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玉城的积云巷里住了位墨公子。

　　他搬来的那天，半个巷子里未出嫁的姑娘都从轩窗推开的缝隙里偷看他的白衣。雨丝缥缈，墨公子打着纸伞走过青石板，只是经过便惹红了无数姑娘的脸。

　　他似乎没有成婚，不知为何也没有家人，除了零零星星几个客人上门拜访，就只有一只八哥作伴。

　　知道他的男人都酸溜溜地说，这样一个没家业又没功名的男人，嫁给他只能喝西北风。而玉城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都咬着手帕，只恨墨公子不肯吃这口软饭，扬言有情饮水饱，看着墨公子那张脸就像看完了下半生所有的风景，要什么家业功名？

　　墨寒川对此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可怜汀罗，从乌鸦到八哥，一次比一次没排面。

　　他是白龙山墟君的养子，在数十年前由凤凰羲和掀起的那场腥风血雨中受了伤，养了许久才能下地走动。也许是因为曾经重伤的缘故，他有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包括那位传闻中以身殉道的沧雪神君。

　　按理来说，沧雪神君应该是和他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但他对这个人却没什么印象。

　　养好伤以后，墨寒川想看这山河平靖、河清海晏的光景，便离开了昆仑山。

　　他并不喜欢热闹，也不怕孤独，但莫名的，他不喜欢昆仑山那个地方。他的脑海里总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催促他离开这里，去一个温暖湿润的地方。

　　所以他来了江南。

　　墨寒川在院子里种了很多花，姹紫嫣红的。玉城是江南最热的地方，一年四季都很温暖，即便是冬日也很少落雪，他的花便开得很好。

　　他种了一架蔷薇，一树海棠，又种了一丛杜鹃，花圃里总有蜂蝶流连。

　　但他总觉得少了什么，只是头太疼了，想不起来。

　　墨寒川不爱出门。

　　但巷子尾有一个小姑娘，因为眼睛看不见所以不能出门，墨寒川怜悯她小小年纪就吃这样的苦，无事可做的时候便去书馆里听一耳朵说书，回来讲给她听。

　　现下最时兴的，是一名叫“五剑客”的人纂写的《九嶷风华录》。只可惜笔者已经弃了这篇文章，写至师兄妹五人散落天涯，便没了下文。

　　墨寒川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可听的，写得粗浅又浮躁，只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力透纸背，尚有几分可读的意思。

　　冬日的早晨，墨寒川买了两屉点心，在书馆里听了说书先生自己补全的《九嶷风华录》，只觉得沧桑老气，连最后有点意思的少年气都没了。

　　他恨铁不成钢地摇着头离开了，心想还不如我自己编的好。

　　他走到巷子尾那间房子前，敲了敲窗户。

　　小女孩从里面探出头来，小声叫了一声“墨叔叔”。墨寒川摸摸他的头，把点心塞到她手里。

　　女孩跟个小松鼠似的吃完了两块点心，问他：“墨叔叔，《九嶷风华录》有结局了吗？”

　　“没有。”墨寒川说。

　　女孩沮丧地低下头去。

　　墨寒川有些后悔，便改口说：“其实有的故事不需要结局。你看，他们师兄妹五个散落天涯，总好过生离死别对不对？故事不结尾，他们就有重聚的那一日。就算书的作者没有写，你心里也已经替他们写了一个最好的结局了。”

　　女孩听得愣住：“墨叔叔，你一定看过好多书吧？”

　　墨寒川怔住，问：“怎么这么说？”

　　“你说的话我听不懂，但是我觉得你好厉害啊！”

　　墨寒川笑了笑，又和她说了两句话，便拎着剩下的点心回家了。

　　他并不爱吃甜的，小女孩也吃不了多少。但是他却总喜欢买各种甜点心回家，放在那里慢慢坏掉。他模模糊糊地记得，有谁是爱吃甜的。

　　墨寒川推开门的动作有些大，汀罗扑棱着翅膀从柜子上狼狈地滚下来，连带着柜子里的东西都摔了一地。

　　搬来这里的时候，东西都是汀罗收拾的，他并没有过问。因而那满满十几个匣子的画像滚出来的时候，他有些茫然。

　　画像上都是同一个人，是墨寒川自己。

　　“这是谁画的？”墨寒川忽然心痛如绞，问汀罗。

　　汀罗咬着牙，说：“属下不知道。”

　　墨寒川已经把羽烛白忘了，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遗忘总比带着痛苦活下去好。就算今天墨寒川宰了他，他也要梗着脖子说不知道。

　　但墨寒川什么都没做，只是把那些画像收起来，束之高阁。遍地的画像中有一幅颇为突兀，画上是四个并排的雪人，看着像墨寒川自己的笔法。但他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画的了。

　　墨寒川把画收好了，对汀罗说：“下次小心一些。”

　　汀罗松了一口气。

　　今年江南的冬天格外冷，傍晚的时候下了雪。

　　墨寒川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飞旋而下的大雪，明明身处闹市之中，心里却生出无边的寂寥来。雪花缱绻万分地吻上了他的眉眼，像是某个人微凉的吻。但墨寒川什么都想不起来，脑海中一片空白。

　　莫名其妙地，他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