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这人必然是深醉了,对着我说这些压根听不懂的话,只是我能感觉到他的哀怆,他与那位竹公子不像一般的买欢男人,在这纵酒销金的脂粉乡里,好像更多是在躲避甚至放弃什么。
“公子是真醉了,我去为公子做醒酒冰?”我打定主意再不理会他的醉话,说时就起身走下几级台阶,才回身告罪地福一礼,也不管他再说什么话就匆匆下去时,却又不期然碰到迎面上来的诗痕,她乍一看到我有些错愕似的:“你怎么在这?”
“我?我来给先生送燕窝粥的。”我刚走两步又想起来喊住她:“你有没见到九妹?就是厨房里跟我一起做事的那个丫头?”
“没看见啊。”诗痕说话时伸手整整裙摆便不理我上去了,我无意一撇,起初也没在意,但在回厨房的半路上,才猛地醒悟到诗痕在整理裙子时,手并没藏在袖笼里,而是有血有肉的样子露在外边的,虽然不得要领,但记得先前阿浊说的,自从“雪鹓屿”所在的结界一角破坏后,萼楼里很多女鬼身上的皮肉便不能保持了,这是连玉面丸都不能弥补的,这诗痕的骨手也该是如此吧,怎就好了?
“小月、小月!”
忽听到个尽量压低的声音喊我,我一激灵:“嗯,谁叫我?”
“是我、是我。”
我正四处看,面前的一根廊柱上攸忽伸出一只鬼魅般的手冲我招几下,我吓得倒吸一口冷气:“鬼?”
“是我王八宝呀!”一张大嘴的男人脸紧接着浮现在柱子上,我定睛一看:“王八宝!真是你?”
“嘘!嘘!”王八宝急得乱摆手:“别喊了!上回就因为你差点被那饿鬼小子找到。”
“对、对不起。”我赶紧凑近那柱子边:“你怎么躲到这柱子里面?这些天你到哪儿去了?那天晚上偷肉吃的贼可是你么?”
“哼哼,什么偷肉贼?我只不过是观察那风什么的结界崩坏时候,顺手撕了一点肉腿子打牙祭罢了!倒是你,我是看你这迷糊家伙,明明身处这鬼窟里却还不懂自保。”王八宝鄙夷的口气摇头晃脑。
“我?我怎么了?就没见过你这么馋嘴的王八!”我不服气地撇嘴:“诶?你刚说什么?‘风露人间’的结界崩坏了?”
“是啊,你都看不出来么?”王八宝得意地窃笑:“那风什么的饿魂怨念有所动摇,慢慢醒悟几分人伦的心魄了。”
“你是说风校书吗?”我困惑起来:“什么心魄?”
“嘁,你这人类小丫头,说你也不懂。”王八宝忽然着急起来:“没时间跟你瞎扯了,总之就告诉你一句,别再跟那些吃人鬼接近,下回未必能躲……”他的话没说完就隐没进廊柱里,我上去连拍几下柱子:“你说清楚点?躲什么?”可廊柱瞬间就恢复原样,什么痕迹也没有,剩我傻眼地站在那儿。
回到厨房,九妹仍没有回来,露哥正指使乌糍姐他们到窖里搬出一些藏酒。
“这是两坛汾酒,买来却忘了?还有这万里春、荔枝绿,再不能放久,‘腊八’就拿来用吧……还有这是亳州客商送来的状元红、佛手露吧?明晚送去‘风露人间’。”
乌糍姐诧异道:“不是说那位公子病着?还送酒去?”
露哥白她一眼,却懒得解释,继续察看另外几口酒缸:“这是江夏县的冰橘烧、桂花烧?夫人平素只爱喝蜜酒和黄酒,这也闲置着,最近没有从江夏过来的客人。”抬头看见我走来,便展开笑容:“小月啊,怎才回?夫人让我跟你说,蒸一碗上回那样的醉鸡、酒方肉,连汤端去,别忘记蒸一碗胭脂稻饭。”
“哦。”我点头转身去做事,但想着露哥送酒给“风露人间”的神情,竟像要纵着那些人索性喝死算了似的,王八宝来警惕我说“风露人间”的结界要崩坏了,必也跟风校书有关,看她对竹公子病情关切的样子,莫非她对竹公子动心,结界就要崩坏么?但结界崩坏,碧茏夫人岂能答应?
竹公子的病情没几日便急转直下,据说连坐起弹琴都不能了,请进来的几拨大夫,断的脉象左右不过是“心气虚而生火”、“肝木不疏气滞血亏,连带不能克制脾土”、“土湿木郁,肺金不降”,又加上‘**损耗肾精之故,故而眩晕神疲’……
大夫留下的话想来道理不错,只是抓药吃了多少服也不见好转,风校书也日益憔悴下去,什么名画烹茶、字煮酒的雅趣也不曾提起,每回送提盒走上那依山而筑的小楼,再闻不到什么名贵熏香气,只有厚重刺鼻的煲药味。
“云香姐姐,这是紫米红豆细沙糖粥、糯米桂花藕节,大夫吩咐说藕节能止咳血的。”我又翻开主菜的盒:“这是鸽蛋煨鸽子雏、酿珍珠圆子、粗菜豆腐、太极芋泥,若不够再让人过来说一声。”
云香点点头,因为连日这里的气氛,她和其他一众环婢舞姬也是百无聊赖,没精打采的。
突然小玉香跑进来说:“鸳鸯馆派人说,夫人待会要来看望竹公子呢。”
云香顿时犯难的神色,焦急地往屋里看看,小玉香贴近小声问:“去告诉先生,她又要不高兴了,怎么办?”
我疑惑地问:“夫人来为何先生会不高兴?”
云香有点不耐烦地觑了我一眼,本不想搭理我的,但小玉香还是多一句嘴:“还不是因为竹公子……”
“玉香!”云香呵斥道,小玉香立刻闭嘴了。
“哦。”我虽不像刚来萼楼时那么害怕她们,但还是赶紧收拾好食盒就退出来,哪知回头就在台阶上碰到披一袭斗篷手拿几支腊梅花的封离梧,身边的小童儿不止打一杆灯笼,还拎着个酒壶,看样子他又是去园林里闲逛喝酒来着。
云香赶紧过来接过他手里的花枝:“封公子就是不听劝,这么大冷的天,非要去逛。”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梅俗了人。”封离梧说话时转向我:“小月姑娘许久不见了。”
我微屈膝正想冲他福一福就走,却不想他也冲我一揖:“不好唐突佳人,但在下想请小月姑娘稍留步一起赏腊梅花可好?”
“这……”我还没来得及拒绝,云香和小玉香已两边分别圈住我手臂:“小月姑娘过来这儿坐,你们还愣着干嘛?烹茶去啊!”
几个小丫环马上在敞轩当中的帷幕内摆上矮几、梅瓶和蒲团,将封离梧的梅枝养上,又去扇炉烹茶,我心忖待会碧茏夫人就来了,看云香她们神气,这阵仗怕不是好事,偏偏封离梧要留我在这,她们又推波助澜的,这不是要将我也扯下是非里么?
“长君连日病着,在下无人共酒,煞是寂寞啊!这是温过上好的惠泉酒,不如你也尝试一点?”封离梧为自己的杯里满斟,一边又要我喝,我平时在厨房,往往做完整夜的事,罗娘和乌糍姐她们也爱喝两盅,但我只浅尝过几次,并没觉得这酒有何好滋味,但对着封离梧只能含糊答应,他把酒杯送到我面前:“喝?”
我接在手里抿了一点,这酒还算清冽并不辣喉,便硬着头皮喝下去。
“谢小月姑娘赏在下几分薄面,”那封离梧似乎真的高兴:“我这落魄之人,也不敢说什么十年一觉扬州梦,更不想担那青楼薄幸名,渺渺天下之大,今朝还能有我容身之地,已是万幸,我也干了!”
我看着封离梧醺醺然的样:“封公子,你真醉了。”
“醉?”封离梧忽然探身过来抓住我拿空杯的手:“若我真醉死去,但愿天雪覆尸,骨生青苔,我就做那庄子说的至乐骷髅又何妨?”
“呵,封公子又大发酒兴谬论了?”——
听声便知是碧茏夫人,丫鬟们立刻掀开帷幕,我手缩不及,一身猩红大毡斗篷的碧茏夫人站在那,身边靠后还有个人,那身影在夜色中泛着微微银光的白,红的烛火掩映下反显得像飘散雾霭一般,我心里更是一惊,怎么连春阳也来了?
“夫人?我这刚开一坛惠泉酒,你也来喝盅祛下寒气?”封离梧睁着迷离的眼朝她晃晃酒杯,我趁机抽手,酒杯却应声滚落地面,我僵在那里。
碧茏夫人的脸在明暗光影里看不清是何种神情,但她的声调偏冷:“云香,风娘还在楼上?”
“是,夫人,因为先生刚喂竹公子喝药……喝药的时候不准我们进去伺候。”云香小心翼翼。
碧茏夫人听这话时,不知什么缘故却转脸去看春阳,末了道:“弟弟,你且在这等我一等。”说罢径直往里屋上楼去了。
小玉香识趣地给春阳脱下银白大毛的外披,童儿马上添上新壶和酒杯、果子点心。
我看着春阳走进帘幕,撩起衣摆坐在矮几一侧垫子上,还俯身捡起我刚才掉的那个酒杯,递给我淡淡地道:“你何时也学会饮酒的?”
“我……”我想否认,却不知该怎解释,热酒这时烧到脸上,耳朵尖恐怕都是烫的;但春阳明显也没真关心我饮酒的事,而是拿起酒壶正要自斟一杯。
封离梧半昧着眼打量春阳,看他要自斟时,便将自己的酒壶伸过去,春阳的动作停一停,就把自己杯子往前送一点,由得封离梧给自己倒酒。
“你竟是碧茏夫人的亲弟弟?”封离梧不无一丝好奇:“在下封离梧,先干为敬。”
春阳并没干那杯酒,他只是深抿一口,目光落在面前的瓶插腊梅上,半晌却忽然嘴角露出半点玩味轻蔑的笑意,与此同时,就听楼上“咣当”一声巨响,好像是什么木柜之类的重物倒塌发出的。
“吓?出什么事了?”云香她们都纷纷惊起,封离梧先想到竹公子:“长君?”说时他人已往楼上跑去。
唯独我坐在那,看着春阳慢慢将酒饮尽,终于忍不住道:“你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什么主意?”春阳对我的话好像有些意外,冰棱一样俊秀的脸侧眉冷笑道:“这萼楼是姐姐自己在人间开的小小生意,与我何干?”说到这,他好像讥讽的口气:“小丫头,你倒是长了不少胆子。”
我顿时气结语塞,自认识春阳以来,确实一直对他是既畏又惧,只要看见他就常吓得说话都结巴,即使曾经不止一次得他救过性命,但这种恐怖也没退减多少。
“只不过这人间繁华,金风玉露,谁不爱过?”春阳伸手在面前的梅枝上摘下一颗金黄花苞放进自己酒杯内:“姐姐求我得空时,来这小住几日顺便帮她擒那王八精罢了。”
“可这里,原本就是那王八……精的啊?”我还想坚持。
“你怎知道这里原本是他的?笑话,”春阳的冷笑已转为残忍的狰狞:“楼上那个病得快死的男人,你知道是谁么?你知道这大明朝的气数一尽,朱皇帝的江山转眼就是别人的了?皇家子孙落个树倒猢狲散,这一个也只能躲在萼楼郁结等死罢了,还有那自称封离梧的,不过是自诩凤凰离梧桐,自己争一点寒酸义气罢!……数月前,我就亲眼看着九天之上的天龙和凤凰跌落到饿鬼道最深的焚渊,任你是火鸟还是天君,被焚渊内最幽暗的地火吞噬,也要烧得神魂散毁、万劫难复……你无法想象那些天龙和凤凰绽放出多华丽的光,却很快便化作灰烬的模样,这六道轮回之内,什么东西注定就是谁,或者谁的?”
“……竹?”我刚说这个字就不禁掩住口,因为这时候楼上猛地“轰隆”震响,紧接着是风娘嘶喊:“云香!大夫怎么还没来?马上去找!……你们出去,你们都出去!”
春阳皱眉起身朝楼上走去,我也忍不住跟着他身后,生平第一次走上“风露人间”的二楼,风校书的闺房。
原以为楼上必是一片狼藉,不曾想正室内一幕幕织染作紫楝花、青老竹、蓝露草各色的生丝绡垂挂到地,烛光透过一层层花影憧憧,让人陡然仿佛走入迷离的清彩斑斓中似的,直至拨开几层丝绡走入,才看见那散落一地诗书,不知有多少张写满笔墨的宣纸;再往里走,是一道隔断的多宝格和半月门,可惜已经倒塌在地上,许多香炉、玩器也摔碎了,想来方才就是它们发出的巨响。
而宽敞的里屋此刻环立着碧茏夫人、封离梧他们,又有四扇绘着美人画的碧纱橱横陈在地,同样是砸得断裂;风娘披头散发地拦在床帐前依旧在喊着:“你们都出去!”
碧茏夫人指着风娘恨声骂道:“你这副模样要给谁看?我也望公子好转,你却拿我的好心当驴肝肺么?”
帐内的竹公子似乎想说什么,但禁不住又一阵猛咳,风娘隔纱帐贴着竹公子道:“公子的身子哪儿也不能去了,你要把公子送到城里别墅养息,外面世道荒乱,你岂不是送公子去死么?你有何好心?”
这边厢春阳慢慢走来,随手从地上捡起几张宣纸,看着上面的龙飞凤舞,却哑然失笑念道:“辛弃疾的‘此生自断天休问’?”念完又换一张:“还是辛弃疾的,‘一片归心拟乱云,春来谙尽恶黄昏。’”念完他将纸随手一扔:“你若有‘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我或许还敬重你几分。”
春阳的话我听不太懂,那风娘和封离梧的面色顿时错愕,碧茏夫人虽然气得眉毛倒竖,但也就不做声了。我看那床帐里的人咳完,伸出瘦长的手将纱帐轻轻掀开一条缝,用那咳尽沙哑的声音自嘲道:“我若有,又怎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他说完这话,周遭人也没有敢出声的,停半晌似乎在打量春阳,才又道:“敢问阁下是?”
“我?我是来自幽冥地界的恶鬼,循着人间将死的气味到此,但我对人命没有兴趣,就因为窖藏的一坛能让人长醉不醒、名叫昆仑觞的好酒,想在今夜开封,并寻个能共饮的人……不知你可有兴趣喝一杯?”春阳说得轻描淡写。
“昆仑觞?听闻当年画圣吴道子在龙兴寺作画,当饮尽一坛昆仑觞,便画出那令长安都内所有屠夫渔户都再不敢售卖鱼、肉的《地狱变》,我倒真想尝试……”帐中的竹公子果真就要下床来,风娘赶紧搀住他:“何必劳神?您不能再沾酒了。”
“不、不,今日难得嘉宾。”竹公子拍拍她的手:“风儿,帮我穿衣。”
“可是……”风娘忌惮地看看春阳,欲言又止,想来她生怕碧茏夫人和春阳加害竹公子,因此绝不敢当面顶撞春阳。
碧茏夫人见状也就再无二话了,一边屏退众人,一边着云香随她去取酒,又命小玉香和我重新布置一张酒宴席面。
我等速速照办。
席面就设在敞轩内那扇竹林幼笋婴戏图的大屏风里,四下新挂起保暖挡风的猩红帘栊,封离梧带回的腊梅花也被摆在当中,借着熏笼的热力,那花散出清醒的香气。
我也是第一次看清这竹公子的面容,虽然病重苍白,他仍将一袭绯色盘领衣穿得中整,腰系一条镂金云纹玉带,凭倚着风娘半侧在屏风下,没有张扬的作派,但自有尊贵威严气度。
碧茏夫人果真让人取来一坛沉痼许久的泥坛,用湿布擦去沙泥,坛身上隐约显出三个看不懂的字。
“年代久远,这酒怕已成膏,需用当年的新酿去冲淡。”春阳用小刀一边刮开泥封缓缓说道:“自魏时贾锵家奴以匏瓠取得黄河源头水,酿出这酒色绛红的昆仑觞,至今已有千载,酿法自宋后便失传……”
“既失传,你为何又能得到?”陪席的封离梧奇道。
春阳开酒的手停了停:“我刚已说过了,我是来自幽冥的恶鬼,这酒当然也非留存在世上之物,当年大宋国都的东京城破,它随大量财宝和人畜尸骸流落黄河水源,最终在幽冥的三途河畔搁浅,直到我在那里捡到它……”
“原来是大宋东京遗物,倒是跟我这破落之身相合。”竹公子笑,转向身旁的风娘:“风儿,你看那外面的风雪是不是下大了?”
风娘示意云香遣人掀开屏风一侧的重重帘幕,从这边望去只有深沉夜色,但漏进来的风声似乎真夹着雪粉,又被屋内的炭火瞬间热化了,有濡湿的味道。
“这位小兄弟,看来比我等年幼,话语间却自有勘破玄机,”竹公子望着虚空喃喃道。
春阳终于把酒封完全打开,然后拿来一个羊脂白瓷盆,净手后用银舀勺舀出一勺浓血般的昆仑觞,那酒浆确如他所说,厚重如脂膏,且并无香气,旁边侍儿取来已经温热好的三年元红新酒,将这新酒陡然冲入瓷盆内,一股难以言喻的甜香登时四溢开来。
“想不到在这乱世,我等还能有这一隅苟活片刻,优哉游哉相聚、饮酒。”竹公子说时,封离梧也勉强笑道:“只是不知小兄弟虽是恶鬼,却拿出此等美酒款待,我等反倒如何舍得去死?”
“用这琉璃盅,才能配这琥珀浓。”春阳用银勺慢慢将那昆仑觞流入备好的琉璃杯内:“我且借用唐代诗鬼李贺的那一首鬼诗中最末的两句,稍改几字,你们可愿意听?”说这话时,他挽袖将两个斟满的杯子送到竹公子和封离梧的面前。
竹公子连伸手取杯也不太能够了,风娘帮他将杯拿近唇边,他闭目轻嗅:“酒香不烈,却沁人肺腑,小兄弟你请我饮这样的好酒,只怕我此生无以为报,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我看到春阳脸上微妙的笑意:“冷翠烛,劳光彩。萼楼阑下,风吹雨。”
——随着他的话音,我只来得及看那风娘的神情陡然变色,与此同时,轩内原本绚烂通明的擎枝灯烛突然升起半尺高的绿焰,如冰般的恶寒取代了室内所有温热。
“这酒,还喝么?”春阳自斟一杯,拿在手中轻轻转动,绿火映照中,那深血般的酒浆汨汨流转。
封离梧的神情惶恐,手里的杯子已“砰当”应声落在桌面,环顾四周,口中呵出长长的白气:“怎、怎么回事?”
还是竹公子波澜不惊:“萼楼阑下,风吹雨?风儿,你去取我的琴来?我想再听你弹一曲……鬼兄说的是李贺的《苏小小墓》,恰好眼下距离苏小当年埋骨的西泠桥畔并不远,此情此景确是契合之极。”
风娘眼眶已经红了,泪水打转,但她咬紧下唇没有哭,颔首去取琴。
冷风“咻咻”打着旋,将帘幕吹得东倒西飞,竹公子他们带来的几个小厮早就吓得“哇哇”逃散出去,封离梧看着竹公子的气度,才勉强定下心神恐惧,就连想说什么,也被他抬手止住了。
“还好这酒,是热的。”竹公子强抑住咳嗽的冲动说了这么一句,便将酒饮尽,我原以为他喝下那酒马上就会死,可他只是俯身剧烈地咳嗽一阵,才长叹一句:“这酒华不因风霜变故,果真是好……我这疏狂半生,喝过多少好酒,但酒逢知己却极少,想不到在临死前,还能遇到一位值得同席共饮的朋友,于愿足矣。”
春阳把自己那杯饮尽,才道:“你若埋骨在此,自有草虫花鸟为伴,并不算寂寞。”他说时,周遭灯烛的绿火瞬间又转为温和的橘色,帘幕内马上暖和起来。
风娘将琴抱来,抚一曲无歌的悲调。
封离梧渐也不怕了,捡起酒杯,任由春阳为竹公子和他重新添上酒,举一杯入喉,便高兴大笑起来:“长君说得是,我原就说过想做那至乐骷髅,与青山星月为伴,上穷碧落下黄泉,不如一醉千年……好酒!”
春阳看着他俩连喝下三杯:“这昆仑觞毕竟已是幽冥之物,凡人喝下去折损阳气,何况朱公子人间寿数将尽,喝这三杯,算算剩下的时间也就不多了。”春阳说这些话时依旧淡淡的没有波澜,我心里暗暗吃惊,风娘手下的琴也“噔”地断了一根,她没有作声地停在那里,只是泪流满面。
朱公子将空杯又递给春阳,风娘抹去眼泪,转身拿来一件大氅为他披上,看春阳又给杯子里斟满,忍不住劝道:“莫要贪杯了?”
朱公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似乎有冷汗在额角津津地渗出来,但他握住风娘的手仍温和地笑笑:“你若不弃,将我埋骨在此,与你长相伴,我亦风雨无怨。”
风娘那刚止住的泪便又忍不住:“是生是死,我也不会与您分开……只是……”
封离梧拿着空杯,起初的神情是愕然,我以为他被春阳说喝过这酒就活不了多久的话吓坏了,但他忽又把杯递给春阳,平和道:“鬼兄的章句佐酒,别有韵味,谢了。”
春阳嘴角带一点微妙的笑,替他斟满。
朱公子又一阵剧烈咳嗽,风娘拿帕子给他捂住口鼻,可眼看着殷红的不知是酒还是血,很快就从她指缝浸透出来。
“咻—咻—”外面越来越疯狂的北风,居然吹得屋里猩红帘幕也微微摆动,漏进来的一点冷气也叫人脚底发木,我转去倒一些热水给风娘换洗下帕子,借着光影见那封离梧却自顾喝了一杯又一杯,我心里越觉酸楚难受起来,好像眼前一切都会随即烟消云散般,风娘搂着朱公子心疼揪心的模样,在我眼中都渐渐模糊……
“你哭什么?”淡漠的声音突然近在咫尺响起,我吓一跳赶忙揉揉眼,春阳不知何时离座起身,正面对面站在我前方看着我。
“没、没什么,就是困了……”我吸一下鼻子用衣袖用力抹几下眼睛:“要什么东西么?”
春阳突然抬手止住我说话,并作侧耳倾听状,我一怔,就听到不知是头顶上还是敞轩外面,传来“咯咯咯”的声音——
“是……老鼠啃楼板么?”我抬头望,但天花上什么也没有。
‘咯咯咯—’声音越来越大,好像连脚下也感觉到响动了,我立刻想起先前曾有过的这种情形,莫不是王八宝在什么地方弄出来的?
“先、先生……”刚走开一会的云香忽然惊惶跌撞地跑回来,手指着外面:“少爷,有点不对劲!”
“轰轰隆—”整座小楼这时都开始抖动,春阳眉头一皱也不多问就飞身冲出去,我还在那发愣,地板下“咕噜咕噜”的声音传出,好像有水在底下被煮沸了似的,封离梧也惊觉不对跳着脚站起来:“这、这是什么?”回头看春阳出去了,便喊:“恶鬼小兄弟!”说时就要追去,这边朱公子伸手想阻止他,可话没出口又是狠咳,风娘只顾扶着他,根本无暇分身去管。
我心想封离梧压根不明白状况的,万一有什么不测怎好?连忙也跟着后面:“封公子!”——
甫一拨开重重帘幕去到敞轩外,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定住,天空持续飘着大雪,但低沉的暮色中却依稀透下微光,一股一股苍青的风居然有了形色,在半空中分不清方向地飞来飞去,照见那台阶下方原本一大片假山灌木的地方,此时全都如一锅模糊粥般翻滚,春阳也是一怔:“这是什么东西?”
“咕嘟咕嘟”眼看着那翻滚的粥竟搅起一口漩涡,开始将周边青砖路径和花木也席卷起来。
“啊!怎么回事?”封离梧在那惊得大叫。
春阳很快就醒悟过来:“必又是那王八精……”说时他的神情就随即在变,眼睛迅速显出漆黑颜色,十个手指的指甲也霎时间也长出数寸黑钩,强风从他脚下升起,我站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也顿觉凛冽的寒气像刀子一般刮到脸上,封离梧这时也意识到危险,但他回头看见我,立刻将我拉住:“小月姑娘,你怎出来了?快进去……”他说时那个漩涡已经飞速卷到台阶上,我们脚下也开始倾斜,我来不及惊叫,封离梧就一把抱住我,我们两个人同时就站不稳朝漩涡当中滑下去——
“咕嘟咕嘟”沸腾的糊涂粥似泥浆在身边翻腾,但漩涡并没想象中旋转得那样厉害,我和封离梧只是半个身子陷入其中,他虽然吓得大喊大叫,却还死死攥住我的手臂:“啊!这都什么……”
“你们两个不要松手!”只听春阳大声喊道,随即他就朝漩涡当中纵身跃了下去,我还没看清楚他就整个人消失在沸腾泥浆里了。
这时天空中原本飘雪低沉的暮色,竟随着苍青大风拨开了缝隙,从那当中透下几缕稀微的光线,淡淡的清辉照在这依山而建的“风露人间”小楼,发出白骨般的光泽,我还犹在不知所措,可就在这眨一下眼的时候,身子突然一松,脚下猛地踏实,我和封离梧两个人顿时坐在硬生生的地面上:“诶?”
我和封离梧一时面面相觑,半晌才反应过来,刚才那骇人的沸腾泥浆和倾坼的台阶都消失不见了,我俩就好端端地待在敞轩檐下,周边一切如常,天空依旧飘着大雪,没有光也没有苍青的风在飞转,封离梧讷讷地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一眼就看到春阳蹲在台阶下方,此时正慢慢站起身,他的白衣在黑暗中飒飒飞扬,狰狞鬼脸的神情戒备地环顾四下,看来是他破坏了方才的漩涡?可一转眼就什么都消失了,是幻象?……王八宝做的么?
我正惊疑不定之间,春阳几步跑上台阶,封离梧这厢拉我起来:“小月姑娘,快起身,地上凉。”
春阳好像没看见他一样,就从他身边擦身而过,还撞了他肩头一下,他被撞个趔趄,差点就扑倒在我身上,我也狼狈至极,赶紧起来搀着封离梧,那厢看春阳已经走到轩门边的一堵墙前,伸手在上面摸索几下,然后又转到另一边的柱子上下察看,我想起先前王八宝曾在回廊的柱子上出现过,莫非他现在也隐藏在这些墙壁或柱子里?
封离梧还想说什么,我急忙打手势叫他别说话,然后指指屋里,示意他跟我进去,封离梧困惑地看看我,突然他睁大眼睛望向我身后:“那是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我只觉得耳后陡然又响起风声,还没来得及回过头看,脚下就觉地面剧烈一震,吓得低头去看,强劲的气流重新迅速地鼓**起来,“砰”地面砖块崩裂开来,苍青色的风自地底下涌出,后腰上就觉被个东西挟着巨大的冲力将我一顶,我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整个人就双脚凌空被个东西带着升了起来,仍留在地面上的封离梧想伸手拉我一把,却已连我的脚都够不到了!
“嗷呜—”兽类的闷声吼叫从我身后传出,我只觉得耳朵都震得痛响,回过头去看时,才发现就在身后数米处的大股泥浆糊涂中,露出一颗足有两扇铆钉铁门般大的兽头,大红灯笼样的两个瞪圆凸出睛目似乎刚醒,开阖几下,猛地张开黢黑深邃的方形大口又发出“嗷—呜”的兽吼——
“吓?”我已经完全吓懵了,这时身下的实物反侧,我顺势就要滚下来,连忙伏低身子用手胡乱扳住什么东西,那怪兽一动,我借着一点苍青的微光才发现自己抱住的居然是怪兽手爪上方的腕臂,只是这触感很奇怪,不热也不冰冷,硬邦邦的不像是普通血肉之躯,就是湿乎乎的泥石,且那怪兽抬起这只手爪似乎正想往前一步,拍到台阶上的春阳头顶,可紧接着下方又传来一声碎石崩裂的巨响,原来是春阳一手劈断廊柱,当中冒出一团烟气,但瞬即又钻入地板缝隙中去,春阳好像还在找着什么,完全不知道头上那怪兽就要致命一掌似的,我心里怕得要死,慌乱大喊:“春阳!小心……”
“轰”地一声,兽爪落在石砖上,顿时一个深陷的掌印,旁边的封离梧也好像吓呆在那里,根本挪不动步,可春阳的身影攸忽就消失掉踪影,我被这一震,脑子里也“嗡”响,支持不住松脱手径直就要摔下来,可兽爪又立刻抬起,我落在它的爪面又迅速带到高处,正晕头转向之际,白衣影惊起飞掠,就听“噗—”地奇异钝响,一股泥浆冲天飞溅,怪物登时发出难以置信的怒吼,并且双爪扬起胡乱抓挠,我整个人也被甩到高空中,但立刻就被一袭宽白衣袖卷住,同时春阳单手接住我,在半空中一个倒翻就轻飘飘落回地面,我虽然被晃得七荤八素的,但间隙中还能看到那泥浆怪物仰面朝天,其中一只大眼眶里却突兀地插着根石柱,想来就是方才春阳徒手砍断的那一段?
“谢……”我双脚落地后还没来得及把谢话说完全,春阳就粗暴地将我和旁边的封离梧往屋里一推:“你们两个凡人别在这里碍事!”
“哦、哦……”我脚步虚浮不稳的,但还是踉踉跄跄扯上封离梧往屋里拨开几层帘幕躲进去。
“小月姑娘,刚才那是怎么回事?小月姑娘你没事吧?……”
我惊魂不定,胸口里的心已经跳到嗓子眼了,大口抽几口气,那封离梧却还喋喋不休地询问,我连话都说不出,兼之被晃得头晕目眩的,只能蹲下来捧着额头歇息一下,可帘幕里突然传出风娘惊恐的声音:“长君……您醒醒!长君……”
“啊?”封离梧听到这话顿时什么都顾不上了,转身冲去:“长君!”
我一时还没明白过来,半晌脑子里才转过弯,诶?就听里面封离梧悲恸痛呼:“长君!”
竹公子死了?我不知为何头皮一麻,有种不详的感觉迅速爬上心头,先前王八宝就曾说过因为风娘的饿魂动了心魄什么的,所以结界有崩坏,莫非指的就是风娘与竹公子之间的情爱?看这些天风娘因竹公子的病体而憔悴的模样,现在竹公子若死了,她会如何?……我的念头才转到这,即再次感到身下的地板发出比之前更加激烈的颤抖,仿佛就跟上回在雪鹓屿所见的郑梅夫死忌失控一般,整座楼阁都在“咯咯咯”地摇晃起来,我掀开帘幕进去想看一眼,却“噗”地被内里冲出一道无形风浪翻倒在地,封离梧的声音惊惶高喊:“风、风娘你……”
我艰难地爬起身冲进帘内,只见朱公子仰躺在风娘怀中,双目微睁却已灰败没了生气,他的下巴乃至衣襟上还黏糊了大片血迹,发髻抛散风娘一身,而风娘此刻搂着朱公子的尸身,双目已哭出了黑色的血泪,同时大团暴虐的蓝火在周围各高空、低处“呼呼”自燃,云香她们蜷缩在周边角落里瑟瑟发抖,反倒那封离梧好像仍不懂害怕一样,这时连滚带爬竟还想靠近过去,无奈风娘周边的蓝火和旋风数度吹得他眼睛都睁不开,只能用袖子掩面拼命乱喊:“风娘?长君……”
“嗷——呜”楼外猛地一声震天的兽吼,紧接着持续良久的震**和倒塌声,我捂着双耳只觉得头脑都疼得发黑,终于这时看到春阳快步跑进来,那怪物似乎也没让他轻松,原本精洁修整的衣袂缺损,纶巾也脱落披下长发,但目睹到风娘的情形,春阳由不得懊恼地跌足迟了一步,旋风把他的长发吹起,那张苍白的鬼脸眉心倒竖,显得异常凶恶,缓下脚步走向敞轩当中,天花已经震裂得“簌簌”掉下碎石渣滓,眼看整座“风露人间”就要坍塌的趋势,春阳气得用力一跺脚,就听“咣”地就如石杵落地的巨响:“人已经死了,你这样也没用!”
这话说完足足半晌,风势好像渐渐弱下些,风娘才颓然转向春阳:“当真是……醉死的?”
春阳咬牙恨道:“这酒没毒,确是昆仑觞,我刚说了,它毕竟已在幽冥数百年,凡人喝了,当真醉死,但你应该知道,他的病痨本就捱不过多少时辰,我本意是陪他喝着酒,叫他走得舒服点,也叫你宽慰些罢了……偏偏那王八这时引来土精捣乱!”
风娘俯身将脸贴在朱公子的耳鬓:“夫人叫你来,也不过是变着法想叫我继续为她赚钱罢了……”
春阳眯一眯眼,但并没有更生气的样子:“因为这个男人,竟能叫你释怀这百年来的怨恨?”
风娘将朱公子的身体更紧地搂住,旁边的封离梧听到他们俩的对话,虽然还是有很多困惑的神情,但这时张一张口正想说什么,风娘没等他出声就迅捷不及掩耳地快速朝他一挥手腕,就见封离梧无声地仆倒在地,我以为封离梧被她杀了,吓得“啊”地惊叫出声。
但风娘深吸几口气勉强止住泣声,突然朝春阳叩拜下去:“春阳少爷,我只求您一件事,您若答应我今世便是承您天大的恩情,来生做牛马来还了……”
春阳看着她,也有点泄气地似乎叹一口气:“你要我让姐姐放过你?”
“是,夫人只听您的话……我但求、但求少爷将我与他的尸骨一起抛到那无人去到的山涧里……接下来能随他一道走那黄泉路,若有来生、来生……”风娘深深垂首,泣不成声。
“他出身高贵,恐怕也是谪仙一流的轮回,即便迷了本性,转世恐怕仍有好去处,而你……却不一定了。”
“我俩盟誓,生生世世,即便只能做他靴底沾染的风和雪,我也……”风娘的话语声渐渐低沉下去,周遭的鬼火也随之黯淡,一切归于黑暗死寂,直到露哥掌灯,碧茏夫人出现在敞轩门口,看到眼前情形,面色犹有不甘,但终于也长叹一口气,慢慢走过来,钗环叮当作响,我借着那灯光,看到风娘的身体以奇特又有些恐怖的形象蜷缩交缠在朱公子的尸身上,春阳没有看碧茏夫人,用靴尖将滚在地上的那坛倾倒的昆仑觞轻轻一踢,似乎小声嘀咕句:“可惜这好酒,这昆仑之伤……”转身朝外走去,碧茏夫人的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什么,春阳已经别过脸去,看不见他的神情,只是扔下话:“姐姐,叫办事的小鬼带上她的骨头,将他俩扔到没人的山里去,那个活的顺便丢到外面……我乏了,叫人拿热酒和点心来。”
“风露人间”的结界终归还是失守了,后来我听王八宝说的,原本春阳似乎想陪着那位朱公子死前畅谈饮酒,借着言语导引多少好能叫他死时少一些痛苦,叫风娘少一点冲击,兴许还能打消风娘随朱公子而去的念头,保住怨魂结界;但想不到王八宝正是瞅准时机,凭借土遁的功夫设法引来一只大土怪精兽,待把春阳引开之机,让二人深情话别且朱公子动气吐血死在风娘面前,这一场事故也就按照他满意的方向结束了,我听到这里不禁气得敲几下王八宝的头:“你引来的那只怪物差点吃掉我了知道么?你个臭王八、臭王八!”
“唉哟、唉哟,不是小月,你听我说,那土兽即便将你吞下去,我也会救你的,你准保死不了,别打、别打!”王八宝抱头鼠窜,我却打不停手:“而且你不觉得风娘和那位朱公子很可怜么?你还这样利用他们?”
“那是他们命中注定的事,我能奈何?”王八宝做个吐舌鬼脸:“不过那饿鬼小子居然比我想象的有些仁心啊,在花园子他就救过你一命了,你这后知后觉的凡人小姑娘,哼!还有另一个那叫封什么的,却也没叫那帮女鬼吃掉他,还放他出去了,哼,只不过外面天下之乱,他就算跑出去了,往后也没路好走。”
“你说什么在花园子救过我一命?”我一怔。
“那回你随那个骷髅手的女鬼到花园里是要做什么?可是她诓骗你过去的?我告诉你吧,结界崩塌后这些女鬼身上的肉都慢慢没掉了,要补就得靠鲜活的人肉,她正想动手之际,正是那饿鬼小子突然出现她才住手的,后来她就把厨房里另一个丫头吃掉了!”
春阳……又救了我一命?”我猛地心底凉透,半晌不能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