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阳把我推开一边,站起身来,还拍拍衣服上的灰尘:“你们为了抓我,也闹得太大了吧?竟不怕惊动雷部?”
道童又抽出三支箭搭弓弦上:“所以要尽快解决你!”
随着话音,三支火箭再度射出,春阳一摆宽袖:“你就没有别的招数了?”
眼前的地面上忽然变得恍惚起来,我还以为眼花,闭一闭眼再睁开,却蓦然被一幕混沌一样的情景布满了,不知从哪就伸出一只蛤蟆一样黑糊糊长有瘤子、比蒲扇还大的大手:“饿——!”
一支火箭正好刺中那只手上,发出“丝丝”烧灼的焦烟:“饿啊!给我吃的……”紧接着数个大大小小黑糊糊的东西,喊着饿地发出各样低吼咆哮,凭空就这样在半空间挤出来:“饿啊!吃的……”
我吓得完全呆了,眼睁睁看着那些黑糊糊的身影在那里蠕行爬出,其中有的体型尤其巨大,看不清头脸,只有一个滚圆的东西,被那火箭正好射中,便“扑疵”一声破裂开,里面没有肠子内脏,却是空空如也,就像是一个吹鼓了气的皮囊而已,但那皮囊上方,却还有一颗小小的没嘴头颅,上面只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红眼和鼻子。
三支火箭插在这些凭空出现的怪物身上,便纷纷熄灭了,半空中仿佛打开了一道无形的门,那些怪物就这么喊着饿并源源不断地从中爬出来,
“啊?孽障,你还有随意打开人间与饿鬼道通路的能力?”那道童似乎一惊,“看来今日不把你擒了,日后你必定是三界的大患!雷鬼!”只见他举刀大喊一声,天空一道霹雳横过,黑暗的夜空中出现一个发红的东西,很快飞近了,才看清竟是一个人形,身周盘桓着红光。
“啊?那是什么?”我惊呼出声。
春阳回头对我道:“你呆在这别动,千万别乱跑!”
“哦……”我虽然疑惑他居然会救我,但这时也来不及多想别的了,连忙答应。
道童喊的雷鬼的这个从天而降的东西,是妖怪吧?就他的身形远远望去,也比普通人高一倍以上啊,特别地高大魁梧,而且长着五六尺长的角,在闪电照亮的瞬间,我还看清了他额头凸出很高一大块,脸色却是青绿,身体也几乎是精赤,只在腰间围着像是麻织的布,身后还有一对蝙蝠一般展开的翅膀,竟足有一丈长宽,手中还执着一把巨大的短柄石斧。
看不见的门中,形象可怖、大大小小的饿鬼众仍在往外爬,他们都朝着道童所在的方向去,一边伸出手喊着饿,道童急得连连射出火箭,也只能把它们其中的三两个烧死,但无奈他们的数量实在太多,像我见过那种水边一群挤着上岸的癞蛤蟆似的,就算你拿石头砸死了一两只,也丝毫不会让它们退缩。
“雷鬼,快把它们都解决掉!”道童指着饿鬼众对雷鬼喊道。
“好!”雷鬼举起手里的巨斧大吼一声,顿时在他四周电闪雷鸣,他以居高临下之势朝饿鬼众猛挥一斧,立刻“轰”地一声雷鸣,一道白光闪电向饿鬼众狠狠劈来,“嗙—”地一声,便是血肉横飞。
“啊!”我吓得捂住耳朵大叫,春阳就站在我前面,但他始终背对着我,不知道他此刻什么表情,我直觉就想从地上爬起来逃跑,但是手脚都根本不听使唤。空气中弥散了奇怪而浓烈的气味,熏得人胸口翻腾,想要作呕……嗯?春阳去哪了?
就在我刚才一愣神的功夫,春阳却不见了!
“饿—!”被攻击的饿鬼众死伤过半,七倒八歪地发出嘶哑低沉的吼声,我擦着地向后挪,不知道是扑面而来的那股难闻的气味,还是因为实在心里太害怕,我不自禁就俯下身去不住地干呕起来,地上有很重的尘土气,我吸入喉咙里,又干又疼。
忽又听得道童惊呼一声:“雷鬼!”——随即半空中一道响雷震耳欲聋,我耳朵被震得“嗡嗡”的,一时间什么都听不清了,我连忙抬头望去,虽然横七竖八的光影明暗不定,但那个仍一手高高举着大斧的雷鬼,动作却僵住了,再看他的头,却被结实地扣上了一个看起来很熟悉的东西——
马桶?
我又被惊呆了,只见污浊肮脏之极的东西顺着他的颈肩往下淌……怎么回事?我把目光转向道童,只见他脸上的惊诧的神情更甚,但他似乎没有发觉到他的身后,有一道白影鬼魅般飘然出现,道童犹在盯着雷鬼,却有一双尖利黑甲的苍白骨节瘦手轻轻从他脑后伸出,就那么一瞬间,我眼睁睁看见道童的脖子在那双手中,好似轻轻一揉,那颗头,就像是摘下的一颗水果一样拿在了手中!
被扣上了污秽马桶的雷鬼,突然拼命惨叫挣扎起来,手里斧头始终没有松手,可一把就甩去了头上的马桶后,那头到身上竟“滋滋”冒出青烟来,然后我就看着他在半空中像一条被撒了盐的蚯蚓一样,扭动着仿佛被烧灼着的身体,细鬼不知从哪跑出来大声嚷道:“春阳大人,这家伙已经解决了!”
“饿—饿—啊!”饿鬼众无意识地仍朝着他们的方向前行,眼看着那雷鬼渐渐不支,从半空掉下来了,恰好被饿鬼众围上去……而我借着雷电的白光中,看着春阳一手拎着道童软软耷拉的身体,他一身的白衣破损不堪,烧焦一大半还染了血的袖子和衣摆,但他另一手托起道童的头,那双眼睛还睁着,眉心的红痣依然显眼——
“桃月儿——”一只手突然搭在我的肩上,我整个人被吓得跳起来:“啊!”猛回过头去,才看清:“三娘!”
桃三娘面色和煦,绣着梅花、红白明艳的棉袄,头上挽着齐整的发髻:“月儿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我找了你半天。”
“三娘!”我什么也想不到也答不出,只一头撞到三娘的怀里,环着她的腰直想大哭一场。
桃三娘淡淡笑意低头抚着我的肩:“好了好了,没事了。”
电闪雷鸣都一时间止歇了,四下里突然安静了,只剩下饿鬼们蠕行的细碎声和喊饿低吼声,这样的夜深人静处,听起来更加可怕!我虽然眼眶里泪水热滚滚的,就想往下掉,但又不敢真哭出来,死死抱住桃三娘,再回过去看时,却见何大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那群饿鬼没有继续往前挤了,都停留在原地。
“老板娘,多谢了。”春阳从半空中落到地面来,道童的头在他手中不停滴着血,睁着那双眼睛,死时恐怕连痛都不晓得。
“不客气。”桃三娘对他这副模样丝毫不意外,仍笑着答道:“也谢谢你救了这孩子。”
……三娘说的是我吧,但我却一直盯着春阳的手,他一路走过来,那血就滴了一路,道童的身子还拽在他手里,下半截软软地拖在地上,被拉出一条血道,我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再看春阳,他把道童的身体像一件破衣服一样往身后一扔,正好也丢到那一群饿鬼身上,我都不敢去看那群立刻聚集起来争抢尸体的黑糊糊身影,以及它们发出的咬嚼声响。
我畏惧地望了一眼春阳,恰好他的眼光正瞥到我身上,又吓得我全身一震。
细鬼一跳一跳地跑过来:“春、春阳大人,快去找燃犀大人吧?不知他解决那老道没有……”
春阳没有说话,反而抬起头看看天,我也循着他的目光望上去,停了霹雳闪电,恢复宁寂的夜空中,重现出了那几点微弱的淡黄星光,寒风瑟瑟。
“你们如何招来的道士?”桃三娘忽接口问道,“这样召来雷鬼的旁门左道,想抓你们两个回去炼丹不成?”
春阳抬起手,他那尖长黑色利甲的拇指顺势杵进了道童头颅的耳孔中,头颅的鲜血溢出,染满了他的手掌和衣袖,他看着头颅半晌:“这小的才是真正的道士,那老的是他做出来跟班装样子的罢了,还是第一次见到修出这么一副童颜的人。”春阳冷哼一声,才把这头颅也往身后一扔。
后来,桃三娘告诉我,才知道这道童是专门靠炼煅妖鬼的精魂灵体做补药以延年益寿的道士,和我一样是人,但他少说也有几百岁了,修行的法术就跟那些传闻中吸取人精气的妖精一样,他则是靠汲取妖鬼的灵力为食……说来也是斩妖除魔的,但其实又完全不在意其他人的生死,反而经常做出捉人在荒郊野地里作诱饵,引妖鬼上钩的把戏,他们虽然不吃人、不杀人,但也从来都不救人。
“这么说,你也不担心你弟弟咯?”桃三娘若有深意地看着春阳,不知怎么的,她那种目光让我心底涌起一阵不好的感觉。
春阳正拉开衣袖验看自己手上的伤势,桃三娘的话让他微一怔:“担心什么?”
桃三娘只是笑笑:“小鬼,你是知道这道士的道行,唯恐稍有不慎两个一齐死在他手里,所以才故意把道士引开,孤自与他周旋,让你弟弟也可以有个逃生的间隙吧?”
春阳脸色一沉,但我看他紧抿着嘴转过去却没搭话。
“而且你还让元府的管家私下趁乱放了秋吾月,脱离了元府的掌控他才能活命,只可惜……”桃三娘说到这,就停住了。
“可惜什么?”春阳神情惊疑望向桃三娘,但这一问也是多余的,接着他好像已经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回身就走,细鬼懵然不知究竟,跟在后面一叠声喊:“春阳大人,您这是去哪?”
春阳跑出两步却又站住,朝细鬼吼道:“燃犀、燃犀在哪?”
细鬼吓了一大跳,顿时慌了:“我、我不知道啊,燃犀大人不在府上,方才那道士将要作法之时,燃犀大人就叫我等离开府上了,还、还说到哪家去抓个小孩儿来顶在头上,好防雷劈,但大人他去了哪,我可就不清楚了。”
“哎,小鬼,你总不能放着它们不管就走啊。”桃三娘无视春阳此时的急躁,反慢条斯理地提道。
那聚集在一堆黑糊糊模样的饿鬼众,满地淌着他们口中呕出的粘稠臭水,桃三娘轻轻掩住鼻子:“这些饿鬼根本吃不进东西,就算食物送到他们口里也没用。”
这话说得声音不大,但春阳却全身一震,猛转过头来,那原本深黑的瞳眸甚至流出鬼魅的红光,凶狠地盯着桃三娘。
“怎么?小鬼?忌恨别人说起这些生为饿鬼的痛苦吗?”
桃三娘今天怎么看来与以往完全不同?她为什么对春阳说出这么刻薄刺人的话?我惊讶地看着她,再看看春阳。
“只不过你生有‘威德’,因此虽然身为饿鬼,却相貌、禀赋都比他们那样的‘无德无能’的低级饿鬼强大许多罢了。”桃三娘继续说道,她的口气带着轻蔑和傲慢。
我看见春阳的拳头都紧紧拧着,不知是他手上原本沾有的血,还是他的指甲已经掐入掌心的肉里,我看到一滴黑血默默掉落地面。
“……哼,也是,在你这样身份的眼里,三恶道中卑贱的众生比人间蝼蚁尚且不如。我不需要你的提醒!”春阳不怒反笑,觑了一眼旁边不作声的何大,何大有所戒备地盯住他,春阳冷笑:“你的真身就是饭馆门口那两棵核桃树其中之一吧,怎么?也想要交手试试?”
“你错了小鬼,我并不为说你这个。”桃三娘打断了他的话,但目光却直望向远处,“你到人间寻供养血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既然你有足够能力,何必在此屈居人下,你让自己到了这步田地,还对三恶道对人类苍生有怜悯心?”说到这,桃三娘突然好像看见了什么,“哎?你还是快去看看你弟弟吧!”
春阳铁青了脸,不作声朝饿鬼众所在的地方用力一挥手,便再不耽搁转头就朝来时的方向跑去,那细鬼也一蹦一蹦跟了走了。
“诶?”我看着他的背影攸忽间消失,而那堆黑糊糊的数不清数目的饿鬼,也一下子也不见了,只有地面一滩滩污浊的痕迹,我还是没明白,方才是怎么一回事,桃三娘和春阳说的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
“三娘?他怎么……?”我急得想跺脚,拽着她的衣袖问,“出了什么大事了么?三娘?”
桃三娘眉头微皱:“夏燃犀他要——哎,就怕春阳看见他,气极了真闹出什么事来,别再殃及了附近的人才好。我们要去看看吧!夏燃犀有心避开他,春阳要找他弟弟,也许还没我们快。”说着,她拉起我的手,“走吧。”
悠远传来熟悉的敲梆子声,已经三更了。
整座镇子不知是不是被先前那怪异不绝的惊雷闪电给吓怕了,那雷电停歇这么久,镇上除了那敲梆声外,全是一片死寂。夜很冷,人们都睡沉了吧?
这段路是通向哪儿?黑黢黢的前面什么都看不清,但是又直又长。
跟着桃三娘的脚步,我也走得飞快却不费丝毫力,只是顶着“呼呼”的风,脸上木木的。
突然“嗷—呜—”,远处传来一声狼犬拖长的啸声。
我心里一惊,脚步有些迟疑便不自觉地停了停,抬头望向桃三娘,她眼睛一径望着前方,我在疑惑她究竟望见了什么,再往前走,就是小秦淮的一处河畔了,那里没桥,也没有路。
“唬—嗷嗷—”又一声狼犬叫声,听声音相隔着还有数十丈远呢,但这次能清楚听到一只狼犬被什么打着了发出吃痛的声,接着我隐约听到一声音喝骂道:“……跑?你跑不了的!”
这声音十分耳熟,我顿时知道是谁:夏燃犀!
紧接着,凭空传来“喀嚓”一声骨头折断的脆响,“嗷—嗷—”好几只狼犬一齐发出凶狠狠的吠叫,掩盖了人声的惨叫。
我好像已经能想象到,那些狼犬龇出森然的尖牙,随时就要扑噬过去了:“秋吾月!是秋吾月吧?”我心里涌起很不好的感觉,情急之下更忘了害怕,不自觉就甩开了桃三娘的手,往前跑去——
狼犬嘴巴撕扯着什么,发出闷声低哼和咀嚼,夹杂着断断续续、凄厉得不像人发出的惨叫。
“秋吾月!”我大喊一句,这时耳后一阵狂风呼啸而来,我抬头就看见一道白影晃过去,桃三娘却在我身后再一次抓住我的肩膀:“来,赶紧!”
她话音未落,我一脚就踩空了,整个人被带着蓦地飞起来,瞬间我就看见前方,刚刚从我身边掠过去那道风一样的白影,春阳!
“啊!”我捂住口忍不住还是叫了出来,几只狼犬同时被四分五裂地甩开去,夏燃犀就站在那离地一丈高的半空中,还未反应过来,春阳甫一现形在他面前,“啪”一掌,就见夏燃犀整个人被他扇得重重弹开,身子撞到旁边一墩土石上。
春阳的神情暴怒之极,他的脸色已经苍白得很难看,此刻更是狰狞可怕,尖长的利爪又一把抓起夏燃犀再用力狠狠地扔到数米以外,摔在一棵柳树的树干上,那树干“喀嚓”一声都被他撞断了。
“秋吾月!”我想要冲过去看看他伤得怎么样了,不曾想桃三娘却紧紧拉住我不许我过去。
“春……阳哥哥……”秋吾月颤巍巍地抬起手来,我喉咙里涌起难以压抑的呕吐感,辛辣辣的酸楚直涌上来,急忙掩住口,我蜷紧了双臂仍止不住地全身发抖。
寒风将几丝撕成碎片的金黄色衣带吹起,飘落到远处,那只手无力地垂下了。
秋吾月整个人鲜血淋漓,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模样了,衣服变成了一地金黄色碎片,血肉模糊的身体,甚至有长长一截东西被拖出,还有一处露出白花花的骨头——
春阳站在那不动,他瞠视了半晌,才失魂落魄地走过去,双膝一软“扑通”跪在地上:“吾……吾月?”
已经没有了任何声息。
“吾月!”春阳伸出双手想要扶起他的身体,但是却迟疑地停在那。
“哥哥,”夏燃犀从地上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衣袍,冷哼笑道,“秋吾月已经咽气了。”
春阳成了泥塑般一动不动。
夏燃犀的脸,在夜色里青白得可怕,他的周身散发出荧荧的绿光,双眼眸却是血红的,嘴角还挂着长长的血痕,阴森地笑着道:“那道士的身子是假的,肉就跟嚼蜡一样难吃……不像这孩子,好久没尝过这么嫩的肉了。”他犹在发出得意的笑,神情却是狰狞的鬼。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惨景,寒冷的风里都是血味,夏燃犀的笑声如此刺耳让人惧怕,可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我又想起第一次吃肉的味道呢,从娘的肚子里爬出来时,就那么饿,第一眼就看见比我先出世的姐姐的腿,虽然瘦得快剩下一把骨头,可咬下去,那骨头还是软的,血的味道,很好喝……”
“闭嘴!”春阳狂吼着扑过去将他按倒在地,尖长的利爪一把钳住他的咽喉,眼看就要扭下他的头颅,可意外的是,夏燃犀的双臂摊开,完全没有反抗的意思。
“想吃,你就把我也吃掉,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春阳咬牙切齿一字一字说道,能听见夏燃犀喉咙发出“咯咯”的响。
夏燃犀还想笑,但他的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他的眼睛还弯着在笑,一行黑色的血,慢慢从他眼眶中滑出——
春阳将他整个人举起,然后再一次扔出远远的,夏燃犀的身体“噗”地一声重重摔在那里,但他好像不知道疼痛似的,挣扎着又站起来。他剧烈促喘着,但他望着春阳,那神情却仍想做出笑容,可他的笑竟变得如此悲凉,半晌,他勉强着嘶哑的嗓音道:“哥……你永远狠不下心肠杀我的。”
春阳用黑色利爪的手指向夏燃犀,半空之中好像有一股透明的绳索立刻又拴住了夏燃犀,他再次被拖到春阳面前,春阳的黑爪好似五支利剑一般刺入他的肩膀、胸膛,夏燃犀的嘴里涌出一大口黑血,他低头看看自己,再慢慢抬起目光,盯着春阳,哑然道:“你……杀了我吧。”
我吓得把脸转到桃三娘的手臂后面,不忍再看。
我以为春阳真的会杀了夏燃犀,但是没有预想的骨头崩裂声,耳边除了风声掠过,一切都静默,我抑制着心口狂跳,壮着胆子睁眼看去,却见春阳掉了魂魄似的跌坐在地,夏燃犀站在原地,低垂着目光望着地上的春阳,他的身上血肉淋漓,但他好似没有一丝痛觉。
春阳戴的纶巾早就掉了,此时“嗖嗖”的冷风把他及肩的长发吹得蓬乱,遮住额头和眼睛,黑夜之中我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但他还是没有杀夏燃犀,就如夏燃犀说的,他绝下不了这个狠心。
夏燃犀看着他的目光,却都是深切的痛:“你、你总说我改不掉卑劣的本性,你说我任性妄为……其实,最任性妄为的是你!是你!你杀了我吧!只要能让你清醒点,杀了我……”他说到这时,已是难以自抑地发狂大吼,他像所有孩子最伤心的时候那样扑在地上,拳头捶着地面号啕大哭起来。
春阳却没有去看夏燃犀,他眼中好像再也看不见他,慢慢从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几步走到秋吾月的身边,双手小心翼翼地抱起他的尸体,抱在怀中,沉默,四下的风声却像在替他哭泣。
他这一举动反而愈加地刺激到夏燃犀,他那双溢血的眼眶瞠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就要迸出燃烧的火来,急怒之中他的喉间喷出一大口血,夏燃犀不禁一手抓住自己心口的衣襟,青筋在他额角和手背如藤枝一般贲张虬起,他指着春阳:“你为他的死可惜?他只是个人!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什么?是饿鬼!你和我一样都是下三恶道里蝼蚁不如的杂秽饿鬼!无依无食,业深罪重,即使有数万人间年寿却也是为承受更多劫难果报!你身为饿鬼,连羡慕人间的资格都不配!……你却还要对一个人类心生怜悯?”
不管夏燃犀疯了一样对自己的大骂,春阳更加抱紧怀中残缺的尸骸,他的脸用力贴着秋吾月的头,我却看见他臂弯里露出的秋吾月那半边面上,耳朵连着大片皮肉都被撕掉,风把他的乱发和身上的碎衣吹得飘飞起来,他的鲜血渐渐濡染扩散到春阳身上的衣服,春阳想要用手去抚平他的发,却摸到满手的血污,他再低头去看秋吾月的脸,终于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崩溃狂吼——
平地升起蒸腾黑雾,半空中的风刹时扭转方向,刮起声势凄厉的回旋,就见头顶的黑风搅作重重的铅云一般凝结,我身旁的桃三娘一声:“不好!”
只见她挺身挥袖往前迈出一步,大喝道:“小鬼!你不要命了?施展这样的神通若惊动到五方揭谛和四值功曹,被他们发现你就完了!”
黑风中间的春阳对她的话却充耳不闻,我再看向一旁离着不远的夏燃犀,他似乎被春阳的气势吓得愣在那里,但一听到桃三娘的话,他立刻就醒悟过来,露出惊恐神色,转而朝春阳大喊:“哥!”
春阳一手搂着秋吾月的尸骸慢慢站起身,此时他的面目变得比之先前更要狰狞,一双如钩獠牙暴突唇外,白里透现青光的鬼脸上双目血红,他睥睨着桃三娘:“我降生一刻起,已厌弃此身,你上三界神魔皆可将我随手碾死,不若索性取我命去,下至阿鼻地狱,永世不必超生……”他说这话时,头顶一团旋状黑云中隐隐显现靛蓝的光芒,半空中刺耳唿哨的已不是风声,而是仿佛有无数孤魂怖鬼在齐声尖嚎,夏燃犀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想要靠近春阳却一下又被旋风的劲力掀翻在地。
桃三娘终于发怒,我第一次看见她如此声色俱厉道:“小鬼!三界六道自有因果法道,即便是上界天仙也要遵法天地,无力扭转任何命数,你禀赋威德已是累世造化,莫要再怨天尤人,冥顽不灵。”
就在这时,原本黑寂的天空之中,骤然隐隐显出一股红光来,我起初没有注意,但是鼻子忽闻到微微香气,正疑惑是不是错觉,却见远处站立的夏燃犀抬头望向天空,脸上现出从未见过的恐惊之色,我再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耳旁已听得阵阵闷雷似的声响,夏燃犀回头即朝春阳大喊:“哥!”
但春阳对他充耳不闻,只见他昂首对天,丝毫没有畏惧,反倒像是在期盼什么的出现,我急拉住桃三娘的手:“三娘!春阳、春阳是想死么?秋吾月已经死了,你要救救他……”
桃三娘用眼神止住我不许再说话,然后转过脸看着天,喃喃道:“来得这么快?是值日功曹去报告的玄坛哪位神君吧?这倒不妨……”她忽然转向春阳朗声道:“小鬼!不若我们打个赌吧?”
桃三娘的话让春阳有些意外:“打什么赌?”
桃三娘笑笑,嘴角出现一贯的那抹捉摸不定:“我赌你今番死不了,如果我赢了,我就拿你弟弟的命,你不是恨他么?我可以帮你杀了他……如果我输了,我就帮你找回秋吾月的命。怎么样?无论怎样来看,对你都有利。”
春阳身周的旋风减慢了些,看来是桃三娘的话一时之间把他搞懵了,桃三娘说完这话,便好整以暇地双手交缠在胸前,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
春阳怔了怔,突然怒喝一声:“你别想戏弄我!”
这句话甫一出口,他挥起利剑的尖利鬼爪,身体像一支挟着劲风的箭一般朝桃三娘飞来,我来不及惊呼出口,他一爪已经逼迫到桃三娘头顶,桃三娘似乎只来得及把头微微一侧,我看不清桃三娘究竟有没有动手,但春阳却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道硬生生弹飞出去,落在七八步远处的地上——
或许是方才春阳的爪尖勾到她包发的头巾,头巾散开飘落一边,别髻的长簪也应声落地,迎面而来的风把桃三娘披散的发吹得扬起,她慢慢走向春阳,春阳这一跤看来摔得很重,但他却仍没有放开秋吾月的尸身,桃三娘走到他面前,丝毫不留情地一脚踏在他的手上:“臭小鬼,不知天高地厚。”
春阳抬头望向桃三娘,咬牙切齿道:“你杀了我吧。”
“小鬼,你就这么想死?”桃三娘冷笑:“还是说,你一心求死,是想用你的命换他的命?”桃三娘说到这里,目光瞟向夏燃犀,夏燃犀起初还愣在那里,听到桃三娘的话才好像终于醒悟过来,这时天已罩下来一幕红光,云中远远传来一声金锣敲响:“何方妖孽在此猖狂!”
夏燃犀猛地一震,连忙朝桃三娘和春阳所在的地方跑过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在桃三娘面前一头匍匐到地,急切说道:“老板娘!求你放过我哥,要吃我也可以,拿我交给他们也可以,只求你救他……”
我一时也吓糊涂了,当真以为桃三娘想要饿鬼兄弟的命,赶紧过去拽住她的裙子:“三娘!你别杀他们啊!”
“你别来添乱。”桃三娘一手把我用力推开,这时候天空的中红光大盛,似乎天神随时便要出手了,桃三娘一咬牙,“快来不及了!”说着放开了春阳,随手从自己头上扯下三根头发,略一虚晃,头发立刻变成三支点燃的檀香,紧接着她便平地消失,一道白光直上云霄。
春阳身上发出的气焰全部平息掉了,鬼脸上原本无比憎怒的表情也被错愕代替,他颓然坐在地上,我与他相隔最近,但我不敢作声,反倒是他抬起头看看我,又低头看看秋吾月的尸身,我越过他的肩看到他身后那个仍跪在那里的夏燃犀,夏燃犀此刻正担忧地仰头望天。
我忽然觉得很生气,对春阳喊道:“你太自私了!你不要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夏燃犀难道不是你的弟弟?一直以来,都是你对夏燃犀太凶了!他才会恨秋吾月……”说到这里,我住了嘴,因为春阳血红的眼睛已经瞪着我,那样子好像想把我一口吃掉似的。
天空里发出红光的云团还在积聚,云里雷声不断,春阳突然起身,过去把夏燃犀从地上一把拽起来:“你快走!回饿鬼道!”
他说着便用力一挥手,旁边的一块地面上景象顿时变得摇晃不定,就如方才他与道童激斗时做的那样,一幕无形的门打开,春阳把夏燃犀往门里推:“快!”
夏燃犀却紧紧抵住身子不肯进
去,反手一把抓住春阳道:“不!要走就一起走!”
“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话,我们一起是逃不掉的,那些神将照样可以追到饿鬼道去,他们是我引来的,与你无关。”春阳急道。
“人是我杀的,我才是罪魁祸首!不关你的事,不要替我顶这个罪孽!”夏燃犀大声反驳:“你说过,生为饿鬼,还不如死了下地狱!反正……”他说到这,却流下泪来:“反正你也恨我,出生的时候不该吃了他们……但是……我哪里知道那么多,我只觉得很饿……”
春阳一把将夏燃犀揽进怀里:“别说了!我不该怪你,是我的错!”
但天空的阵阵雷声容不得人多想,春阳又赶紧推开夏燃犀:“快走吧!如果我回不去,你不要对母亲和弟弟妹妹说,也不要再来找我。”
夏燃犀还要争辩什么,春阳已经用力一把将他推进那道门去,然后再一挥手,门立刻消失,地面又恢复了原样。春阳看着门完全消失,才松一口气,我惊问道:“你想去送死?三娘一定会救你的……”
春阳转过头来看着我,虽然鬼脸狰狞,但是他的目光并不凶狠,打断我的话问道:“你叫桃月儿是吧?”
“是。”我点头。
春阳似乎轻叹一口气:“这一世都不会再见了吧,小丫头,谢谢你。”
说完这句话,他全身再次迸发出方才那样庞大的气焰,刮起的黑风迷了我的眼睛,待我睁开眼时,春阳的身影看不见了。
这片空旷的地面只剩我一个人站着,我才发现自己对冬夜的寒冷失去知觉已经很久了。
不,面前的地上还有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那,是秋吾月。
我不敢正视他那副残缺的尸骸,但他身上破碎染血的黄衣布条还在飘动,我不由想起他平素的模样,第一次在逍遥客栈看见他时,他穿着一身绫绸衣衫抱着皮球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笑容,让我以为他是多么养尊处优又傲慢的贵族小公子,却不知道他不但身世飘零,下场又如此可怜。
春阳对夏燃犀一直心存怨恨吧?他亲眼目睹夏燃犀残杀手足,所以他对夏燃犀无法原谅,更因此有意无意间便把秋吾月像亲弟弟一般地爱护,只是弥补他心底那想珍惜手足之情的缺憾罢了,不曾想竟让夏燃犀起了杀心……可秋吾月死了,春阳到最后,也还是无法割舍夏燃犀,他只能自己痛不欲生。
而夏燃犀呢,他在最危急关头却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救春阳,他何尝又是十恶不赦的恶鬼?
空气里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血味,那破碎的黄衣看起来却像**的瓣,金黄带血的**包裹着一具幼小的骨,也许是我太累,所以有这样的错觉吧,悄不作声的何大不知从哪走出来,对我说:“我带你回去?”
我摇摇头说:“我想等三娘和春阳回来。”
我坐到地上,我脑子里在想,她肯定很快会回来的,春阳也会平安无事的,我就在这里等。
……过了不知多久,当我醒来睁开眼,才发现我此刻正睡在桃三娘怀里,我一动,她发现,低头看着我一笑:“醒了?我们现在回家。”
“回家?”我还迷糊着,半晌才发现原来桃三娘正抱着我走着,我不好意思起来:“三娘,我可以自己走。”
桃三娘仍是笑着:“没关系,月儿不重。”
“可是……”我连忙又问,“春阳呢?”
“他也回家去了。”
“回家?”我疑惑道,“回哪个家?”
“当然是回到他母亲还有弟弟妹妹一起的那个家去。”
“他没事了?神将放过他了?”我惊喜问道。
“嗯。”桃三娘点点头。
“太好了。”我一把搂住桃三娘的脖颈,但,还有一件事:“三娘,那秋吾月呢?”
桃三娘叹了一口气:“我让何大把他带回去,埋到核桃树下,总不能让他抛尸荒野。”
“噢……”我听到这句话,虽然还是感觉酸楚难过,却意外地心里安定下来,终于可以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