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四面楚歌1
伏难陀仍是那从容不迫的神态,微笑道:“两位可汗志不在五采石,而在大王。”转向可达志道:“对吗?”
可达志肃容道:“末将不愿揣测大汗的心意。”
徐子陵和寇仲交换个眼色,均看出对方心中对突利的不满。大家本是兄弟,在决定这么连串的重大决定,先是与颉利修好,现在又挥军来歼灭后天立国的渤海国,竟对他们两人一句话都没有,累得两人夹在其中,既不忍见龙泉城生灵涂炭,又随时有被拜紫亭加害的危险。
拜紫亭脊骨一挺,露出霸主不可一世的神态,仰天长笑,说道:“既是如此,有请可将军回报大汗,五采石并非在我拜紫亭手上,恐难如大汗所愿。”
可达志轰然应道:“好!末将会将大王之言一字不漏转述与大汗。”转向尚秀芳施礼道:“秀芳大家请立即收拾行装,我们必须立即离开。”
寇仲和徐子陵立即心中叫糟,以尚秀芳憎厌战争暴力的性情,怎肯接纳可达志的提议。
果然尚秀芳幽幽一叹道:“这次到龙泉来,是要为新成立的渤海国献艺,未唱过那台歌舞,秀芳绝不离开。可将军请自便。”
可达志露出错愕神色,他显然不像寇仲和徐子陵般了解尚秀芳,目光扫过在她身旁面有得色的烈瑕,欲言又止,最后再施礼道:“末将必须立即将大王的话回报大汗,稍后再回来听候秀芳大家的差遣。”
拜紫亭似乎一点不把突厥大军压境一事放在心上,漫不经意地说道:“可将军若要回来见秀芳大家,最好选在白天的时间,因为由今晚开始,龙泉将进行宵禁,实时生效。”
宗湘花娇叱一声“领旨”,转身便去。由此刻开始,龙泉将进入战争状态!寇仲和徐子陵心中剧震,拜紫亭究竟凭什么不惧在大草原纵横无敌的突厥狼军?可达志亦露出疑惑神色,拜紫亭现在的行为,等于公然向颉利和突利的联军宣战,他恃的是什么?
他深深看拜紫亭一眼,点头道:“纵使未来要和大王对阵沙场,但末将对大王的勇气仍非常佩服。”目光掠过寇仲和徐子陵,退至门前,施礼后昂然离开。寇仲糊涂起来,大家不是说好要对付深末桓吗?但现在看可达志的样子,摆明是奉颉利之旨立即离城,这算怎么一码子的事?
徐子陵因不晓得两人关系的最新发展,故没有寇仲的疑惑,遂特别留心其他人的反应。伏难陀仍是一副沉着自然,秘不可测的神态。傅君嫱三人则表情各异,小师姨一对美眸闪闪生辉,似因突厥军的压境心情兴奋。金正宗剑眉锁起,神色凝重。韩朝安则嘴角隐蕴冷笑,令人生出他胸有成竹地感觉。最出奇的是烈瑕,脸色忽晴忽暗,双目精芒烁动,看来比任何人更关心尚未成立的渤海国的存亡。尚秀芳螓首低垂,显是爱好和平的芳心,已被以男人为主的残酷战争现实伤透。
寇仲和徐子陵各有心事时,尚秀芳盈盈起立,仍坐着的各人,包括伏难陀在内,忙陪她站起来,可见这色艺双绝的美女,在各人的心中均有崇高地位。
拜紫亭收回望向门外的目光,投在尚秀芳身上,讶然道:“人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愁来明日当,天若塌下来就让头顶去挡,我们今晚何不来个不醉无归?”
尚秀芳摇头道:“秀芳忽然有些疲倦,想回房休息。”
转向伏难陀道:“国师所说战场乃说生死之道的最佳场所,现在秀芳终体会到箇中妙谛,领教了!”
缓缓离座,烈瑕忙为她拉开椅子,柔声道:“让愚蒙陪秀芳大家走两步吧!”
尚秀芳目光一瞥寇仲,眼神内包含复杂无比的情绪,摇头拒绝烈瑕的好意,淡淡地说道:“秀芳想独自静静地走回去。”
在众人注视下,她轻移玉步,直抵大门,又回过头来,面上现出令人心碎的伤感神色,语气却非常平静,向寇仲道:“少帅明早若有空,可否入宫与秀芳见个面?”
寇仲连忙答应,心忖只要仍能活命,明早定会来见莲驾。尚秀芳施礼离开,自有侍卫婢女前后护持。
宴不成宴。寇仲和徐子陵趁机告辞。
拜紫亭在两人拒绝他派马车侍卫送回府后,说道:“那就让拜紫亭送两位一程吧!”两人大感愕然,说不出拒绝的话。
拜紫亭向傅君嫱等交代两句,又请伏难陀代他招呼傅君嫱、烈瑕等人,挥退从卫,就那么陪两人朝宫门方向漫步。途经之处模拟长安太极宫的殿台楼阁仍是那么优雅华美,但寇仲和徐子陵却完全换了另一种心情,看到的是眼前一切美景将被人为的狂风暴雨摧毁的背后危机。
拜紫亭走在寇仲之侧,沉默好一会后,忽然道:“若两位处在我拜紫亭的处境,会怎样做?”
寇仲叹道:“在此事上,我和子陵的答案肯定不一致,大王想听哪一个意见?”
拜紫亭哑然失笑道:“两个意见我都想听,少帅请先说你的吧!”
蹄声隐从宫城方向传来,看来是女将宗湘花正调兵遣将,秉宵禁之旨加强城防,可以想象城内人心惶惶。明早城开,只要拜紫亭仍肯开放门禁,可以离开的均会离开避祸,剩下来的便是支持拜紫亭的人。
寇仲淡淡地说道:“大王此次是有备立国,战场讲的是军情第一,若我是大王,如到此刻仍未晓得突厥联军的位置和军力,我会立即弃城逃生。只要青山尚在,自有烧不完的材料。”
拜紫亭停下脚步,深深望寇仲一眼,说道:“三天前,他们的大军仍在花林西三十里处,兵力在五万人间,以黑狼军为主,可是我现在真不知他们在哪里,不过他们只要进入我的警戒线,保证瞒不过我的耳目。”
寇仲道:“幸好这是一座城而非平野旷地,否则他们的大军可能来得比你回报的探子还快。我们在统万便曾领教过突厥人的战术,抵达前无半点先兆,到晓得时,只剩下大半刻的工夫,当得上疾如风,劲如火的赞语。”
徐子陵道:“假若突厥人押后攻城,另以全力封锁所有通往龙泉的道路,截断水陆交通,重重围困,使龙泉变成一座孤城,大王以为可以撑得多久?”
拜紫亭嘴角溢出一丝似是成竹在胸的笑意,说道:“两位对龙泉认识未深,故不知龙泉一向能自给自足,所以不怕围城。我担心的却是突利和颉利近年来为进军你们中土,花了很多工夫研究攻城的战术,而赵德言正是著名的攻城兵法家,有他主持大局,真不易抵挡。”
寇仲道:“大王有否想过以延迟立国来向突厥求和?”
拜紫亭断然摇头道:“这是不可能的,没有事情能改变我于后天正式立国的决定。”
说罢领路续行,双手负后,每一步都走得那么稳定而有力。
拜紫亭又哈哈笑道:“我一生最爱研究古今战役,无论大战小战,著名的或不著名的,都不肯放过。从中理出一个道理,就是没有必胜的仗。战场上有无穷尽的变量,例如我为何要选四月立国,因为四月是我们最多雨的季节,利守不利攻。”
寇仲和徐子陵均感有重新估计此人的必要。心想若像今天般下的那场倾盆大雨,肯定可瘫痪突厥联军的进攻。
寇仲道:“可是大王应没想过颉利和突利会和好如初,联手来攻打龙泉吧。”
三人步出宫门,来到皇城区,只见一队队骑兵队,沿着贯通宫门和皇城朱雀门的宽阔御道,开出朱雀门。尽管蹄声震天,气氛却出奇的平静,显示出拜紫亭手下的兵士无不是训练有素的劲旅,队形完整,丝毫不因突厥军压境躁动不安,又或过分紧张。
拜紫亭止步道:“不是没有想过,所有可能性我们均反复考虑过,只没想过两位会到这里来。我想请两位帮一个忙,希望两位不要拒绝。”
寇仲和徐子陵心叫“来了”,前者道:“我们正洗耳恭听。”
忽然十多骑驰至,领头的是宗湘花,宫奇亦是其中之一,全是将领级的甲冑军服,队形整齐,奔至离三人丈许处,勒马收缰,各战马人立而起,仰天嘶鸣之际,宗湘花等诸将同时拔出腰刀,斜指天上明月的位置,齐声呼叫,动作划一好看。寇仲和徐子陵虽听不懂他们的靺鞨话,但也可猜到必是为拜紫亭效死的誓言。气氛炽烈,拜紫亭大声回话。马儿立定,众将纷纷下马,然后看也不看寇仲和徐子陵的鱼贯进入宫城的大门,马儿自有御卫牵走,显然是准备与拜紫亭开军事会议。
寇仲最爱看的是宗湘花,此时却不得不把注意力转放在宫奇身上,见他双目射出狂热的光芒,同时想到若甫出朱雀门便遇袭,理该与宫奇无关,因他为开会议将无暇分身。徐子陵想的却是若龙泉城的军民均变成伏难陀的信徒,认为死亡只是另一种提升而非终结,那将人人变成不畏死的勇士,可不是说笑的。
拜紫亭的声音传入两人耳中响起道:“颉利和突利不要输掉这场仗,否则大草原的历史将要改写。”
寇仲从没想过横扫大草原的突厥狼军会败在拜紫亭手上,但在此刻目睹粟末兵如虹的气势和激昂的士气,拜紫亭的精明厉害,高瞻远瞩,首次想到这可能性的存在。
拜紫亭把话题岔远道:“少帅当日以独霸山庄的残兵伤将,凭竟陵的城墙坚拒杜伏威的江淮雄师于城外,此役令少帅崭露头角,亦使杜伏威深感后浪推前浪,种下他日后臣服于李世民之果。”
寇仲大讶道:“大王怎会对中土的事清楚得有如目睹?”
拜紫亭又领两人穿过王城,避过兵骑往来的御道,绕靠王城东的廊道朝朱雀门走去,边走边道:“每个月初一十五,我会接到从中土送回来有关最新形势的报告,正如少帅所言,军情第一,对吗?”
寇仲和徐子陵交换个眼色,心忖拜紫亭正是颉利外另一个对中土存有野心的枭雄。若让他称霸草原,会对中土造成更深远的伤害!因为在大草原上,没有人比他熟谙中土的政治文化。
徐子陵道:“大王刚才不是有话要说吗?”
朱雀门在望。把门的二十多名御卫肃立致敬,齐呼靺鞨语,想来若不是“我王万岁”,就是“我王必胜”那类的话。两人更在头痛大小姐的八万张羊皮和平遥商的财货,于现今大战即临的情况下,要一个连突厥狼军也不害怕的人,把那些东西吐出来,只是痴人说梦。
拜紫亭停下脚步,用神的打量两人,微笑道:“明早少帅见过秀芳大家后,可否立即离开龙泉,本人将感激不尽。”
他说得虽客气,却是下了逐客令,且暗示若非要给尚秀芳面子,会立即令他们离开。但两人很难怪他,他们既是突利的兄弟,又是战绩彪炳、天兵神将似的人物,不当场格杀他们可说已是仁至义尽。
寇仲苦笑道:“若我们明天仍活着,当会遵从大王的吩咐,只是秀芳大家她……”
拜紫亭仰天长笑,豪情奋发,接着笑声倏止,面容变得无比冷酷,一字一字缓缓道:“秀芳大家是本人最心仪的女子,就算龙泉给夷为平地,我可保证没人能损她分毫,即使凶残如颉利突利,也只会对她礼敬有加,少帅可以放心。请!”
寇仲和徐子陵虽有千言万言,却没半句能说出来,只好施礼离开。
踏出王城外门的朱雀门,整条朱雀大街静如鬼域,只有一队紧追在他们身后驰出的骑兵队远去的背影和传回来的蹄音,与先前喧闹震天,人来车往的情景,像两个完全没有关系的人世。
寇仲叹道:“我们的反刺杀大计肯定泡汤,老子我以后更要被人唤作仲寇,在这种情况下,刺杀只是个笑话。”
徐子陵点头同意,像目前这般的情况,刺客在全无掩护的情况下,如何进行刺杀?只会招来巡兵的干涉。另一队骑兵从朱雀门驰出,转入左方的大道,还向他们遥施敬礼。谁能预测离宫时是这番情景。
徐子陵长长呼出一口气,说道:“拜紫亭绝不会让我们活着离开龙泉。”
寇仲一震道:“不是这么严重吧!”
徐子陵道:“今午他到四合院找我们时,已是心存杀机,现在更不会放虎归山,因说不定我们会助突利来攻打龙泉。战争从来不讲仁义道德,不择手段,他要杀我们,今晚是最好的机会。”
寇仲不解道:“既是如此,刚才在宫内他为何不动手?”
徐子陵道:“因为他仍未有十足把握可收拾突利,所以不愿背上杀死我们的罪名,只要我们不是死在宫内,他大可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由深末桓等人背这黑锅。”
寇仲倒吸一口凉气道:“可达志这小子走了,仙子又到城外找祝玉妍,四合院可能有大批高手等着我们去自投罗网,城门城墙均守卫森严,我们等于给困在一个大囚笼内,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
徐子陵目光扫过街道两旁的屋宇瓦面,家家户户乌灯黑火,奇道:“为何不见阴显鹤?”
寇仲头皮发麻道:“我首次感到生死不再由自己操纵,而是决定在别人手上,现在只要任何一方的敌人全力来犯,我们都挨不了多久。”又道:“我们该不该立即逃往城外,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徐子陵断然摇头道:“今晚我们不但要保命,还要杀死深末桓和石之轩,受伤有受伤的打法,这可是阁下的豪言壮语。”
寇仲深吸一口气,双目射出坚毅不屈的神色,说道:“说得对,贪生怕死绝非应敌之道,不如我们先去找越克蓬,他或者是现在唯一能帮助我们的人。”
徐子陵点头同意,两人迈开步子,先沿街疾行,然后转入横巷,转瞬消没在龙泉城深黑处。
与其他外宾馆不同处,是别的外宾馆均是灯火通明,人影闪动,显示各国来贺的使节,因拜紫亭突然颁令宵禁一事,生出反应,充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氛,独是越克蓬车师王国的外宾馆不见任何人或马儿的活动声息,且只有大堂隐隐透出昏暗的灯火,情景诡异得令人心生寒意。两人伏在靠邻另一座外宾馆大堂顶高处,全神观察目标宾馆的动静。
寇仲目光巡视四方一遍,凑到徐子陵耳旁道:“仍有人跟踪我们吗?”
徐子陵目光不移的投往车师王国外宾馆唯一透出灯光的厅堂,答道:“初时尚有些感觉,但捉迷藏的兜转一番后,该成功撇下追踪者。”
寇仲点头道:“我也有这种感觉。唉!真邪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徐子陵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感应不到任何人的气息,情况非常不妙。”
寇仲脑海中浮现今天化身为宫奇的崔望守在宾馆对街监视的情景,心中涌起极不舒服的感觉,暗忖难道越克蓬和百多名兄弟已全体遇害,又或被拜紫亭拘禁?道:“会不会是个陷阱?”
徐子陵道:“很难说,不过我却感觉不到里面有任何伏兵。”
寇仲苦笑道:“我现在只想掉头离开,你的感觉该错不到哪里去。唉!下去看看如何?”
要知寇仲和徐子陵均为名震天下的高手,战绩彪炳,任何人想杀死两人,纵使他们负伤,亦必须利用环境、地利,布下绝局,始有成功可能。所以拜紫亭来个宵禁,弄得本是喧闹繁华的朱雀大街空**无人,深末桓等的刺杀行动立告瓦解,故而寇仲才怕下面等待他们的是个陷阱。
徐子陵道:“有一事相当奇怪,阴显鹤不在宫门外等待我们,还可解释作他发现深末桓的人,跟踪去也,可是杜兴人多势众,做好做歹也该找个人联络我们,或引我们到另一个陷阱去,为何却全无动静?”
寇仲抓头道:“令人不解的事情实在太多,不过给你提醒,我忽然明白了一件难解的事,那亦使我们一子错,全盘皆落索。”
徐子陵讶道:“是什么事这般严重?”
寇仲叹道:“就是错估马吉和拜紫亭的关系,事实上管平那家伙早清楚分明的供出来,只是我们没放在心上。”
徐子陵一震道:“说得对。”
寇仲气道:“马吉根本投下重注在拜紫亭身上,所以当颉利逼他取消与拜紫亭的弓矢交易,便立即通知拜紫亭,着他遣人诈作把弓矢抢走,令古纳台兄弟扑空。”
他所谓的一子错,正是指此。如古纳台兄弟仍在附近,得他们之助,他们人强马壮,什么情况应付不了,何致现在般求救无门。
寇仲续道:“所以我向马吉点明晓得他与拜紫亭同流合污,立即吓得这小子屁滚尿流的逃之夭夭;而拜紫亭没有阻止,是因为弓矢已到了他的手里。马吉不是突厥人吗?为何甘心为拜紫亭冒开罪颉利突利之险?”
徐子陵沉声道:“因为马吉认为拜紫亭会赢这场仗。”
寇仲叹道:“横想竖想,也想不通拜紫亭凭什么去击败颉利突利的联军。若颉利仍和突利缠战不休,马吉和拜紫亭大胆的行为尚可了解,可是现今两汗言和,拜紫亭他们好该收手认错了事。”
徐子陵道:“关键处可能在伏难陀,他是个非常有魅力和说服力的人,感染得拜紫亭和他的手下均变成对死亡一无所惧的人,最难搞的是拜紫亭等深信梵天站在他们那一方。”
寇仲摇头道:“我比你更明白拜紫亭和马吉这种人,他们必有所恃,方敢不把颉利突利放在眼里。不过你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如能干掉伏难陀,保证粟末大军立即不战自溃,那时哪由得拜紫亭不屈服?”
徐子陵苦笑道:“事情虽非常渺茫,但我真希望能化解这次屠城惨剧,若杀死伏难陀可达到目的,我绝对会去做,也可为蓬兄完成他的心愿。”
寇仲默然片晌,口齿艰涩地说道:“你是否认为我们车师国的兄弟已遭杀害?”
徐子陵反问道:“你刚才为何想掉头走,不是怕满馆伏尸的可怕情况吗?”
寇仲忽然问道:“有否感应到邪帝舍利?”
徐子陵神色凝重的缓缓摇头。
寇仲知他在担心师妃暄,说道:“那就成了。我们下去看个究竟,无论是遍地伏尸还是空无一人,都立即离城,找个地方藏起来,静待石之轩出现。”
寇仲和徐子陵年纪不大,却是老江湖,不会先去碰隐现灯火的宾馆大堂,取道从后院墙摸进去,由寇仲领头探路,徐子陵留在原处居高临下监视。如此若有伏兵,必瞒不过他超人的灵觉。
看着寇仲没入后院暗黑处,徐子陵灵台空旷澄澈,世上似无一物可以避开他的感应,忽然间他感觉到大堂内有一个人。那感觉很奇怪,似有似无。肯定是毕玄那级数的高手,且胜过此刻受伤的寇仲,因为他能清楚感应到寇仲的位置,而那人却像与某种超自然的力量结为一体,故如幻似真,梵我如一。
徐子陵心中一寒,井中月的境界立时冰消瓦解,对大堂那人再不生感应。而他惊惶的原因是寇仲正从后院摸往那神秘敌人所在大堂的途中,如若自己发出任何通知寇仲逃走的信号,被此神秘大敌察觉,立即全力对寇仲痛下杀手,他可肯定在自己赶往赴援前,负伤的寇仲必挨不到那刻致一命呜呼。正如他是师妃暄“剑心通明”的破绽,寇仲的生死亦可破掉他的井中月。大堂内的敌人,绝对是毕玄那级数的高手,明明在那里,可是失掉井中月状态的徐子陵却丝毫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就像那回面对毕玄情况的重演。徐子陵别无选择,长生气迅速在体内运行一遍后,腾身而起,往大堂台阶前的广场投去。
寇仲此时搜遍后方院落各大小厅房,找不到任何人的影子,忽然发觉徐子陵离开隐蔽处,往大门内的广场投去,知道不妙,忙往徐子陵落点抢去,因两人必须并肩作战,始有能力应付强敌。他心中涌起非常不祥的感觉,感到陷于完全的被动和落在下风。徐子陵足踏实地,寇仲赶到他身旁,交换个眼色,目光投向大堂敞开的正门。
灯火倏灭。寇仲虎躯一震,直至此刻,他才晓得内有敌人,差点要拉徐子陵落荒而逃。这样的敌人,实在太可怕。不过想到自己的伤势不宜全速掠行,那只会使他们更难幸免,只好收摄心神,把希望放在两人联手之术上,与敌决一死战。徐子陵和他心意相同,双目射出一往无前的坚定神色,领头踏上台阶,来至大门处。
月色从左方窗透入,温柔色光笼罩半边厅堂,另一边则陷于暗黑中。一人负手背门而立,直有君临天下,睥睨众生的超然气度。穿的仍是橙杏色的宽阔长袍,头扎重纱,不是天竺来的“魔僧”伏难陀尚有何人?只凭他能在这里恭候两人大驾,已知此人对两人的心意情况了如指掌。
伏难陀缓缓转过身来,枯黑瘦的面容露出一丝令人莫测高深的笑意,悠然道:“大王请本人来为两位说最后一台法事,你们的伤势可瞒过任何人,怎瞒得过达至梵我如一的人,透过梵天,我不但可看清楚你们身体的状况,更可看到你们心内的恐惧。”
“锵!”寇仲掣出井中月,仰天笑道:“到此刻仍要妖言惑众,我敢肯定你这次来杀我们,拜紫亭是绝不知情,你究竟把越克蓬和他的人如何处置?”
伏难陀的枯槁容颜不透露分毫内心的秘密,从容对抗寇仲发出的刀气,淡淡地说道:“你们若能杀死我伏难陀,再问这问题不迟。”
徐子陵皱眉道:“找谁去问?”
伏难陀微笑道:“若你们能把我杀死,龙泉立时军心涣散,再无力抗拒突厥的联军,那时你们要什么,怎到拜紫亭不答应?”
两人暗呼厉害,伏难陀提醒两人此一实情,是要逼两人决一死战,不作逃走的打算。否则两人若分散逃命,必有一人可脱出他的魔掌。
寇仲双目杀机大盛,勉力摧发刀锋透出的杀气,不过由于顾忌体内的伤势,顶多只有平常五成的功力,连自己也晓得不能对伏难陀构成任何威胁。冷笑道:“国师可以开始说法了!”
伏难陀微一颔首,说道:“修行之要,在于内观,那就是所谓禅定或瑜伽,把自我的心作为观察宇宙的支点和通路,脱离现实所有迷障,把自我放在绝对没有拘束的自在境界,实现真实的自我,臻达梵我如一的至境,始能捕捉自我的真相,把握到解决所有问题的关键。”
寇仲哂道:“你倒说得好听,但假若在现实生活中**劫夺,根本不算是个人,就算说得如何动听亦是废话。看刀!”
他口说“看刀”,实际上全无动作,只是加重催发的刀气,把对方锁牢。
伏难陀像把他看通看透般,不被他言语所惑,继续淡定地缓缓道:“在宇宙仍处于混沌的时代,没有光暗,没有虚无,更没有实体,只有‘独一的彼’,那就是梵天,万有能发生的一个种子。若我们不认识梵天的存在,就像迷途不知返的游子,永远不晓得家乡所在处。”
两人虽对他的人没有好感,却不得不承认他的“法”非常动听和吸引。寇仲感到斗志正不断被削弱,可是对方依然不露丝毫破绽。尤可惧者是这魔僧真的像与梵天合为一体,令一向悍勇的他,竟无法主动攻出第一刀。如此魔功,确已达毕玄、石之轩的惊人级数。纵使两人没有受伤,一对一恐怕也只能是饮恨收场之局。
徐子陵在这面对生死的时刻,心境逐渐平复下来,精神缓缓提升,微笑道:“国师的梵我如一该仍未臻大成,否则怎会被我察破人在厅内?”
伏难陀面容仍无动静,瞳孔却收缩敛窄,显示徐子陵的话命中他要害。他刚才本打定主意先攻击寇仲,待徐子陵来援前把寇仲击毙,以乱徐子陵的心,然后把他收拾。岂知徐子陵竟高明至看破他的图谋,使他打不响如意算盘。寇仲立生感应,狂喝一声,井中月化作黄芒,划过双方间两丈许距离,照伏难陀面门击去。徐子陵则朝伏难陀左侧抢去,双手法印变化,牵制伏难陀为寇仲助攻。两人均知遇上劲敌,全力出手,毫无保留。
伏难陀一动不动,似是对两人的夹击全不放在眼里。忽然间伏难陀全身袍服无风狂拂,整座厅堂立即陷进一个风暴里,最奇怪所有家具桌椅全不受影响,两人却像逆风艰苦前进,耳际狂风呼啸,全身如被针戳般刺痛。如此魔功,确是骇人听闻。
井中月劈至。伏难陀像一块木板般微往后仰,寇仲一刀登时劈空,心叫不妙时,伏难陀在背脊离地只余尺许之际,忽然把身子扭侧,一足拄地,身子回弹,另一足向寇仲小腹闪电踢来。寇仲因伤势牵累,根本无力变招,更想不到伏难陀的瑜伽法厉害至此,完全超离人体结构的限制,刀势已老下,避无可避,正要硬挨伏难陀可能令他送命的一脚,徐子陵横移过来,硬撞肩头将他送离险境,宝瓶印下封,力挡伏难陀的杀招。岂知伏难陀竟能在徐子陵封挡前不可能地疾缩回去,接着整个人弹起收缩塌陷,双膝屈曲贴胸,双手抱膝,头却塞进两膝间,活像人球。这般的防守招数,肯定尚有厉害后着,以徐子陵作战经验的丰富,应变的灵活,仍失去方寸,不知该选择进击还是后撤。
伏难陀在徐子陵犹豫间“滚”至两人上方处,接着四肢扩张,左右脚分向寇仲右耳侧和徐子陵面门踢来。寇仲心知要糟,徐子陵宝瓶印气欲发无功,必会引发他体内伤势,两人要挡伏难陀这两脚并不困难,问题是必被伏难陀硬将两人分隔,那时只要他全力攻打其中一人,凭他可怕的魔功和难以揣摩的招数,必可重创他们之一,余下另一人亦只有待宰的份儿。寇仲把心一横,闪电疾移,同时矮身避过伏难陀的左脚,井中月往伏难陀**刺去。徐子陵见状急忙配合,暗捏内外缚印,表面是双掌齐往伏难陀切去,只要能接触到对方左脚,最理想是把伏难陀硬从空中扯下来,至不济也能将他留在半空原处,让寇仲能对他展开刀势。哪想得到伏难陀冷哼一声,高喧他们听不懂的梵语,接着两脚收起,变成盘膝凝坐半空,两手往上虚抓,接着就那么盘坐翻筋斗,落往厅堂的大门处。两人骇然转身。
伏难陀从容自若地拦着大门出路,说道:“‘自我’以生气为质,以生命为身,以光明为体,以空为性,以梵为本原,遍布一切,贯通一切,其细小处如米黍,大处比天大,比空大,比万有大。但在本性而言则毫无所异,皆因梵我不二。故死前之念最为关键,如能还梵归一,发见真我,将是两位最大的福分。”
虽同是说梵我如一之法。可是在伏难陀显示出绝世魔功后说出来,两人的感受大是不同。事实上两人施尽浑身解数,仍沾不着伏难陀半点边儿,早难受得要命,负伤的身体更是血气翻腾,差点吐血。
寇仲双目射出坚定不移的神色,哈哈笑道:“原来你老哥尚未达到梵我不二的境界,难怪开口梵我如一,闭口梵我如一,分明是聊以**。”
徐子陵勉强提气,小心翼翼的不触动创伤,心神进入井中月的境界,登时感到压人的劲气是伏难陀经三脉七轮透过小腹发出,形成令他们呼吸困难,似暴风般的气罩,哈哈一笑,肩膊往寇仲撞去,喝道:“小腹!”
寇仲一声长啸,人刀合一,得徐子陵送入真劲下,施出击奇,朝伏难陀攻去。井中月在短短两丈的距离下生出微妙玄奥的变化,把伏难陀完全笼罩在内。伏难陀一对眼亮起来,双袖拂迎。生死胜败,将决定在这一刀,若寇仲和徐子陵仍不能争取主动,他们会陷于挨打的局面,直至落败身亡。
伏难陀天竺魔功的高明奇诡,大出寇仲和徐子陵意料之外,而且战术策略,更是针对两人的伤势,务要两人生出有力难施、白花气力的颓丧无奈感觉,以削弱两人拼死之心,为生命奋发的斗志。高手相争,尤其是寇仲和徐子陵这层次的高手,讲究的是气机交感,气势的对峙,以全心全身的力量把对方锁紧,从中争取主动,抢占上风,决定成王败寇。但受伤的寇仲和徐子陵由于功力大打折扣,无法办到这点。
伏难陀的厉害处,在于看破两人间不怕为对方牺牲的兄弟深情,更明白两人合作无间,故以此消耗战术,牵着两人鼻子走,直至他们力尽不支。寇仲现在的任务,就是在徐子陵送入真气的支援下,把这令他们必败无疑的形势扭转过来。眼看伏难陀双袖迎上寇仲的井中月,伏难陀又施奇招,身体像变成上下两截,上的一截往左侧拗去,枯黑的两手从袖内滑出,有如能拐弯寻隙的两条毒蛇,十指撮成鹰喙状,从外侧绕击寇仲没有持刀的左手和左胁;下一截则踢出左脚,疾取井中月锋尖。这些本该人体承担不来的怪异动作,他却奇迹似的轻松容易办到。
寇仲胸前的伤口开始迸裂淌血,这最严重伤口传来的痛楚,令其他伤口的疼痛均变成无足轻重。没有多少血可流的他等于同时面对两个敌人,任何一路的进攻,均可要他老命。寇仲抛开一切,心神进入井中月的境界,无惊无惧,还哈哈一笑,倏地后退,竟来一招不攻。以往他施展此招,均在开战之始,以之试敌诱敌,但用在交战正酣之际,还是第一次。只见他井中月似攻非攻,似守非守,却是无隙可寻,全无破绽。变化之精奇奥妙,恰到好处,教旁观的徐子陵亦要叹为观止。徐子陵当然不会闲着,正不断提聚功力,随时接替寇仲,准备以消耗战对消耗战,因为无论他或寇仲,此时都没有持久作战的资格与能力。
在伏难陀眼中,寇仲被徐子陵轻撞一记肩头,立时脱胎换骨地变成另一个人,刀气剧盛,立即将他笼罩紧锁,逼他不得不作全力硬拼。不过这亦正中他下怀,他是天竺数一数二的武学大宗师,精通梵我不二的瑜伽精神奇功,不但清楚感应到徐子陵把真气输入寇仲体内,更知先前不与对方全力作战的高明策略,已成功大幅削弱两人的斗志和信心。所以只要觑机击溃寇仲的攻势,再趁徐子陵尚未完全提聚功力之际,重创寇仲,那时还不胜券在握。可惜徐子陵一句“小腹”,破坏了他的战略计划。首先,伏难陀生出被徐子陵看通看透的可怕感觉,其次是他以为寇仲会以他小腹作为攻击目标,故所用招数亦针对此而发,岂知全不是那回事,落得连番失着,反落下风。奇变迭生,以伏难陀之能,亦禁不住心内犹豫,究竟是变招再攻,抑是后撤重整阵脚。
伏难陀所有动作敛消,钉子般钉在地上,身子却不断摆动,似往前仆,又若要仰后跌,怪异至极点。如此招数,两人尚是首次得睹,心中生出诡奇古怪的感觉。寇仲更感到对方似真的与他所谓的梵天,联成浑然不分的一股力量,若再向他强攻,等于向整个秘不可测的梵天挑战。“不攻”再使不下去,寇仲井中月疾出,劈往伏难陀身前四尺许空处。以人弈剑,以剑弈敌。棋弈。井中月带起的劲风狂飙,波浪般往两旁卷涌,螺旋般的劲气,另从刀锋涌出,朝眼前可怕的敌人涌去。笑道:“这招大概该叫梵我如一吧!”这比诸以前的棋弈,是更上一层楼,不但能惑敌制敌,控制主动,更能在这特殊的情况下破敌。只要能逼得伏难陀只余往后倾之势,他这招“天竺式”的“不攻”,势被破掉。
伏难陀果然立定,单掌直竖胸口作出问讯的姿态,化去寇仲的螺旋刀气,朗声道:“我是梵,你是他;你是梵,我是他。梵即是我,我即是他,他即是梵。如蛛吐丝,如小火星从火跳出,如影出于我,若两位能明白此义,当知何谓梵我如一。”
寇仲双目精芒大盛,胸口的血渍开始渗透衣服显现出来,哈哈笑道:“果然是个坚持在战场一边想杀人一边说法渡人的古怪魔僧,看刀。”
刀化击奇,划过空间,朝对方咽喉弯击而去。若有选择,他绝不会如此仓促出手,问题是他没有坚持下去的本钱,必须愈快愈好的争夺主动权。徐子陵同时配合移动,抢往伏难陀右侧,牵制对方,使他在分神顾忌下难对寇仲全力还击。岂知伏难陀闪电后移,退到大门外两步许处,徐子陵的威胁立即失去作用,只余正面寇仲在气机牵引下穷追不舍的独攻。三方面均为顶尖的高手,除在功力招数方面互争雄长,还在战略、心理各层面上交锋较量,精采处使人目不暇给。
井中月的锋尖变成一点精芒,流星般破空往伏难陀咽喉电射而去,呼啸声贯耳轰鸣,声势凌厉。螺旋真劲贯彻刀梢,锋锐之强,气势之盛,谁敢硬撄其锐。寇仲晓得这一刀是决定他和徐子陵的生死,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如能把伏难陀逼出门外,他将得以放手强攻,加上徐子陵,展开联击之术,始有些微胜望。伏难陀实在太可怕了。
就在徐子陵也以为伏难陀除后撤再无他途之际,奇变突起,伏难陀的身子竟像一根枯黑木柱般往前直挺挺的倾来,变得头顶天灵穴对正寇仲井中月刺来的锋尖。寇仲当然晓得伏难陀不是要借他的宝刀自尽,而是能把脆弱的头顶罩门化为最坚强攻击武器的天竺奇功,不过此时已无法作出任何改变,事实上他多么希望能换气改进为退,再看看伏难陀仆在地上的可笑样子,如若他仍要乘势追击,则让虎视一旁的徐子陵以他的手印好好招呼他。可是身上的伤口和一往无回的刀势绝不让他这般如意。刀尖在刺中伏难陀天灵要穴三寸许的空隙余暇间,伏难陀斜仆的身子双腿忽曲,把与寇仲刀锋的距离扯远少许,然后双腿撑个笔直,才迎上刀锋。就是这精微的变化,使寇仲吐劲拿捏的时间失去准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砰!”真劲交击。无可抗御的力量,像根无形铁柱硬撼刀锋,沿井中月直捣进寇仲经脉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