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转入夏的时节,夜里最可人的就是皓月清朗,透人脾心的凉风吹送几片流云,花坞院里有人借着酒醉爬到一处高高的瓦顶上白嗓子大唱:“……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我给他们送去滚烫的苏鸡,是把大斩鸡块裹上鸡蛋面粉,下油锅炸香酥然后高汤煮成的;咸蛋黄兜子,是将细切的半肥瘦猪肉加麻油炒香的鸭蛋碎一起,包入粉皮上笼蒸熟的;还有夹酥层,填了荠菜肉馅的炉烤胡饼,配上大盖碗的青笋鸡羹、蒸鸽蛋乳等,一样样端到桌上,喝得酒意正酣的客人望着我调侃道:“真个小蛮腰肢的桃花色好女儿。”
我不得已低身干笑一笑就赶紧退出来,虽然对于萼楼这样场面和客人都司空见惯,但心里还是不愿堆笑应酬。不曾想那个客人拿着酒杯追出来:“好女儿,能饮一杯无?”
我吓一跳,连退几步:“不、不,我不会喝酒的!”一不当心脚下踩空就倒了过去,“噼里啪啦”滚到门槛外三级台阶下,不单提盒散了一地,腰臀磕在砖上疼得半天都爬不起来,还好走过的芸妞和蕙儿扶起我,那客人见状也过来赔了几句不是,芸妞就数落那客人道:“小月姑娘别看还年纪小,她可是咱萼楼顶尖儿的厨娘,你看人腼腆就欺负人,哼!摔坏了你赔得起么?”
“我赔膏药钱还不行么?”那人倒真摸身上钱袋掏银子,蕙儿手快抢过来捻出一块足有三几两的银子塞我怀里:“这还差不多!”然后就打发那人进屋喝酒去了。
我想赶紧走,可一挪步子就觉左脚钻心地疼痛,忍不住“唉哟”差点又摔倒,幸好蕙儿一把搀住,不耐烦地拉我坐台阶上:“你伤哪了?”
我摸摸左脚踝,额头痛出一圈冷汗:“好像是这,我坐一下就好。”
“人的肉身就是这么脆弱啊。”蕙儿皱眉低声嘀咕道:“那你今天做好春阳少爷的点心没?”这是她最关心的,过去她和芸妞对我都正眼不看,但自从知道春阳亲口说只吃我做的点心后,这萼楼里的恶鬼们对我明显都客气许多。想来不只因为春阳是碧茏夫人的弟弟吧,有时依稀听到她们谈论,似乎春阳如今在鬼界阎魔天殿下执役,在幽冥鬼族中想来地位不一般吧?
“还没,不是说他子时打后才有可能回……”我话还没说完,蕙儿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声音陡然提高八度:“现在都快亥时了!春阳少爷一月没回萼楼了,难得说今夜有空闲,你不事先预备下,瞎跑来送什么东西?”
我不敢跟她争辩,摸着痛脚,心思眼下连走回厨房都够呛,春阳别回来才好……一边强撑着身子去将地上的食盒重新摞起来,蕙儿看我这样子更没好气:“磨磨蹭蹭的到什么时候去,我带你回去吧。”说着她就一手提起食盒一手拽起我,她的力道奇大,我忍不住求饶地痛呼:“疼、疼啊姐姐!”
这春夏之交,正是花坞一带花木次第开放的时节,桃嘴青梨花过,几棵李子树也结出翠尖尖的小果,这里纵情寻欢的男女们或眠花荫、宿柳丛,花园里无处不风情。
我由蕙儿搀着一只胳膊走,明知道她是个女鬼,所以走在黑暗夜路里反倒不觉得害怕了,只是有些惊讶她的身上并不如以为的冰凉,一袭玉带系住鹅黄的披风,衣襟里藏着的香囊散发出阵阵香气,耳垂一对红宝坠子随着步伐轻轻摇动,那张虽是画皮的脸颊,侧面眉目描绘精致,目光神情专注着前方,从前只道她脾性刁钻泼辣,不曾想还挺热心的……斜刺里一团黑影如离弦箭般“咻”地从石墩后面窜出来,来不及看清又遁入一棵树后面,唬得我和蕙儿都惊叫出声,我依稀看着像是只大狗,怕它会扑过来,一后退却触动脚的伤处,顿时疼得“唉哟”差点又跌倒,蕙儿咬牙狠声:“什么东西?滚出来!”
“呜呜呜……”树后传出细碎的呜咽,不像是狗发出的,但尖尖细细也不是人声。
蕙儿伸着鼻子在空气里嗅了嗅,立刻捂住鼻子:“哪来的骚屁玩意儿?敢来萼楼撒野?出来!”
树后鬼鬼祟祟地伸出一个三角小头,上面有双荧光寒射的小眼睛朝这边张望,定了定,才飘出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问道:“这里果真是萼楼没有错?”
“是,你做甚的?”芸妞叉腰喝道。
三角头四肢着地的身子从树影里走出,却是一只黄鼠狼,它走出几步,抬起的前爪迅速变作人手,黄毛蜕变为一身旧色葛袍,三角头化作一张小鼻子小眼睛的人脸,朝我们作一作揖,用一口外地口音说道:“小可从山西云中三头死逆煞鬼将军处来,有一封书信交予萼楼的饿鬼夫人。”
“找碧茏夫人的?”芸妞有点疑惑:“还未听说过夫人与山西云中的什么鬼将军有交往,既然是信使,干嘛做贼似的?”
“外间兵荒马乱的,小可这些日子可遭老罪,又不识得路径,萼楼真实在难找,先是随一些客商来到此地,听说逛青楼,便跟来了,也不知道是也不是?”那黄鼠狼嘀嘀咕咕地,随带发几句牢骚,忽然竖起鼻子指着我手里的提盒道:“那里盛的有鸡?”
我连忙摆手:“原本盛的鸡,现在是空的。”
“哎呦!我快饿死了、饿死了!三千里路赶到这啊,半月来没吃过半只鸡……”那黄鼠狼说话就在地上打起滚来,那模样像个路边死乞白赖的无赖。
蕙儿也有点糊涂了:“你是走的人间路?不懂一些遁地术么?或者从灵界找捷径也能快许多啊?什么都不通还当什么信使?”
黄鼠狼听完愣了愣,还是执拗地问:“真没有鸡了?一只?不,给半只也好?”
我和蕙儿不禁相视一眼,都觉得这黄鼠狼十分古怪,她想了想:“这样吧,你随我去见碧茏夫人,至于鸡么……”她指着我道:“她回厨房给你准备一只,等信带到了就给你鸡吃,如何?”
“那敢情好咧!”黄鼠狼吸溜一下鼻子,蕙儿便让我自己提着食盒回去,她带黄鼠狼去鸳鸯馆见碧茏夫人。
一瘸一拐着伤脚,我还是认真做起点心;两道甜食是凉的广寒糕和热的樱桃蜜煎豆腐,虽然春夏之交没有生藕上市,但我拿出旧年存的红藕粉,与冰糖加水煮滚到粉色微稠,再放入一大勺桂花糖酱拌匀离火,用这桂花藕糖水冲调一定份量的荸荠碎和米糕粉,然后拿出蒸糕盆将盆内抹油,倒入糕浆上锅蒸熟,扣出来的桂花藕糕呈淡红色、略透明,只待冷却后切小方块、浇上红糖稀摆盘便好看了。而樱桃蜜煎则是前一日我用偏酸的樱桃去核,加蔗浆煮成浓稠状的,然后浇上刚点卤凝固的热豆腐便是。
轮到热点,我便做那生熟虾杂菜卷,先用掐出的菜汁和面,煎出摊薄的翠色面饼,生大虾治净头壳和背线,洗净压干,放盐和葱白、花椒、水酒腌制,另打出蛋清调芡粉呈淅沥清浆状,拿出一半虾肉放入上浆,然后抓一把炒过的核桃肉与虾肉轻轻下热油里,陪虾肉泡至刚刚红熟便捞起,然后把那腌渍生虾肉与熟虾肉分别盛在细白瓷的敞口碗中,旁边小方碟配切细的水葱、芝麻盐、拌紫芽姜丝、酱莴苣、糖烧面筋、腌山茄儿等小菜调味做卷饼的佐料,这几样再在一个大盘子上码放整齐即可。
做完第两道,我看看滴漏,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还不见有人来传话要上点心,勉强可以歇口气吧,但天冷加上脚疼,人觉得头也开始发昏起来,眼前不时迸几星白花,真有点撑不住了。
乌糍姐在一边似乎看出我不对劲,便过来道:“小月,还要做羹汤么?方才我这烧的干贝冬瓜汤有多,要不给你盛一盖盅,你这个样子还来回折腾做什么?那春阳少爷嘴就那么叼,究竟是不是你做的他能一口就尝出来?嘁!我才不信,我这回烧得很够火候。”
我心里感激乌糍姐的好意,但以春阳口味的刁钻,恐怕还真是能吃出来的,而且既然他都说过只吃我做的,我还有何偷懒的道理?便摇摇头:“算了,万一怪罪下来,连累姐姐更不好,今日采办好像进了几样活鱼?是养在流水那边的木槽里?我去挑一尾起肉做圆子。”
我从柴堆里找出一根长木棍暂作为拐杖,点一盏小灯,趁人不注意在怀里揣一个肉馒头,便往院外一角的水源走去。夜深了,这时不知王八宝甲鱼是不是躲在水槽边?它最近都没做出什么特别的动静,偶尔会变回甲鱼的原型溜到厨房偷东西吃,或者待在有水的地方发呆,问它什么它也不爱搭理,只说要等什么时机。
循着路径左弯右拐,距离流水槽还有七八丈远,就听见前面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我愣了愣立刻放慢脚步,说话声调很奇怪,但其中一个能听清是王八宝甲鱼,我又往前走了几步,拐杖杵到石子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才把那对话打断了,感觉是王八宝往这边张望,然后看见是我,才放高声道:“小丫头,原来是你啊!”
“是,你在跟谁说话呢?”我见它没什么异样,才放心走过去。
“哦?你的脚怎么了?”王八宝甲鱼慢悠悠地从木槽上探出头来:“难得来一回,也不给带点吃的?我这正有客人呢!”
“客人?你哪来的客人?”我奇道,一边从怀里拿出那个馒头放在水槽边沿上:“喏,还热的。”
“鲤娘,出来吧,是这里厨房做事的小姑娘。”王八宝甲鱼朝水里招呼道,我更好奇,凑近了拿灯照看,只见水下浮出一条金鳞灿灿的大鲤鱼,不由惊呼:“吓!好大!”
“嘿!鲤娘是今天下午刚被买来的,那捕鱼的不晓得,居然把那条河里的鱼祖宗给捞上来了。”王八宝甲鱼啧啧嘴,我借着灯光一径朝那鲤鱼端详,不曾想它忽然就恼了,口出人言骂道:“小姑娘真没礼貌,拿灯照甚?”说时将身子一转,尾巴扫起一串水花,恰好都溅在我脸上,唬得我“哎呀”一声后退,脚下疼又使不上劲,整个人失去重心就跌坐在地上。
王八宝甲鱼自顾自地用嘴叼起肉馒头,咬了一大口然后把剩下的放到水面上:“这里头有肉,鲤娘,应该对你的胃口。”
我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小灯也熄了,用手摸到脚踝,才发现伤处已经隆起肿胀的鼓包,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哎……好疼!”
“诶?你怎么了?”王八宝甲鱼听见我呼疼又探出头来。
“刚、刚在花坞那边崴到脚了,好疼。”我倒抽口冷气答道。
王八宝甲鱼眨巴眨巴眼:“那你还跑来这里做什么?”
“来找……”我正想说来捉鱼回去做菜,但话到喉咙就停住了,那条鲤鱼想来便是厨房采办买回的鱼吧,谁知居然是会说人话的鱼精?我一时语塞,自认倒霉摇摇头:“也没什么事。”
王八宝甲鱼已猜到我的来意,复回头去那鲤鱼耸耸下巴:“鲤娘,她是来捉鱼的,你既然吃了她的馒头,就帮她把那条呆草鱼赶上来吧。”
“哦?”那鲤鱼又“哗啦”一下跃出水面,对我细看了几眼,然后我就听见它尾巴一扫,一根软趴趴的东西掉到我脚边:“脚伤的地方先用这个捆住,多少会好点。”
“啊?捆住哪儿?”我摸到的是又湿又凉的草绳,正奇怪着,王八宝甲鱼就接口道:“鲤娘是帮你治伤呢。”
“噢?”我半信半疑地将湿草绳绑在脚踝上,一股出奇温和的凉意顿时渗入皮肉,疼痛果真减少许多,我找回那根木杖撑着慢慢爬起身,有点不好意思:“谢谢了啊。”
那条鲤鱼不置可否又转回水底去了,我愣了愣,河鳗随即“哗啦”一下露出头:“接着!”
“吓?”我还没反应过来,一团黑影就从水里弹飞起来,带着一股水花就落入我怀里,我惊得差点就丢到地上,定睛看却是条鲜活大草鱼,把我身上溅湿了不打紧,又奋力挣脱蹦到地上“啪啪”地甩尾。
王八宝甲鱼提高了一些声调道:“你快拿上回去吧!还有……”它顿了顿,我觉得它语气有异样:“外面似乎太乱了,有很多不好的东西也趁机溜进这里来,那个饿鬼小子回来也不一定摆得平,你自己当心。”
我心里“咯噔”一下,正想问它是怎么回事,那河鳗就极不耐烦:“你快走、快走!别碍着咱聊天。”
“哦、哦!”我挺怕那鲤鱼又朝我泼水,赶紧拾起地上的草鱼回厨房去了。
我这一晚上可算是接连的倒霉:先是被客人调戏而摔倒崴脚,接着又被一条鲤鱼精泼两遍冷水,然后瘸腿抱着湿漉漉、腥唧唧的大活鱼回厨房,衣服湿透不算,还满身都是鱼腥气,晚风吹得人身上冷飕飕,只好蜷到灶头边烤衣服。
乌糍姐见我这副模样,便叫阿浊去我屋里帮拿来换洗的外衣,又给我舀水洗脸和手,我道感激不尽,突就见芸妞从外面急火火地跑进来,进门就冲我嚷:“蕙儿呢?刚才蕙儿不是跟你在一道?她怎就不见了?”
“吓?”我愣在那里:“我、我不知道啊?”
“你刚崴到脚,蕙儿好心送你回来,可我等到一坛酒都喝完了,再派人出来各处找过却还是不见,她还能去哪儿?”芸妞是真急了,带着酒气脸红脖子粗地过来一把拽住我的手,乌糍姐她们连忙过来拉住她:“芸姑娘,我们真没见蕙姑娘来过。”
我恍惚曾听谁说过,这蕙儿和芸妞二人生前是相好的异姓姐妹,芸妞生前的亲爹好赌,便将她卖给人家抵债,后来她被夫家欺凌毒打,蕙儿听说后就离家跑去找她,二人夜里逃走到野外却遇到野狗群被咬死的,所以二人枉死后的魂魄仍灵愫相依,现在看芸妞这么着急的样子,莫非她真感觉到蕙儿出什么事了?
“是了,方才在花园里遇到一只黄鼠狼,它变成个人的模样,说是从山西什么云中的什么鬼将军那来的,给这里的……夫人送信……”我一边说着就觉得不对,眼睛余光就看到阿旺他们的脸色,这才想起厨房里大多数的人并不知道萼楼背后的秘密,舌头不自禁就打起结来,芸妞也从我的神情看出话不对,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把将我从凳子上拉起来:“现在你就跟我去见夫人,蕙儿若在便罢……”芸妞威胁的话只说半截,但眼眶已经挤出红丝,仿佛快要流出血来似的,我吓得只好说:“那你且等等,我把几样点心装好盒子一道送去。”
缚彩的青瓦红门,灯烛上下相照得两廊荧煌。数位罗绢粉紫的浓妆伎人在院子里摆弄各色丝竹,地上还有几个七、八岁的上了丑儿妆的小伶在练习翻滚。
“这些人看着眼生,都是新招来的?”芸妞正嘀咕一句,就看到蕙儿和露哥从屋里掀帘子出来,芸妞上去重重一巴掌拍在蕙儿的腰上:“死蹄子害我等你这许久!”
“哎?”蕙儿被她打得莫名其妙:“我这儿陪夫人见客呢。”
“我到处找不见你,一时也寻不到你的魂气……”芸妞虽气急败坏,但这句话说半截还是咽了回去,就一劲儿拍打蕙儿。
“呵,来的是云中三头死逆煞鬼将军座下的黄鼠狼管领,它身上带着臊屁味儿的毒瘴呢。”蕙儿用手遮着嘴压低声音俏皮地道,芸妞立刻凑近她身上闻,果然立即皱眉捂鼻:“你这都熏成什么样儿了?赶快换衣裳去!”说罢也就“噗嗤”笑了,一旁露哥看我还站着对她俩发愣,便朝我面前摆手:“春阳少爷早回来了,谢绝应酬就自个儿到西厢房歇息着,我这好多事忙,你把点心送进去?”
“哦。”我点头,过去在江都初识春阳时,他在我印象中是会害人、吃人的恶鬼,可到后来却几次在危急之时得他出手拯救,才觉得他其实是个冷面热心肠的,尤其对自己的手足家人更是关切备至,来萼楼做事大半年间,碧茏夫人有事都只会找他来商量调和,他也从不贰话的。
西厢内,春阳穿一袭白縑的道服,外披白地缁色布边的月衣正倚在长榻上,手中执一卷书在灯下看,我把食盒内的点心一一摆到他身边的矮几上,忍不住道:“你倒真像个书生……”话没说完,春阳觑我一眼,我后半截便生生咽了回去。
春阳放下手里的书,淡淡答道:“最初来到人间时识字看书,只是为了接近那些达官贵人,能够投其所好揣摩他们的意思,后来时间久了,发觉这些书卷内确实有许多意趣。”
“哦。”我故作不经意的样子继续拿出碗箸:“刚才出来太着急了所以没做羹汤,现给你泡一盅芽茶?要雀舌还是鹰爪?”
春阳点点头:“鹰爪。”
我转身到壁橱架子上取茶叶,拿眼偷看坐在那边的春阳,意外的是他也正看着我,我连忙把脸转到灯影的暗里,他却开口问道:“你的脚怎么了?”
“脚?”我一愣:“刚在花坞不小心崴到的。”
“你脚上绑着的是什么?”春阳用手指了指。
“这个?”我才想起脚上绑着那条鲤鱼给的水草,想来是有些灵力的东西,所以被春阳察觉了,只得尽量敷衍:“是水草,脚踝肿了,用它绑着舒服些。”
春阳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外面突如其来一阵嘈杂声打断——
“我要吃鸡!我就要吃鸡!”
“哎,黄管领莫着急,已经去厨房取了!”是露哥的声音。
“我要吃鸡、吃鸡……”
我看春阳眉心一蹙,便解释道:“是那个黄鼠狼精,从什么云中的鬼王处来,方才我和蕙姐在花园里碰到他,说是来找碧茏夫人的,也一直嚷嚷要吃鸡。”
“云中?”春阳的神情十分意外:“你们在花园里碰到它?”
“是啊?它说是跟那些客商一起进来的,还说找不到路,先问是不是萼楼来着。”我一边说时一边取烧水的铜壶看:“哎!没水泡茶了,你等着,我现在去烧。”
当我出到院子,就看到那黄鼠狼正在当中轱辘似打滚,嘴里还喊着:“我要吃鸡!我要吃鸡……”忽然看见我了,就地“蹭”地坐起来指着我骂道:“你!方才是你说去给我拿鸡的!鸡呢?”
“吓?”我一怔:“我、我忙别的去了……”
“你个卑鄙的人类!”黄鼠狼暴怒起来,摊开双手现出尖长的指爪:“既然鸡肉还没送到,我先喝点人血解渴!”说时就凶神恶煞地要朝我扑来,我下意识环顾四周,露哥正转过身去跟别个在说话,好像压根没注意到我这边,眼看它纵身一跃,我吓得拿壶就冲它面门扔过去:“你别过来……”
“啪—”的一声,黄鼠狼“呀”地发出夸张的叫喊就弹落在地,立即又一骨碌爬起来,更加生气地跳脚吼:“胆敢冒犯本管领,肖小人类是活腻了?”说时它那个尖尖的三角头上两个眼睛冒出红光,头颅像吹气般猛地增大数圈,张口就要朝我咬来,这时西厢的门“哗啦”被推开,我还没看清楚,就觉白影一晃,“噗”的闷响,黄鼠狼“啊啊——”大叫,竟飞出足有三丈多远,春阳不知何时就站在我前方,垂手而立的姿态,好像从未对黄鼠狼动过手似的。
“哎呀,春阳少爷您怎么出来了?”露哥赶紧过来张罗。
“只是一畜生,仗着谁在这撒野?”春阳的语气冷峻不容置疑。
“嘿,这位又是哪儿出来的?嘿,这一脚好力道……”黄鼠狼“哼哼唧唧”’的从地上爬起来,一边用毛爪子搔着半边脸一边拿眼上下打量春阳:“原来是个饿鬼小子……嘿嘿,这立眉霸眼的架势是吓唬本管领呢?本管领可是个皮善人,就不与你计较了。”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烧水给我泡茶!”春阳故意朝我觑一眼斥责道,我赶紧答应:“是!”就去捡起铜壶跑开了。
出乎意料的是,那黄鼠狼精后来并没恼羞成怒地跟春阳开打,俩人在院子里说了什么,在我取了水和烧炭炉子回来时,那黄鼠狼精用圆滑的腔调正说道:“三头将军自上回与修明、夷光两位校书交际,便从此牵肠挂肚的,派我这趟是来提亲哩!”
碧茏夫人和露哥在旁边,也附和几句什么,我在西厢门阶下放好炉子烧水,春阳还是淡淡的,却见那许久不见的诗痕急匆匆从外面跑来:“夫人、夫人……花坞那边出事了!有几个客人发疯,在那咬人砸东西,有个把芸妞的头发连皮都扯掉一块,真不知如何是好……”
“快去看看!”露哥和碧茏夫人来不及多话,就急火火跟诗痕去了。
春阳对这些闲事杂务毫不上心的,转身回到屋里,我则尽量让自己不起眼地缩在一旁扇着炭火烧水,一边望那黄鼠狼精,它冲远去的露哥身影又在喊:“哎!鸡呢?鸡呢?”幸好阿鱼已从厨房带着食盒跑转回来:“来了、来了。”
看来黄鼠狼是不会再找我的茬了,我稍微放心一点,烧好水为春阳沏好茶,收拾回厨房不提。
阿浊打赤双脚穿着刚过膝的裤子,独自坐在庭院一块凉石上,一边哼着小调儿一边对着一大簸箕赤小豆在挑拣。
忙碌的一宿终于又过去了,我也松一口气,拖着瘸腿拿上几个热腾腾的菜肉包子走来:“这豆子是做什么的?蒸豆包?”
阿浊笑嘻嘻地接过一个包子:“迟些有用处的。”
“这么黑又没点灯,你能看清?”我用力咬一大口包子,对她的话也没深想:“哎,我今天才叫倒霉,不但崴到脚,还差点被一个黄鼠狼吃掉。”
“黄鼠狼?”阿浊天真地笑:“黄鼠狼吃鸡不吃人吧?”
“是个黄鼠狼精,”我说时看看左右,压低声:“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专门来到这的,哎!突然就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吓我一大跳。”
“那后来呢?你受伤没有?”阿浊马上急了,拉起我衣袖察看。
“没有,多亏春阳出手制止它了。”我摇摇头。
“春阳?哦!我听弟弟们说过,是碧茏夫人那个很凶的弟弟吧?对了小月,再过俩月就到中元节了。”阿浊在黑暗中捻起一颗豆子:“这个有虫眼儿。”
“这么黑你怎能看见虫眼?”我诧异起来,可话还没说下去,“哗啦”一阵瓦片跌落摔碎的声响从数丈开外的围墙上传来,阿浊猛地一把拽住我:“小月,小月快跑!”
“啊?”我还没明白怎回事,就听到嘶哑不明的人声和一股像是血腥的刺鼻味道,阿浊用力把我拉起来:“快!”
我什么也没看清,只得被动跟在她后面,一边跑她一边还朝厨房方向喊:“姐!乌糍姐!”
恰好罗娘出来洗手,借着屋里的灯光她望向我们的神色一变,赶紧从门后拿出大捆扫帚戒备地让我们迅速躲到身后并大喊:“什么人?”
我这时借着屋里透出的光转回头去看,才发现大约数丈开外有两个乘着夜色的男人模糊身影,只是行止怪异,衣衫在光里透出价值不菲的质地光泽,但束容凌乱全不像个正常的好人。
好像被罗娘的阵势唬住,那两人迟疑地立住脚,屋里的赵不二、阿旺也闻声跑出来:“出什么事了?”
“那边有两个人……很奇怪!”我指着说。
“嗨!你们干甚的?”阿旺大声冲那俩人喊了一句,那俩人立刻退回暗处,很快消失踪影。
“那人不对劲儿!”阿旺想追过去,赵不二一把拉住他:“你一个人打得过他俩啊?”
我想起方才在鸳鸯馆处诗痕来禀告的话:“花坞那边说有几个客人发疯打人、咬人了,碧茏夫人和露哥都赶了去看,不知……”
“诶?乌糍姐先送东西去花坞,还没回来?”阿旺的话音没落,阿浊撒腿就飞奔出去,我赶紧去拉:“你要去哪儿?”
“姐……有危险!”阿浊急着甩开我的手,我也急了:“什么危险……别自己一个人去!”根本拉不住她,只得就跟她前后脚一齐出了院子。
东方的天幕已经微微擦亮,很快萼楼就会在日阳下显露出它原本的面目,惯常这个时间里,该散的散去、该睡的也自然就睡了,然而那两个奇怪的人与今夜花坞的不寻常**有关?
花坞内灯火依旧,但花园里静悄悄的,我拽着阿浊低声告诫:“你别冒失,这里的姐姐们都有点凶。”
“嗯。”阿浊握住我的手:“我担心乌糍姐,找到她就回去。”
正说着话,我脚上好像绊到什么,恰好就在之前崴到的伤处,我疼得“哎呀”一声,阿浊低头去看立刻惊呼:“姐?”
果然是乌糍姐,她匍匐在地上,正好伸手抓住我的脚踝,我俩赶紧扶起她:“姐!你怎么了?”
乌糍姐连忙做手势让我们噤声,又指指下身用极低声道:“膝、膝盖骨撞得生疼……你们来时没碰到人么?”
“没啊?花先生呢?还有蕙姐和芸妞她们?”我一叠声问:“刚才碧茏夫人和露哥不是也过来了吗?”
“蕙儿跟那几个客人突然发疯,把芸妞的头发带着皮都扯下来了……我跑出来时就被一个人抱住腿,他还朝我膝盖上咬了一口,正好夫人和露哥来到,那人才丢开我自己跑了,后来里面闹哄哄的我躲到这里,却走不动……”乌糍姐的腿似乎疼得紧,一边说话一边抽着气,我把她的裙子掀起来借着晨曦的微光察看,居然膝裤的膝盖部位汪着一大片血迹,阿浊焦急地喊道:“了不得!姐你这得赶快包扎一下?别人的管不着,咱自己先回去吧!”我俩于是分别从两边搀着乌糍姐起来,幸好她的另一条腿还能走,我俩便架着她回到她自己住的屋子去。
我让乌糍姐靠坐在床边,给她撩起裙子和裤管,点灯仔细照看之下,像是被撕下一块肉,就想去打水给她擦洗伤口,她却又拉住我:“别、别去,天大亮再出去……你不是说先前也有两个可疑的人来过厨房么?恐怕他们都是一伙儿的!”
“是啊……”我和阿浊面面相觑:“而且花坞里为何那么安静,碧茏夫人她们和那么多客人都去哪儿了?”
“我也全不知发生什么事,所以我让你天亮再出去。”乌糍姐叹一口气:“萼楼在日间恢复原本模样,但那些外来的不知是鬼怪还是人,你要当心。”
我只好点点头,再过一会儿,天色完全透亮后出去打来水,又到厨房找些吃的,由阿浊照料乌糍姐的伤势,我十分困倦便打回屋睡一觉。
从乌糍姐的房间走出来,要转过一爿围墙再穿过数丈草径,才能拐到我所住的小屋。
此刻初夏的日头清爽不热,远处望向山坡的墟墓间偶有几只小兽贼头贼脑,看来与平日一般的宁静,夜幕中发生的那些灯红酒绿、富贾佳人,好像都与眼前的一切不可能关联。
我打了个呵欠,崴伤的脚幸亏有那鲤鱼给的草绳,后半夜这样来回奔跑折腾竟也不太觉得疼,只是眼下实在太困。
走过草径,突如其来地从中冲出一个人:“救、救命!”
“吓?”我惊得倒后几步跌坐在地,定睛才看清原来是昨夜爬到高处唱“赢得青楼薄幸名”的那位客人,他好像经历过不少生死曲折,此时衣衫凌乱肮脏、脸上沾染血污,神情惊恐又恍惚:“你、你是人吗?救救我……”
“你、你怎么了?”我这也是明知故问。
“有鬼……好多鬼在吃人……鬼还吃鬼……”那男人嘴唇抖擞地说着,我心下猜测他跟乌糍姐一样是从花坞那场混乱中逃出来的?
“蕙儿突然就发了疯,抓着芸姑娘的头发一扯……芸姑娘的头发带着脸皮就撕下来了,变成个血糊糊的骷髅头!”男子双手抓住自己的脸,指甲都**得抠进肉里:“然后有几个不认识的人冲过来,变成尖长獠牙的嘴,逮着人就咬……”
我听着他的话,脑海中自然就想起先前王八宝甲鱼曾告诫过的话:有外面不好的东西也混进萼楼来了。
“这青天白日,这萼楼怎就没了?你呢?你是人是鬼?”男子指着我,眼神愈加迷离,好像想要靠近点看清我似的,我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走避:“你别过来!”
“不对,昨夜在花坞见过你,你好像就是来送饭菜的丫头……你也不是人?你的皮一撕就破?”男子口中语无伦次地自问自答,伸出手朝我的面前挥舞,我拖着伤脚跑几步差点又绊倒在草里,回头看那男子,他突然就“呃”地瞠目凝住,随即一头倒在地上,我吓得“啊”地抱头喊叫出声,才发现男子身后站着一个人,是春阳!
我愕然地看看春阳,又看地上的男子,才发现男子正面看来没明显外伤,扑地后露出整个后背,全都是鲜血淋漓的烂肉,连当中的数根肋骨都支杵出来了,我掩口忍住欲呕的冲动,指着春阳:“你、你杀了他?”
春阳阴沉着面色:“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只是还不知自己已经死掉,撑着这副皮囊到处跑。”一边说时他一边在男子身边附下身,用手指在伤口上抹一点血迹放到嘴边尝尝,又“呸”地吐掉:“这绝不是萼楼里的女鬼们做的……”
我看他的样子好像也在犹豫什么:“花坞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刚才到花坞去寻厨房里的一位姐姐,却不见花先生,也不见其他人?难道连你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春阳望向我却摇摇头:“你天亮之前到过花坞?你和我姐姐是前后脚从鸳鸯馆走的,起初我并没对这事在意,后来察觉到不对时,周围已经被设下了迷障,我找到路径出来也费了不少时辰,姐姐也不见了,如果只是几个混进来捣乱的外鬼,她不会应付不来。”
“你再去花坞确认一下?”我下意识里好像觉得没有春阳处理不了的事。
“我就是从那过来的,看到这个死也不肯死的人,本想把他就地埋掉,却不曾想你也在这。”春阳皱眉看着地上的死人:“难道是那王八精做的?”
“应该不是他……”我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春阳立刻抬眼盯着我:“你怎知不是他?是了,上回你就曾说过,这里原本是他的,只是那回我还想着朱公子的事,竟忘记再问你。”说时,春阳的眼光已经落到我的脚上,我畏惧地后退,他却突然走到我面前蹲下身,一手抓住我的伤脚撩起裤管,将草绳解下来掂在手里,再站起身看着我:“这是什么?”
“这是……草绳,水槽里用来捆活鱼的。”我期期艾艾地答。
“这上面有残余的灵力,你分明知道这不是普通的草绳,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春阳真的愠怒了,我只得如实道:“是跟王八宝甲鱼聊天的鲤鱼给我的,我是认识王八宝,但并不晓得他在做什么,有时候他会恢复甲鱼的样子躲在厨房附近的水槽里,让我拿些吃的给他。”越说着,我就觉得自己像是个叛逆,明明知道王八宝与春阳及萼楼之间是对立的,却还一边在萼楼做事一边暗地里帮助王八宝:“可是……王八宝只是想拿回这属于他的钵盂,他也没有要加害谁的意思啊?”
“那我姐姐到哪去了?”春阳猛地把草绳用力甩到地上冲我大声吼一句,我顿时哑口无言地望着他。
“你现在就带我去水槽看看。”春阳一把攥住我的手臂就走。
“哦……”我没敢多说什么,只得带着春阳绕到水槽去,平素白日里我也没去过那儿,走到才知那里并没有夜间所见的围墙,只是长竹管照旧横亘,“淅沥沥”的水注入几方石板上的大水槽内,当中照旧浮游着几尾鱼,倒没有什么异样。
我扒着槽边朝里看:“昨晚明明是一条很大的鲤鱼在跟我说话,今天却不见了?”
春阳围着水槽察看一下,好像并没有发现异样,然后将手放在竹管的流水下,立刻想到什么:“这水?”
“这水怎么?”我看春阳把竹管拿起并往当中窥视,我看他的样子忍不住问:“你在看什么?”
春阳不知看什么竟看得目不转睛,只是摆一下手叫我别出声,我只得在旁边干等,抬头看看天,今日清风和煦,我却困得要命,真想倒下就睡啊……萼楼发生这严重的事,本应与我也没关系吧,但为何我有说不清的负罪感?
春阳突然似乎看到令他惊讶的东西,立刻从竹管前转开脸,并用急忙手掌去堵住出水的一端,我没见过他的神色这般异常,不由靠近压低声问:“怎么了?”
春阳立刻伸手就要来推我,大喝一句:“别过来!”——
可这话刚出口,他那只捂住竹管的手就莫名地被吸入管内,他的面色也惊惶起来,我因为被他用手一推,整个人站立不稳就往后倒去,便伸手去扯他的袖摆,然而就在这一瞬间,面前猛地扬起一股飓风,同时什么也没看清就被风卷着扎入一团混沌之中!
睁开眼便是一派天空碧澄如洗,耳中传入不远处“哗哗”的流水声响,但腮边有些痕痒,我用手挠挠,原来是尖尖细嫩的草叶。
“年轻人,给你尝一碗我阿唐婆亲手做的木莲冻吧?”
“木莲冻?”我立刻坐起身,原来自己躺在泥土温和的草地上,右侧数十步外,就是一条宽广汹涌的大河,河面上鸟鹭飞鸣,河对岸群山浓绿,间隙或升起袅袅炊烟,零落田园和草顶人家错落其间,竟是好一派悠然水色山乡!
我忍不住伸一懒腰,再循那“木莲冻”望去,左侧不远处竟有一爿茅草小屋,有位穿着粗麻布衣裳的佝偻小老太太正用托盘盛着两碗东西,对檐下长竹排杌扎上坐的人殷勤供应。
“好啊,谢婆婆了。”——坐在那正一反常态在彬彬有礼回话的却是春阳,只见他起身恭敬地双手接过碗,阿婆又把托盘里的另一碗也拿出来放到他身边,然后转眼向我:“丫头,你醒啦?来吃碗木莲冻?”
“吓?好、好的。”我虽然搞不清状况,但看春阳的样子,似乎眼前并没有危险,便起身拍拍衣服走过去。
春阳好像没看见我似的,只是好整以暇地重新坐下,专注吃那一碗东西,我没敢坐春阳身边,只是拿起碗看看老太太,又看看春阳,见春阳不动声色的举止,我也就尝试地舀一勺放进口,这木莲冻清凉的、带点甜丝丝桂花石蜜糖味,像清泉般流入我干渴的喉咙里,我忍不住一口气喝个底朝天。
“年轻人,这是自家酿的米酒。”那小老太太又端着一个锯掉口的葫芦和酒碗出来,春阳赶紧又站起来连声道谢,那老太太递来酒碗,他就双手接着,再老太太拿起葫芦为他的碗里仔细倒入浆色浑浊的米酒,春阳道谢后又一饮而尽。
“年轻人啊,这偏僻地方山酒粗鄙,若不嫌弃就再来一碗?”老太太看着他喝完,喜滋滋地问。
“恭敬不如从命。”春阳似乎由衷感谢不已地将碗递过去,那老太太倒一碗,他就喝一碗,再倒一碗,他不含糊再喝一碗……我看着他来来回回这般足足喝下七、八碗米酒,有种不安自心底油然而生,赶紧走上前去拉住他伸接酒的手臂:“你喝太多了吧?”
“多?”春阳侧眉看看我,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这么上好的酒酿,如何能推辞?”
“上好?”我的目光落在他的酒碗上,旁边的老太太立刻又给倒满:“这位姑娘也尝一碗?这是此间山泉灌溉,春天插秧、秋季成熟的脂米所酿,清甜醇香,饮一碗更能抵饥挡饿。”
我不信任地摇摇头,看看周遭的天地山峦:“春阳,这是哪?我们刚才明明不在这……”
“不如你也尝试一下?这酒当真是好。”春阳居然硬是将碗递到我面前,我只得接过碗望着他:“你不是要去找你的姐姐吗?”
春阳抻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天:“这般奇景尽获的山水境地若辜负了,岂不可惜?”
“你还有这闲情?”我由不得瞠目结舌,旁边的老太太这时凑近我道:“姑娘再有事,且喝一碗水酒不迟?”
“这……”我疑惑地看看春阳又看看老太太,以我对春阳个性的了解,他向来行事沉稳谨慎,且喜怒从来不易形于色的,怎么来到这面对这位老太太却一反常态地谦和顺从?莫非受到什么蛊惑了?但看他的神色和目光,又不像……
“喝吧,没事。”春阳似乎很清楚我的疑虑,朝我轻轻点一点头。
“好吧。”我低头捧碗抿了一口,入喉甘甜柔润,吞到肚子里不但没有先前担心的怪异,倒确如老太太所说,这酒中米香浓郁,必定是用糯性良好的上乘江米所制,想起过去还在江都城爹娘身边的时候,就常跑到家对面柳青街欢香馆里,帮店主桃三娘一道制作这样的米酒,因桃三娘做菜肴手艺考究,那米酒的药曲也是由她自己亲手配方,必须选用新造的糙米粉、净水及新鲜的干辣蓼草粉混合,再上臼框压平、切块、滚角等,最后上蒸、晒药十几道工序,无一不细致。有时候我就到野草地去替她采辣蓼草,拣那整束不脏烂的带花叶长茎,味越辛辣浓烈越好的,取回来晒干贮存,若偶有哪里肿痛拉痢疾的,用它煎水温服也很有效验。
“姑娘你在想什么?莫非这山酿真入不得口?”老太太的话在耳边响起,才把我飘远的思绪一下拉回来,我讪讪地赶紧道:“不、不,这米酒的味道很好,我只是想起过去一些事情……”
我们说话间隙,春阳朝四周眺望,好像心有所想恰能印证,嘴角现出一丝笑意:“是了,请问下?”春阳朝那老太太作揖然后问道:“往萼楼怎么走?”
“萼楼?”我怔住了,但看春阳振振有词的样子,兴许当中有许多我并不明白的根由吧,只得闭口不添乱。
“萼楼?你往河那边的孤柱峰下去看看?”老太太遥指着大河对面的崇山峻岭,当中有一支凸高的绿岩,尤显得巍峨挺秀。
“这么宽的大河怎么过去?有桥么?”我把手放到前额向河面探看,似乎湍急的两端河面上都没有桥的影子。
“往前走大概一里多,就有一片白鹭洲的浅滩,从那可以走过河去,就是脱鞋挽起裤脚便是。”老太太咧嘴天然地笑。
“谢婆婆的指点。”春阳拱手对老太太道别,便朝着她所指方向走,我忍不住提醒道:“酒水钱你忘记给了?”
“不必了,年轻人。”老太太摆手示意。
“老人家都说不必了。”春阳转眼看看我:“倒是你,还跟来做什么?你待在这。”
“啊?那不成!我又不懂路回去!”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傻子一样贴在春阳后面紧走,春阳听我这话,回头与那老太太互望一眼,老太太只是抿嘴浅笑,当我们走出数十步,老太太还大声提醒:“要是怕山路难行,记得用木莲藤挽着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