎木托,就是二皇子的座下骁将,近年来每开边衅的领头军都是坎木托的军队,大梁从未回击成功过一次。”
“的、的确,所以呢?”元军司马梗直脖颈,背脊莫名泛起一层冷汗,但是他依然嘴硬,可喉咙管发出的微若的颤音,十分明显地展示着他的心虚。
盛桃心觉好笑,军中之人果真是大多心思简单的纯善之辈。
她也就不继续吓他,敛去武功高强之人独有的寒肃之气,神色和缓道:“所以,我杀了坎木托不仅仅是独属于我的荣耀,也是我们整个元部的荣耀。如果不是元大人听取属下的意见,如此冒险地让属下一个新兵率队偷袭,我们也不会以少胜多,打下如此漂亮的一仗。”
元军司马闻言这才长舒一口气,心中也奇怪自己为何刚才突然犯怵,面露难堪,连忙展露笑颜:
“大石啊,你小子不愧是本将看中的人才,这届新兵之中,就属你样样突出,所以本将才破例提拔你为队率。未来你定是我镇西营的一员骁将!”
“那自然还是元大人指挥有方。”盛桃张嘴便是一句恭维,把元军司马哄得舒舒服服。
“坎木托只是属下献给大人的一份薄礼,为的就是感激元大人的知遇之恩,未来元大人就等着一路高升吧。”
盛桃一副神神秘秘又运筹帷幄的模样,激起了元军司马的好奇:“怎么说?”
“只要元大人信任属下……”
元军司马附耳倾听,片刻之后满脸震惊,他随盛桃来到军帐沙盘前摆弄各军旗,随后频频点头,连连称奇。
那日军帐一议之后,镇西营帐下元部在不足两月内便声名鹤起。
这小小一部不足五百人,可每次仗都打得又诡又狠,北狄攻下的几座城池,在顷刻之间便被夺了回来,几次千军万马之中夺取首将头颅的英雄都出自元部。
镇西营何时这么硬气过?
从前余润只知避退守城,可这回余润竟然屡次派遣座下元部的五百轻骑出奇制胜。
敌方围城攻门,守城的元部便突然大开城门,敌人猝不及防跌进来时便来一个瓮中捉鳖,一通围剿。
敌方行军试图摸黑绕后攻关,元部便连夜在敌方必经之路上挖坑摆阵设陷阱,把敌方绕得团团转时再浇油放火。
敌方先遣部队在进攻,元部就绕后烧人粮草,毒人马羊。
敌方全员后撤,元部就四面夹击,还做出了简易飞火,一通狂轰乱炸。
总之就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
也就五百不到的轻骑,却硬是打出了五千人的气势,神出鬼没,好似无处不在,而且屡有奇招,不是变出了新武器,就是搞出了新战法。
可最重要的,还是其营中有一员骁将。
那人小队中的兵最为听话,也最有默契,所以牺牲的人数也最少。
而那名骁将的箭法极准,时常百里之外一箭封喉,而且马上功夫也极其了得,一柄斩马刀斩下北狄无数大将。
甚至北狄的常胜将军怯科扎都死在了她的手上。
这名骁将的名字也逐渐闻名西境,此人名为石烈,出自坎儿堡寨,是个二十岁不到的新兵。
但她参军两月以来已然实现了三级跳。
新兵分编时她破格成为统领五十人的队率,而赫赫战功让她轻而易举地成为了一曲之长,被元部的军司马元涛视若能人奇才,常常能够伴其左右,随意出入军司马帐。
如今元部之中,人人都称石烈为“大军侯”,比军侯还要多个“大”字,为的就是将石烈和其他军侯区分开来。
大家都有预感,此人将来势必要凭借军功封侯拜相。
***
顶着大石身份的盛桃则利用她在军中新攒的威望和与元涛的关系,一点点地重新找回了隐匿在军中的南岭弟兄。
他们分布在镇西营各部,皆是各部之中的骁勇善战之兵,手底下也渐渐都有了些兵,他们大多都得自己主将的信赖,所以盛桃每次要出奇招,都能得到各部极大的支持。
而元部中的南岭弟兄们如今尽归她的帐下,这些兵士都是她和盛望山一起狠练出来,能把南大营打得找不着北的悍兵,其中默契自是浑然天成。
元涛哪里晓得他帐下来了哪尊大佛,但他知道盛桃就是他此生最大的贵人,自然得千依百顺地供着,盛桃提什么要求他都无敢不遵,就怕盛桃哪天不高兴了,被其他部挖走,那他的损失可就大了。
***
西境的冬,是苦寒的。
干燥,荒芜,风里还杂着霜。
树秃得看不见一片叶子,放眼望去,大约满是毛躁的黄,萧瑟的灰,还有地上一层薄薄的雪白。
这是在南岭鲜少见到的景色,因为南岭山上的树,一年四季都是常青的,春天还会漫山桃红梨白,很是娇嫩美艳。
但盛桃喜欢这大西北萧瑟荒芜的景象。
因为这才是她记忆深处,最眷恋的模样。
盛桃蹲坐在山坡上的一块秃石上,手中半人高的斩马刀上结了层霜,她的手被雪冻得又红又肿,但她只是凝视着刀上血槽上血垢,默默不语。
“少当家!”
有人从土坡下爬了上来,地上有雪还有霜,很是湿滑,那小兵踉踉跄跄,脚底打滑,好不容易赶到了盛桃的身边,谁料盛桃手腕一翻,斩马刀套回刀鞘,而那刀鞘却不知怎的打中了小兵的膝盖,小兵直接摔了个狗吃屎。
“你下盘不稳,才会滑成这样,回去蹲一个时辰马步,蹲不完不许吃饭。”
小兵哼哼唧唧地在地上抬起头,便对上了盛桃冷凝的目光。
“还有,说过多少遍了,在这里得喊我石军侯。”
“属下知错,石大军侯!”
小兵赶忙爬了起来,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
盛桃见他着实吓得紧了,这才放缓语气:“何事?”
小兵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的目的:“石大军侯,军司马大人让我来喊您,说是西北军来人了,想要见你。”
盛桃闻言点点头:“来谁了?”
“听说是空降的安北将军,前段时间在北境对狄战中有功提拔上来的,品秩和余将军平齐,但是排号却远胜于余将军呢。”
“安北将军?我怎么没听说过?”
“属下也没听说过,就知道大军侯您要问,这才打听了一番。”
“这就是你打听到的?”
“……呃对。”
行吧,不过既然是西北军派来的人,要见她无非就是因为她最近行事高调罢了。
她提着刀疾步下坡,湿滑的地面上她健步如飞,四平八稳,刚回到营中,还没多走几步,便似有锋芒在背,她侧身一躲,便见一杆红缨枪从后飞射而来,插在了她的身前。
忽然,身后一阵疾风,长枪从地上抽出,盛桃回身滑步猛撤,抬刀便和枪头猛烈相击。
对方的枪法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红缨在她眼前疯狂甩动,她只来得及抬刀左右格挡。
但即便她还未看清进攻者的模样,她也已经知晓了来者是谁。
也正因知晓了来者是谁,她才猝不及防,迟迟不拔刀。
可是那枪却开始往她命门上猛刺。
四周围观者越来越多,盛桃终于被这疯狂挑衅的长枪激怒,她斩马刀出鞘,刀鞘格挡来势汹汹的长枪,长刀却疯狂横扫。
长枪扫落了她手中的长刀,众人皆以为大局已定,谁料盛桃一脚狠踢,长刀并未落地,而是接着踢劲砸中对方的手腕。
盛桃用刀鞘稳稳套住那枪头,反手接住旋转的长刀,而那刀刃已经抵住了对方的脖颈。
“不要太过分了。”
盛桃冷声道。
她沉静地看向对方的眼眸,只不过沉静之下,是汹涌激**的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