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阴谋诡计1
两人蛇行鼠伏,小心翼翼地潜往战场。穿出一座树林,来到战场的东南角,终被发现,左侧草丛里窜出六、七名隋兵,手提长剑,厉叱连声,疯虎般扑来。另一边早布成阵势,严阵以待的一队五十许人的骑兵,闻声挥矛赶至。两人对敌人恐惧大减,一言不发,先往徒步而来的隋兵迎去,提刀疾劈。想起那被夷为焦土、人畜尽遭屠戮的乡镇惨况,胸中杀机狂涌,人随刀走,气势远远凌驾敌人之上,刀啸起处,几名隋兵人仰剑飞,无一幸免。敌骑已至,两人展开轻功,避入草丛矮树之间,让敌人难以追来。待那些骑兵退走,他们再冲出草原,伏在那里的一队弓箭手和刀斧兵怎想得到敌人忽然无声而至,给两人斩瓜切菜般砍倒数人,还以为敌方来了大批援军,竟然乱作一团。一些火炬掉到草丛上,立时燃烧起来,往四周蔓延开去。两人尚未知这场火实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原来这一区隋兵的军力达三千之众,其中还不乏武功高强的好手,若在正常的情况下,一旦陷入重围中,即管强如杜伏威之辈,最后也只有力战而亡,何况他们两个经验不足的小子。
寇仲大叫道:“这边走!”
五名隋兵迎上来,徐子陵后发先至,扑上前去,一抖长刀,施出血战十式的“死生存亡”,刀法如巨浪狂卷,劲气纵横,一人立即应刀丧命,另一人给他扫得打着转飞跌一旁,另三人一声发喊,各自逃散。两人哪试过如此威风,高兴得怪叫连声,往战场核心处杀去。“当!”忽地一人横移到寇仲前方,左右双硬生生把他震阻当场。徐子陵扑上时,亦给对方逼退。交战至此,两人还是首回遇上对方强手。无数隋兵由那人背后拥出,冲杀过来。
逼退两人的是个隋军将领,满脸怒容,大喝道:“给我将这两个小子碎尸万段。”
在平原半里许外另一端的山丘高处,近二百名青衣武士布成阵势,以强弓劲箭,紧护着中心处一名长发垂肩的白衣美女。美女每发出一道命令,负责打灯号的三名手下便挥动绑在长竿顶的三色灯笼,指挥战场上己方武士的攻守进退。美女身后一排站了四个人,看他们的神态气度,知均是高手,分别是浓须矮子、铁塔般的巨汉、身穿儒服的男子和一位容颜丑陋的中年健妇。
长发美女柔声道:“奇怪!为何敌人东南角处隐见乱状,谁会来援助我们呢?”
后面四人极目望去,却丝毫不觉异样。
长发美女美目深注道:“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我是从对方旗号的挥动看出端倪,若乱势扩大,我们要好好利用,不但可解开重围,还可有机会获胜呢。”
儒服男子眼中射出景慕神色,恭敬道:“小姐学究天人,精通兵法,目光如炬,确是能人所不能。”
丑妇道:“照我看若真有援兵赶来,我们该先行突围再谋反击,小姐千金之体,实不用以身犯险。”
她一开腔,其他人立即为她有如夜枭嘶鸣的难听声音大皱眉头。她的话却得到浓须矮子的支持,同意道:“李公派我们来保护小姐,曾有言万事以小姐安危为重。”
长发美女秀丽无匹的玉容闪过不悦之色,语气声线仍是那么温柔婉转,淡淡地说道:“我身为统帅,临危怎可只顾自身,况且兵败如山倒,我若抵不住秦叔宝这支精锐隋师,给他攻入扶春,要取回就难比登天。”
话音才下,东南角刚好起火。长发美女立即从敌阵的微妙变化感到对方真个出现混乱。东南角正是敌方将帅的战场指挥部,牵一发而动全身,非若其他地方之纵有突变而不关痛痒。长发美女仍以那副闲雅悠哉的俏模样,发出以东南角为首要目标全面反攻的命令。身后四人掣出兵器,拥着长发美女登上牵来的战马,二百多人驰下小丘,与两队各千人的战士,投入战场去,与敌军展开全面的决战。
寇徐两人此时正陷身苦战之局,进退不得,忽地隋兵往四外退开,原来一队青衣武士策马冲杀过来,登时冲散围在四周的隋兵。两人喜获脱困,兼之筋疲力尽,后力难继,翻身逃进火势熊熊的草原内,闭气左绕右行,远远离开战场。到倒在一处山头,再没有奔跑的力气。战场的厮杀声仍潮水般阵阵传来。
寇仲叹道:“以后再不要做这种傻事,好汉架不住人多,我们虽是不折不扣的好汉,但对方却人多,明白吗?”
徐子陵道:“那个隋将不知是谁,如此厉害,幸好我们手快,否则一就可要了我们的命。”
寇仲冷哼道:“他算什么东西,我们打多两场,保证可以赢他。”
徐子陵见他如自己般浑身是血,关心道:“有没有伤到要害?”
寇仲哂道:“伤到要害还能跑到这里吗?这种矛盾的话亏你说出口来。是了!不如我先给你看伤口。”
徐子陵道:“有什么好看?看了又怎样?幸好我们有自我疗伤的神功大法,不如睡一觉,明天再算吧!”
寇仲颓然伏到地上,不一会两人运起内息,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
徐子陵若有所觉,睁开眼来,寇仲仍在长草丛里熟睡如死。他伸展四肢,感到身上七、八处伤口无不火辣辣地疼痛。太阳升上正天,四周鸟语花香,空山灵寂。昨晚的战争像个遥远和不真实的噩梦,若非身上处处剧痛,定会以为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厮杀的事。一队鸟在似是静止着的蓝天上悠悠飞过。在这刹那,徐子陵似像捕捉到大自然某种亘久长存的奥理,只是无法具体描述出来。心中一片平和,灵明清澈。经过昨晚不断在死亡边缘挣扎的一战,他感到进入人生全新的一个阶段。所有危险和苦难,只是磨炼和修行的必须经历和过程。
寇仲的手肘撞他一记,低笑道:“呆头呆脑地在想什么?”
徐子陵坐起来,皱眉看着浑身血污和满是炭屑的破衣烂裤,苦笑道:“我在想着一套干净整洁的新衣和一顿丰富的菜肴,其他的可以将就点。”
寇仲爬了起来,左顾右盼,颓然道:“小弟完全失去方向的感觉,更遑论彭城是在东或西。怎么样?我们是否胡乱找个方位碰运气。”
徐子陵道:“为何仲少会忽然失去方寸?像彭城那种通都大邑,必有官道相连,只要我们回到昨晚那条大路上去,遇上人虚心上问,定可找到正确的途径。”
寇仲笑道:“说得对!走吧!”
两人找条山藤随便地把长刀挂在背上,凭着记忆,往昨夜那成了废墟的市镇走去。狂奔一会,至少走了七八里,他们放缓脚步,打量四下形势。
寇仲苦笑道:“看来我们是迷路了,否则该已见到那座墟镇。这里前不见人,后不见村,想找个人问路都不成,咦!那是什么?”
徐子陵早望到山下有烟火升起,喜道:“不知是什么,过去一看立可分晓。”
两人奔下山去,岂知那看来不远的地方,到黄昏时才能到达,原来是一座小村庄。炊烟在其中一间屋子的瓦顶上袅袅升起,显是有人生火煮饭。寇仲和徐子陵却为他们担心,这区域离战场不远,若来了几个禽兽不如的隋兵,村内的人将要大难临头。转眼抵达村口,见到只有三十来户人家,屋舍稀落,却是悄无声息,毫无鸡鸣犬吠的正常情景。两人大感不妥。
寇仲道:“这条村家家户户门扉紧闭,看来村民早因战事逃往别处,那间有烟火升起的村屋,可能是给路过的人借用来生火煮饭,我们要不要去碰运气,不妥的话,拔足就跑,凭我们的轻功,该没有问题吧!”
徐子陵一拍背上长刀,哈哈笑道:“千军万马我们仍不害怕,还怕什么过路人吗?若是行商,我们求他一碗白饭吃吃,又或当他的临时保镖赚点盘缠去找素素姐姐。”
寇仲挺胸道:“我差点忘掉自己是一流高手,来吧!”
带头举步入村。炊烟升起处,是村中最大的一座屋宇,分前后两进,还有个天井,但门窗紧闭,透出神秘的味道,亦不闻任何声息。
寇仲大叫道:“有人吗?”
连唤几声,没有人回应。
徐子陵心中发毛,推了推寇仲道:“还是溜走算了。”
寇仲哂道:“忘了自己的高手身份吗?我们进去看看,说不定人走了,却留下两碗白饭给我们呢。”
来到屋前,寇仲伸脚一撑,屋门应脚而开。两人跨过门槛,进入厅堂,一应家具器皿俱在,只是布满尘埃,墙角结了蛛网,显是荒弃了有好一段日子。不由心中奇怪,穿过天井,往后宅走去,发觉屋内空无一人,只不知谁在厨房燃点起炉灶,形成炊烟袅袅的景象,而此时余烟已弱,快要熄灭。
徐子陵细察地上痕迹,寇仲的声音由后堂传来道:“小陵快来,你寻到一半的梦想。”
徐子陵哪还有闲情研究他话中含意,赶了过去,踏入后厢的房门,迎面一片乌云盖来,他伸手接着,竟是一套干净的麻衣。一个大箱由床底被拖出来,盖子打开,寇仲掏出一堆衣物,乱撒到**,寻宝似的左挑右拣。两人兴高采烈地换上新衣,感觉焕然一新,只是饥肠辘辘,大嫌美中不足。天色暗沉下来,两人搜遍屋子,仍找不到半粒谷米或小麦。
寇仲道:“凡村庄必有果林,你在这里弄干净床铺,我去采些美果充饥,这里床被俱全,今晚我们就在此借宿一宵,明天继续赶路。”
徐子陵点头同意,分头行事。
片晌后寇仲提着只大公鸡回来道:“原来还有些家畜留下来,后面有片很大的坟地,大半是新坟,看来这村的人并没有离开,只是因染上疫症一类的病死了。”
徐子陵吁出一口凉气道:“那我们穿的岂非是……”
寇仲把大公鸡拿到天井处置,叫道:“至少还有一个人没死,否则谁为死去的人立坟,说不定就是那人在生火哩?”
徐子陵听得毛骨悚然,走出天井扯着寇仲,说道:“不如换第二间屋吧?我去找火种!”
寇仲表面虽扮出胆大包天的样子,其实亦是心中发毛,立即全力支持徐子陵的提议,移师到另一边一间较小的屋内去。待填饱肚子,忽地翻起风来,两人不敢碰那些床榻,关上门窗,倚在墙角歇息,虽心惊胆跳,但终敌不过身体的疲累,沉沉睡过去。半夜里,两人惊醒过来。骇然坐起之时,蹄声轰传,填满屋外的空间。他们爬起身来,移到窗前,朝外望去。
一群人拥入村庄,策着健马,劲装疾服,背负箭筒,模样粗犷狂野,不类中土人士。这批人大约有三十之众,其中一人身形特别雄伟,肩负着一个约八尺长的长方形箱子,予人感觉却是轻松自如。到了村中,那负箱的大汉从容跃下马来,把箱子横放路心,其他人纷纷甩蹬下马。其中一名看来是头儿的瘦高汉子仍高坐鞍上,打出搜查的手势,除那负箱巨汉外,其他人迅速散开,分头踢门入屋。
寇徐两人见这批人无不身手矫捷,行动迅快,莫不是武技强横之辈,哪还记得自己亦是武林高手,跃上横梁,躲在梁柱和瓦顶间的空隙处,倒算隐蔽安全。下方脚步声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音,两人忍不住探头下望,原来那些人竟将箱子放进屋里来,且放在他们下方处,又发觉箱盖上开了十多个小孔。四名大汉分守前后门,神态紧张。接着又有人走入屋来,他两人忙把头缩回去,闭起口鼻呼吸,运用内息,不敢发出些许声响。下面的人以他们从未听过的语言急促地说话,使他们肯定这批人乃来自中土外之人,也更为之大惑不解。下面的人忽然停止说话。寇仲和徐子陵隔了好一会后,终听到村外某处传来蹄音,益发提心吊胆,不敢露出任何形迹声音,因为这几个外域人的听觉明显比他们高上几筹。那些人再说了几句话,相偕步出屋外去。
寇仲伸手在徐子陵背上写道:“箱内藏的定是人,否则何用要开气孔透气?”
徐子陵点头同意。另一批人马驰入村中,听蹄音,该与前一批人人数相若。蹄音骤止。
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道:“蒲山公麾下祖君彦,谨祝贵国颉利可汗龙体安康。”
颉利可汗正是突厥的大汗。
长笑在屋外响起道:“原来是密公麾下文武双全的祖君彦先生,未知我们大汗要求的东西,先生有否带来?”
祖君彦从容答道:“请问这位将军,在下该对你作何称呼?”
突厥那方另一个雄壮的声音道:“人说祖君彦博闻强记,乃密公座下‘俏军师’沈落雁外最见多识广的人物,怎么连我们颜将军都认不出来呢?”
祖君彦笑道:“原来是有‘双枪将’之称的颜里回将军,那么这位朋友必是‘悍狮’铁雄,在下失敬。”
颜里回冷哼道:“少说废话,东西在哪里?”
祖君彦淡然道:“在下想先见上小姐一面,再出示宝物,这是密公的吩咐,请将军见谅。”
梁上的寇仲和徐子陵听得心中一震,祖君彦所提的小姐,是否素素的主子呢?因为素素正因被人袭击,才流落到江南的乡间去的。两人同时想到下面的大箱子。大龙头翟让的掌上明珠是在箱里面吗?
寇仲又在徐子陵背上写道:“伺机救人!”
颜里回在外面冷笑道:“宝物到手,我们自会放人,大汗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不算数的。假若先生再不出示宝物,大龙头得回的只会是他爱女的尸骸,一切责任全在祖先生身上。”
祖君彦长笑道:“和氏璧就在祖某背上包袱内,你们一手交人,我们一手交货,这是早说好的。如若临时变卦,责任该由颜将军负起才对。”
寇仲和徐子陵脑际像起了个霹雳,宝物竟是名传千古的和氏璧。就在此时,下方异变突起。后门像沙粒般碎飞开来,两个守卫的突厥高手来不及还招,已离地抛飞,气绝毙命。另两人惊觉时,一道黑影飞临两人头顶,硬生生抓碎他们的天灵盖。最骇人处,无论是碎门,尸身落地,赤手杀人,一切都发生在无声无息中,活像正常的规律,在这人身上完全牵扯不上。寇仲和徐子陵知道此人武功已臻化境,兼且阴柔之极,行动又快如鬼魅,在门碎洒地前已杀了四个守卫木箱的突厥高手。两人脑际一片空白,再不敢看下去,连内息的运行都减慢了。他们的玄功来自独一无二的《长生诀》,运行时能把引起高手警觉的呼吸、精气和脉搏、心脏跳动等都减缓收敛至近乎死亡的境界,否则早给人发觉。来人武功之高,绝不会低于杜伏威。
“咿唉!”
箱盖被揭了起来。那人一声惊呼,接着是气劲交击的巨响,然后是连串闷雷般的声音。“轰!”一声震耳巨响中,左方墙壁砖石激溅,竟硬生生给那来人破壁而出,发出惊天动地的厉啸,迅速远去,声势惊人之极,整间房子都抖震了一下。沙石射到寇徐两人身上,虽有真气护体,仍觉疼痛难忍,可知此人内劲之强。
两人再忍不住,又探首下望。箱子已成一地碎屑,屋内的家具变成碎木残片。一个雄伟如山的男子卓立厅心,身穿宽大的黑袍,面向墙洞的方向,正凝神调息。由他们的角度看下去,虽不能得睹他的面目,却清楚瞧到他带着个狰狞可怖的面具。风声响起,几个人分由墙洞和前后门掠进来,吓得他们忙又缩回头去。
祖君彦的声音首先响起道:“他受伤了!”
两人心中泛起难以形容的怪异荒诞感觉。照理这个来救他大龙头小姐的,该是祖君彦的自己人才对,而那躲在箱内的神秘男子则是他的敌人。为何祖君彦说话的语气,却似是站在神秘男子的一方?
更意想不到的事随之而来,只听突厥高手颜里回的声音道:“翟让出道至今,这趟尚是首次受伤,却可使他以往辛苦经营的功业尽付东流。”
铁雄冷哼道:“这就是不识时务者的下场。”
两人终于明白过来,原来祖君彦已背叛了翟让和李密,串通突厥人来演戏。难怪突厥人能把握素素小姐的行踪,把她掳走。
一个低沉柔和的声音道:“虽是杀他不死,但已取得理想成果,此处不宜久留,我们依计行事好了。”
祖君彦和颜里回双方人马齐声应是。不一会下面的人走个一干二净,但两人已给吓破了胆,到天明前才敢溜下来,悄悄离开。
一口气急走十多里路,到了一处隐蔽的山林,两人才敢停下,探摘野果充饥。
寇仲叹道:“偷袭大龙头翟让的人肯定不是突厥人,否则会像颜里回等带有突厥口音,这人是谁呢?”
徐子陵坐到他身旁,犹有余悸地说道:“祖君彦真卑鄙,勾结外人来暗算自己的头子,我们去揭发他。”
寇仲苦笑道:“谁会相信我们?这种事我们是管不到的。为今首要之务,是找回我们的素素姐姐,立即把她带离险境,免得殃及她这条池鱼。要不要我作主婚人,为你和素素姐姐撮成好事?”
徐子陵恼道:“这当儿还有闲情开玩笑,你快给我找出往彭城的路,做他两宗没本钱的买卖,弄两匹快马赶往荥阳才是切要。”
寇仲跳了起来,拍胸保证道:“这事包在我身上,刚才在山顶时,我看到远处有座神庙,找那个庙祝问路就成。上路吧!”
两人继续行程。到神庙在望,两人却大觉失望。原来地势荒凉,通往神庙的路上杂草滋蔓,显然久久未经人足践踏,此庙分明是荒弃的破庙。在这烽火延绵的时代,不要说一间庙,整条村镇都可变成鬼域。终抵荒庙外墙,果然是残破剥落,死气沉沉。
寇仲苦笑道:“总算有瓦遮头,今晚我们在这里躺躺吧!”
徐子陵叹道:“我真怀念昨晚那只烤鸡,你那么神通广大,不如再变只出来给我看看。”
寇仲一把扯着他往庙门走去,刚跨过门槛,齐齐吓了一跳,庙堂中竟摆放着两具棺木,尘封蛛网,阴森可怖。两人同时发麻发怔。
好一会寇仲道:“你敢睡在里面吗?”
徐子陵断然摇头,说道:“里面会有什么好东西,我宁愿到外面的山头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算了。”
寇仲同意道:“走吧!”
正要离去,忽然“砰”地一声,其中一具棺木的盖子弹起来,往两人磕去。
两人魂飞魄散,齐叫了声“鬼呀!”发足狂奔庙外。
蓦地后方大喝传来,有人怒喊道:“小子哪里走!”
两人回过神来,转头望去,前晚在战场中遇上的双鑯隋将,正朝他们追来,他脱去盔甲,身上只是普通的武士服。只要是人不是鬼,那就好办多了。
寇仲拔出背上长刀,站在院中哈哈笑道:“原来是老朋友!”
隋将闪电掠至,扬起双鑯,向寇仲迎头击来。寇仲见对方招数凌厉,不敢硬挡,展开“鸟渡术”,倏地错开寻丈。徐子陵却不肯退让,抢前掣刀硬架。“当当”两声,徐子陵硬被震退两步。寇仲从一侧攻至,滚滚刀浪,潮水般往对手卷去。那人不慌不忙,左右连环出击,分别抵着两人长刀,大开大阖之中,却是变化无穷。寇徐一时亦奈何他不得。但他的厉害武功正好激起两人斗志,拿他练刀似的愈打愈勇,愈打愈纯熟,迫得他不住后退。那人虚晃一招,飘身飞退。
两人停下来,齐叫道:“为何不打了!”
那人没好气道:“打不过你们,还有什么好打的。”
两人见他如此坦白,好感大生。
徐子陵道:“你的军队到哪里去呢?”
那人把双鑯挂回背上去,双目寒芒一闪道:“若非你两人扰乱了我秦叔宝的阵势,我岂会败给沈落雁那臭婆娘,今天我虽宰不了你们,但这个大梁子定不会忘记。”
寇仲哂道:“这也算得大仇吗?你们隋军都是禽兽不如,整个镇烧了还不算,还要人畜不留,**妇女,这些血仇又怎么算?真恨不得那沈婆娘连你也干掉。”
秦叔宝愕然道:“竟有此事?”
徐子陵遂把那晚所见的惨况说出来,听得秦叔宝摇头叹息,颓然道:“尽管把这些账算在我秦某身上好了,横竖秦某此趟回去,免不了杀头之罪,什么都不在乎。”
寇仲奇道:“明知要杀头,还回去干嘛?”
秦叔宝不耐烦地说道:“你这小子懂什么,快给老子滚开,惹起我的怒火,就拉你其中一人陪葬。”
寇仲心中一动,笑道:“死人要银两也没用,横竖你要回去送死,不如把身上银两当作积德行善,全送给我两兄弟如何?以德报怨,这个善举总算值得做吧。”
秦叔宝凝神打量两人好一会,洒然笑道:“你两个小子武技不错,而且愈来愈厉害,想不到竟是穷光蛋。这样吧!我身上的钱只仅够我们吃喝一顿,就让我秦叔宝死前作个东道,吃一大顿,然后各散东西。”
徐子陵怀疑道:“你不会觅机害我们吧?”
秦叔宝“呸”一声吐了一口痰涎,怒道:“你两个算什么东西?我秦叔宝南征北讨之时,你们还不知躲在哪个奶子里撒尿喊娘。不识好歹就拉倒,休想我给你半个子儿。”
寇仲打蛇随棍上,说道:“你果然有诚意,让我们到彭城最好的酒馆去,不够钱付账可要由你老哥负上全责。”
秦叔宝哈哈一笑,领头去了。三人谈谈骂骂,走了一段路,前方现出一道河流,反映着天上的星光。
秦叔宝指着左方远处一座高山道:“那是吕梁山,山的西北方三十里许处是彭城郡,前面这道是泗水,我们今夜在这里休息,天明时找条船上彭城,好省点脚力。”
徐子陵奇道:“你的银两用了来雇船,我们哪有余钱去吃喝?”
秦叔宝一拍肩上双道:“坐船要钱的吗?谁敢不方便我秦某人。”
寇仲咋舌道:“当军的都是恶人。”
秦叔宝可能想起自己即将来临的命运,颓然道:“不要再损我了。”解下双,在河畔的草地躺下来,头枕上。两人解下长刀,学他般躺下来,仰望欲坠残星,才知天将亮白。
秦叔宝道:“还未知你两个小子叫什么名字。”
寇仲说出来后,说道:“我们当老哥你是真正朋友,又见你快要杀头,才把真姓名告诉你,但千万别告诉别人,否则我们绝不会比你长命多久。”
秦叔宝奇道:“你们是通缉犯吗?在这时势里,谁有空理会你们呢?”
徐子陵道:“此事一言难尽,实情确是如此。”
秦叔宝欣然道:“你们当秦某是朋友,我当然不会出卖你们,也不要知你们的出身来历。但坦白说,你们的刀法已可列入好手之林,等闲难遇上对手,更难得你们这么年轻,将来必成为一代大家。最厉害是你们不断创出随机应变的新招数,在第二次交手中我应付起来吃力多了。简直是个奇迹。”
两人给他赞得飘然欲仙,秦叔宝坐起来,凝望吕梁山,叹一口气。
寇仲和徐子陵大奇,陪他坐起来,前者问道:“那座山有什么好看?”
秦叔宝黯然道:“那座山没什么好看,但山上却有个很好看的女子,这些年我已很少想起她,但此刻余日无多,不由又想起她来。”
徐子陵同情道:“秦老哥不若先去见她一面,再作打算。或者见到她后,你再不会笨得回去送头给人杀呢。”
寇仲道:“你当自己已在战场丧命,从此隐姓埋名地过活算了。”
秦叔宝苦笑道:“你们怎能明白我,若要我做个平凡的小民,情愿死掉。现在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说不定会准我戴罪立功。若真是死定,我还会真的回去吗?”
徐子陵释然道:“原来如此,那你更要去探你的情人。”
秦叔宝哈哈一笑道:“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她是吕梁派主的千金,我是个穷军汉,我只够资格远远看她几眼,不过碰上她之后,我每次和女人干时,都把她们当作是她。唉!她今年该有二十岁,恐怕早嫁夫生子。”言下不胜唏嘘。
两人留心看他的尊容,见他虽躯干粗雄,但脸如铁铸,满脸风霜,颧骨高起,压得闪闪有神的眼睛比对下细了不少,卖相确不大讨好,绝非女人会容易倾心的那种男人。
秦叔宝见天色大白,站起来道:“不知为何竟会和你两个小子说起心事,看!有船来了。”
两人随他往岸旁奔去。一艘小风帆逆水而来,三人眼利,见到船上只有一个身披长袍,头压竹笠的人在船尾掌舵,舱板上铺了张渔网,船头处放满竹箩。
秦叔宝招手道:“老兄!可否载我等一程?”
那人理也不理,反操船靠往对岸远处驶去,以避开他们。秦叔宝向两人打个手势,腾身而起,率先横过近四丈的河面,往风帆跃去。两人以前最多是跳过三丈的距离,这刻别无他法,惟有硬着头皮全力跃去。
三人一先一后,安然落在帆桅和船尾间的渔网上,寇徐同时欢呼,为自己的进步而欣悦。
那渔夫“哎哟”一声,娇呼道:“踏破人家的渔网哩。”
三人同时面面相觑,怎么竟是个声甜音美的年轻女子。就在此时,那女子右手望空一扯,三人脚踏处的渔网往上急收,把三人像鱼儿般网离舱板,吊挂在帆桅处,其狼狈情状,不堪之极。此时才察觉渔网四角被幼若蚕丝的透明长线连在帆桅高处一个铁轴间,在日光下像隐了形般,一时疏忽竟着了道儿,奇怪的是透明幼丝竟可负起三人过二百斤的重量。三人愈挣扎,渔网不住摇晃,每晃动一次,渔网都收窄少许,最后三人挤作一团,指头都差点动不了。女子哈哈一笑,掀起竹笠。如云秀发立时瀑布般倾泻下来。
秦叔宝首先失声道:“沈落雁!”说完这句话后,脸孔已随网转往另一边去。
美女解下长袍,露出素黄的紧身武士服,腰束花蓝色的宽腰带,巧笑倩兮地瞧着一网成擒的三个手下败将。
寇仲叫道:“我要气绝,快要死了!还不放我们下来。不要挣扎。”
沈落雁人如其名,确有沉鱼落雁之容,那对眸子宛如一泓秋水,配上细长入鬓的秀眉,如玉似雪的肌肤,风姿绰约的姿态,确是罕有的美人儿,绝不比云玉真逊色。最难得是她有种令人心弦震动的高贵气质,能使任何男子因生出爱慕之心而自惭形秽。
她伸手拨弄秀发,让整张使人心迷神醉的脸容露出来,淡淡地说道:“你们稍安毋躁,待小女子说几句话后,就把你们放下来。”再一声娇笑,柔声道:“秦叔宝!你服了没有?这是天下第一巧手鲁妙子的‘捕仙网’,神仙都要上当。”她的秀发云裳迎着河风,贴体往后飘拂,更凸显出她窈窕的身段和绝世的风姿,几乎使人疑为下凡的仙子。
两个小子看呆了眼,秦叔宝却怒道:“若非这两个小子在那晚乱搞一通,坏了我的阵势,现在作阶下之囚者,将是你这臭婆娘。你不过是胜了点运道吧!”
徐子陵怒叫道:“听到吗?我们就是你的大恩公,你怎能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
沈落雁大笑道:“当然不可以!”
左手一挥,渔网堕下来,重重掉在舱板上,接着张开来。
三人怒火中烧,羞辱难禁,齐声发喊,拔出兵器便要往她杀去。沈落雁由船尾处抽出佩剑,挽起三朵剑花,衣袂飘飞中,分别接了三人一招。“叮叮当当!”每个与她长剑相触的人,都感到她的长剑隐含无穷的后着变化,不但封死所有进手的招数,还觉得若强攻下去,必会为其所乘,骇然下三人先后退开,掠往渔网不及近船头的位置。三人交换个眼色,都对她精妙绝伦的剑法生出惧意。
沈落雁好整以暇坐到船尾的小櫈上,剑横膝上,微笑道:“你们三个大男人,有没有胆量听人家说几句话呢?”
秦叔宝冷冷道:“秦某是败军之将,要取我项上人头,悉随尊便,但若要我背叛朝廷,加入瓦岗军,秦某就得劝你打消妄想。”
沈落雁任由河风吹得秀发在后方写意飘拂,勾魂摄魄的美眸滴溜溜地扫过三人,最后停在秦叔宝的脸上,娇笑道:“原来堂堂名将,竟连我一个妇道人家的话都不敢听,好吧!你可以走了。但两位小兄弟请留下来,让落雁可好好表示谢忱。”
寇仲大喜道:“留下来就不必,现在我两兄弟最欠缺的是银两,美人儿军师你身上有多少,就给我们多少吧!”
沈落雁“噗嗤”失笑,掩嘴嗔道:“谁想得到你们这么贪财,想要钱吗?随人家回家拿好吗?”她无论举手投足,均媚态横生,偏是秦叔宝视若无睹,两个小子却是看得目不转睛。沈落雁目光又移到秦叔宝处,故作惊奇道:“大将军为何还恋栈不去呢?”
秦叔宝怒道:“这两个小子和秦某半点关系也没有。若真要算起来,还是累我输掉这场仗的大仇家。沈落雁你若以为可拿他们来威胁我,是大错特错。”
徐子陵奇道:“就算她要留下我们,怕也没有这本事,怎能拿我们来威胁老哥你呢?”
秦叔宝摇头道:“千万别小觑这婆娘,她除了‘俏军师’之名外,另有外号叫‘蛇蝎美人’,瓦岗军的天下,至少有四分之一是她打回来的,我们的大帅‘河南道十二郡招讨大使’张须陀就是中了她诱敌之计,遇伏阵亡的。”
沈落雁不悦道:“我对两位小兄弟只有欢喜之心,你秦叔宝也算是个人物,不要造谣中伤我妇道人家好吗?沈落雁亦当不起秦将军的夸语。落雁说到底只是蒲山公旗下小卒,若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当今天下舍密公尚有何人。”顿了顿续道:“大海寺之战前,密公有言,说‘须陀勇而无谋,兵又骤胜,既骄且狠,可一战而擒。但其旗下三将秦叔宝、罗士信和程咬金,却是难得将材,若不为我用,必须杀之!’为了密公的嘱咐,落雁才会费尽唇舌来劝将军你弃暗投明。良将还须有明主,现在天命已定,隋室败亡在即,天下万民无不渴望明主。秦将军若还要助纣为虐,请随便离开。但两位小兄弟必须随落雁回家。”转向两人甜甜笑道:“回家才有银两给你们嘛!”
寇仲和徐子陵对望一眼,均是头皮发麻,看来秦叔宝说得不错,此女比美人儿师傅更厉害。
秦叔宝环目四顾,仍是看不通她的手段布置,沉声道:“秦某从不受人威胁的。”
沈落雁娇笑道:“将军不是要自尽于泗水吧!不若我们来个赌赛,现在落雁任由将军和两位小兄弟自由离开,六个时辰内你们可逃到别处去,然后在三天内我再活捉你们三次,但保证不损你们半根毫毛。假若你们输了,要乖乖地加入我们蒲山公营,不得再有异心。”
徐子陵抗议道:“我们是你的恩人,为何要把我两人算在内呢?”
沈落雁皱眉道:“人家是为你们好嘛!将来密公得了天下,你们就不须像小乞儿般四处问人讨钱。”
秦叔宝仰天大笑道:“好!一言为定,刚才算一次好了,若你真本事得可再活捉秦某两次,秦某只好服了。”
沈落雁笑道:“秦叔宝确是英雄好汉。”转向寇徐两人道:“你们学晓秦兄一半的豪气就好了。”
秦叔宝大喝道:“我两位兄弟岂到你沈落雁来评定!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