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剑往淇水的路上,李幼安很想和晏春堂念叨念叨,人情不是这么还的。
其一,郦流白是欠她人情,不是欠他。
其二,郦流白替他镇守太阿藏峰,她什么好处都没捞着。
其三,她心有不甘,跟着他出来奔波劳碌,还不如留在太阿藏峰上好好修炼。更何况,去淇水之畔送杜子规,说不准就要与女鬼杨花对上。
李幼安早过了害怕鬼怪的年纪的。
可是少时被唬得狠了,想起那些狐妖女鬼的故事,总免不了心惊胆战。
从前见庙拜庙,也不过是求庙中神灵护佑,好让她诸邪辟易,夜里行路,不必瞧见那些鬼怪。
只是黑衣剑仙一心赶路,一路上她憋着忍着,宁肯在心里骂得唾沫横飞,也不敢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无他,心府照旧被封,要是晏春堂气急将她从飞剑上扔了下去,她可就要遗恨万年了。
剑至淇水,晏春堂终于肯落地休养。
淇水之畔的大泽中,绵延着成片的苇草,风一过,苇草便齐齐低头。
李幼安唯恐从中冒出什么不想瞧见的东西,便寸步不离地跟在晏春堂左右。
黑衣剑仙在水畔打坐。
她临水自照,瞧见了自己的影子。
还在风雨剑庄的时候,水里的影子就开始期盼下辈子。
如今她自己跟在晏春堂身边,下辈子是远了,连带着那几个心愿,似乎也成了遥遥不可及的妄想。
大剑仙……
若是晏春堂肯让她留在太阿藏峰上,说不准,她如今已经是剑仙了。
李幼安冲水中的晏春做了个鬼脸,忽见水中人影睁眼,直直瞧向自己。
闹鬼了?
她向后仰倒,慌忙看向晏春堂,却见望着自己的就是他本人。
“我带你来这儿,没让你留在太阿藏峰上,你心里怨不怨?”
男子神色平静,一副随口问问的口气。
李幼安却不敢随便答他。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不怨。”
她垂头磨牙:“怎么着杜子规也救过我的命,来见他最后一面,也是应该的。”
不能怨晏春堂,就只能怨杜子规,谁让他走了这么久都还没死,非要在她一心修炼的时候才来赴死。
活该他生生世世都要被杨花一剑戳死。
端坐的黑衣剑仙忽而叹息,腰间玉带长长垂下,被带着潮气的湖风卷起。
“既然不怨,那过来。”
李幼安干笑。
“在这儿?”
她还真没大胆到这种地步。
“不然呢?你想在哪儿,太阿藏峰上?”
在太阿藏峰上的是郦流白。
眼前男子神色平和,平和得叫李幼安气愤。
她本就没打郦流白的主意,是他勾起了她的心思,又将她耍弄一番,带来这鬼地方。
如今还好意思因着郦流白而生她的气,玩弄人心,就这么好玩吗?
“机会过了可就没有了,你还想不想早日修成剑仙?”
男子凉凉开口,李幼安咬牙,满眼泪汪汪。在这鬼地方也能有兴致,还真不愧是大剑仙。
她磨磨蹭蹭,蹭到晏春堂身侧,却见他长臂一伸,径直将她扯入怀中。
“勾引我。”
声音如从天外而来,可确确实实是这怀抱的主人说出来的。
李幼安不可置信抬头,却见男子仍旧平静道。
“那日你是如何勾引郦流白的,如今就如何勾引我。”
她挣扎,脊背却被死死按住,凭借微薄的拳脚力气,根本无法从他怀中出去。
“我没勾引他。只是胁迫了一番,他就乖乖脱了衣服……”
李幼安的下颌被轻轻勾起。黑衣剑仙眸中并无悲喜,似乎这般动作,也只是为了瞧她瞧得更清楚些。
“那从前呢,你引诱过谁,就那般来勾引我。”
双手环抱住眼前的男子,他的心跳沉稳有力,平静如昔。
李幼安咬牙,摸不着头脑,期期艾艾道:“没有,我没引诱过谁。”
“你心心念念的那人呢?我是说……林厌。”
“没有!”
李幼安这下是被吓着了。
林厌,怎么可能,想一想都要死了,她要是敢勾引林厌,还不得被他吊起来拿剑鞘抽死。
晏春堂轻笑,胸腔震动。
“你跟我说了一句实话,那我也跟你说一句实话,李幼安……”
他凑近,眸中涌起暖融的东西。显然,她急于辩解的样子取悦了他。
李幼安慌乱,那东西切实地灼痛了她,她不愿细想也不敢细想,唯有将它遮掩过去才好。
好就好在,能好聚好散。
不叫她亏了剩下那些,本就不多的良心。
“其实!师父!”
她揪住他的衣襟:“我想了想,在这修炼也很好。这里不只风光秀丽,风水也好,最重要的是……”
身侧只有一片望不见边的芦苇**,天地苍茫连成一片,风声掠过都隐约有回声。
谈不上风光,更谈不上风水。
李幼安睁着眼睛硬编:“最重要的是,我忍不住了,你瞧瞧。”
她扯着晏春堂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的心跳得好厉害。”
晏春堂勾起唇角,
“是,确实……太快了。”
他眸中黑沉,微抬下巴。李幼安会意,主动迎了上去。
她在深吻中败下阵来,要去摘他的玉带,却被他推开。
男子叹息,替她掩住衣衫。他笑得一派温和,似乎从不曾吻她。
“我是在想,何时替你解开心府封印。看来,你与我想得不大一样。”
李幼安傻了眼,她仍旧揪着晏春堂衣襟。似乎从来都是她在主动引诱,而他坐怀不乱,好一个光风霁月的君子。
他摸着她的头发,声音柔和一些。
“日后你不要再对我撒谎,别人能给你的,我能给你更多。你无需去算计别人的人情,想要什么,只管跟我说。”
晏春堂垂头,在怀中人的眼眸中瞧见了自己。
那确实是他,动了欲心还不够,如今又多了一些,不该有的妄念。
他吃够了林厌的醋,吃过了郦流白的醋,也受够了怀中女子的气。
想从她口中听一句实话,却也得旁敲侧击。
这般自作自受,为的是什么。
他已经在她眼中看得清楚。
七情炙苦。
原来,是她得救他出苦海。
李幼安仰面,黑柔的发松松结成一缕。
她又慌了,避开他的眼神,慌忙起身。
都怪晏春堂。
怪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黑衣剑仙施施然起身,负手朝大泽一侧的荒村走去。
李幼安跺脚跟上,又恨自己献错媚,又恨自己手中无剑。
她匆匆追上,问他究竟何时肯替她解开心府封印,却见晏春堂回身一笑,答她。
来日方长。
来日是什么日子。
李幼安不知晓,她只知道自己跟在晏春堂身后走了三四里,饶是她屏息收腰,可丹田上两寸处还是发出来不合时宜的“咕咕”两声。
前头的人隐约轻笑。
李幼安在后头阴阳怪气。
“大剑仙,你是天上的神仙,可我还是凡人,要吃饭的!”
不久之后,破败民居中。
李幼安看着眼前的一碗阳春面傻了眼。
方才晏春堂站在灶台之前,劈柴,烧水,揉面,下锅,撒盐,一气呵成。那架势行云流水,和他平日使用剑没什么分别。
可最后端上来的,却是一碗面和青菜烧成糊糊不分彼此的……呃,阳春面。
晏春堂也看着碗中青的白的面糊糊皱了眉。
方才出锅之时,他福至心灵,用剑气切了一小把青菜放进去,却不料效果实在有些惊人。
他垂目。
大不了下次不切青菜,应该就没这么糟了。
李幼安看看自己手中的筷子,又看看晏春堂腰间佩剑。
不免猜想,他许是不耐烦了她,又不想脏了剑,所以煮了这么一碗面来要毒死她。
眼前男子岿然不动,李幼安狠了狠心,想到自己还有求于他,毅然下了筷。
一筷糊糊入喉,囫囵间还分不清是什么滋味,李幼安便呛住了。
身侧男子递来水袋,莫名忐忑起来:“若是实在不好吃,就别吃了。”
“不是。”
咽下一口水,李幼安不咳了,她低下头,几乎将脸埋进了碗中。
只是忽然想起,那一年的高粱镇上,隆冬大雪。
有人端了一碗阳春面给她。葱白面细,热气腾腾,上面还卧了个圆圆的荷包蛋。
他没有看她,只望着窗外大雪。唇角翘起又压下,然后轻轻念叨了一句什么。
李幼安咽下口中盐放多了的面糊糊,又夹起一筷。她想,那人说了什么来着?
眼前黑衣剑仙唇角翘起,笑得温柔。
她瞧着晏春堂的笑,努力吞下面糊糊。
哦,他说。
岁岁有今朝,岁岁常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