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当时月 第一节 告别·如羽
山墟君说:“一个人的伤口是组成他的一部分。”
说这句话的时候,羽烛白因为功课做得不好被他抽了手心。
羽烛白即便是挨打也要把脊背挺得笔直,她越来越不怕山墟君,隐隐显出白龙祖传的死犟来。山墟君也不手软,抽得羽烛白手臂直发颤。直到山墟君扔下竹鞭走了,墨寒川才心疼地把她抱起来。
“疼吗?”墨寒川又急又气,却掰不开她的手,“你快松手让我看看!”
“不疼。”羽烛白攥紧拳头藏在身后,眼睫有些颤抖,“我要去做功课了。”
她撞开墨寒川,小跑进朱楼顶上的小阁楼里,关上了门。门一合上,她就泪眼汪汪地摊开了血刺呼啦的手掌。她即便是哭也不肯让眼泪掉下来,咬着嘴唇去翻柜子里的清水,把血水洗干净了用白色布条包住。
外头墨寒川拍着门喊她,她也装没听见。
羽烛白攥着掌心里渗出血色的布条,一边揉发酸的眼睛一边翻着书页:“天地初开,鸿蒙伊始……”
隔着一层门板,墨寒川无奈地听着里面传来带泣音的读书声。他把额头抵在门上,有些无奈羽烛白这种倔强的“我没事我很好”的表现方式。他思考了半天,开口道:“我带你下山去玩好不好?今天太阳很好。师尊说了你可以不用背了。”
羽烛白不为所动地继续背。
“我刚刚下去,看见山下的雪荆棘开花了。”墨寒川用诱哄小动物的语气说,“真的不去吗?”
门“呼啦”一下被人从里面拉开了,羽烛白的眼睫毛湿漉漉地拧成一绺一绺的,看着特别可怜可爱。她空有神血,却没有神格,哭起来会流透明的眼泪。
羽烛白板着脸,缓慢又迟疑地点了一下头。墨寒川知道她在犯别扭,摸摸她的头,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你别老是摸我的头,”羽烛白小声抱怨道,“书上说这样会长不高。”
“为什么想长高?”墨寒川随口问,“最近修炼也努力了很多,是怕师尊责骂吗?”
“昨天我问他我什么时候能出去,”羽烛白低头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往前蹭的脚尖,“他说等我能打过他的时候就可以出去了。”
墨寒川愣了一下,张着嘴半天不知道说什么,直到冷风灌进去,他咳嗽了几声,才小心地问她:“为什么想出去,你不喜欢昆仑山吗?”
羽烛白踢了一脚雪堆,闷闷地说:“是他不喜欢我。”
这个“他”不知道指的是山墟君还是昆仑山。墨寒川无言以对,只好把她没受伤的那只手握紧了一些。明晃晃的日头照的漫山遍野的白雪都在发亮,两个小小的影子互相挽着从雪地里慢慢地蹭下来。
所谓“雪荆棘”并不是花,而是一丛一丛的荆棘条。雪荆棘的种子是白色的,一颗颗饱满圆润地铺陈在茎叶上,乍一看很像花。它开在昆仑山山脚,大禁的边缘。墨寒川把那丛雪荆棘割了一把下来,小心地剔掉了刺,塞到羽烛白怀里。
“香吗?”墨寒川问。
羽烛白点头,心里想的却是,没有你香。
墨寒川用一捧雪荆棘把她哄好了,她转头就忘了山墟君呵斥自己“娇气任性”的事,开开心心地让墨寒川背着她回去。墨寒川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羽烛白抱着雪荆棘嘀嘀咕咕地和他说了一会儿话,睡着了。
她环绕着墨寒川脖颈的手滑落了下来,他看见了她掌心里染血的布条。
羽烛白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委屈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墨寒川背上睡得安稳,还流了一摊口水。墨寒川刚跨进朱楼,就和山墟君打了个照面。
山墟君把两人打量了一遍,权当打招呼,又一言不发地走了。
这人全然忘了昨日随口批评羽烛白的事,那几句话只有小姑娘一个人听进去了。
墨寒川把羽烛白安置着睡下,掩上门,转身又对上了山墟君一张大脸。
“师尊,”墨寒川被他吓得冷汗都出来了,“您有话可以直说。”
“我刚刚才想起来的。”山墟君对着他一招手,“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山墟君领着他进了朱楼里常年落锁的一间屋子。昆仑山的白天灿烂而短暂,此刻已是暮色四合,山墟君手里的灯是唯一的光亮来源。墨寒川跟在他身后,乍一进入这间屋子,便感觉一股凉气顺着脚底蹿上了天灵盖。
屋子里密密麻麻的都是架子,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武器。神界的武器和凡铁不同,每个武器里都有一个“灵”,“灵”的能耐高低是随着主人的本事水涨船高的。而这些武器死气沉沉的,俨然是主人身殒,“灵”溃散的死物。
墨寒川行走其间,只觉得比走在天池边上的碑林里还要阴森——这仿佛是另一座坟冢。
山墟君带着他走到了最里面,墙壁上挂着一幅潦草的“神像”,画的是一条麟羽皆白的龙。画师不知是敷衍了事还是真的学艺不精,那神像画得毫无神性,活像是路边摊上摆的蹩脚门神。
山墟君煞有介事地在画像前上了三炷香,整理衣冠拜了一拜,头也不回地吩咐墨寒川:“坐。”
墨寒川四下扫视,也没找到能坐的地方,干脆盘腿在地上坐下了。
山墟君有模有样地拜完神像,从神像底下的神龛里取出了两个沉重的匣子。
他在墨寒川面前坐下,打开了第一个匣子。
里头是一把长弓,刻着十二天干地支,弓弦隐隐沁出微光来。长弓底下压着十二支羽箭,箭镞上是乌沉沉的色泽,符文繁复。
“此弓箭名为‘朔风’,弓弦是深海巨鲸的筋鞣制而成的,勾弦即可得箭。弓算不得什么稀罕物件,难得的是箭。”山墟君道,“你碰一下试试。”
墨寒川依言去触碰羽箭,手指将将摸到箭镞,就被无形的利齿狠狠咬了一口,鲜血直流。血液在箭镞上一闪而灭,只留下形状不规则的烙印。
墨寒川抽回手,抬头看着山墟君,等他解释。
“后山有一棵龙血木,枯死了很多年了。”山墟君拂袖合上了匣子,轻描淡写地说,“留着也没用,我索性劈了给你做箭矢。这箭认主,有且只有十二支,不到紧急情况不要浪费,在我之后,世上无人可以仿制。”
墨寒川的眼皮莫名一跳。
无量天的幼年神祇们都有在传经堂受神帝传道解惑的殊荣,然而神帝本人对这件事却是很头疼。羲和走进神殿,映入眼帘的便是满脸沧桑的神帝,和他桌案上的一沓纸张。
“这是怎么了?”羲和问。
“昨日给学生们布下的作业,谈论心魔。”神帝揉了一把僵硬的脸,拎起那沓纸张掸了掸,“你要不要看看你弟弟的答卷?”
“看来答得很不理想。”羲和笑着抽出了写有“离曜”二字的答卷,逐字逐句地念诵,“何为心魔?乃不自量力之人之妄念。生出心魔该当如何?若他人生出心魔,当斩草除根;若自我生出心魔,当自裁谢罪。”
羲和失笑。
“你还有心思笑呢?离曜天资卓越,可想法过于偏激。须知这世上没有非黑即白的事,他这样早晚吃大亏。”神帝按着太阳穴,舒了一口气接着说,“若是这答卷让山墟看见了,明日传经堂少不得要鸡飞狗跳。山墟那个开了光的嘴,也是叫人没办法。”
羲和收敛了几分笑,问:“山墟君的事,究竟要怎么解决?”
神帝摊开双手:“没法解决。若说诛杀,谁能杀得了他?天道未降下天谴,那也就是说他罪不至此。就这么着吧,还能为了一个魔种开白龙之主的罪吗?未免本末倒置。”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瞎操心了。”羲和收起那张答卷,拱手道,“我回去和离曜好好说说这张答卷。”
神帝挥手示意他自便。
梧桐荫是无量天东边的一处遮天蔽日的梧桐林,林子里独独辟出来一间院子,幽深寂静。羲和回到梧桐荫,却没找到离曜半个影子,索性泡了一壶茶等他回来。将近日暮时分,一个上蹿下跳的影子才风风火火地卷进了梧桐林。
离曜冲到羲和眼前,抓起茶壶就往嘴里灌,咕噜噜地祸害了大半壶好茶。
“还好这茶已经凉了,否则你现在就是满嘴血泡。”羲和给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又去哪里野了?”
“练枪法。”离曜意简言赅道。
他年纪小,心气却高,容不得自己有半步落后于人。无论画符、枪法还是修为,离曜都要事事争先,刻苦勤勉。
神帝在传经堂授课时,他要坐在第一排,把脊背挺得笔直,一挺就是两个时辰,跟个石像似的一动不动。哪怕是走在大路上,离曜也要把下巴抬高,目光往上挪三寸。
“哦。”羲和应完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怀里那烫手山芋般的答卷,斟酌着开口道,“昨日陛下可是让你们以心魔为题作答?”
离曜点头道:“我是第一个交卷的!”
羲和偏头看了他半晌,无声无息地捏碎了怀里那张卷子,把自己方才答应神帝的话忘到了后脚跟,露出一个圆融温和的笑,说:“好。”
风云流转,八千里山河之外的昆仑山,墨寒川和山墟君沉默以对。
这对师徒之间的氛围不是一般的奇怪,既不剑拔弩张,也不温馨融洽。他们对坐的时候,更像不熟悉的陌生人。
山墟君没理会墨寒川微妙的神情,把另一个匣子也推给了他。
“这里面的剑名为‘止霜’,给羽烛白的。”他说得潦草,连句多余的嘱咐都没有,越发显得冷淡。
“师尊,出什么事了吗?”墨寒川捧着两个匣子,问。
山墟君没遮没掩,直白地说:“我要死了。”
墨寒川的心脏猝然被攥紧了,山墟君看上去不像是有不治之症,也没有伤。说句狂悖的,无量天他都能横着走,谁能杀他?
可墨寒川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山墟君就没长“幽默风趣”那根弦,连个笑脸都欠奉。
“我走之后,你们不要离开昆仑山。我知道羽烛白一直想出去,但你们现在这点浅得勉强能装一个杯底的修为,在外面还不够虎狼塞牙缝的。等她有一日修为与我平起平坐了,昆仑山的大禁自然会落进她手中。”山墟君的话音一顿,直直地看着墨寒川的眼睛,“但是你不能。寒川,你这一辈子都不要离开昆仑山。”
“修成龙骨……也不行吗?”墨寒川在震惊和不甘中问。
“你不能以此身行走在天地间,无论你是否修成龙骨。”山墟君摇摇头,“你和墨规这样的存在对于天道来说是一种悖逆,就算你们没有做错事,天道无法直接降下天谴或天劫,神界也有无数鹰犬可以取你的性命。”
“至于羽烛白,她在你面前还是很乖的,如果可以,她也最好不要下山。”山墟君垂下眼皮,语气沉甸甸的,压在墨寒川的心肺上,几乎叫他喘不上气来。
“不出昆仑,不入因果。就算你们有通天的修为,也难在天道洪流般的意志下保全自身。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山墟君话里有话,一句比一句难琢磨。墨寒川一手黏腻的热汗,脑子里让师尊囫囵塞了一堆含混不清的谜语似的后事,连从哪句开始问都扯不明白了。
半晌,墨寒川刨干净了自己糨糊似的脑子,问出了第一个问题:“烛白是白龙血裔,我不能出去,她又是为什么不能?天道难道还会对自己的神祇下刀吗?”
山墟君的喉咙里闷出了一声笑,和愉悦无关,是纯粹的嘲讽。
“天道?什么是天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启蒙的时候就学过了。神也好魔也罢,都是天道棋盘上的小玩意儿罢了,有什么不能舍弃的。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开始就不想羽烛白活下来吗?”
墨寒川怔怔地看着那对银色的眼睛。
“既然早晚要死在天道手里,那不如死在我手上。”
墨寒川后背的冷汗“唰”的一下就流下来了。
什么叫“早晚要死在天道手里”?酆都有生死簿可录凡人生离死别,善恶功过,以决定这人是飞黄腾达还是不得好死。可浩渺天地间,难道有一支笔早早地就写好了所有人的命运,还流氓地不算个人得失吗?
“逗你玩的,”山墟君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不会再杀她了。”
“师尊,这不好笑。”墨寒川吐出一口气。
“以后昆仑山就剩你们两个人了。”山墟君站起来,掸掸自己衣袍上的褶皱,“她那么怕我,总归会开心一些了。说起来,她可真是个没本事的孩子,我都要杀她了,她居然还对我抱有期待。”
可能是因为她咂摸过味来了吧?墨寒川腹诽,有移山填海之能的山墟君要是真想杀谁,哪里是自己能拦得住的。
“不必告诉她我死了。”山墟君举重若轻,很有点置生死于度外的洒脱,“反正她应该也习惯了我的不告而别。她太爱哭了……哄起来麻烦。”
说得像是你哄过一样。墨寒川无语。
鞋履摩擦地板的细微声音传了进来,墨寒川和山墟君同时抬头,穿过林立的架子一眼望见了门边的小女孩。羽烛白从门缝里怯怯地看着他们,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她赤脚踩在地上,显然是刚刚醒,找不到墨寒川才一路摸过来的。
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两人望过来的时候,羽烛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山墟君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这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
羽烛白眼睫一眨,眼泪就掉下来了。
“真是爱哭……”山墟君替她擦掉了眼泪,心想,这样软弱的孩子,应该不是天道所满意的“守界人”吧?说不定是一件好事。
毕竟勇敢的人往往活不长。
“为什么会死?”羽烛白哽咽着问。
“人会死,妖会死,魔种也会死,那神为什么不能死?”山墟君糊弄她。
羽烛白不住地摇着头:“不对,不是这样的。你在说谎……”
“最后一个问题,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山墟君的指尖碰到了她莹白细润的脸颊,原来小孩子是这样的,奶呼呼的,又软又乖,碰一下就要哭。
他忽然有些想抱她,但此时此刻的温情除了让她更难过,没有什么意义,于是他忍住了。
“为什么,我叫羽烛白?”她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受伤的小兽。
山墟君忽然笑了起来,这一笑犹如云开雨霁,那些阴郁、冷漠和残忍的面具都如同烟云般散去了。
“愿你此身轻如鸿羽,不必一肩担天道大义,一肩负苍生祸福。愿你能自由地行走在这山海之间,永不被束缚,也不被伤害。”
这句话说完,山墟君与她擦肩而过,独自踏入了月光与白雪交织的夜晚。他的脊背笔直,如同从前每一次离去那样,像是赴一场故人的邀约。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留,好似听不见身后女孩的脚步声,不知道她跌倒在雪地里。
羽烛白被墨寒川抱了起来。墨寒川按住了挣扎的她,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颤抖的身体,要她冷静下来。
羽烛白泪流满面,她知道山墟君不会再回来了。
这是她最后一次流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