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霁,正当午的暖煦阳光洒落在大街上,市井喧闹,人来人往。
赵云栖穿着明泽书院学生衣裳,大咧咧地站在凌府门口,瘦弱的身子绷得板正。
她坦然地与门口守着的护卫对望,对他手中拔出来的剑并无所动,也没有在意不远处墙沿之上,对着自己,随时会射出来的弓矢。
途径的百姓时不时看向赵云栖,但都不敢靠近,经历了法场一事后,近日的京城中人心惶惶,都不知道何时会被抓走什么人。
约莫一刻钟后,凌府的大门敞开,走出来一个侍从,对着赵云栖做了个请的姿势。
赵云栖朝凌府侧后方看了眼,笔挺着身子,跟随侍从进入了大门,伴随着它缓缓合上,站在暗处的白简这才现身,盯着那扇门,仿佛要透过它看到赵云栖,眼底充满了担忧。
凌府的一亭落内,一个白衣书生正在抚琴,凌公公坐在一侧,悠然自得地听着琴音。
看到远远走过来的赵云栖,凌公公笑了:“你这是前来自投罗网了。”
“我是来与凌公公做交易的。”赵云栖并不拖沓,直接将香囊拿了出来,“是你长久以来一直想找,却又找不到的。”
凌公公身子微直,守在亭子外的侍卫走过来直接从赵云栖手中夺走了香囊,送到了凌公公面前,将其打开。
“秋应为黄叶,雨不厌青苔……”凌公公看着木牌上的刻字,抬眸看赵云栖,“谜底是什么?”
“凌公公,开赌前都得互放筹码。”
“你想要什么?”
“放了我舅舅。”
凌公公饶有兴致的看着赵云栖:“他们二人可都是朝廷钦犯。”
“凌公公所寻之物,可事关当初沭阳之变时所遗失之物?”
清脆琴音落下,凌公公脸上的神情有了变化,赵云栖又不紧不慢的追了一句:“这香囊,是我舅舅留下的。”
凌公公并未相信:“既是你舅舅拼死留下的东西,你将其轻而易举拿出来,岂不辜负你舅舅的嘱托。”
“凌公公,人活着可比什么都重要,再者说,用它换我至亲之人的性命,也不算辱没了它的价值。”
话音落下,亭子内外倏然安静下来,白衣书生见凌公公沉凝,便不再弹奏。赵云栖也不急,她要的并不是凌公公相信她,而是对这谜底产生足够的兴趣便可。
如今京城中的形势,闹成这样,刑部关押了那么多人,倘若凌贵妃那些人没能有交代,也不能再像十二年前那样进行屠戮,最多是杀了舅舅他们。
而沭阳之变中盖过玉玺的那些文书,在找到之前与他们而言都是寝食难安的威胁。
比起她,凌公公才是赌不起的人。
所以这交易,他必定会先答应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凌公公站了起来,负手缓缓走下亭子,来到了赵云栖面前:“比起沈予安,我倒是更喜欢你一些。”
赵云栖嫣然一笑:“多谢公公赏识。”
没有更多的虚与委蛇,赵云栖等不起的,凌公公更加等不起。
两刻钟的功夫,赵云栖便再度踏入了刑部大牢,那重兵把守之处,血腥味掺杂着凝重的霉味,闻着就让人感觉恶心。
赵云栖看向两侧牢房,里面关押之人如同死了一般,在角落中一动不动。
随着那厚重的锁链被打开,赵云栖抬头望过去,看到最里侧牢房内的人时,心猛地被揪紧。
自诩风流倜傥,尤爱着装的舅舅,如今顶着一头凌乱长发,狼狈不堪的被人拽着铁链往外走。
双脚上几乎感觉有半个人那么沉的链条,在地上拖拽时发出沉重的声音。
囚衣看着似乎挺干净,但赵云栖能很清晰的从小舅舅的步调中感受到他受过不轻的刑罚,既是问那些文书的下落,想必已经无数次的想要撬开舅舅的嘴。
顾成帷抬起头,看到侍卫身后的赵云栖,嘴角微动,沙哑的喊了声丫头。
赵云栖轻轻喊了声舅舅,努力维持着平静:“凌公公,这仍是在刑部,你若反悔,我与舅舅可没有半点回击之力。”
凌公公显得十分从容,对他而言就是出了这刑部,顾成帷也是插翅难飞,他扬手让人为顾成帷解了镣铐,一路带到了刑部之外,哑仆准备了马车早早等在了那儿。
见他们出来,连忙上前将顾成帷扶上马车。
赵云栖给哑仆使了个眼色,后者上了马车拉紧了缰绳准备离去,赵云栖这才道:“想必凌公公已经派人搜过长柏山,位于明泽书院后方有一山洞,你要的东西,都在山洞内。”
说着赵云栖要朝外走去,手臂忽然被侍卫拉住,她面色一沉。
凌公公倒是没有让人拦着马车,任由哑仆驾车走了,而后微微笑看着赵云栖:“长柏山是赵姑娘熟悉之处,自然要你带路前去。”
赵云栖佯装生了怒意:“凌公公这是不守信用了?”
“聪明是聪明,便是青嫩了些,这京城之中,又是你们想走便能走的。”话音刚落,巷弄内便冲出一队骑卫军,直朝刚刚离开的马车追去。
这阵仗吓得路人纷纷往两侧跑,也引来了经过马车的注意。
一辆华盖马车停了下来,俏丽的身影从马车上跳下,“你们这是干什么?!”
“小郡主。”凌公公随即行礼,“您这是刚从宫里出来?”
“是啊,我适才刚去拜见过姑姑。”安宁看到赵云栖被侍卫拿住,皱了下眉头,“她犯事了?”
“是啊,窝藏要犯,正要问审。”凌公公扬了扬手,侍卫就要把赵云栖往刑部内押送。
“慢着。”安宁忽然开口,朝赵云栖走过去,“我与她说两句。”
小郡主有要求,凌公公自然不敢直接拒绝,便允了她的意思。
包围赵云栖的侍卫让开,只留了一个桎梏着赵云栖,以防她伤着小郡主。
安宁看着赵云栖,她这一身书院衣如同当初她在通文馆时见到的一样,英姿飒爽,惹人心动。
可今日非同往昔,她为了她爹和舅舅,如今像是过街老鼠一般……
安宁眼中透出些愤意,语气颇显畅快:“赵云栖,你可曾为你当初所做之事后悔。”
“郡主,云栖并不后悔。”
“你!”
安宁气急败坏,抬手直接揪住了赵云栖的衣领,将她用力的往自己这边扯。
身后的侍卫不由松了下手,也就是这刹那的空隙,锃亮的尖刀暗器从赵云栖袖口落下,随即,反扣住安宁后,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郡主!”
“赵云栖!”
众多侍卫要往上冲,被凌公公拦下,他目光森然的看着赵云栖:“你这是在自寻死路。”
“凌公公不守承诺在先,又何必生气我后做小人。”赵云栖将尖刀往安宁脖子肉里压进,“郡主,多有得罪。”
“啊!赵云栖你这个混蛋,你放开我,疼疼疼,你要是敢弄伤我,我掉一根头发都要你的命。”安宁怒斥着,瞪着凌公公他们,“你们还不快抓住他!”
可话刚说完,疼痛传来,安宁又急忙道:“你们别过来,都别过来,滚开,我要是受了伤你们都得死!”
赵云栖押着安宁一路往巷弄方向走去,侍卫不断逼近,却也不敢靠得太紧,怕逼急了真伤了小郡主,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到了巷子深处,赵云栖用力推了拦路的竹竿后,拉着安宁迅速打开一扇门闪入。
昏暗中,安宁听到赵云栖道:“多谢。”
“谢什么,我又没帮你,赵云栖你自作多情什么,我告诉你,别让我抓到,抓到我就让你求生不得……”
“嘭”的一声,是赵云栖翻上二楼,从楼顶离开的声音,安宁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些茫然和无解:“这么做值得吗……”
随着门被侍卫打开,光亮照入屋内,就只有安宁一个人站在那儿。
“小郡主,人犯在何处?”
“你们问我我问谁,刑部门口都能让本郡主被劫持,你们一个个的,领着俸禄都是吃白饭的吗?”安宁捂着脖子往外走去,一路骂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追,今天天黑之前我要见到活人,要不然你们通通给我滚蛋!”
走到巷子口,一抬头,看到凌公公,安宁的态度依旧不好,冷哼了声,从他身边经过,上了自己的马车:“凌公公你办事不力,该好好反省才是。”
随着马车远去,是几个骑卫军的出现,为首的下马行礼:“凌公公,马车入了巷子就不见了。”
凌公公猛地一回头:“不见了?”
“是,马车入了巷后我们包抄了所有的出口,却不见它出来,进去搜时发现马车不见了,人也消失了。”
凌公公险些捏碎手中的珠子,咬牙:“全城搜捕,各个出城口。”
顾家宅院内,回来后的赵云栖正在看桌上的山洞地形图:“他派出去的人很快就会有消息,山洞内什么都没有,但他一定会看到这个。”
赵云栖指着图中暗门的位置:“这里设有机关所,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定会回复凌公公。”
“此人生性多疑,会亲自前来。”白简轻轻抿去赵云栖额头上的汗水,后者轻轻避了下,手在半空顿住,片刻后才收回来。
赵云栖装作若无其事:“是,他对机关术也颇有研究,但不会贸然行事,要想让他彻底相信里面就藏有文书,我就必须亲自前去。”
“你想把他引进去。”
赵云栖点点头:“暗门入内后,他要想看清楚,以防我做什么或逃走,势必会跟进来,我在里面埋了炸药。”
“山洞内只进不出,若是爆炸,里面不会有幸免之人。”
话音刚落,屋外传来极轻的声音,赵云栖即刻收声,打开门,对上了沈之瑶温柔的笑意:“瑶瑶。”
“你们这废寝忘食的,再忙也得吃饭是不是,我准备了些你爱吃的,快过来。”
“好,我马上来。”赵云栖点点头,目送了沈之瑶走远后,和上门回到桌旁,“就是要一网打尽,凌公公一死,他手底下的网就会破,翻出来的事也够凌贵妃头疼。”
“到时候你戴上这个。”白简将戒指从手中摘下,戴到了赵云栖的指间,神奇的是,容纳白简手指粗细的戒指,在接触到赵云栖的手指后,自动的变成了正好的。
赵云栖不由的握紧了拳头,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白简望着那戒指顶端微微泛着光亮的宝石,这其实与钥匙同产于一处主矿脉,在T-80,有意缔结的两个人,会为对方戴上戒指。
二人皆不知对方在想什么,直到赵云栖出声打破安静:“走吧,去吃点东西,晚些时候要想办法出城,引起凌公公注意,好让他跟随。”
哑仆带着小舅舅早就被传送到了城外,与涟漪汇合。顾府内也就三个人而已,但沈之瑶却准备了一大桌子的菜,还备了好酒。
“这么多菜?”赵云栖见沈之瑶和平时一样,有些奇怪,“就我们?”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赵云栖恍然,这是沈家每月吃团圆饭的日子,以往就算是沈予安与家里再别扭,也会尽力回去,吃一顿饭再回来。
但如今的沈家,已是支离破碎了。
赵云栖看着沈之瑶身上的孝服,撑起笑容,主动倒酒:“我也是你的家人,我陪你吃团圆饭。”
“好。”沈之瑶笑着点头,端起酒杯敬赵云栖,“栖栖,我很高兴你能将我视作家人。”
“你一直都是啊。”赵云栖知道她心中难过沈家变故,“等事情过去,我把你娘和沈予临去接过来,到时候城里再置一处宅子就好。”
“那得给你留一个屋子。”沈之瑶笑得甜甜的,随即又向白简敬了一杯酒,“白公子,之前的事多有抱歉,往后栖栖可交给你了。”
白简愣了愣,总觉得哪里不太对,面前的人情绪似乎过分的稳定,但在这阵子中,这位姑娘的情绪就一直处在波动中。
“我会照顾好她的。”白简点点头应下承诺。
“那我就放心了。”沈之瑶放下酒杯,脸上一抹舒然,伸手为赵云栖夹了一筷子的菜,“来,这些都是你爱吃的,白公子,你也尝尝。”
堂屋内的气氛是这阵子以来最为轻松的,似乎都刻意的压着什么,只想将最愉悦的展现给各自。
赵云栖喝了不少酒,感觉有些醉了,抬眸看坐在对面的沈之瑶,刹那的茫然。
“瑶瑶,我怎么看不清你了。”
随即赵云栖看向身旁的白简,笑了:“白简,你怎么……重叠了?”
白简难得的脸红,看着赵云栖,脑海中刚闪过数据分析的内容,人就失去了意识……
被下药了……无毒。
沈之瑶看着趴在桌上的二人,脸上的笑意缓缓淡下,她起身朝外走去,一面将自己身上的孝服脱下,来到了赵云栖的屋子。
图纸,机关解法,还有栖栖的衣服……
傍晚的天色,入了林后更显昏暗,一道蓝白色的身影走在山林间,深秋,咕咕咕的叫声中,四周围显得又冷又荒寂。
身影来到了一个山壁处,这附近已经被踩踏的十分严重,拨开藤蔓,有一山洞入口。
蓝白色身影没有犹豫,径直入内。
不多时,山洞外不远处的丛林内有簌簌声,数十个黑衣着装的人靠拢,随即一个带着宝石顶冠的男子站到了洞口。
山洞中的声音偶尔传出来,像是在解机关锁,因为密闭的空间,回声被放大往外传,直到那金属物落地的声音。
男子脸上露出了笑容。
众人悄然跟随,很快看到了暗门,如同当初回禀过去的一样,山洞内一无所获,但有机关暗门,里面应是内有乾坤,但在没有解法时,不敢贸然闯入。
凌公公这一手螳螂捕蝉,使得十分小心,确保了赵云栖会亲自来这里,打开了这暗门后才会跟随。
身影进了暗门内许久不曾出来,只听见有窸窸窣窣的翻动声,侍卫的耳朵极好,能分辨那是在翻书页。
凌公公扬手,二人在前,他在最中间,进入了暗门。
一条黑漆漆的过道,不算长,但充满了书香味,藏书多的顷刻就能知晓这是什么地方,凌公公心中更为确认,当初那些文书下落不明,顾蓁又葬身火海,这些东西确实被藏在明泽书院里。
“滋”的一声,忽然燃气的火光照亮了洞内,火光之下,蒙着面的脸上,是一双凌公公并不熟悉的眼眸。
那一双眼中,透出的愤恨和决然,令他也有些心慌。
“凌公公,我们又见面了。”沈之瑶扯了面巾,直接将火把点向书堆后的引绳。
“不好,是炸药!”
侍卫即刻护着凌公公往后退,可后路早就被堵死了,赵云栖尚且会念一丝生机,沈之瑶却抱着与人同归于尽的念头,在知悉了凌公公身世所为,在亲眼目睹疼爱自己的父亲了无生气地躺在那冰冷的棺木中……只剩下满腔无法平息的怨恨。
她握紧了拳,凝着被人拥着往后撤退的凌公公笑了起来,那笑声回**在狭长的过道中,衍生出刺耳的诡异:“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不是我们沈家人,今生不是,来生来世都不可能是,就算是你在族谱上写满你的名字,沈家列祖列宗都不会承认你。”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与丧家之犬有何分别哈哈哈。”
凌公公几乎面目狰狞地向沈之瑶伸出手,后者且站在原地不动,带着鄙夷与嘲讽……
“嘭”的一声巨响,火光冲出了山洞外,直接将匆匆赶到的赵云栖逼退了数米远。
白简及时的扶住了她:“小心!”
赵云栖却愣神的看着滚滚浓烟下的山洞,攥着手中的信件,失声哭道:“瑶瑶——!”
几乎后脚赶到的年轻男子,身上朝服被树枝划破了几道,从马背上连滚带爬近了前,爬到那满是乌灰的山洞,如同入魔一般不住碎碎念着那名字,双手不断地扒拉着,十指破了,血和泥土混合在一起,浑然觉不到痛楚似的,直到被二次炸响掀翻……
男子仰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眼角不断有眼泪渗出,带着绝望,与懊悔交织,嘶哑的喉咙里,只能发出呼呼的响,最终凝成一声凄厉痛苦的吼声回**林间。
这世上,再无沈之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