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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回肠2

饕餮娘子 佟婕 15635 2024-10-17 04:39

  

  看来是人吧,怎么这时候跑到这种地方来?我不想节外生枝,于是放轻脚步继续走,却谁知巷子路的那一边又有一团黑影,并有些压抑细碎的说话声:“真重!咳……当心点!”

  这声音听着有点耳熟,我连忙躲到路边暗处,只见黑影到了那大门边,便停住道:“你们也出来搭把手啊?这箱子沉得很。”

  我听出这声音竟是唐妈的侄子,这个时候在这种地方,恐怕干的不是好事,于是更不敢动。

  门里出来两个人帮着他们抬,一个女人的声音道:“白给你吃饭长这么大?搬个箱子也不受力?”

  这不是唐妈?我明白了,必定又偷了严家什么东西出来!原来不止麻刁利,就连他们也敢这么干?这些人真是丧心病狂,若这时被他们发现,难说会怎么样,不如仔细看清了他们的手段,回去告诉二少爷,再请大少奶奶想法定夺。我这么打定主意,看他们进了门里,就也蹑手蹑脚靠过去。

  几个人先是互相数落了一阵,唐妈说:“这傻子,方才竟嫌黑想点火照亮,真是不怕人知道么?虽说宅子里的少爷、少奶奶们是不会走这条路,但保不齐麻刁利那帮子人,跟大爷出去办事,也有一、两个偷懒回来的……”说到一半,她侄子就打断她:“姑妈,你别叨个没完了,赶紧将东西一分装,咱就散!”

  四个人低头开始开那口箱,我也看不清是什么,只见他们似乎早预备了袋子,各自伸手到里面抓,一会这个说:“这是一捆上好绒线,你别扯乱了!”那个又问:“这毛乎乎的是什么?”“蠢材!这裘皮领子也值一两多银子呢!”……

  我听得心惊肉跳,这些东西想来必是唐妈这样能进房里做事的人,平时趁着大家不注意,选那值钱的小东西一点两点地收罗起来的,这会子统一搬出来分赃!

  忽然就听唐妈骂了一句:“狗才!这汝窑盖碗也是你用的?别的你尽拿,这可是我待了多少时候,才能到手的东西!”

  那一个急道:“难道你配用?老爷房里架上不还有两套呢!”

  唐妈的侄子就火了,伸手去拍那人的头:“各人拿各人的,这里面你自己平时收着什么就拿什么,别混摸。”

  那人更急了:“你把我的银勺子收去了,当我没看见?”

  我见他们要闹起来的地步,便想还是立刻回去告诉二少爷要紧,带了人来说不定当场拿住这些家贼,就轻轻转身往角门去了。角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我进去也没一个人影,一口气跑回二少爷的院子,屋子点了灯,却没有人,估计到老爷房里请安伺候汤药去了?

  我正站在房门口拿不定主意,屋檐上猛地跳下个人影,吓了我一跳,定睛一看是小武。这半年多来,他现身得少,也不像过去时喜欢跟我嬉笑玩闹,化为人形的样子,神情总多少带些沉闷,今日尤其是板着面色:“你尽快想个法子脱离这里吧?”

  我一时不晓得他的话什么意思:“什么?”

  “我叫你尽快离开这里。”小武语气强硬地又重复一遍。

  “离了严家?去哪?”我更糊涂。

  “不是严家,是离开江都,一直往南走,越远越好。”小武的表情,一点不像开玩笑,我懵了,又觉得有点好笑:“离开江都?怎么可能?我们家、我爹娘都在这里……”

  “继续留在这里的人,都活不了。”小武说到这话时,外间天空隐隐有雷声震作,像是又要下雨了,我待在那里:“是因为疫病还要死人么?”

  小武抬头去望望天,竟叹了一句:“我不可泄漏太多,知道大难临头,这方圆百里的灵狐妖鬼,但凡有能力的,已经尽数南逃,你最近难道没觉出,就连这院子里也清净多了?”

  他这一说,我才想起,往时这庭院因为有井龙神的灵气招引,所以总会聚拢一些形迹奇特的小精魅,即使有那只凶狠的鬼车鸟在时,它们也照来不误,直到去年冬,子儿的出现发起鼠患,这些精魅就迅速少见了,最近除了家里这些人事闹哄哄外,不留意时,这些生灵怪异也已无声无息地绝迹已久。再有误入饿鬼道时,无形僧人所求春阳的那些话,莫非所指的都是同一回事?

  我心惊胆寒地问:“还有什么祸事能比疫病死人还多?”

  小武却摇摇头,突然他好像看见什么似的,说了一句:“这家的大人要没了。”

  “诶?”我又一愣时,就听远处那厢院子里传出震天的哭声:“老爷——”“爹——”

  我顿时明白了,撒腿朝严家老爷所居的院子跑去,一进院门,里面明灯摇晃,正有个大夫从屋里走出来,韩奶奶送着出来,已是老泪纵横的模样。

  我白日里才经历完弟弟的死,一时强压下去就为了赶路回严家,不曾想严家竟也发生这事,听那同样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心里原压着的悲痛又止不住了,眼泪一时涌出,韩奶奶送完大夫看见我,也忘了责备,仍用衣袖掩着脸哭着进去了。

  我随她身后也进屋去,只见那挑起帐子的床里,被子从头到尾盖了一个人,二夫人、大少奶奶、二少爷都哭倒在跟前,还有她们二位贴身伺候的丫鬟和婆子也都哭着,只是单不见大少爷。

  二夫人忽然对大少奶奶骂道:“若不是大爷在外面做那见不得光的事,气得老爷这样,老爷康康健健一个人怎会说去就去了?”

  大少奶奶不敢反驳,只是哭得更凶,这时外面有人一叠声大喊跑来:“大少奶奶不好了!大少奶奶……”

  二夫人听到别气得跳起来大骂:“没规没矩的东西!这是什么时候?敢在这撒野……”

  门帘子一挑,进来的却是麻刁利,他才不理会二夫人的骂,只急着跟大少奶奶说:“大少奶奶,大事不好了!大爷被收进牢里了!牵扯人命,怕是要判个死罪!”

  大少奶奶听了几乎就要昏过去,幸得二少爷和丫鬟在旁边扶住,半晌才睁开眼道:“先不是赵师爷说改了账本,收得二千两便可了事么?”

  麻刁利跺脚道:“说起来是和那菜市里卖鱼的李成相关,他最近新死了的老婆,娘家那边几个叔伯兄弟,都是先前跟大爷一起插手公粮买办一项,他们帮着跑腿,前、去年的几批米、面就是他们去乡下四处收了来的,其实都是水泡烂了的坏粮,大爷就照旧让管账的买办师爷按上等的收了,再把仓里好的拿出去卖了不少,他们这伙人自然也跟着赚了不少,去年随大爷去庄上的时候吃酒不还误杀了人?当时也遮掩过去了,他们也说得好好的,无论如何不会供出大爷的名。这回北方打仗,上头筹军粮为头等大事,这事查出不对,就责令真的认真办起来,原本确如赵师爷所说,帐子重做一遍,再在重要关节人身上打点一番,也就混得过去,可现在这几个人却不肯真的出来顶罪,今日不就在衙门吵了翻天?大爷把原本的话咬死不变,那些人也没辙,可府太爷不知怎么听见人说李成知道点这事,因为当初他老婆就帮着这些人藏银子,还拿出去放点给别人使用,收点利钱,现在李成老婆跟他吵架,一时想不开跳水淹死了,他老婆的家人正要告他呢,就一起拿了他来审问,他怕老婆家这些叔伯说他逼妻致死,于是上了公堂就先把他知道的,老婆几番帮他们收多少银子,去年庄上死人又是怎么始末,或七七八八外面传的、里面说的,全部添油加醋都讲了一遍。现在府太爷只信他的,也不信大爷的和那伙人了,于是都收押起来。”

  麻刁利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所有人都听傻了。二夫人也不敢再骂,木了一下,就忽又扯起嗓子扑到床前哭嚎:“老爷啊!您这一去,只剩下我们娘儿们都没了主意啊!老爷,你怎么忍心丢下我在这里受苦,大爷又不中用了……”

  大少奶奶听得眼泪直流,转向麻刁利:“那你可打听到,还有什么法子么?再花钱也好歹把大爷救出来啊?”

  麻刁利点点头:“我回来正为这事呢,赵师爷刚跟小的说,府太爷也不是不想帮大爷,还是上面来了巡察,以及京城里掌管刑狱的侍郎大人的亲信这几日不也到了江都?所以啊……也就说嘛,再有多少钱,也抵不过大爷的命重要啊?”

  “那……还得多少?”大少奶奶急切问道。

  麻刁利搔搔头有点为难的样子:“这里面没有定数吧?自然是钱多好办事,有再多也不抵大爷的命不是?”他一说这话,大少奶奶就听不得:“你快随我来拿银子,今晚务必跟他见一面,跟他说……爹没了……”就一边哭着一边出去了,麻刁利觑了一眼**老爷的尸身,眉毛挑了挑,不说什么也就跟出去了。

  我总觉得这麻刁利靠不住,只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起初还想告诉他们唐妈等人偷窃之事,但看这样情景也就不好多插嘴了,便陪着二夫人和二少爷在这,并等大少奶奶回来,听他们谈论祭奠发丧事宜。

  严家这一夜,为了等麻刁利几个出去办事的人回话,夫人、少爷通悬着心没怎么睡。

  我一大清早就去厨房给他们做几样清淡早饭,熬一锅赤豆粥,虾米炒青菜镶面筋,还有下粥很好的炸酱蓬蒿,韭菜剁碎拌鸡蛋面浆煎饼,做好后在花厅里摆上桌,大少奶奶好说歹说拉着二夫人来一起吃,可众人都哭肿了眼眶,个个端着碗低头也全没胃口的样子。正吃到一半,刚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一个门房小厮赶了回来,一路小跑进了花厅,大少奶奶立刻放下碗:“见到大爷没?”

  小厮喘着粗气:“没、没见到……监牢大门把得严严实实根本不让进,给钱也不行。”

  “那你可找到麻刁利他们几个?”二少爷接着问。

  “也不曾见到。”小厮摇摇头:“我从衙门口过时,正好看见那日来家时在门口坐过一阵的那个官差,我当时给他送茶,因此说过两句话,方才就问了他可曾看见我们家大爷没有,他就推不知道,我又问赵师爷,他就说府太爷忽然有一份紧急公文要送至姑苏,赵师爷昨儿晚间就亲自带着公文上船去姑苏了。”

  “怎么?麻刁利昨晚不说的是去找赵师爷么?”大少奶奶一时惊疑起来。

  “正是呢,我也这么跟那官差说,他就说他今晨卯末时分去巡视开城门,倒是看见麻刁利跟几个人一道拉着骡子驮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就急急忙忙出城去了,他想是去办什么急事吧?……别的小的就再打听不来了。”小厮怯怯地道。

  “拉着骡子?还驮着东西?”大少奶奶无措地站起身,又脚步不稳地跌坐回凳子上,眼泪滚滚往下落:“怎办?湛锆……那些靠不住的奴才……定是拿了我昨晚给的银子和东西跑了。”

  “你、你都给他们什么了?”二夫人听了一把拉住她的衣服:“给多少值钱的东西了?你呀你呀!就想着你那汉子,也不多动动脑子!先大夫人留下的那串大东珠?还有佛头翡翠串子呢?还、还有那尊砗磲观音?”

  “因为他们说,那巡察御史也是个好佛的,还有刑部侍郎的家眷……”大少奶奶哭得更凶:“我一直厌恶这姓麻的为人,但湛锆说他既圆滑办事又乖巧,很喜欢用他,这回不也带着他前后跑,我想他是知道这里面关节的,哪里像我们?”

  “别说这个了!”二少爷猛地打断她们两个:“现在想法子救大哥最要紧,我去写个状子,待会送去告那几个家奴挟物私逃的罪,说不定还来得及抓人。”

  他说着就回屋,并且叫这个门房小厮:“你跟我来。”

  我也随他身后,帮着研墨摊纸,他略一沉吟便挥笔写好一张,待墨水一干便折好递给那小厮:“待衙门发出投文牌你就立刻递了,等状子准出恐怕也得明后日,你先带人去打听下大爷的事,见不到面也好歹传个话。”

  小厮去后,二少爷便一个人坐在书桌前不说话,我点起炭炉子煮水给他泡茶,一边拿扇子扇火,一边又想到弟弟死时的惨景,现在严家眼看也是家破人亡的败相了,我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眼睛模糊得只得拿袖子抹了又抹,却不知二少爷何时就走到我身后,说了一句:“水早就开了。”然后便自己伸手拿起了铜壶,去往茶壶里冲水。

  “少爷,还是我来。”我想去抢回水壶,他却拦住我喃喃地道:“先是娘,再是玉香、现在又到爹还有大哥……荼夼说的都是真的啊。”

  “荼夼说了什么?”我也想起昨晚小武的那些话。

  “他说这天要变了,死的人有千千万万,这江都城里会血流成河,人畜无生,他是贬谪在此受罪的龙神,是逃不了的,索性再睡过去不必再看这一场生灵涂炭……所以叫我趁早离开这,往南去,越远越好。”二少爷说着,端茶壶倒出两杯茶来,一杯自己拿着,一杯竟递到我手边,我有点迟疑地接过,他勉强挤出一丝苦笑:“我身边可以说话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其实,看你昨天回来到现在的样子,你弟弟也……”

  我手里拿着杯子不禁发抖,只得咬着嘴唇点点头。

  因老爷早已为自己有备下的上等寿材,又等不及大少爷回来,所以由二少爷主持,给他擦身装入了殓。

  接着家中上下清点家丁小厮人数,原本是要安排设灵堂摆白事的准备,哪知才查明了里外几处门房、听差、跟随,十几个人里竟少了十个,只有女佣婆子里,除了死的元珍,剩下各房八个人还在,大少奶奶忍着烦乱把众人聚集起来大概吩咐了一遍,我却看到唐妈和厨娘李嫂她们互相眨眼睛,想是还在算计趁乱多捞东西。

  等到家里挂起白布,所有人穿上孝服,却忽然听见屋外大街上乱哄哄的,一伙人疯了似的四面八方乱跑,口中嚷嚷着:“大明没啦!皇帝老子自尽于煤山……上月十九闯贼破入京城,皇帝老子自尽于煤山啦!”

  起初家里也听不清,二夫人执着佛珠走出来问道:“外面那些人吵嚷什么?”

  二少爷侧耳听了听,脸色大变拔腿就跑出去,我也跟在后面,一直出了大门,他抓住街上一个人问:“这些话是哪儿传来的?”

  那人穿着长衫,满脸汗珠子,也像个斯文读书人样:“城外来了一群逃难的,他们传出来的,今上午衙门的人听说还派人去查,恍惚说的是今年正月里就在陕西那边自立国号“大顺”,三月初几路大军就包围了京城,十九日逼得皇帝自缢了!现如今北方还在打呢……”说话间这人就甩开二少爷的手跑了。

  “真是个……国破家亡了?”二少爷面如死灰地立在那,口里说出这么一句。

  天空里阴沉沉的,眼看雨又要下了,我便拉他:“天快黑了,别又淋着雨生病。”

  他也就默不作声地随我进来,在小廊下的围栏靠着就不动了,说屋里太气闷,不如在这里待一会。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厨房的杂役说找李嫂不见,便过来叫我去做晚饭,我跟着他去到厨房里,打开米缸看时,里面只剩下薄薄一层,顶多再够烧一顿的,我再到储仓里看时,几口米面袋子打开,里面竟全换成了泥沙,我只得一边叫他去禀告一边把剩米淘洗了焖上,现成的菜也没几样,因要守孝所以不开荤腥,我便用水泡发的冬菇、木耳、青笋等佐菜烧了几样豆腐菜出来,二夫人说心口疼就不吃了,大少奶奶正为查家盗事项烦心盘查,也没顾上吃,二少爷更是守在灵前,不吃不喝。

  晚间大少奶奶的娘家人过来问候,但想来也是知道家里这官司牵扯重大,所以情面上坐了坐,说几句话也就走了。

  一宿也无别话。

  第二日一早,大少奶奶就叫了二少爷一起到二夫人这边房里,说是二夫人有话吩咐。

  我一同随了来,进屋看见二夫人病得脸色蜡黄,歪在**,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包钱来:“昨晚做梦时见到老爷走来跟我说,他在生时曾叫玉香在澄衣庵供了他的长生牌位,现在该换成灵牌,且这事得交由儿子亲手去做,我在梦里也不敢跟他说大少爷在监的事,只得胡乱答应。小琥,这里是十两银子,你就出城去澄衣庵走一趟罢?”

  大少奶奶也拭泪道:“你把灵位换了以后,务必当场念诵三遍《地藏菩萨本愿经》才好,只求老爷走得安详。”

  二少爷一一答应了,便领着我一道出门坐车去。

  到了澄衣庵,拜见完惠赠师太,由她领着到长生牌位前,恭恭敬敬洗手焚香,换过牌位,再点火盆,将牌位与带来的冥钱香烛等仔细烧了,跟着惠赠师太我们三人跪在蒲团上将经文又念了三遍,等一切做完,惠赠又留吃过午饭,我们正收拾着准备往回走,却见昨天那个门房小厮带着一个包袱跌跌撞撞地跑来,一进门就喊着:“少爷!大事不好了!少爷……”

  家中连日地出事,我们都已成了惊弓之鸟,听他进门就喊这句,二少爷脸都青了:“又出什么事了?”

  那小厮塞他手里,然后一行哭着一行说出原委,二少爷走后不到半个时辰,就来了十几个官兵,团团将严家大门堵住,领头的一个拿出改由衙门印戳的公文,说什么严家长子严湛锆之公粮私贩、杀人行贿等数罪查明确凿,昨夜四更天时已于牢中畏罪自杀,然其亏空公银巨大,必得家财充公抵算,家里亲眷也得一概搬出原房产,另行收押……这小厮还没说完,二少爷已经气得要冲出门去:“什么畏罪自杀?这伙官匪!就是看眼下朝廷倾覆混乱,就敢公然明抢良家……”

  我赶紧去拉,那小厮更是把他紧紧拽住:“当时我正在屋里向大少奶奶回话,她一听到外间这些声音,便连忙收拾了这一包东西,把我从窗子推出来,叫我拿了这些东西走角门出来到澄衣庵找二爷,叫您千万别回去,只找个地方躲着……大爷若真已死在牢里,那她也要随大爷而去的,但二爷是严家眼下惟一的香火和希望,切不可意气用事,官府未免后患,必定斩草除根,只求……少爷平安……”小厮说着自己就哭起来,惠赠师太听着不停地念“阿弥陀佛”,二少爷一手捶在身边的门板上:“这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留下我一个人又有什么意思?”然后又要冲出门去,我死死挡在门前:“少爷!您还不明白老爷的用意么?他为何昨晚托梦给二夫人?为何指明了要你一早出城赶来澄衣庵为他供灵位?都是老爷泉下有知严家这一场大祸,所以他只好使这个法子让您脱身,你若这时赶回去,不正是羊入虎口啊?”

  二少爷回头看了看那佛堂里的灵牌,终于哭着歪坐在地,我靠在门上哭,倒是惠赠师太拉着二少爷起身:“既如此,我这澄衣庵与严家素有渊源,近来这里香客日稀,来往人也不多,少爷暂且可以在我这庵里藏匿几日,只是往后之事,还得细作打算。我这又是尼姑庵,男施主多有不便,只请于后院的杂物房屈尊吧。”

  二少爷别无他法,我们一行三人便在澄衣庵暂时停留下来,一切事从长计议。

  送东西报信的门房小厮名叫严楚,他的祖父母原就是严家太爷还在通州县经商时收在身边的下人,只是他爹娘前些年相继得病死了,现就剩下他一个,因为性格不活络、口齿不快,虽然忠心耿耿,大爷也就派了他做个门房,并没有过多重用。

  二少爷一整日都跪在严老爷的牌位前不说话,我偷偷问严楚,严家这等于是抄家么?严楚挠挠头说弄不清,只是这些日子外面太乱,官家分明只是敛财,李成家的死了,官府把李成抓来了解大爷这桩事的始末,然后又判了他个凌逼妻子自尽的说法,若不想坐监,就交罚银一百两抵罪可了。那李成急得差点都想一头撞死,说柴米油盐斯贵,家里已经快连饭都吃不上了,哪还有这些钱交?因此现在还在筹措也未可知。还有,自从传出京城已被大顺闯贼攻陷,皇帝自尽殉国之后,城里不少乞丐或饥民就开始明着打砸抢,官府或管到一些,但也有更多管不到的,良家老百姓只自求多福罢了。

  我听完这话,心中越发惦记爹娘的安危,总想回去再看他们一眼,可二少爷这副模样又叫人放心不下,怕他一阵想不开又要回家去。

  到了晚间,我帮净玉师太做饭,庵外忽然来了好几个男人,“呯呯啪啪”用力地敲庵门,净玉赶去门边问是谁,对方答说是江都知府派来抓通缉要犯的,净玉一边做手势叫我去带二少爷等藏好,一边与他们答说:“这里是清净尼姑修行的庵舍,至夜便关门,你们寻人来错地方了。”

  二少爷在里面也已听到拍门,和严楚走出来观望,恰好听到那些人说是来抓要犯的,又一时找不到该躲哪去,我急得额头出汗,指指后院,小声说:“菜地里种着一片茄子,现在天黑,人伏在里面或许看不见?”

  惠赠师太走出来,先作势叫我们别惊惶,到那门边往缝里张看,便大声道:“你们既是官差,如何没穿官服?现在已是戌时,城门且关了,听你等几人说话更不是本地人士,竟自称官差却不穿官服还夜里出城办案的道理?”

  那几个人听了一时大怒起来,开始抬脚揣门:“废话少说!开是不开?爷们儿几个砸你一道门也是轻而易举!”接着就是不干不净地叫骂。

  看来是路过的强盗?二少爷惊魂甫定,就与严楚商议去找棍棒,净玉帮着一起到厨房找来几根粗大木棍,大家一起顶住门,那些人继续踢打,惠赠师太吓得喊:“你们既不是官差,又是这等豪强行径,我是万万不得开门的,你们竟不知存些敬畏?我这庙里也有菩萨天王供奉,若有伤天害理之心,不怕报应?”

  外面那些人听了还更大笑,叫嚣说:“皇帝老子年年拜、岁岁供这些泥胎土塑,国家也照样亡败,你们这些拿着狗命装虎吓人骗钱的三姑六婆只去那有钱没胆的人家里尚可混拐些日子,要在我等面前搬动唇舌,小心爷儿们赏你的嘴!”

  这些人洋洋得意地说道着,其中有个又建议说:“这墙也不高,就是翻过去也无妨。”

  净玉听了也不言语,拿一根大棒在手,就如座铁塔一般的架势立在那,墙外那些人果然一个做垫背一个踩着就从墙上露出头来,朝庵里面看了一眼,就跟同伙笑说:“这师姑庵子里有宝咧!还藏个眉清目秀小相公,怪道不让我们进去!”那些人听了就笑,净玉看那人不注意,抬起棍子就朝他脑门一捅,那人惨叫一声往后倒过去了,外面的人立刻光火起来,疯了似的踢门,惠赠不禁埋怨净玉说:“你这般激进更要惹毛这伙强人,门破之后我们几个如何抵挡?”

  净玉道:“师傅不妨,外面统共六、七个人,你和严相公可进屋去避避,我这棒子一抡也能撂倒他三、五个的。”

  惠赠还是不放心:“你虽然比常人粗壮些,可毕竟还是女流……”她一句话没说完,门上铁栓的铆钉就松了一颗滚落在地,净玉气头上来:“狗贼!弄坏了门还得我修!”说时就一手扳着门闩,猛撩过去,外面踢门的几个还正用力伸脚,冷不丁门松开,他们几个借着惯性就一头往前撞了进来,净玉眼明手快一顿大棒挥去,只听“梆梆”几声实打实的闷响,三个人没发出一声就扑在地上不动了,门外的人一看这情景,也都一愣,净玉大跨步跃出门槛,又抡起大棒在那些人身上一顿打,立时揍得他们叫爹喊娘地四散逃窜,净玉倒不追任何一个,看他们跑远了,就回身把屋里几个倒地的,像小鸡一样拎着后颈就提起来扔出门外。

  净玉这事做得一气呵成,我们众人都看傻在那里,回来重关好门后,净玉就双手合十向惠赠师太道:“师傅,这些不过是没硬气的臭鸡蛋,徒弟这就打发了。只是恐防他们夜里再折回头使坏,我今晚便不睡,依次在前屋后院巡走便是。”

  惠赠师太一时也没了言语,只好点头听她安排。

  这夜,我就与惠赠睡在她的禅房里,少爷和严楚睡在后院菜地旁的小屋,净玉值夜,原本大家都战战兢兢怕那些人回来报复,不曾想后半夜也无有动静,大家才安稳睡到天明。

  第二日早起,我帮净玉洒扫门庭并打开庵门,不见昨晚那几个被净玉扔出去的强人,倒是看见三三两两推着杂货板车的乡民,看样子应是一早进城贩卖的,却不知怎么都往回的方向走了。

  我奇怪道:“这些人怎么不是进城去的?”

  净玉为人实在,开口就去问,这一问之下惊得我魂飞魄散,原来城里的疫痢越发严重,据说昨日又死了几百人,现在城里严禁了关卡,只许出不许入,城里的街市食店也一概停止,所以这些原本打算进城贩卖的也全部被赶了回来。

  我想起爹娘来就急得想哭:“怎么办?他们不知道怎样?弟弟已经得这病死了,那天看我娘的神色也不好……”

  那人就说:“现在一早一晚都收了尸首出城来烧,你要真怕就去那看看,反正进城是不能了,也不知这病啥时候过去。”那人说着就指指远处一个冒烟的地方,我原以为那是哪爿农舍的炊烟呢,经他一指,我顿时打个冷战,不敢再说话。

  那人临走时还说了句:“万一真在那里,你去迟了可都见不着了。”

  我想到屋里的少爷,再看看自己,如今我和他眼下竟都是相同的处境,又想起他之前说的那句国破家亡,突然就悲从中来,蹲在庵门下我就哭起来,净玉在旁边想劝又不知该说什么话,最后还是一把拉起我说:“看你哭得人心烦,索性我与你到城门那边看看,若此时又开了城呢?再不行我也陪你去那烧的去处走一趟罢了。”

  她为人虽然丑陋粗野,但做派风风火火,立刻进去回明了惠赠师太,她就拉着我往城门来,大约相隔也就二、三里地的样子就到。

  城门口守卫果然比以往森严,个个人口鼻都蒙着白纱布,有想进城的就赶走,如是出城的,则说明出不许入的规矩,然后带到一个木栏公告前,我仔细看去上面竟贴了七八张人像,下面各写出姓名,官差一个个仔细对了面相才放行。

  我隔着远看不清人像,但也知道那是州府通缉犯人的名录,便与净玉假装白撞地挨近那边,在人像上扫过一眼,其中或有穷凶极恶虬髯大胡的汉子,也有闪烁奸猾尖嘴猴腮的男子,直看到最末一张,赫然就是严家二少爷严湛琥的模样,我和净玉待想再看真几分,就有官差过来驱赶,我俩只得走了。

  这遭看来二少爷是真的无家可归了,我想起桃三娘曾说的一句话里,所谓多少大户人家也得根株尽净的下场,便是如此么?我失魂落魄地想到这些,眼眶又酸起来,净玉不声响,也就拉了我回庵,跟惠赠师太、二少爷、严楚说明这一切,大家商议了一番,都觉着二少爷于此地再不可久留,到亲戚处避难,对方也恐怕躲之不及,就算有肯帮忙的,也怕官司会牵连到人家,只是身上银钱不多,随身之物除了一把油伞加一身换洗的孝服,便再没有了。最后还是严楚想到个法子:“我过世的老娘原有个亲弟,家住镇江鸭子塘,是些做小生意的买卖人,一家子全是话头极少又老实,这几年来我和这舅舅也不生分,隔一年半载就会到他那走走住些日子,现在少爷既这样,咱不如坐船过南边,到镇江我舅舅家住几日,他必不会拒绝。”

  惠赠师太觉得这样可行,二少爷也想不到别的法子,听到是往南走就应允了。走官道又怕官驿会接到通缉画像,所以只能走小路,夜里若能赶到瓜洲,天明前雇条小船过江去就最好了。

  计算已毕,我们便收拾行装,惠赠师太还叫净玉称出半斤白面,让我蒸了馒头带着路上吃。

  晌午过后,天候还算晴朗,我们一行三人便离了澄衣庵,远远避开大道,只沿小路往南走,过了横沟河,再行经桂花庄、柴圩村,穿过王店和王巷,一路绕的都是田间小路、荒林杂径,到得江边时,天早已经黑了,只是离瓜洲渡口还有好几里路程,我们又饥又渴,尤其二少爷,几番忍不住叫停歇脚,觉得鞋里好似进了不少石砾,走一步都磨得生疼,但解开鞋隔袜摸着才知是脚趾、脚跟都磨出不少水泡,这样也无法,只得再套上鞋,却更越发肿胀难受。

  顺着江堤又行了一段,实在看不到人家,我们只好找棵大树下面拣块干净地方坐了,到附近汲些水来各人吃了点干粮,都困乏得不行,连话也懒怠说,挨着树干不知不觉就阖眼瞌睡去了。

  后半夜江风起来,我被冷醒,远远地就看到江面上一片淋淋闪闪的火光,还有一些大小船只来回过往,我连忙叫醒二少爷和严楚,顺着江边走到瓜洲渡头,那里已经聚集了好多要过江的百姓,我们好不容易挤上一条船过了江。

  到了江南岸边的西津渡,天已蒙蒙亮起,只见远处守望的水兵官衙点着熊熊火把,执长刀兵械的守卫一待船只靠边,乘客上岸之后,就将人赶着往一个木闸门内过去,一一视看过是否有瘟病发作的痕迹我们悬着心,但好歹都放过去了。

  出了渡头,严楚雇辆骡车,说往鸭子塘,我和少爷又饿又累,上了车里便不自觉互相倚靠着背睡熟。也不知走了多久,车轮磕到地面的石块颠颠簸簸,我迷糊间睁眼问:“严楚,还有多少路程才到?”严楚与赶车的都坐在车外,听到我喊就探头回来道:“还有一段,你和少爷只管睡就是。”

  我掀开一点窗帘看外面,浓荫的绿树和山石的缓坡,有些像是进山的情景,我因对严楚信任,也就没疑心,乐得继续睡了。

  哪知到我觉得异样再醒来之时,全身已被严严实实捆着绳索,身边的二少爷也是一样,只是嘴巴也被绑一块白布,所以出声不得。就看见撩起的门帘子伸进两个不认得的男人来看:“老哥放心,都捆结实了,车里放点迷香他俩就睡个三不知,我们花二十两买来也值。”

  另一个道:“嗯,这货好得很,少爷和丫鬟,嘿!这丫鬟就当扬州瘦马的卖上价……”

  我又惊又疑,与旁边的二少爷对视一眼,他睁大着双眼也十分惶恐,我们竟然被严楚卖了?我用力扭动身子想挣扎,那两人见我们醒了,二话不说,就把帘子再度放下,然后开一条缝伸进来一根竹管,轻轻吹进一股烟,我和二少爷本已没吃没喝,体力耗尽,这一下又恍惚昏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只知道车一直在走,车轮时常磕在石头上,颠得车里晃晃悠悠。这些人一整日也不给我们喝水,好不容易熬到晚上,车子才终于停下,一个男的掀起车帘,看外面天竟都又黑了,他拿着刀子进来在我们面前晃一晃:“现在给你们松绑,就乖乖地下车来,咱也让你们喝水吃点东西,咱丑话先说,要想逃,爷这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我和二少爷只得一径点头,他便给我们松了绳子,其实这一天一夜的折腾又没怎么吃喝,再加上捆绑得全身又僵又酸痛,我和二少爷连路也几乎走不了了,还是相互搀扶着慢慢下车来,四周围山风摇摆着林树,才知道这是在不知离江都多远的山里。车子停在一家矮小简陋的小客栈门前,一个杂役出来接了骡子的缰绳牵到旁边马厩去,两个男人领着我们一边进店一边就喊:“三娘子!三娘子!还不快出来接爷爷!”

  “哎!来了!”随着一个爽朗清亮的声答应,走出一个三十上下,窈窕身段穿蓝印花衣裳,裹着同样一色包头的女子来:“哟!是王周、王正你们哥儿俩呀?我道这几日不见,又到哪发了财来?”——我错愕在那,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这不是……桃三娘?二少爷极小声地问我:“她怎么在这?”我摇摇头,且不做声。

  桃三娘也好似根本不认得我们一样,只是一直跟那两个男人十分熟稔地说笑。

  那两人就道:“你在这条道上这些年还不知道,能走路上你这店里吃饭的,发得了什么财,顶多伤天害理发点损阴德的小财罢了,我们两兄弟是这奔波辛苦的命,咳!都是老熟人了,先温两口你这上好的老黄酒来润润。”

  桃三娘便喊:“乌大,烫酒!”店里没有旁的客人,她便引着落座:“你们今天有口福,乌大早上刚打回一头山猪,菜都是现成的。”说罢就转身到里面去,这两个人还在调笑:“是宰山猪还是宰哪个路过倒霉的肉吧?”

  不一时,那个叫乌大的我也不认得的跑堂端来酒,那两人自己喝酒,让我和二少爷自倒了凉茶喝,桃三娘就陆续从里面端了一盆酱煮烂猪头,那长截的野葱叶子还杵在猪鼻子里,一碟卷猪头肉吃的薄饼,一碗香椿炒山雀蛋,一份黑乎乎的咸菜干,几碗有点焦糊底不干不稀的水饭;那两人就喝着酒拿饼卷猪头肉吃开了,只叫我和二少爷一人拿水饭就咸菜吃,我们俩一日一夜没有吃喝了,现在迷香的药力渐渐下去,也就顾不得那么多,各自都稀里哗啦吃了一碗。

  过一会,这个不认得我们的桃三娘转身再端出一碟子黄澄澄的干麦饼子:“这干饼吸油,你们拿它蘸那猪头的油汤吃,味道也好。”

  那两人就依言吃着,又连连夸好,我不经意间,就扫见对面桌子底下,慢腾腾有个黑色的东西在动,起初看不真切,待那东西爬出来到了灯光照到的地方,居然是只乌龟,再细看去,龟壳背上一圈白,不正是我的小武?我忘形地跑过去双手抱起乌龟:“小武!你怎么来了?”

  二少爷也凑近来看:“这不是你养的那只乌龟么?”乌龟伸长脖子,一对绿豆大眼珠子翻了翻,张嘴打了个呵欠。这时王周、王正两人不干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哎哎!干什么呢?”

  我被他们一吼,吓得全身一震,他们其中一个就骂骂咧咧起身想过来抓我,哪知才迈出一步,一句话没说完,嗓子里就发不出声音,只“喝喝”地出气,他伸手摸喉咙正疑惑,我看着他的嘴就往前凸起,鼻孔也往上翻开,人再站立不住往前扑去,一时四肢着地衣服撑破,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脸皮就显出深褐色,骇得他们俩自己左右看,碰翻面前身边好几张桌椅,最后仰天发出一声驴叫——这王周、王正就在我和二少爷面前生生变了两头驴!

  我和二少爷相对惊得嘴半张着半天回不过神来,冷不防肩膀被轻轻一搭:“月儿。”我回过头,桃三娘正笑吟吟地看着我:“三、三娘?”这情景犹如在梦里,原来她还是认得我的,我一头扑进她怀中,也不会哭不会笑,只是死死箍住她的腰。

  桃三娘摸着我的头发,也不言语,半晌才拉我过来二少爷身边重新坐下,那个门外接应的杂役闷不作声过来把驴子牵走,不认识的乌大把地上推倒的饭菜和桌椅收拾了,又另搬来一张干净桌子,新泡上一壶茶。我和二少爷看着眼前,仍说不出半个字来,桃三娘则一如往常没事人一样忙里忙外,很快端出山斑鸠炒酱瓜、坛酸笋蒸肉、豆豉炸小鱼、碎腌菜豆腐汤等几样汤菜和绿豆米饭,然后招呼我俩道:“这一路辛苦,吃吧?”

  我和二少爷也就顾不得那么多,重拿起碗筷吃起来,桃三娘只在一旁微笑着看我们,可吃到一半时,二少爷却慢慢停下筷子,若有所思望向桃三娘,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何会在此地?那两人说你在这开店几年,是真是假?”

  桃三娘不禁“扑哧”一笑,过来给我们倒茶:“我在此地、在江都,又有何区别?不过是开门做生意,有什么真真假假?江都也罢,这里也罢,欢香馆也不过是幻象,没有真假。少爷是有慧性的人,这样一个道理也不明白?”

  二少爷听了这话,叹口气苦笑一下。

  桃三娘又转身进后院,只听锅碗盆勺一顿响,很快又端出一盘热菜:“来,山里不像城里,没那么多好招待的,不过你们再尝尝我这个菜。”

  “什么菜?”我和二少爷都丈二金刚摸不着头。

  “这个叫九回肠。”桃三娘说着放下盘,只见里面是油汪汪的红汤,泡着一段大约一、二尺长的猪肠,迂回地弯成大到小的圈,没有完全切断,只是在上面割了精细的肠花,作料再以豆豉、紫苏、姜、葱、椒、蒜等配酱一起,油爆一下五颜六色地淋在上面,我和二少爷听了这菜名面面相觑,心里只觉得一阵说不出的五味杂陈,连日来一系列遭逢巨变、磨难惊吓,已经把人的气力心智都耗尽了,全是万般说不出、道不尽的千折百回,思忖着九回肠这三个字,反倒正切心头。

  “九回肠……”二少爷用筷子夹起一端,原来那肠子看着是连的,但拿筷子夹时才知是早断成一小段一小段的了,他迟疑了一下才吃进嘴里,我看他的神情,便也夹了一块,嚼在嘴里又辛辣又香脆,是从来没吃过的猪肠做法。

  吃完饭,我把乌龟放在桌上爬,但怎么引逗,它也不变化,桃三娘又从里面拿出一个包袱来:“这里几件干净衣服,都是你们在家时常穿的,还有些碎银杂物,我也带了来,到后面你们洗过澡就换上吧,今晚在这里将就睡一觉,明天还要赶路,且正好添了那两匹畜生,你们也有代步的,可便易些。”

  我一听桃三娘说赶路,就害怕:“三娘,我们、我们能去哪?我爹我娘还在江都……”

  桃三娘看看二少爷又看看我:“各人生死有命,你们眼下只可往南边去,北方战火连天,江南亦是涂炭,江都不日将有一场人间浩劫,你们千万切记不可再走回头路,即便回去也是无益,只有死路一条。”

  “往南……”我看着桌面上缓缓爬走的乌龟:“小武也说过这话。”乌龟的眼皮半阖,一副将要打瞌睡的样子,慢慢缩回壳内。

  桃三娘笑道:“月儿,三娘今天为你践行这顿饭,也是在你的今生送你的最后一程。你们两个人,其实注定了今世该有一段姻缘,也是前尘往世种下的因,必须偿还的夙愿。只需记住,从此往南走,不拘几千里,也不必往那人间繁华的去处停留,只找个山水闲适的境界,男耕女织转眼几十年便过,不也是乐事?”

  这话我几乎当自己听错了:“我的今生?”再看看身旁二少爷,他紧拧眉头都是沉吟神色,桃三娘笑着对他道:“人生一世,说时漫长,其实过眼皆非。前尘故旧多少事也因为那碗孟婆茶便忘却了,只知今生阴差阳错便聚了头,不论是埋怨命运捉弄,还是个好坏安排,若没有因,又哪里有果?唉,少爷,您说不是么?”

  二少爷不禁点点头,但又摇摇头:“听你这话,莫非竟连我与她前尘故旧事也知悉清楚么?”

  桃三娘却站起身:“我的话到此为止,天也晚了,咱们各该歇息去吧。”桃三娘说罢就往后院去了。

  只剩下我和二少爷两个人呆若木鸡在这,我想着爹娘,那一日与弟弟的死别,原来也是跟他们的生离?连日来一幕幕在我脑子里换过去,差点都想不起如何会急转直下就离开江都到了这里,若不是再遇见桃三娘,我和二少爷两个人还不知命运如何?

  忽听得二少爷自嘲自讽地说:“这半生兄弟不能相顾,家业凄散飘零,孑然一身如何立足……”

  我心里一阵透满悲凉:“二少爷……”

  “以后再不要叫我少爷,我早不是什么少爷,只是想想,也不怪得麻刁利、严楚这些人,这样的乱世,谁不该先顾着自己的性命和前程?只拖累得你也要跟我到这处境里……”他喃喃说完,便自己起身打开桃三娘刚才给的包袱,里面果然是他和我在严家时的几件夏季衣裳,以及梳子、涤带等物,另还有个钱袋装满了散碎银块、红绳拴着几串钱,我心里不由深深感谢桃三娘的周全,二少爷无奈苦笑说:“过往听说你的厨艺是她教授,只觉得她这人奇异,想不到这个时候还得她救一命。”

  我点头,又见那不做声的乌大走出来搬桌扫地,只得拿了衣物到后边,找不到桃三娘,只见一个挂帘的小间外放着两桶热水,就与二少爷分别洗漱了,乌大又指引我们在一间小屋里两套铺盖上睡觉,一宿无多话,只是辗转难眠。

  第二日清晨,阳光刺眼地照在脸上,醒来一看,奇的是两人都睡在一间破败得几乎瓦不遮顶的空屋里,昨晚那只包袱也端端正正放在枕边,四周围除了身下一床被褥是好的以外,其余全是长出杂草的烂地。我和二少爷走出屋外再看,这里前后乃是山涧一段刚够走车的崎岖小路,路旁一棵歪脖树下拴着两头毛驴,看见我们就一个劲儿低头,温顺得丝毫不敢乱动乱叫,我们两个人心下明白,也不知感慨还是难过,只得默默收拾好行装,卷上两床被褥由驴子驮着,战战兢兢准备骑上去之际,我忽又看见破屋边的草丛里,慢悠悠爬出口嚼一根青草的乌龟,我赶紧过去把它抱起,才与二少爷一人骑上一匹驴子,就顺着眼前这条道路,一直往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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