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唐国宾
战船驶离梁都,在夕照中北上运河,目的地是大唐国的首都长安。舱厅内,寇仲、徐子陵、跋锋寒围桌用膳,以酒助兴。
跋锋寒见寇仲一副另有所思,魂魄出窍的云游模样,奇道:“你昨天回来后,直到此刻仍是神魂颠倒的样子,究竟发生什么事?”
寇仲咧齿笑道:“大家既是兄弟,小弟当然不敢有丝毫隐瞒,我正在恋爱。”
跋锋寒和徐子陵立即哄然大笑,前仰后合。
寇仲毫无愧色道:“所以人不该那么坦白,只恨我说不出别的理由。念念四句爱的咒语你们听听,好让你们能分享我的感受。”
徐子陵喘笑道:“终忍不住了!”
跋锋寒笑道:“子陵竟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徐子陵道:“是鲁叔告诉我的。”
解释清楚后,跋锋寒兴趣盎然地说道:“看看是什么咒语能那么厉害,把我们少帅的心完全俘虏。”
寇仲摇头晃脑一面陶醉的念念道:“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日归日归,岁亦莫止。”
徐子陵和跋锋寒听得你眼望我眼,后者道:“这四句十六个字,确像咒语多一点。”
寇仲遂以专家姿态,逐字解说。
徐子陵道:“确实道尽玉致对你的爱意和思念。你不是说这只是诗篇的起首四句,那接着是什么?这么优美的诗文,我有兴趣知道得多点儿。”
寇仲抓头道:“我怎晓得接着是什么,你当我是王通吗?”
徐子陵向跋锋寒打个眼色,后者知机地故意皱起眉头佯作不悦道:“这是少帅不对,表示少帅对玉致小姐的爱不够深,不够彻底,否则怎会不去把整篇诗弄清楚。”
寇仲错愕下往跋锋寒瞧去,目光随即转向徐子陵,见两人苦忍着笑的辛苦模样,恍然道:“原来你们两个小子在耍我,还说是兄弟!”
两人终忍不住放声狂笑,笑得呛出泪水。
寇仲陪他们笑弯了腰,喘着道:“他娘的!很久未尝过笑得如此辛苦的滋味。”旋即不解道:“鲁叔怎会泄漏我的秘密,他不像这种人。”
徐子陵道:“因为我关心你,见你今早起来硬要把我拥有的夜明珠要去,知必是与楚楚和玉致有关,否则何须两颗?可是你又不像这么懂讨好女儿家的人,遂忍不住向鲁叔查询,看是什么刺激令你转了性子。”
跋锋寒欣然道:“两珠定情,少帅日后艳福无边,请保重贵体。”
三人再度大笑。笑罢,寇仲叹道:“致致以诗文遥传心意,当然令我心花怒放,亦使我生出很大感触,首次体会到征战的残酷和可怕。”
徐子陵道:“以往你没有这种感受,是因无数的战争在前路恭候,这次却是最后一场战役,若于此役阵亡,分外不甘心,因为只要能平安度过,即可回家安享妻儿之乐。”
寇仲点头道:“故此我格外感到肩负的重任,誓要以最优良的战术,让这次追随我的儿郎,尽可能活着享受胜利的成果,才能不辜负他们对我的信任和爱戴。”
跋锋寒摇头道:“这只是痴心妄想,能有一半人活着回来就相当不错啦。”
寇仲露出充盈信心的笑容,淡淡地说道:“我们走着瞧吧!”
载著名震天下的少帅寇仲、徐子陵和跋锋寒的战船,先抵洛阳,与李世民的船队会合,共赴长安。随寇仲往访长安者,还有王玄恕和三十名亲卫,前者坚持亲雪家族血仇,寇仲和徐子陵拿他没法,只好从他心愿。三十名亲卫是飞云卫中的精选,均曾得寇仲悉心栽培,人人身手高强,有胆有识。十八艘战船,浩浩****的逆流开往关中,李世民改乘他们的船,表面是代表李渊显示主人家的诚意,事实上是争取多点时间与他们商量入京后的大计行动。
这天清早起来,寇仲爬起床第一件事是到甲板右舷,观看两岸平原的地势。
李世民来到他旁,与他并肩而立,微笑道:“少帅心内想的可是未来与塞外联军的一战。”
寇仲点头道:“秦王真知我心。”
李世民肃容道:“少帅准备怎样打这场仗?”
寇仲欣然道:“难得秦王肯开金口垂询,小弟当然言无不尽。”
李世民哑然失笑道:“听少帅语气,竟是不敢和我谈及此战,而要待我开口?”
寇仲若无其事地说道:“多多少少有点这样的意思,怕的当然是功高震主,日后来个狡兔死走狗烹那才不值?”说此番话时,他目光往李世民投去,恰巧李世民往他瞧来,目光相触,两人忍不住放怀大笑,生出水乳交融,惺惺相惜下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动人感觉。
李世民道:“少帅真会说笑,要我怎样配合你?”
寇仲双目神光大盛,扫视对岸远近的平野丘陵,沉声道:“首先我要在每一条敌人会行经的路线布下精灵的探子,让我能精确把握敌人的情况,我曾吃过狼军来去如风的亏,这次绝不可重蹈覆辙。”
李世民点头道:“少帅放心,这方面我筹划准备多年,不但有熟悉地理的探子队伍,更可以飞鸽迅速传递消息,达到少帅的要求。下一步如何?”
寇仲道:“我会令颉利发觉这段路并不好走。”
李世民剑眉轻蹙道:“来自大草原的敌人一向灵活如风,机动性强,昼伏夜行,要偷袭和伏击他们将会冒上非常大的风险,甚至动辄难以脱身,少帅请再作考虑。”
寇仲微笑道:“偷袭截击他们的人由我寇仲亲自率领又如何?”
李世民愕然道:“那当然是另一回事。唉!少帅的心思教人意想不到,竟是由主帅亲自上场。”
寇仲道:“我袭击的只是颉利的金狼军,只要够快够狠,不断令敌人伤亡,可令对方如履薄冰,步步惊心。当他们抵达大河对岸,将是师劳力竭,疲不能兴。”顿了顿续道:“沿途突袭的另一个作用,是扰敌军心。因我袭击的对象集中在金狼军的部队,等于向其他领袖如突利、古纳台兄弟、菩萨之辈发出警告,暂时我仍顾及兄弟情分,不去碰他们,要他们好自为之。”
李世民一震道:“妙绝!战争之道,攻心为上,少帅此着,不但前无古人,恐怕也后无来者。少帅认为这支突击部队需多少兵员?”
寇仲肯定地说道:“五百精骑该足够有余,但必须是百中挑一、骑射皆精的高手,其中部分人当然还须熟悉地理环境,更要尽量利用河道,让我少帅军的飞轮船能发挥最大的作用。哼!这次神出鬼没、来去如风的是我们。当颉利越过北疆后,会发觉优势尽失,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劣局。只有如此,我们才可把伤亡减至最低。”
李世民道:“我现在开始明白少帅为何坚持要打这样的一场硬仗。”
寇仲道:“这盘棋如何下,主动权全在我们手上。我们先设法气走毕玄和赵德言,断去他们对长安的情报,倘能令颉利认为长安政局不稳,必起军直扑长安,我们则枕兵大河南岸,同时沿河多处集结舰队,不断予以偷袭冲杀,保证敌人不敢越大河天险半步。”
李世民道:“若颉利转攻北岸各城,建立据点,我们岂非亦被大河天险困于南岸?”
寇仲笑道:“这是绝不会发生的。他若敢调兵他攻,我们可用舰队迅速送兵过河,加以截击,尽由当时形势决定。你老哥紧记要把洛阳的超级武器八弓弩箭机和飞石大运来,装在船上,配合我们的飞轮船,把大河和沿岸一带牢牢控制在手上,包保敌人应接不暇,疲于奔命,空有比我们强大多倍的兵力,且平均质素比我们优胜的大军,也有力难施,被我们牵着鼻子走。到敌人军心不稳,就是我出动去和突利他们逐一谈心的时机,当只剩下冥顽不灵的颉利,我会教他一尝惨败的滋味。”
船队转入渭河,望长安南下。
李世民赞叹道:“能与少帅并肩作战,而非与你成为誓不两立的死敌,是世民的福分,更是天下百姓的福分。以前是由我千方百计去振起手下士气,使将士用命,这次却掉转过来,由你令世民充满必胜的信心,我真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充分表达我心中对你的钦佩和感激。”
寇仲搂上他肩头道:“大家兄弟嘛!还要说什么他娘的客气话呢?”
联合船队船速减缓,沿永安渠朝长安城驶去。寇仲、徐子陵、李世民、跋锋寒四人并肩立在船首,准备登岸。伟大的长安城矗立前方,象征着一个新时代的兴起。寇仲深切地体会到当他们入城的一刻,将会攀上生命和事业的巅峰,直至击退以颉利为首的塞外联军,始能告终。在这段时间内,他必须竭尽所能面对所有危机和挑战,再不能像从前般可以种种诡谋巧计甚至打不过就跑的办法作灵活应变,凭的只有本身的实力。任何错失或犹豫均不容许,似若在赌桌上豪赌的赌徒,每一注尽押所有,输掉任何一局将永不得翻身。
跋锋寒仰望在蓝天上飘浮的云朵,有感而发地说道:“由我们入城的一刻开始,长安将成为塞内外人人翘首仰望的中心,它面临的成败将主宰着天下权力的盛衰兴替和民族国家的荣耀屈辱,影响深远,想想也教人神思飞越,泛起如在梦中的奇异感觉。”
徐子陵神采飞扬的眼神先落在寇仲那袭令他威风凛凛,由宋玉致亲手为他缝制、外加楚楚送的羊皮外帔的新衣上,心底涌起难以形容的滋味,然后目光移往跋锋寒,笑道:“锋寒少有这么感触丛生,单听这几句话,不认识大驾者会以为你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跋锋寒哑然失笑道:“多愁善感?子陵把我当做是伤春悲秋的娘们儿吗?事实上我心中想到的是傅采林,他名传天下的弈剑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寇仲苦笑道:“你老哥很快可弄个一清二楚!入城后第一件事,将是登门拜访他老人家,以示我和子陵对他的尊敬。届时要打要骂,全看这位师公的心情。子陵!对吗?”
徐子陵唯以苦笑回报,心中想到的是尚秀芳,暗替寇仲神伤不已。
另一边的李世民神色凝重地说道:“我们各有所感,但我因处境不同,面对的是本身家族斗争,故感受特别沉重深刻。刚才耳听诸位谈笑,心中忽然生出怵惕惊怖的感觉。我们这次入关,虽深合兵法的‘事备而后动,因敌而制胜’之道。事实上胜败仍系于能否‘营而离之,并而击之’,以‘我专而敌分’之势,达致目的。原本的形势,该是利于我方,可是因事情泄漏,被迫要作眼前公然入长安之举,令我们的行动由暗转明,优势迹近殆失,只余宝库一招。而对手则目标明确,在我们发动奇兵前完全掌握主动,使我们难以逆料局势变化,任何错失,均是我等负担不起,所以世民忍不住特此提醒诸位。”
寇仲三人无不动容,当然绝不会因这番话认为李世民胆怯,因晓得李世民是怎样的一个人。论思虑的周详,李世民实胜寇仲一筹,可补寇仲不足处。他于此时此地说出这番话,正是兵家的‘知己知彼’,比较敌我形势,令寇仲勿要轻敌。因为眼前形势,他们确是陷于被动和下风。
徐子陵注视前方不住扩大的长安城,点头道:“世民兄的话发人深省。我有另一感受,眼前的情况,似若有小长安之称的龙泉当日形势的重演,不过凶险远远过之,当时我们也屡次遇险,差点送命,所以绝不能以粗疏之心应付眼前危机。”
李世民苦笑道:“我不是在猛泼冷水,自父皇肯让我亲迎诸位入关,我便生出不祥的感觉,此时长安就在眼前,这感觉分外清晰。唉!”
跋锋寒皱眉道:“秦王可否说得清楚些?”
李世民叹道:“假若父皇先召我返京,当面盘问清楚我与你们间的关系情况,反显示他有与你们携手共抗外敌的诚意。现在则摆明他是认定我有借你们以争夺皇位之心,故全站到太子一方。照我猜估,问题该出在长安不乏认识你们的人,知道以你们的为人行事,为了窦建德和刘黑闼的血仇,绝不会与太子和齐王妥协,加上你们一向与世民有深厚交情,故助我是顺理成章。所以入城后的风险,将会远出我们估计之外。”
寇仲色变道:“你老哥说得对,我们不但一厢情愿的过分乐观,还沾沾自喜的以为可连消带打的解决所有问题,事实则根本没解决之道。”
轮到李世民动容道:“想不到少帅这么肯接受世民意见,令世民放下其中一件心事。”
跋锋寒饶有兴趣地说道:“这么说秦王对少帅尚另有担心的地方,何不一并说出来,少帅定必虚心受教,因我深知他的为人。”
李世民恢复从容,微笑道:“我确另有一件心事,是怕少帅的注意力全放到接踵而来跟塞外联军的平野大战上,致忽略眼前凶险诡变犹有过之的局势。”
跋锋寒注视李世民,显是对他忽然变回沉着冷静大感惊异,点头道:“经秦王提点,包保我们没有人再敢有轻忽之心。若令尊立下决心要我们不能活离长安,入城后确是寸步难行,动辄掉命,无法预料变化。光是我们任何一人负伤,都有可能影响最后的结果。坦白说,我很喜欢陷身于这样的局势,比对决沙场更为刺激有趣。”
寇仲开怀笑道:“我真高兴没人提议掉头开溜,即是说我们别无选择。这个游戏现在是欲罢不能,没有回头路。爷儿们来了!”
鼓乐声喧天而起,联合船队从永安渠缓缓入城,左岸码头处人头涌涌,旌旗飘扬,李渊亲率王公大臣、文武百官迎迓。由左右羽林军组成的仪仗队从码头列队直抵朱雀大门,阵容鼎盛,尽显大唐军威势。那些因寇仲的驾临而喜出望外,以为和平可期的长安城民夹道欢迎,争睹名震天下的寇仲和徐子陵的风采,气氛炽热沸腾,万人空巷。“砰砰!”夹岸四座高达三丈的鞭炮塔同时燃点爆竹,纸屑烟火直送上天,盖过所有欢呼和鼓乐声。四人也似嗅到长安城内弥漫的火药味,但正如寇仲所言,他们再也没有回头的路。
寇仲首先离船登岸,李渊排众而出,迎往寇仲。
寇仲见他穿的是武士服,只外配双龙纹披风,确有大唐霸主的威风气概,心中暗打个突兀,暗忖难道李渊是要向自己示威?脸上却露出灿烂的笑容,只依江湖规矩以晚辈之礼打躬道:“晚辈寇仲,特来长安向阀主请安问好。”
后面的徐子陵、跋锋寒、李世民等一众人等听得彼此相觑,寇仲以这种明捧暗贬的态度对付李渊,若甫见面即开罪李渊,以后的日子不是更难过吗?
李渊闻言微一错愕,在三步外站定,双目闪过一瞬即逝的怒意,哑然失笑道:“少帅令李渊有点像返回往昔刀头舐血的江湖生涯去。唉!坐上唐主之位后,李渊失去的东西太多了!”
寇仲深有同感的以苦笑回报,装出颓然神色,点头道:“多谢阀主指点,晚辈自做上什么劳什子的少帅后,早尝透身不由己的诸般滋味,所以这次是来解决问题而非增添难题,希望阀主与我抱有同一想法。”
徐子陵三人醒悟过来,终弄清楚寇仲玩的把戏,此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寇仲以这种颇有对立意味的词锋加于李渊,第一个获罪者势将是李世民,因为寇仲是李世民引回来的。正因如此,恰可显得寇仲是一副恨不得李渊降罪李世民的不在乎态度,反足证明寇仲并没有和李世民暗中勾结,否则怎会加害李世民?
群众的喝彩欢呼逐渐消退,令李渊后方的李建成、李元吉、李神通、李南天、尹祖文、宇文伤、裴寂等无不清楚听到李渊和寇仲的对答,虽感刺耳,可是寇仲这次来是结盟而非投降,语带警告,正好尽显寇仲强悍的本色,恰如其分。徐子陵留意李渊身后众人神情,以建成、元吉为首的太子党核心人马无不现出讶色,显然有点弄不清楚寇仲和李世民的关系。宇文伤和独孤峰均木无表情地盯着寇仲,两对眼睛射出深刻的仇恨,正是难忘旧怨。像温彦博、刘政会等一众较中立的大臣,则心惊胆跳的等候李渊对寇仲颇有挑衅意味的话的回应,杨虚彦、王伯当、诸葛德威等与他们积怨甚深者,却一个不见,没有在场。
李渊显露世家大族出身的阀主风度,仰天长笑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远胜闻名,少帅的英雄硬汉本色,令人折服。李渊谨代表大唐臣民,欢迎少帅大驾光临,为我中土历史写下不朽的一章。只要少帅是抱诚意而来,李渊必不教少帅空手而去。”
徐子陵听得心中喝彩,李渊这番回应软中带硬,语带双关,不失身份。他和寇仲曾与李渊在马球场上并肩作战,知道李渊不但不是庸懦之辈,且精于计算,善用出奇制胜之术,不可小觑。寇仲则心中暗懔,明白李渊愈能“忍受”他,愈显示他不怀好意,如李世民猜估的已站在建成、元吉的一方,使他们入长安后的处境更为艰困。
见好立收,寇仲从容道:“寇仲今天在这里向阀主请安问好,为的非是个人得失荣辱,而是我华夏的盛衰,请阀主明察。”
李渊微笑道:“少帅是怎样的一个人,不论敌人或朋友,均是心中有数。少帅远道而来,李渊自要尽地主之谊。有请少帅起驾,我们入宫后再把酒言欢,尽量增加双方的了解,缩窄你我的分歧,何愁大事不成?”
寇仲忙道:“阀主若不介意,寇仲想先去拜会师公,以示对他老人家的尊重,然后和阀主把酒谈心,商量大计如何?”
李渊一呆道:“师公?”
寇仲趋前一步,压低声音道:“我的师公就是傅采林傅大师,请阀主通融。”
李渊失笑道:“是我糊涂!少帅乃我大唐贵客,自然一切悉随尊意。李渊安排好少帅停驾太极宫的春临轩,今晚为少帅洗尘时再和少帅欢聚详谈。”
寇仲把声音更压低少许,近乎耳语地说道:“小子狂野惯了,可否在宫外另找地方,方便我们逛街观光,让我们能行动自由。”
李渊开始认识到寇仲不守成规的一面,拿他没法地说道:“城东春明门附近的兴庆宫有园林之胜,少帅意下如何?”
寇仲伸出双手,欣然笑道:“阀主确是善解人意的好主人,预祝我们两军合作成功。”
李渊伸手和他紧紧相握,夹岸数以万计的群众遥见两人对答不休,正一头雾水,蓦见两人四手相握示好,登时爆起震耳欲聋、高呼万岁的喝彩声,摇撼着长安城的西北角。鼓乐声同时响起,接待的仪式告一段落。
李渊以开蓬马车,亲送寇仲等人回宫,沿途接受夹道群众发自真心的欢呼。王玄恕和三十名飞云卫,另有专人伺候,领往兴庆宫去,好打点安排,让寇仲等入住。庞大的车马队从朱雀门入宫,沿天街经横断广场,入承天门后,李渊本要陪三人去见傅采林,却为寇仲婉拒,改由韦公公负起引路招呼三人的重任。李渊、世民、建成、元吉等各自回宫,一众大臣相继散去,韦公公亲自领路到傅采林寄身位于太极宫东北的凌烟阁去。宫内守卫明显加强,当抵达凌烟阁院墙入口处,随行的十多名禁卫止步门外,没有随同进入凌烟阁的范围。
韦公公神态亲切友善的解释道:“我们是依傅大师的意思,阁内不设任何守卫。”
跋锋寒顺口问道:“毕玄是否在宫内?”
韦公公双目闪过嘲弄之色,像在说跋锋寒不自量身份,旋即敛去,堆起虚伪的笑容,点头道:“毕大师法驾所在处是太极宫西北角陶池南岸的临池轩,景色不在凌烟阁之下,以示皇上对两位大师的敬意。”
跋锋寒精神大振,哈哈笑道:“毕玄啊!我们又碰头了!”
寇仲毫不客气问道:“香玉山那混账小子有没有随赵德言那家伙一道来?”
韦公公为之一呆,垂首道:“这方面小人并不清楚。”
三人当然晓得他在装蒜,而韦公公最独到处正是真人不露相,以绝顶高手的身份装扮奴才,事实上他至少是与尤婆子、宇文伤同级数的可怕高手。
韦公公显是不愿与他们磨蹭下去,躬身道:“少帅请!”
寇仲领头跨步,凌烟阁美景尽收眼底。凌烟阁是筑于人工湖岸的殿阁楼台组群,彷似栖于烟波之上,水色苍碧,林木婆娑间,一道长达数丈的长桥跨烟池引出的支流而建,接通沿岸的走廊亭台,直抵凌烟阁主建筑的大门。台榭水光,辉映成趣,景色极美。
四人来至桥头,忽然一人踏桥而至,隔远招呼道:“这不是有缘千里能相会吗?愚蒙正在思念三位,竟就这么与三位碰个正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赫然是狭路相逢的回纥高手,大明尊教的余孽烈瑕。只见他精神抖擞,一副故友相逢,没有半点芥蒂,似明知在现今的情况,三人拿他没法的可恨模样,令人气结。
寇仲见他大模大样的迎来,想起尚秀芳与他的关系,立即心头火发,但脸上仍挂着笑容,漫不经意地说道:“烈兄仍没给人宰掉吗?可喜可贺。”
烈瑕直抵三人身前,露出他招牌式的奸狡笑容,说道:“托少帅鸿福,在下到今天仍是活得健康快乐。咦!秀芳大家还以为少帅到长安后必忙得晕头转向,要到今晚廷宴才有机会亲睹少帅风采,少帅现在进去见秀芳大家,肯定可予她意外惊喜。”
以徐子陵的淡泊无争,仍忍不住心中暗骂烈瑕,他故意提起尚秀芳,摆明是要刺激寇仲,暗示他与尚秀芳的亲密关系,忍不住插口道:“令教主恶贯满盈,若非烈兄早走一步,当可见到他畏罪自尽的结局。”
寇仲和跋锋暗感快意,心忖徐子陵这番话还不命中烈瑕的要害。跟在后面的韦公公听得满腹茫然,他只知道三人积怨极深,难以善罢。
岂知烈瑕趋前一步,压低声音道:“不瞒三位大哥,事实上我正为此感激得要命,在下是早有脱教之心,只是苦无善法。现在大明教云散烟消!以往小弟有什么行差踏错,请三位大哥多多见谅,容我一切从新开始。”
三人听得面面相觑,因亏他说得出口如此这般的一番话来。
跋锋寒双目精芒一闪,冷哼道:“无耻!”
烈瑕一呆苦笑道:“跋兄要这么看在下,在下也没有办法,在下佳人有约,请哩!”就那么从三人间穿越而去,经过韦公公旁且特意大声请安,故意耍弄三人。
跋锋寒收回盯着他远去的背影目光,淡淡地说道:“这小子在找死,他是我的!”
寇仲搭上他膊头笑道:“悉随你老哥心意,做兄弟的怎会反对!来吧!师公怕等得不耐烦哩!”
四人踏上桥头,望凌烟阁大门举步。
午后的阳光下,凌烟阁的建筑组群没有传出半点人声,静悄悄至异乎寻常。主楼以金箔装裹的屋椽、鎏金装饰的大门在日照下闪烁生辉,使撑天而起高低聚散有致的楼房,多添几分富丽的气派。鱼儿在水中畅游拨弄的水声,雀鸟在林木间的吱喳鸣唱,不但无损阁园与世隔绝的宁静气氛,且倍增其空寂神圣的感觉。柔风拂过,满园花树沙沙作响,广阔的池面泛起轻柔的波纹,春意盎然中另有一股午后懒洋洋的滋味。踏足杏木桥的足音,对这凌烟阁内与众不同的净土是一种不必要的入侵和骚扰。
寇仲心中却是另一番滋味,浮现着尚秀芳的绝世姿容,耳鼓仿佛听到她天下无双的歌曲。徐子陵想的却是远道而来的傅采林,由于与傅君婥的关系,不论傅采林如何对待他们,只好逆来顺受。在如此不利的情况下,师公傅采林势成长安城内最令他们头痛的人。
步上石阶,抵达敞开的大门前,韦公公恭敬地说道:“少帅请在此稍候片刻,待小人进去通传。”
韦公公没入大门后,三人瞧进主堂,被一座反射出五光十色的云母屏风挡着视线,可见到的是紫红色的地板铺放着厚软的波斯地毯,不但增添异国的风味,更加强因傅采林法驾寄居此地的神秘气氛。
寇仲苦笑道:“这叫丑媳妇终须见公婆,又如烈小子说的有缘千里能相会,待会儿师公倘要执行家法讨回我们的武功,该怎么办好?”
跋锋寒傲然微笑道:“此正跋某人坚持同来的主因,文的由你们负责,武的一概由跋某接着,不是所有问题迎刃而解吗?跋某正要见识……”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大吃一惊时,韦公公从屏风后转回来,身后随着一丽人现身,不但跋锋寒虎躯一震,中断豪语,寇、徐亦一时看呆了眼,心中涌起深刻难言、肝肠欲断的滋味。出现眼前的是久违了的傅君瑜,她一向神韵气质酷肖傅君婥,当年纵使在颜色艳丽的武士服包裹遮藏下,仍使寇仲和徐子陵联想到身形音容酷似的傅君婥,更何况此刻她换上如雪白衣,打扮一如昔日的傅君婥,更仿如傅君婥复生,重临人世,怎不勾起两人藏在心底对傅君婥永恒的思念?
她比起返高丽前较为清减,一对秀眸默默含愁,神色平静地打量三人,来到三人前三步许处盈盈俏立,轻轻道:“公公请在此稍候片刻,君瑜有几句话想私底下跟他们说。”
韦公公逢迎李渊惯了,忙道:“小人在院门外恭候!”说罢掉头过桥远去。
待韦公公消没于林木间蜿蜒的走廊后,傅君瑜注视跋锋寒,淡淡地说道:“为何送我回国的非是跋锋寒而是宋师道呢?”
跋锋寒愕然轻颤,一时语塞说不出半句话来。
傅君瑜露出一丝充满自怜意味的苍凉笑意,说道:“过去的事不用计较,亦没法计较。师尊正在睡午觉,我可安排你们今夜子时与他老人家见面。”
寇仲一呆道:“睡午觉?”
傅君瑜漠然道:“这是师尊数十年来的习惯,他认为晚夜是最美丽的,所以当人人上床就寝,正是他欣赏和享受生命的时刻。唉!你们为何要到长安来,难道不知师尊对你们没有好感吗?到今天,他仍认为大师姊是因你们而送命的。”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你眼望我眼,仍不知说什么话好。徐子陵偷看跋锋寒一眼,后者目不转睛地盯着傅君瑜,双目射出复杂难明的神色。
傅君瑜并不理会跋锋寒的盯视,柔声道:“你们在龙泉的所作所为,大大加深敝国上下对你们的误会。这次随师尊来的,还有被誉为仅在师尊之下敝国最出色的高手‘五刀霸’盖苏文,而与他结伴到长安的除有韩朝安、金正宗外,还包括对你们恨之入骨的马吉、他的手下党项第一高手拓跋灭夫,他们寄身于通化门附近永嘉里的凉园,听得你们要来,人人摩拳擦掌,誓雪前耻,你们怎可如此鲁莽?难道不晓得大唐由上而下,没有人对你们怀有好感吗?你们与李世民的勾结,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纵然事实并非如此,别人仍会这么想。”
寇仲艰涩地说道:“小师姨呢?”
傅君瑜听他唤傅君嫱作小师姨,没好气地横他一眼道:“在师尊驾前,千万勿师姨师公地乱叫,以免局面更不可收拾。君嫱去了凉园见盖苏文,否则马上有你们好受。师尊最疼惜她,而她对你们的印象是劣无可劣。当年若你们肯让她杀宇文化及为大师姊报却血海深仇,情况该不致发展到现今的地步,可是一切已成为不可改移的事实。你们若想活着离开长安,愈早走愈好。”
徐子陵苦笑道:“我们肯应邀而来,早预料到会出现眼前情况,多谢瑜姨关心。”
傅君瑜叹道:“早知劝不动你们,在敝国内也只有我明白你们是怎样的人。现在师尊最不愿见到的是另一个强隋的出现,那只会为我们带来大灾祸,更不愿见中土最超卓的三个人联成一气,此念与以毕玄为首的使节团心意相同、敌忾同仇,希望你们能体会到我说话背后的含意。”
寇仲问道:“师公和老毕碰过头没有?”
傅君瑜嗔道:“还要师公长师公短地乱叫,气死人了!他们尚未见面,只交换过礼物。人家该怎说好呢?任你们有三头六臂,在如今人人对你们步步为营的情况下,你们是没有任何机会的,给我滚回去好好想想!”
寇仲忙道:“我想见秀芳大家。”
傅君瑜恢复平静道:“秀芳大家嘱我告诉你,稍候她会登门造访少帅,三位请回去吧!若我没有另作知会,今晚子时三位可到此谒见师尊。”说罢转身没入屏风后,留下三人对着五光十色的云母屏风发呆。
李世民所料不差,入城后的风险诡变,确大大出乎他们想象之外,他们已由暗转明,在举事前处于绝对被动的劣局。
来到桥上,寇仲忽道:“对女人还是侯小子较有办法,做一件能使致致感动得忘掉过去一切的事,此招数果然灵验如神。”
徐子陵叹道:“你在恼尚秀芳,所以故意去思念宋玉致。”
寇仲手搭跋锋寒肩头,颓然道:“这小子真明白我。”
跋锋寒没作声的领先而去,后面的寇仲和徐子陵交换个眼色,均晓得跋锋寒因傅君瑜生出心事。
到达外院门,韦公公召来马车恭候,好送他们去兴庆宫。韦公公城府极深,没有只语片言探问他们与傅君瑜的对话。马车沿宫内御道在十多名禁卫策骑前呼后拥下,往承天门方向驰去。在太极宫内,只有李渊和皇室人马有此特权,可见至少在表面上李渊是做足工夫,视他们作国宾。马车上不便交谈,且三人各有心事,一片静默,陪伴他们的只有马蹄滴嗒滴嗒和车轮擦地的响音。
寇仲透帘瞧着沿途景观变化,心中思潮起伏。不用傅君瑜提醒,他早知身陷险地,由李世民精微的分析,猜到李渊在魔门影响下,倾向太子妃嫔党。但形势并非对他们完全不利,因为李渊和建成、元吉间是有矛盾存在,关键处在李渊和建成的差异。李渊身为大唐帝君,除尚未能完全统一天下外,事实上已成为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天下三大都会坐拥其二,收获丰富,固比任何人更珍惜所占有的一切。对他来说,若能得寇仲联手应付塞外联军,当然理想,不但能够消弭外患,且可待至寇仲退返梁都后再从容收拾李世民。说到底是李渊根本没有信心和勇气去独力应付颉利,宫廷的生活早软化李渊的志气。李建成却是初生之犊,且挟战胜刘黑闼大军凯旋而回的威势,兼且从未曾领教过外族骑射的厉害,自然对颉利生出轻视之心。他的如意算盘将是先一举收拾寇仲和李世民,清除统一天下和稳坐唐室宝座的障碍,再全力应付入侵的塞外联军,因为建成有信心他可应付得来。
李渊和建成均有杀他寇仲之意,是全无疑问,但因两方想法上的差异,故手段不同。只要他能令李渊感到需要他的合作,李渊该不会蠢得在颉利大军来前铲除他;另一方面,他会尽量刺激建成,逼他动手。这是个危险的游戏,他必须抛开一切,全心投入,甚至忘掉尚秀芳,不受男女私情影响大局,好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马车进入横断广场。蹄声骤起,一骑从东宫方向疾驰而至,寇仲三人讶然看去,来的竟是“影子剑客”杨虚彦。
寇仲掀帘笑道:“杨兄别来无恙!”
杨虚彦以微笑回报,说道:“虚彦因事未能参加欢迎少帅驾临的盛典,故特来向少帅问安请罪。”策骑直抵车窗旁,与他们的马车并排往皇城推进,又向徐子陵和跋锋寒打招呼,外人还以为他们是故友重逢。
寇仲细察他神态气息,晓得他融会不死印法和《御尽万法根源智经》的奇异功法又有突破进境,说不定已能弥补以前初学的不足和破绽。欣然道:“杨兄确不负影子刺客之名,神出鬼没的,像今天小弟便从没想过你会在光天化日下,出没于大广场上。”
听到寇仲对杨虚彦极尽冷嘲热讽的话,徐子陵和跋锋寒心中好笑,静待杨虚彦的反应。
杨虚彦双目厉芒一闪,别头盯着寇仲,挂上淡淡有点高深莫测的笑意,悠然道:“少帅说话真风趣,现在形势有异,否则少帅也没有与虚彦在此闲聊的心情。虚彦此来只是要和三位打个招呼,但愿三位长命百岁,万寿无疆。”
寇仲哈哈笑道:“杨兄还招了!语中带刺,像你的影子剑那么厉害。坦白说,目前小弟最渴望的,是能与虚彦兄好好玩一场,看看杨兄是否有足够的长进?”
杨虚彦毫不在乎的耸肩道:“彼此彼此,只要少帅有这个心,必可天从人愿。”
人马此时驶进皇城,沿天街朝朱雀大门驰去,沿途守卫,在马车经过时,均举兵器致敬。跋锋寒冷哼一声,却没发言。
寇仲哑然失笑道:“难得杨兄心意相同。唉!坦白说,我们虽曾多次交手,你想我死,我不想你活的没完没了。但小弟从来摸不清楚你是怎样的一个人?例如除了像荣姣姣那种女人外尚有什么爱好?心中有什么想法?为何变得这般狠辣无情,不择手段?想想也令人好奇心大起,杨兄可否指点一二。”
杨虚彦脸色暗沉下来,低声道:“因为少帅并非虚彦,没有虚彦的遭遇经历和感受。少帅有少帅的生存之道,虚彦有自己的一套。像我也不了解少帅凭什么敢到长安来?又为什么有信心能活着回去?”
寇仲微笑道:“这就叫各师各法,说起活命之道,杨兄有否想过令师的问题?当你老哥失去利用价值时,他肯放过你吗?”
杨虚彦淡淡地说道:“这方面无劳少帅为虚彦担心,虚彦这次来是代太子传话,看少帅可否抽空与太子殿下私下碰面?”
寇仲笑道:“原来杨兄是奉命来做试探,不过太子殿下似乎错派人选。请恕小弟直话直说,我今天来见的是你们皇上,对太子连敷衍的兴趣都没有,烦请如实告诉太子。”
杨虚彦长笑道:“少帅是白白错失机会。希望少帅回去后好好三思,若想法有变,太子还是那么欢迎你。”策马掉头而去。
车队开出承天门,转左进入车水马龙、热闹升平的大街,彷似由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不同的世界。
寇仲叹道:“这小子算是什么意思?做说客怎会这般说话?”
跋锋寒沉声道:“他在恐吓,好试探我们的反应。”
寇仲伸个懒腰道:“杨小子是子陵的、烈瑕是老跋的,盖苏文好应由我招呼。这叫公平分赃,大家该没有争拗。”
马车来到兴庆宫入口大门,三人才晓得兴庆宫是怎样一个处所,更明白李渊为何有这样的好安排。兴庆宫占地之广等于东市,虽及不上太极宫的规模,却绝不在建成的东宫或李世民的掖庭宫之下,但建筑物的数目却远及不上东宫或掖庭宫,皆因龙口渠由东北流入,至西南角形成占据宫内达四分之一的大湖,清明渠再由大湖西南端流出宫外。沿湖树木苍苍,彷似把郊野移植到宫内,难怪李渊有山林之胜的赞语。兴庆宫东面紧靠外城墙,只隔一条供军队来往的驰道,却没有开门。北墙开三门、西南各开二门,主门兴庆门位于西墙正中,各门均是守卫森严。三人想到的是只要李渊一声令下,把各门封锁,派人重重围困,他们唯有凭真本领始有生离机会。东市位于兴庆宫西南方,成对角之势,一街之隔。
马车开进兴庆门,在矗立前方的兴庆殿前停下,随行禁卫打开车门,恭请三人下车。迎接他们的赫然是李神通和李南天两大唐室有斤两的人马,见到李神通,寇仲等登时放下一半心事,暗忖凶中藏吉,算不幸中的万幸。李渊此着确是妙绝,令他们一举一动全在监视下,偏又不能抗议,还要感谢李渊“伺候周到”。
三人环目一扫,远近林木间亭台傲立,枝叶掩映里殿堂幢幢,曲廊幽径,无可否认是繁嚣的市尘内避世的静地。阳光下从西南延展过中央的大湖闪闪生辉,碧波**漾,更令人精神一振,洗涤尘俗。
一番客气话后,寇仲问道:“这个湖定有个漂亮的名字。”
李南天答道:“此湖名龙池,兴庆宫正是因此池而筑,是天然的湖泊,没有她,当不会于此大兴土木。”
李神通接口道:“此宫为我和咱皇叔托身之所,皇叔居于宫东北的新射殿,我的蜗居是中央靠湖的南熏殿,不过若论景色,当以宫东的沉香亭和西南的花萼楼为最。花萼楼更为皇兄避暑之所,现在则为少帅行宫。皇兄吩咐下来,着我们禀告少帅,花萼楼就是少帅在长安的家,行动出入悉随少帅心意。”
李南天接下去道:“少帅的亲随被安排进驻花萼楼,花萼楼高三层,顶楼居高临下,可把宫内宫外美景尽收眼底。”
寇仲哈哈笑道:“原来皇宫外尚有这么好的地方,我迫不及待要好好享用一番啦!”
“花萼楼前春正浓,飘飘柳絮舞晴空。”花萼楼全名花萼双辉楼,位于宫内西南角,滨龙池而筑,以三层楼为中心,走廊连接起其他两组建筑,辉北和辉南两院。李神通和李南天尽地主之谊,借着领他们到花萼楼的机会,顺道带他们沿岸游池。
兴庆宫与太极宫不同处,是因龙池的存在致建筑不拘一格,大型建筑多置于宫北,南部是以龙池为中心的园林区,此池广及数十顷,呈椭圆形,植有荷花、菱角和各种水藻。鱼儿成群结队畅游水内,生意盎然。沉香亭位于龙池东端,以沉香木作建材,四周遍种牡丹,品种繁多,坐在亭内就像置身牡丹花的汪洋中。抵达花萼楼时,王玄恕率飞云卫在主楼前结队欢迎,王玄恕出身显赫之家,熟悉宫廷礼节,行止合度。
李神通欣然道:“花复萼、萼复花,花萼辉映,这就是少帅在长安的行宫。宫内人等奉有严令,不准踏进楼殿范围半步。少帅出入可采最接近的金明门,出门后左转是光明大街和东市,非常方便。金明门旁设有马廏,只要少帅吩咐,有回纥良马和马车供少帅代步。”
李南天补充道:“为少帅举行的廷宴今晚戌时初在太极殿举行,秦王会亲来迎接少帅入宫赴宴。”
两人去后,寇仲笑道:“原来当大唐国宾是这么威风的。”
跋锋寒露出自见傅君瑜以来的首丝笑意,淡淡地说道:“这叫国君之礼,李渊是北君,你则是跨长江而来的南君。”目光扫过一众昂首挺胸的飞云卫,说道:“让我来考较他们的功夫,顺道指点他们两手如何?”众飞云卫闻言无不面露雀跃喜色。
寇仲知他是想借舒展筋骨,以泄心头伤痛,笑道:“欢迎还来不及,怎敢反对?让我们把南院花园变作校场,玩他娘的几手。”
兵器交触声不绝如缕,跋锋寒赤着上身,在林木环绕的南院草地上跟众飞云卫交手切磋。
寇仲来到坐在花萼楼南门石阶间观战的徐子陵旁坐下,说道:“幸好有李神通作联络,否则我们就要中断和宋二哥与雷九指的联系,我们的兄弟已陆续抵达,进驻城外由黄河帮老大陶光祖安排的秘巢,麻常亦于昨夜抵达,据他说一切进行顺利,只要有十来天时间,可以起事。”
徐子陵皱眉道:“城外的驻军情况如何?”
寇仲捧头道:“这是个令人头痛的难题,在城北禁苑内现驻有一支兵力达万五人的军队,可迅速支援玄武门和唐宫。以前我们还有个如意算盘,就是在汉中结集军队,佯装由蜀入关以抽空长安兵力,现在此计当然行不通,难道我们一边在长安与李渊谈情说爱,另一边却跟他作刀光剑影的交锋?一天未能寻出应付这支军队的方法,只要李渊在太极宫的烟火台燃起烽火,此军来援,我们定要遭殃,绝无幸免。”
徐子陵道:“此军由何人率领?”
寇仲道:“此人叫唐俭,是追随李渊多年的心腹大将,即使李神通也没有说服他的把握。”
徐子陵皱眉苦思时,王玄恕神色凝重的来报,低声道:“长林军可达志将军求见,他坚持在花萼楼门外等候少帅。”
寇徐两人心中打个突兀,始明白王玄恕为何有此神色,若可达志是探老朋友而来,当然不会这么拒绝入楼半步。
寇仲按着正要站起来的徐子陵,说道:“让我单独去见他,纵使闹翻,你也可以有机会补救。”
徐子陵露出苦涩的笑意,两人心中明白,前路会愈来愈难走。
可达志昂然立在花萼楼外广场,不眨眼地盯着朝他走来的寇仲,神情严肃冷酷,当寇仲抵达他身前,可达志冷然道:“你们为什么要到长安来?”
寇仲有点怕面对他逼人的眼光,移前两步,来到他右侧,两人面颊相距不到一尺,目光却背道而驰,射往相反方向,叹道:“但愿我能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唉!你的大可汗颉利正在北疆集结大军,入侵是旦夕间的事,我寇仲焉能坐视?”
可达志沉声道:“为何不能坐视?更可坐享其成,这次我军非是冲着少帅你而来,而少帅偏要插手。少帅,可知你正做出最愚蠢和毫无疑问是自我毁灭的行为?”
寇仲心中暗叹,可达志会有这种想法,皆因出身背景上的差异,在大草原上,数千年来部落各自为战,弱肉强食、毁灭和并吞不断进行。对可达志来说,李唐等于一个强大的部落,而寇仲则是另一部落的领袖,寇仲替李唐出头,是他硬管另两个部落间斗争的闲事。这种源于大草原的思想在可达志脑袋内是根深蒂固,任他怎么说也没法解释清楚。
可达志续道:“你现在还有一个机会,是立即滚离长安,当我们进攻李唐,你则挥军洛阳,瓜分李渊的天下,到时我们是战是和,再由双方决定。”
寇仲摇头苦笑道:“兄弟!请恕我不能从命。”
可达志旋风般转向寇仲,探手用力抓着他肩头,硬把他扭得两面相对,双目射出厉芒,怒道:“你的脑袋是否石头做的?怎会如此冥顽不灵?你可知自己正做着最不智的傻事?在长安你们是全没有机会的。不但我们要除你而后快,傅采林和盖苏文亦一心想置你寇仲于死地,李渊和建成更对你们不安好心。任你寇仲三头六臂,眼前所有人能看到的是你在自取灭亡。你以为李世民能护着你吗?若这么想便是大蠢才!李世民自身难保,在李渊支持下,李世民肉在砧板上,任由建成宰割。敌我之势实在太悬殊,看在你还念我是兄弟份上,立即给我可达志滚回梁都去。”
寇仲颓然道:“我真的办不到,有违达志一番好意。”
可达志放开抓得寇仲痛入心脾的双手,后退三步,双目杀机剧盛,厉叱道:“好!由今天开始,我们再不是兄弟。”
寇仲叹道:“你再怎么说也没用,是兄弟的永远是兄弟。他娘的!为什么不同的民族不能和平共存?大草原是你们的,任你们快意纵横,你们为何要把中土变成另一个可供任意践踏的大草原。我们各自发展出不同的文化体系,任何一方对另一方的入侵只会造成大灾祸。我寇仲可拍胸口担保,当中土一统后,我们不会再犯杨广的错误,做兄弟怎都比做死敌有趣得多,对吗?”
可达志沉声道:“这只是少帅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历史早告诉我们此路不通。自远古开始,征服中土成为草原上每一位战士心中最高的盼望,此为眼前没有人能改移的现实。中土的强大,是我们的灾祸,自有历史以来便是如此,并不会因你寇仲而改变。也由于草原上每一个民族每一位战士均明白此点道理,所以大草原的力量才会在大汗的领导下集结。包括你寇仲在内,谁也不能影响我们之间的盟约。识相的就滚离长安,我们的军事行动非是针对你少帅军而来的。”
寇仲改以突厥话道:“烈瑕小子的事你还管不管?”
可达志显然被他的突厥话勾起回忆和曾并肩作战的兄弟之情,眼内的厉芒融化少许,微一错愕,好半晌苦笑道:“有什么好理的?秀芳大家心中的人既非我可达志,更非烈瑕,而是你寇少帅,这是她亲口向我透露的。”
寇仲一呆道:“竟有此事?”
可达志道:“我不想再提起这些对我已成过去的事!”
寇仲颓然道:“但你可知我刚才去见秀芳大家,却被她拒于门外?”
可达志皱眉道:“不会吧?”
寇仲道:“我寇仲是向自己兄弟说谎的人吗?”
可达志断然道:“你我再也不是兄弟。你和子陵这么到长安来,摆明不放我可达志在眼里。劳烦你通知跋锋寒,若他要挑战圣者,首先要过我可达志这一关,其他都是废话。只要你们三个人中任何一人能击败我可达志,我才不会管此事,否则任何对圣者的挑战,一概由我可达志接着,少帅明白吗?所有什么兄弟之情、男女爱恨,在民族和战士荣辱的大前提下,均变得微不足道。”
寇仲大感头痛,心情更变得无可再恶劣,正要说话,足音响起,一名身穿长林军武士便服的突厥战士,匆匆来到,低声向可达志道:“董贵妃的座驾刚进入金明门。”
可达志目光往寇仲投来,语气恢复冷漠平静,说道:“请少帅好好考虑可某人的提议。”说罢偕手下没入树丛深处。
蹄音轮声自远而近,十多名禁卫簇拥下,载着董淑妮的华丽马车出现马道,朝花萼楼驶至。
跋锋寒来到呆坐石阶的徐子陵旁坐下,瞧着收拾兵器弓矢的飞云卫,赞道:“这批人无一弱手,相当不错。”
徐子陵心不在焉的答道:“他们是由寇仲亲手挑选和训练的,该不会差到哪里去。”
跋锋寒淡淡地说道:“子陵有什么心事?”
徐子陵反问道:“你没有心事吗?”
跋锋寒露出苦涩的笑容,说道:“我只知道眼前最重要的事是与毕玄分出胜败才罢休的决战,其他一切无暇理会。”接着岔开话题道:“少帅见什么人去?”
徐子陵颓然道:“可达志。”
跋锋寒瞧他一眼,没再说话。
此时寇仲从花萼楼走出来,到跋锋寒另一边坐下,若无其事道:“董淑妮来了!”
跋锋寒讶道:“你不用招呼她吗?”
寇仲道:“表妹要见的是表哥,关我娘的屁事。”
看他神色,两人立知他定是因曾被董淑妮抢白,故大感没趣。更明白他先受到尚秀芳冷落,所以分外受不得另一旧情人的气。
徐子陵道:“达志有什么话说?”
寇仲叹道:“能有什么好话?他极度不满我们这么到长安来,力劝我们立即滚离长安,否则莫要怪他不念兄弟之情。在他心中,我们是在管他们和李家间的闲事。”
跋锋寒双目寒芒烁闪爆亮,冷哼道:“那他又是否想管我和毕玄间的闲事?”
寇仲颓然道:“老跋你真明白他,他明言除非我们三人中有一人能胜过他的狂沙刀,否则你老哥休想碰毕玄。”
跋锋寒不怒反笑道:“这小子想得真周到,明知你两人不忍心杀他,所以硬是逼我出手,而我则投鼠忌器,怕因万一负伤而失去决战毕玄此千载难逢的良机。”
徐子陵皱眉道:“可达志不像会玩这种心术的人,锋寒怕是对他有误解。”
跋锋寒从容道:“坦白告诉我,你们可有于击杀可达志后丝毫无损全身而退的把握吗?”
寇仲摇头道:“这是绝无可能的,没有点牺牲,怎可能放倒他?一个不好,还反会被他宰掉!老跋你的分析很对,可达志已从兄弟变成敌人,且是最可怕的敌人,因为大家曾做过兄弟,深悉我们的为人行事,所以只凭几句话,便令我们三人均不能出手挑战毕玄。而最要命的是,毕玄的荣辱关乎到我们与塞外联军的胜负。”
徐子陵生出危险的感觉,不但花萼楼外情势险恶,跋锋寒和寇仲亦令他感到危险,因为他清晰地捕捉到寇仲对可达志生出杀机。
寇仲朝徐子陵道:“兄弟!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要争得最后的胜利,让大家可活着回去见最想见的人,必须舍刀之外,再无他物。为了天下,为了老跋,更为你为我,我再没有另外的选择,只好与可达志作个了断。”
徐子陵苦笑道:“我唯一的希望是可以有个较愉快的结局。”
跋锋寒沉声道:“我们明白子陵的感受,不过长安城内敌众我寡,落在下风的是我们,绝对不容作丝毫的退让。”
徐子陵摇头道:“可是我们终究是有血有肉的人,有些事不能不顾及其后果。”
寇仲默思片刻,点头道:“子陵是在为我好,因为纵使我能击杀可达志,事后必悔疚终身,虽能以种种借口为自己开脱,可是我心知肚明,日后会耿耿于怀。”
跋锋寒皱眉道:“这么说,可达志岂非成为我们的死结,令我们无法击败毕玄从而动摇塞外联军的团结和士气,举事时更倍添凶险变量?”
寇仲道:“老哥放心,我就和可达志来个以伤换伤,再比比看谁康复得快一点,那可达志不但无法阻止你向老毕的挑战,说不定还可令敌人误以为我重伤未愈下,提早发动,一举两得。这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跋锋寒一呆道:“这确是在目前的情况下最佳的策略,更兼顾到我们与可达志的情义,不过天下间唯有寇仲和徐子陵有资格这样做,因为别的人均不懂长生诀。”
寇仲道:“所以挑战可小子的时间要拿捏准确,必须于我们部署完成后才进行。”
徐子陵心中欣慰,因再感觉不到寇仲和跋锋寒对可达志的杀机。否则一念之差,日后势将追悔莫及。即使以后情况的发展,仍不能避开要与可达志分出生死的局面,可是至少他们曾努力过。
寇仲渐从尚秀芳和董淑妮接踵而至的打击恢复过来,思索道:“那妮子来找玄恕是否杨虚彦指使的呢?”
跋锋寒摇头道:“瓜田李下,事避嫌疑,董淑妮是李渊私宠,哪由得杨虚彦要见便见,指示她做这干那的?”
寇仲拍额道:“是我糊涂,这么说董美人该仍未忘记自己的出身,所以不但曾与杨小子因王世充遇难大吵一场,还肯接待玲珑娇。只看她高兴便可来见表哥,当知李渊对她非常宠纵。”
徐子陵道:“待会儿我们可从玄恕那里晓得她的情况。”
寇仲待要答话,手下来报道:“少帅在上,秀芳大家求见少帅,属下已安排她到花萼北院的赏湖厅,请少帅赐示。”
寇仲立即变成呆头鹅,好一会儿长长吁出一口气,弹起来道:“我立即去见她。”
瞧着他随手下远去的背影,徐子陵叹道:“情关难过,我们的寇仲少帅不但要面对最凶险艰困的局势,还要应付使人肝肠欲断的男女之情,希望他可以撑得住。”
跋锋寒双目射出黯然的神色,苦笑道:“情关难过,谁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