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李幼安彻底炼化了身体之中积蓄的阳气。
阴寒尸气彻底消失,她变成了个活蹦乱跳,就是不能用剑的大活人。
一直等到清晨时分,晏春堂才从山下归来。
她有些忐忑,讪讪问他,那些天予生机的话是从何处听来的。
晏春堂方将眼前大麻烦带回来的小麻烦安置在剑宗之中,闻言连个眼皮都不抬,只要她多读些书。
天予生机。
出自圣人之书。
李幼安揣着一颗经不起吓的心肝,好好翻阅了一番典籍,才肯安下心来。
好险好险,果真是圣人典籍,幸好是圣人典籍。
除了她这般不爱读书的,山上修士大多都知晓“天予生机,我辈不取”乃是出自赵子残篇。
晏春堂瞧她那幅古怪又庆幸的模样,转眼就想起自己曾在深山雪中所见到的几行狗爬大字。
剑意不错。
就是那笔字,实在寒碜。
晏春堂兴致一起,索性押了李幼安在博书楼中练字。
他在一旁翻阅医典,试图从旧年经卷中找出点能解开同命蛊的线索。
李幼安就被他迫着趴在玉几上练字。
太阿藏峰上山风凛冽。
风中带着玉琼花的气息,素衣少女偶尔抬头,就能瞧见自己身侧的黑衣男子,握着书卷瞧得入神。
满室墨香氤氲,她看着他翻书时淡漠的神色,沉静下去的心陡然喧嚣起来。
她下笔有力,气势汹汹。
原本满纸天予生机的墨迹,被另一行字迹取代。张牙舞爪般爬了几叠大纸,一直从案几上堆到膝边。
有长风自卷帘下而来,写了字的宣纸被卷得满屋都是。
一张大纸落在门外,来人袖上金蛟垂落,拾起一瞧,倒先被那几行不堪的大字唬得一滞。
来人掂着大纸一角,唯恐墨迹污了自己的手。
他嘴角忍不住抽抽。
这字丑的,这杀意重的,还真是恰到好处的合适。
“且叫你得意几日,待我入剑仙,取你狗命!”
郦流白轻轻念出来,抬头便对上轩窗边男子带着杀气瞧过来的眼神。
难不成,要取的是他的命?
“狗命是说涂苏!我立志杀她,写来泄愤的。”
李幼安心虚,将大纸从郦流白手中抢过,和堆在案几上一叠团作一团。
晏春堂又深深吐出一口气,不气不气。
“东西取来了?”
郦流白飞袖,墨色玉瓶自他袖中飞出,悬停在晏春堂眼前。
晏春堂垂目,收好。
他又答应了郦流白一场问剑,以此换取郦家出借摄灵瓶。
如今摄灵瓶虽已经没用,可是其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也。
“昨日她扔给你的东西,那个也还我。”
“那卷书?”
郦流白一路御剑,是赶路而去,赶路而归,还不曾瞧过李幼安扔下来的究竟是何等书卷。
他自袖中掏出那本残卷。
“化阳诀?”
握着书卷的手收紧,郦流白翘起唇角:“这是她给我的,我不能给你。”
难怪又要哄他认下一个人情,原来如此。他的眼神落在案几后的少女身上,瞧她如今素衣乌发,十分乖巧的样子。
心下失笑。
也不是不行。
晏春堂神色冷然,也瞥李幼安一眼。
案几后的人心头一虚,只觉头皮发麻,连提着笔的手颤抖起来。
“那卷书不是她的,也不是我的,是我一位旧友留在博书楼中的,不能给你。”
晏春堂眯眼,腰间乌剑颤颤。
“反正不是你的。”
郦流白一笑,刻意又似无意。
“留在我这儿又不是不行,大不了,待你那位旧友想起来,让他自己来向我讨。”
“不行!只要是在太阿藏峰上的,都是我的东西。”
两男子一个负手而立,袖上金蛟狰狞欲飞。
一个坐在窗边,身侧乌剑蠢蠢欲动。
彼此心知肚明,知道对方说的是书,又不是书。
李幼安夹在两位大剑仙针锋相对的剑气中,心肝都打着颤。
她胡乱收拾好自己练字的家伙,卷了一卷就要躲入二楼。
可一起身,两男子的眼神便齐齐落在她身上。
肩上似有千斤重,她僵着脸颤颤重新坐下,恨不得将昨日的自己给一剑戳死。
这两人是大剑仙,终究都是惹不得的人,她倒好,一下惹了两个。
天予生机,老天若是有眼,就该让她熬过此劫!
晏春堂抿唇,“不是想与我问剑,现在就打。”
他现在就很想和郦流白动手。
可面前金眸男子摇头一笑,眼中双瞳诡谲。
“现在打不成,你恐怕有事要忙。”
晏春堂眼神一冷,却见郦流白缓缓将书卷放在李幼安面前的案几上。
李幼安垂头,眼观鼻鼻观心,将书卷重新收好,就是不敢抬头。
“你那旧友,不就是杜子规?算算日子,他又要去淇水送死了。三百年轮回转世,世世都要去淇水,真是顽固。他的文运要尽了,这一世之后,世上再不会有一个叫杜子规的书院君子。”
单凡书院君子,以文入道,自受天地间的浩然之气庇护。
若是文运散尽,庇佑神魂的浩然之气归于天地之间,那书院君子便就只能有一个下场——神魂破碎,为众妖鬼道吞噬殆尽,从此泯灭于天地之间。
“既是你的朋友,你肯定要去送他。太阿藏峰上风光不错,我恰好有空得很,还不急着回郦家。能帮你在此地坐镇几日,免得有什么不长眼的人,来这里找你的麻烦。”
终于卸下了家中担子的郦大剑仙惬意得很,觉得偶尔发发善心也不错。
晏春堂垂在身侧的手收紧,他摩挲着剑鞘,侧头朝李幼安微笑。
“还不快道谢,难为郦大剑仙肯帮你这个忙。”
“啊?”
装聋作哑的人藏不下去了。
她还真没这么想过!
可是晏春堂一走,保不齐又要耽搁上多少日子。
若是郦流白肯帮她,那步入剑仙之期,可就近在眼前了。
只是……
李幼安窥探晏春堂神色,却见他对自己翘起唇角,笑容不似作伪,那般可亲,简直是她平生之所未见。
“那……谢谢郦大剑仙。”
晏春堂越是如此,李幼安越是不敢放心,短短一句话,瞧了晏春堂三次。
郦流白站着,仰面一笑,自是满身风流抖擞。
长于富贵之地的郦流白,笑时杀伐之气不重,天生有种动人的洒脱风姿。
落在李幼安眼中,就是金灿灿的剑仙境在冲她抛媚眼,笑得她心中发痒。
晏春堂眼瞧她神色,轻轻一哂。
“那就劳烦你,好好守住太阿藏峰。”
郦流白又笑:“自然。”
晏春堂施施然起身,振袖握剑,也垂头冲李幼安轻笑。
“还不快收拾东西,与我同去。怎么说你也与杜子规有几分交情,去送送他,也是应该的。”
李幼安睁大了眼。
就知道他没这么好心,她抓着笔杆子不肯放,好似如此就能留在太阿藏峰上。
可惜晏春堂淡淡望过来,一双清淡的眼,瞧得她心肝胆战。她将那“取你狗命”四字在心中念了千遍,点头时才笑得灿烂。
郦流白倒不甚在意。
在两师徒来回一试探,便咂摸出点别的意思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左右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曾有他出头的份儿。
不过是个哑巴亏,吃了也就吃了。
反正他与陆压,也还有笔账要算。
在郦流白眼中,郦疏寒重伤不是什么大事。
天大的事,不过是郦疏寒问剑陆压,却不曾逼出他的斩仙剑来。虽是一步入了剑仙,可是这剑仙境中还有高低。郦疏寒,终究还是差了些火候,他这个做兄长的,还是要亲自替他才是。
博书楼空了。
金眸剑仙自袖中摸出酒来,尝着,瞧见案几上被风卷得纷飞的宣纸,又是一笑。
可惜了,他一辈子顺遂如流水,不曾学过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