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四面楚歌2
这一记头撞,聚集伏难陀全身经穴所有力量,绝非说笑。寇仲手中井中月“嗡嗡”震鸣,全身剧震,往后踉跄跌退,溃不成军,身上大小伤口迸裂,形相惨厉。伏难陀亦浑身一颤,双手却虚按地面,似欲要趁势穷追猛打寇仲,取他小命。伏难陀的天竺魔功,与毕玄的赤炎大法确是所差无几,奇招层出不穷,这样的一记硬拼,清楚说明寇仲即使没有负伤,纯比内力,仍逊此魔僧一筹。徐子陵却知道伏难陀虽成功令寇仲伤上加伤,但并非不用付出代价,本身亦被寇仲反震之力狠创。值此生死关头,他完成进入井中月的至境,既能抽离现场,又对现场一切无有遗漏,万里通明。双脚离地弹起,宝瓶气积满待发,截击伏难陀,时间角度妙若天成,无懈可击。“啪!”
“轰!”寇仲先压碎一张小几,然后背脊重重撞上另一边的墙壁,力度的狂猛,令整座大堂也似晃动,挂墙毡画松脱,掉了下来,情况的混乱可想而知。“哗!”寇仲眼冒金星,浑身痛楚,喉头一甜,幸好喷出一蓬鲜血,胸口一舒,恢复神智。此时他唯一想的事,就是在伏难陀杀死徐子陵前,恢复出手作战的能力。今天纵使拼掉性命,也要拉这恶毒狡猾的天竺魔僧作陪葬。
腾空而起的伏难陀心中暗叹,计算出绝难避过徐子陵的截击,尤其对方积满而未发的拳劲,使他更不得不全力应付;临急应变,他借力脚撑大门框边,改向凌空而来的徐子陵迎去。徐子陵心平如镜,伏难陀双手虽幻化出虚实难分的漫天爪影,铺天盖地地往他罩来,他却能清楚把握到敌手的真正杀招。最令他安心的是伏难陀因被自己看透心意,再不能保持梵我不二的精神境界,使他非是无机可乘。“砰!”两人在大堂半空错身而过。宝瓶气发,气劲爆炸,粉碎漫天爪影。杀气凝堂。为免触发右胁的伤口,徐子陵只凭左手对双爪,在接触前以精妙的手印变化,着着封死伏难陀轻重急缓的无定魔爪,到最后以拳击中他的右爪,高度集中的宝瓶印气骤发,令伏难陀空有无数连消带打的后着,亦无从施展,被徐子陵以拙破巧,以集中制分散,无法占得半分便宜。如非伏难陀仍未从寇仲的反击力恢复过来,徐子陵恐亦难有此骄人战果。纵是如此,伏难陀攻来的真气确深具妖邪诡异的特性,寒非寒,热非热,似摄似推,无隙不入,阴损至极,令他离痊愈尚远的经脉挨得非常辛苦。
两人分别落在相对的远处,寇仲则位于两人旁边的靠墙处,仍在闭目调息。徐子陵旋风般转过身来,淡然一笑,右手负后,左手半握拳前探,拇指微竖虚按。一指头禅。伏难陀同一时间触地旋身,双手合什,一眨不眨地注视徐子陵的拇指,首次露出凝重神色。使他吃惊的不是徐子陵的一指头禅,而是徐子陵的精神境界。他再感应不到徐子陵的状态。自梵功大成后,他尚是首次遇上这样一个对手,逼得他不得不对两人重新估计。只徐子陵已足可把他缠上好一会,若让寇仲恢复作战的能力,他将再没有杀死两人的把握。在一轮血战后,强横如伏难陀,信心终于受挫。
寇仲此时已成功压下翻腾的气血,缓缓运气提劲,井中月艰难地举起,眼睛睁开,射出拼死力战,一往无前的神色。伏难陀心中大懔,怎也想不到寇仲回气的速度快捷如斯,不过他已陷入势成骑虎之局,拼着损耗真元,冒被杀伤之险,亦要除去两人,否则待他们完全康复后,日子将非常难过。徐子陵生出感应,晓得伏难陀在再找不到自己任何破绽下,会被迫冒险全力出手,因而更是灵台清明,严阵以待,要借此良机,重创眼前可怕的大敌。伏难陀口发尖啸,全身袍服拂动,接着双脚离地,像鬼魂般脚不沾地,朝徐子陵移去,两手隔空虚抓。狂飙倏起。
就在这要命时刻,徐子陵澄明通透的心境浮现出邪帝舍利,接着涌现师妃暄的如花玉容,井中月的境界登时烟消云散。石之轩竟于此千钧一发的要紧时刻,以邪帝舍利引祝玉妍去决战,惨在徐子陵和寇仲此刻自身难保,遑论分身往援,而驰援的师妃暄当然要冒上非常大的危险。这想法顿时使他像被石块投进本来没有波纹的井水,登时激起扰乱心神的涟漪。伏难陀立生感应,加速推进,在气机感应下,右手爪化为拳,往徐子陵轰去。徐子陵像从九霄云端坠下凡尘,伏难陀的拳头立时扩大,变成充塞天地的一拳,从无而来,往无而去,后着变化,他再不能掌握。
高手决战,岂容丝毫分心。徐子陵心知要糟,又不得不应战,勉力收摄心神,一指头禅按出。拳指交击。如果徐子陵能摸清楚伏难陀出拳的所有精微变化,由于一指头禅是更集中的宝瓶印气,专破内家气劲,故不惧对方功力比自己高强。但此刻当然是另一回事,徐子陵只能卸去对方七成真劲,其他的照单全收。闷哼一声,徐子陵应拳断线风筝地往后抛飞,旧伤迸裂,口中鲜血狂喷,重重掉在窗下的墙角处。
寇仲一声不吭的闪电扑至,井中月全面开展,狂风暴雨的朝伏难陀攻去。伏难陀心中叫苦,想不到寇仲丝毫不因徐子陵受重创而失去冷静,兼之徐子陵反震之力令他内伤加重,在没有喘一口气的空隙下,一时只能见招拆招,再次落在下风。寇仲“唰唰唰”连环劈出十多刀,黄芒大盛,刀势逐渐增强,一刀比一刀重,有如电殛雷劈,螺旋气劲忽而左旋,忽而右转,选取的角度弧线刀刀均教人意想不到,刀刀以命搏命,不顾自身安危,水银泻地的朝伏难陀攻去,凛冽的冰寒刀气,裂岸惊涛似的不住冲击敌人。他将徐子陵是生是死的疑问置于思域之外,只知全力以赴,与敌偕亡。可是从伤口渗出的鲜血把他的衣服染得血迹斑斑,所余无几的真元迅速消耗,无论他的死志如何坚决,战意如何昂扬,始终不能突破体能的限制,渐到了由盛转衰的阶段。
伏难陀妙着连出,争回少许主动,心中暗喜,知寇仲成强弩之末,立即展开一套诡异莫名的身形手法,身体作出种种超越正常人体能的古怪动作,以对抗消减寇仲凌厉无匹的刀势。寇仲冷哼一声,井中月在空中画出大小不一的七、八个圈子,每个圈子均生出一个螺旋气涡,铺天压地的完全笼罩突袭对手,以伏难陀之能,亦应付得非常吃力。假设徐子陵在旁目睹,当可猜到这是寇仲“井中八法”最后一式,第八法的“方圆”。寇仲在螺旋气劲助攻下,似退非退,似进非进,倏地一刀刺出,看似简单,却有方中带圆,圆中带方的气机,玄妙至乎极点。伏难陀竟不知该如何招架封格,骇然后撤。刀是直刺,但螺旋气劲却是方圆俱备,既似一堵墙般往敌手压去,核心处仍是圆圆的螺旋劲,刀法至此境界,实尽夺天地的造化,教他如何能挡。此招“方圆”,是给逼出来的,以前寇仲虽想到有此可能,却未练成过,故从未以之应敌,值此生死关头,终成功使出来。
寇仲喷出小口鲜血,无力乘势追击,行云流水的往后飘退,挟起徐子陵,破窗而出,落到房舍和高墙间的侧园处。
伏难陀闪电穿窗追来,大笑道:“少帅想逃到哪里去?”
寇仲左手搂紧徐子陵,感觉到自己这位兄弟仍在活动的血脉,迅速仰首瞥一眼天上夜空,只见星月蔽天,无比迷人,一阵力竭,心忖难道我两兄弟今晚要命丧于此奸人之手?
就在此时,一道刀光从墙头电射而下,笔直迎向正朝寇仲背后杀至的伏难陀击去,带起的凌厉刀气,有若狂沙拂过炎旱的大漠。“砰!”伏难陀早负上不轻的内伤,兼之事出意外,偷袭者又是级数接近的高手,猝不及防下,惨哼一声,给刀势冲击得从窗户倒跌回屋内。
可达志一招得手,却不敢追击,来到寇仲身旁,喝道:“随我来!”
寇仲关心瞧着盘膝**疗伤的徐子陵,问道:“如何?”
这是可达志在龙泉一处秘密巢穴,不用他说明两人亦猜到是供突厥探子在此作藏身之所,位于城东里坊内一所毫不起眼的平房。
徐子陵微微颔首,说道:“还死不去。”
他们换上可达志提供的夜行劲装,除脸色难看,表面并没什么异样。
可达志讶道:“子陵的疗伤本领确是不凡,这么快便能运功提气,不过若不好好休息一晚,将来会有很长的后患。唉!”
寇仲道:“为何咳声叹气?”
可达志道:“我怕你老哥以后要任人将名字倒转来写。”
寇仲两眼亮起来道:“找到深末桓在哪里吗?”
可达志道:“仍是未知之数,我之前第一次离宫,先派人通知杜兴,告诉他取消今晚的行动,唉!希望他能醒觉!”
寇仲苦笑道:“好小子!对你的杜大哥,你这小子真是好得没话可说。”
可达志这么做,是有点不想面对现实,害怕杜兴确如寇仲所料,被揭破不但欺骗寇仲,还欺骗他可达志。
可达志拍拍寇仲肩头,接着右手轻搭寇仲宽肩,说道:“然后我找着潜伏一旁的阴显鹤,那家伙比我想象中更易辨认,请他设法跟蹑任何像木玲的人,因她比较容易辨识,而我则负责你们的安全。后来我诈作离城,但离开的只是我的手下,我则折返来跟在你们的背后,看看谁会暗中对付你们。”
寇仲愕然道:“那为何不早点出现?说不定可合我们三人之力,一举宰掉那爱在兵来刀往之际说法的混蛋魔僧。”
可达志苦笑道:“还说呢,你们两位大哥闪个身就把我撇甩,幸好我凭你们伤口的血腥味,终成功跟踪到那里去。真想不到伏难陀的天竺魔功厉害至此,我一刀即试出无法把他留下,否则岂容他活命离去。”
寇仲恨得牙痒痒地说道:“真是可惜,纵使阴显鹤成功寻得深末桓所在,我们却要眼睁睁错过。”
徐子陵睁眼道:“你和可兄放心去吧!我有足够自保的力量,伏难陀短时间内亦无法查出我藏在这里。”
他并没有告诉寇仲感应到邪帝舍利一事,因怕影响他疗伤的效果。
寇仲却没忘记此事,问道:“你究竟有没有感觉?”
可达志虽见他问得奇怪,仍以为他在询问徐子陵的伤势。
徐子陵违心的摇头道:“一切很好,你放心去吧!千万小心点,你的情况不比我好多少。”
寇仲犹豫片晌,断然点头道:“我天明前必会回来,你最要紧什么都不想,全神疗伤。”说罢与可达志迅速离开。
徐子陵晓得两人必会彻查远近,直到肯定没有寻到这里来的敌人,始肯放心去办事,所以争取时间疗伤,在一盏热茶的时间后悄悄动身,往邪帝舍利出现的方向赶去。
可达志回到藏在树林边沿的寇仲旁,与他一起卓立凝望月夜下龙泉城北的大草原,说道:“若我没有猜错,深末桓应躲在拜紫亭的卧龙别院内。道理很简单,深末桓既托庇于韩朝安之下,而韩朝安的高丽则全力支持拜紫亭,由此可推知深末桓实为拜紫亭的人,又或是临时结盟。”
寇仲叹道:“是不是找不到阴显鹤留下的暗记?唉!真教人担心,这小子不会那么不济吧?”
可达志微笑道:“敌人愈厉害,就愈刺激,我会倍觉兴奋。要不要试试一探卧龙别院,若阴兄被他们宰了,我两个就血洗该地。”
寇仲听得心中一寒,这么爱冒危险的人,若成为敌人,亦会是危险的敌人。淡淡地说道:“那卧什么别院,是否那座位于龙泉北唯一山谷内的庄园?”
可达志讶道:“你也知有这么一处地方,它三个月前建成,是个易守难攻的谷堡。”
寇仲道:“你可知我和陵少离宫时,给拜紫亭扯着向我们大吹大擂,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这对你有什么启示?”
可达志冷哼道:“这种不自量力的家伙,可以有什么启示?”
寇仲沉声道:“见你刚救过小弟一命,我就点出一条明路给你走。拜紫亭绝非不知天高地厚、妄自尊大的家伙,而是高瞻远瞩,老谋深算的精明统帅。只看他拣在雨季的日子立国,当知此人见地高明,如此一个人,岂能轻视?”
可达志显然记起今天那场倾盆豪雨,又感受到脚下草原的湿滑,点头道:“拜紫亭确是头狡猾的老狐狸,我会放长眼光去看,看他能耍出什么花招来。”
寇仲摇头道:“你若持此种态度,只能成为冲锋陷阵的勇将,而非运筹帷幄的统帅。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告诉我,在什么情况下无敌大草原的狼军会吃亏呢?”
可达志皱眉道:“小长安终非真长安,城高不过五丈,像我们般刚才突然发难,便可逾墙而出,拜紫亭凭什么令我们吃败仗?”
寇仲微笑道:“凭的就是你们的错估敌情。拜紫亭之所以这么有信心,不惧一战,必有所恃。”
可达志一震道:“你是否指他另有援军?这是不可能的,现在唯一敢助他的是高丽王高健武,他正处于我们眼线的严密监视下,任何兵员调动,休想瞒过我们。其他靺鞨大酋也是如此,全在我们密切注视下。”
寇仲道:“你忘记杜兴提起过的盖苏文吗?还说韩朝安与他勾结,若我没猜错,盖苏文就是拜紫亭的奇兵。试想当你们全力攻打龙泉的当儿,忽然来场大雨,‘五刀霸’盖苏文亲率精兵冒雨拊背突击,拜紫亭则乘势从城内杀出,猝不及防下你们会怎样?”
可达志道:“这确是使人忧虑的情况,盖苏文若乘船从海路潜来,会是神不知鬼不觉,我们会留意这方面的。”
寇仲摇头道:“不用费神,若我所料无误,盖苏文和他的人早已抵达,藏身的地方正是最近建成的神秘庄院‘卧龙别院’。”
可达志动容道:“我现在开始明白大汗和李世民因何如此忌惮少帅,此事我必须飞报大汗,着他提防。小弟真的非常感激。”
接着叹一口气道:“想起将来说不定要与少帅沙场相见,连小弟也有点心寒。”
寇仲道:“有些话你或者听不入耳,为了秀芳大家,也为龙泉的无辜平民,可否只逼拜紫亭放弃立国,拆掉城墙,交出五采石了事。那和打得他全军覆没,把龙泉夷为平地没什么分别。”
可达志沉默片晌,叹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此事必须大汗点头才成,我自问没有说服他照你意思去办的本领。”
寇仲道:“便由我去说服他。首先我们要多掌握确切的情报,就由卧龙别院开始。”
可达志骇然道:“明知有盖苏文坐镇,我们闯进去跟送死有何分别?你老哥又贵体欠佳,想落荒而逃也办不到。”
寇仲笑道:“不是敌人愈厉害愈刺激吗?你也不想我被人把名字倒转来写。何况阴显鹤正等我们去救他。!我愈来愈相信拜紫亭、深末桓、马吉、盖苏文,你的杜大哥,大明尊教、呼延金等各方人马,结成联盟,要借渤海国的成立扭转大草原的形势。深末桓和呼延金两个混蛋该是后来加入的,因为此两混蛋走投无路,故行险一搏。”
可达志愕然道:“大明尊教理该因信仰关系与伏难陀势不两立,为何肯与拜紫亭合作?”
寇仲道:“道理很简单,首先化身为崔望的宫奇肯定是大明尊教的人,其次是拜紫亭派宫奇劫去大小姐的八万张羊皮,不但是引我和陵少到这里来的陷阱,更是助大明尊教盟友荣凤祥除去生意竞争对手的手段,因为大小姐冒起极快,生意愈做愈大,说不定有一天会取荣凤祥北方商社领袖的地位而代之。有财便有势,招兵买马更在在需财,为了求财立国,拜紫亭只好不择手段。”
可达志摇头道:“这实在教人难以置信,大明尊教支持拜紫亭有什么好处?马吉更是突厥人,杜大哥起码是半个突厥人,拜紫亭若冒起成新的霸主,他们哪还有容身之所?你是否过度将事情二元化?”
寇仲道:“换个角度去看,你客观点的去瞧这件事,贵大汗颉利是否过于霸道?他为何与突利交恶?突厥因何会分裂成东西两个汗国?”
可达志脸色忽晴忽暗,沉吟好半晌颓然道:“你的话不无道理。我们大汗为着扩军,对各小汗和要看他脸色做人者确有很多要求。唉!就算他不高兴,我也要提醒他这方面的问题和后果。”接着冷哼道:“这都是赵德言成为国师后的事,”
寇仲又道:“拜紫亭和伏难陀是两回事。照我看他们已是貌合神离,原因极可能是因拜紫亭与大明尊教勾结。这够复杂了吧!只要多了一个人,就会发展出错综复杂的关系,何况是多方面人马,又牵涉到各自的利益,你的杜大哥可能因许开山而卷进此事内。大明尊教原想借贵大汗的手干掉我们,岂知偷鸡不着蚀把米,反促成贵大汗和突利的修好。只从这点看,马吉这个穿针引线的人,肯定与大明尊教和拜紫亭暗中勾结。”
说到这里,寇仲浑身轻松,很多以前想不透猜不通的事,此刻都像有个清楚的大概轮廓。
可达志苦笑道:“我一时仍未能消化你的话,只好暂时不去想,我会安排你与大汗见个面,说个清楚。”
寇仲一拍背上井中月,说道:“来吧!我们充当探子,来个夜探卧龙别院,看看里面是否藏着千军万马。若实情如此,只要我们攻破此处,拜紫亭就只余乖乖受教听话的份儿。”
徐子陵翻下城墙,落在墙边暗黑处,幸好龙泉城没有护城河,否则以他目前伤疲力累的状态,又要大费手脚。他凭着过人的灵觉,觑准守兵巡兵交更的空隙,神不知鬼不觉的逾墙而出,否则若让守兵缠上,将不易脱身。此时他再感应不到邪帝舍利所在,不知是因功力减退,还是其他原因。他更不知道赶去能起什么作用,但为了师妃暄,他要不顾一切的这么去做。正如他是师妃暄剑心通明的破绽,师妃暄也是他抛不开的牵挂。他刚才首次向寇仲说谎,因为他不愿拖累寇仲,让他去冒这个险,何况此事不宜让可达志晓得。他也像寇仲和可达志般隐约猜到深末桓已和拜紫亭结盟,正因杀他们的责任落到拜紫亭身上,所以深末桓等人没有出现。
徐子陵调息停当后,朝镜泊湖的方向不疾不徐的驰去。他必须利用这行程好好调息,那至少在见到石之轩时有一拼之力,死也可死得漂亮点。平时在任何情况下,他也不用为师妃暄担心,但对手是石之轩,则成另一回事。谁都不知道祝玉妍的“玉石俱焚”,是否真能如她所言般,与石之轩来个同归于尽。徐子陵心中突感一阵烦躁,大吃一惊,知自己因心神不宁引发内伤,若任这情况发展下去,随时可能倒毙草原上,忙抛开一切杂念,把注意力集中紧守灵台的一点清明,边飞驰边行气疗伤,倚仗以三脉七轮为主的换日大法获取神效。壮丽迷人的夜空下,他的心神缓缓进入井中月的境界。出奇地他仍未感应到邪帝舍利的所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此时,他感到有人从后方迅速接近。徐子陵只从对方的速度,立知是武功不在他处于正常状态之下的第一流高手,但心中却无丝毫惊惧。他必须把来者不善的跟踪者撇下,否则不但到不了镜泊湖,且没命知道师妃暄的吉凶。
对方离自己尚有两里许的远距离,没有一盏热茶的工夫,该仍追不上他,这样一段时间足够他做很多事。他没有回头去看,没有加速,只偏离原来路线,朝右方一片密林投去。入林后他先往西北走,到出林后再折回来,藏在丛林边缘一棵大树的枝叶浓密处。一道人影迅速来到,赫然是他的“老朋友”烈瑕。抵达树林边缘处,烈瑕双目邪光闪闪的四处扫射,又仰起鼻子搜索徐子陵身体伤口血腥残留的气味,这才匆匆入林,一丝不差的依徐子陵适才经过的路线追进林内去。徐子陵暗呼好险。他不知烈瑕为何追在自己身后,但总不会是什么好事。不过若烈瑕发觉受骗,掉头追回来仍有重新赶上自己的可能。想到这可能性,徐子陵勉力提气轻身,腾空跃起,落到三丈外另一棵大树的横梢上。只有在树上高空处,才能令烈瑕这擅长跟踪的高手嗅不到他的气味。在大草原上,出色的猎人均懂得利用鼻子追敌察敌。徐子陵再提一口气,连续飞跃,远离原处近二十多丈时,忽然一阵晕眩,差点从树梢坠落地上,连忙抱着树干。风声响起,不出他所料,烈瑕去而复返。徐子陵再没有能力做任何事,抱树跌坐横干处,默默运功,大量的失血,使他的长生气亦失去疗伤的快速神效。
破风声起。烈瑕跃上他原先藏身的大树上,当然找不到他,但他心中却无欢喜之情,因为烈瑕随时可找到他这里来,这家伙太厉害了,因此这可能性非常大。徐子陵忽然把心一横,行气三遍后,一个翻腾,横越五丈的距离,落到林外的空地上。逃既逃不掉,唯有面对,还有一线生机。
可达志“咦”的一声,加速前进,并俯身探手从地上捡起像某种动物身上鳞甲似的一块小薄片,这薄片一边尖一边宽。
寇仲追到他旁,问道:“这是什么?”
可达志把甲片递到他眼下,晃动光滑的一面,反映着天上的月光,闪闪生辉,欣然道:“这是我交给阴显鹤那怪人的小玩意,给他在城外之用,撒在草原上,只要爬上高处,隔两三里也可看到它的闪光,以尖的一端指示方向,所以看来阴显鹤并没有被害。但为何他不是依约定把第一片放在城墙附近,而是放在离城近五里的地方来,教人费解。”
寇仲目光扫过草原,前方是一片树林,林内隐传河水流动的声音,神色凝重地说道:“希望不是敌人从他身上搜出来后,丢一个到地上引诱我们就好了!”
可达志双目杀机一闪,说道:“也有可能是阴小子发觉有敌在背后跟踪,到这里才成功撇下敌人,只好在这里丢下第一片。”
寇仲倒抽一口凉气道:“我却没你那么乐观,另一个可能是老阴现被深末桓、韩朝安、呼延金等整伙的人,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无法可施下,只好丢下甲片,让我们循迹去救他。”
可达志微一错愕,但显然认为寇仲的话不无道理,阴显鹤正是那种非到最后关头,不肯求人的怪胎。
突然一个纵身,借双腿撑地的力道,笔直射上天空,到离地达七、八丈的惊人高处,来个旋身,再轻松降回寇仲身旁,兴奋地指着西北方道:“我找到第二片,果然是依约定的每里一片,尖的一端指示方向,这样看,我手上这一片确是他亲手丢的。”
寇仲道:“那为何还要多说废话,走吧!”
领头朝第二片甲片的方向驰去,可达志怪啸一声,追在他背后。他们再没有隐蔽行藏的必要,当务之急就是循甲片追上敌人,衔尾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落花流水。
徐子陵这次可说是一场豪赌,赌注是自己的生命,赌的是烈瑕在没有十成把握下,绝不敢出手杀他,所凭的是刚从伏难陀处领悟回来的“梵我如一”。那是人与大自然合一的境界,天人合一的至境。也是所有坐禅修佛者追求的目标。它可以有不同的名字,例如“梵我不二”、“剑心通明”、“井中月”,说的仍是同一件事,随个人的经验、智慧和修为而有异。大明尊教对他两人采取的策略,是表面和善、暗里阴损,因为不愿被人识破与拜紫亭暗中勾结。再则若拜紫亭失败,大明尊教将遭到突厥人的报复,那时大草原虽大,将再无立足之地。若可杀死徐子陵,当然万事俱了,可是一个不好,让徐子陵逃掉,烈瑕和大明尊教将吃不完兜着走。突利怎肯放过杀自己兄弟的仇人,那并非说笑的一回事。徐子陵正是看准烈瑕的心理,又晓得逃过他鼻子搜索的机会微乎其微,遂行险一搏。
徐子陵双脚触地,烈瑕从林内扑出,落在他身前两丈许处,双目邪光迸射,灼灼打量徐子陵。
徐子陵一手负后,另一手摆出一指头禅的架势,从容微笑道:“烈兄终忍不住露出狐狸尾巴,想来要小弟的性命,闲话休提,让我看看你是否有此本领?”
烈瑕虎躯一颤,双目凝重,全神评估徐子陵的真实情况,摇首道:“子陵兄误会啦,愚蒙只是想赶上来看看有什么可帮忙的地方,怎会有相害之意?”
徐子陵心神进入井中月的境界,感到自己与天地合而为一,再没有这个“自我”的存在,故亦无惊怖、无恐惧,对烈瑕的动静更是了如指掌,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对方完全把握不到自己的虚实,看不破他是不堪一击。忽然间,他感到自己经脉内的真气竟开始自然凝聚,身体的情况大有改善,浑浑融融,伤口虽仍传来痛楚,却与他要升至某一层次的精神意识再无直接的关系。淡淡地说道:“既是如此,烈兄请立即回去,我现在不需任何人跟在身旁。”
烈瑕踏前两步,装作往四处看望,说道:“为何不见少帅与子陵兄同行?”他这两步踏得极有学问,要知徐子陵正严阵以待,对他的进逼自然而然该生出反应,他便可以从徐子陵气场的强弱,从而推知得出徐子陵作战的能力,以决定进退。
烈瑕尽管低垂双手,以示没有恶意。但谁都晓得这位大明尊教文采风流、出类拔萃的人物,随时可发动雷霆万钧的攻击。
徐子陵卓立如山,一对眼睛精芒闪闪,语气却出奇的平静,说道:“我徐子陵虽非好斗的人,却再没兴趣听你的胡言乱语,动手吧!”
烈瑕忙道:“唉!子陵兄真的误会,我绝没有动手的意思,不阻子陵兄啦!”说罢往后飞退,刹那间变成在月夜下草原上的一个黑点,没入右方一片树林内。
徐子陵心知肚明他仍在暗里隔远观察自己,因为在正常情况下,任何人如此提气凝势,必损耗真元,实非身负内伤的人负担得起。岂知徐子陵的“梵我如一”,只是一种精神境界,不需内力的支援,且对伤势大有裨益。假若烈瑕以气劲和徐子陵作对峙,自是另一回事,徐子陵想不露出马脚也不行。幸好烈瑕在弄不清楚徐子陵伤势深浅下,不敢轻举妄动。
徐子陵利用刚结聚得来的真气,倏地闪身,没进林内,接着一跤跌倒地上,前方是蜿蜒流过树林的一道小河。只是这下横掠近八丈的身法,足可吓得烈瑕不敢再跟来。小小代价,买回小命,怎都是划算吧!
寇仲追在可达志背后全速飞驰,奇异地内伤不但没因提气运劲加深加重,反愈奔愈见好转,气血愈是畅行无阻。就像他初练长生气,须边走边练的情况。早在起步之时,寇仲因一心一意与可达志同往援救阴显鹤,故得而抛开一切,进入无人无我的至境。假若他是独自一人,又或和徐子陵在一起,由于要动脑筋,必因此心神分散,不能如此刻般心凝意聚。最妙是追踪之责全在可达志身上,他只须紧追在可达志背后,一切妥当。可达志数度回头瞧他,怕他不能支持,岂知竟见他能不即不离的追在身后,禁不住露出奇怪神色,不明白因何寇仲竟能丝毫不受伤势牵累。寇仲却是无暇理他,更清楚自己又在长生诀、和氏璧、邪帝舍利合成的先天真气领域中,再作突破。
在伏难陀的生死威胁下,为了徐子陵,他成功使出“井中八法”最后一式“方圆”,使他对自己的能力有进一步的了解。于使出“方圆”的一刻,在他心中再无生死胜败或任何扰人的杂念,人、刀和宇宙联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天地精气在他施刀时贯顶而下,将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这大概该是伏难陀所说的梵我不二吧!草原在脚下飞退,双脚似能吸收融浑的地气,而先天精气则缓慢实在的贯顶而来,古人所谓“夺天地之精华”,也不外如是。只须少许真气,他便如能永远在草原上滑翔,直至宇宙的尽头。寇仲心灵似像提升上虚空的无限高处,与星月共舞同歌,有种说不出的自在和满足。闭塞的经脉逐一被打通,迸裂的伤口迅速愈合,完全是个没有人能相信的神迹。
可达志倏地止步。寇仲像从一个美梦醒来般,回到眼前的现实世界。
可达志一震道:“糟糕!我们中计了!”
寇仲定神一看,两人身处在丘坡之顶,前方横亘着丘陵起伏的山地,被浓密的树林覆盖,蹄声轰天响起,数百战士从林内冲出,潮水般朝他们杀来。在平坦的草原上,没有人能在长途奔跑下快得过马儿的四条腿,这次他们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对方中只要有深末桓、木玲那类高手助阵,他们必死无疑。
“锵!”可达志掣出狂沙刀,双目射出坚定不移的神色,语气平静至近乎冷酷地说道:“我死也要找深末桓来陪葬。”
敌骑不住接近,把距离减至不到半里,直有摇山撼岳的惊人威势。
寇仲回头一瞥,见到左后方地平远处有大片树林,一拍可达志肩头道:“随我来!怎也要赌这一场!”
徐子陵躺在岸旁泥泞湿润的草地上,全力行气调息。忽然破风声再起,自远而近,不用说也是烈瑕改变主意,不肯错过这能在神鬼不知下干掉他的天赐良机。这次无论如何吓唬他也起不了作用。徐子陵暗叹一口气,翻身滑进清凉刺骨的河水里,贴着深只八、九尺的河床顺水潜往下游。口鼻呼吸封闭,内呼吸天然替代,徐子陵感到浑身轻松起来,竟暂时把烈瑕忘掉,就那么随水而去。
敌骑愈追愈近,快到箭矢能射及的近距离,两人仍亡命奔驰。目标树林只在两里许外,但这却可能是他们永远不能抵达的地方。只要拉近至敌人箭矢可及的距离,他们除了掉头迎战,再无他法。
一个暴烈愤恨的声音在后方以突厥话喝道:“你们这两个没胆鬼也有今天,有种的就停下来!”
寇仲催气加速,向可达志喘着气道:“说话的小子肯定思想幼稚如孩童,这是我儿时在扬州最常听到的两句话。”
可达志回头一瞥,笑道:“这小子该是深末桓,还能挺下去吗?”
“铮!铮!”弓弦声响,两枝劲箭破风而来,落在两人身后五丈许处。两人同时想起一事,骇然色变。射程比普通强弓远上一倍的飞云弓,岂非可把他们当成活靶?
徐子陵在河水中缓缓潜游,不敢弄出任何拨水的声响。超人的灵觉,使他晓得敌人正沿河追来,像烈瑕那级数的高手,虽说在密林内,只要借点月色星光,也肯定可发觉他在河水里。心中叫苦时,忽然发觉河底靠岸壁处有块大石,石下似有空隙,忙朝此游去。果然天无绝他徐子陵之意,石下空隙刚好容身。
才藏好身体,破风声起,倏又停止。徐子陵心叫不妙,难道烈瑕厉害至此,竟晓得他藏在石隙内吗?风声再起,接着是有人从空中降到岸旁草地的声音。
烈瑕的声音道:“有什么发现?”
一个如银铃钟音般好听的女声苦恼道:“完全没有气味和痕迹,难怪这小子每次被人追捕,最后均能脱身。”
她的汉语字正腔圆,是道地的北方汉语,徐子陵虽是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却敢肯定她是汉人。且若她是回纥人,应该和烈瑕说自己的言语。她会是谁呢?更醒悟到烈瑕去而复返,是因多了这个帮手。即使自己不受伤势影响,仍逃不出他们的毒手。由此推知,此女武功应与烈瑕非常接近,甚或不在他之下。难道是祝玉妍提过“五类魔”内武功最高的“毒水”辛娜娅?
烈瑕叹道:“我本以为他借水遁,可是追到这里仍不见他的踪影,这么看他的伤势并不严重。他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寇仲那家伙为何不与他在一起?”
徐子陵心忖烈瑕该不晓得伏难陀曾与他们交手,否则当知道他和寇仲伤势加重。
女子沉声道:“就让他们多活一天,有大尊和善母亲自在此主持大局,岂容他们横行无忌,我们走!”
风声远去。徐子陵从石隙浮出来,到水面转身仰躺,呼吸着林木的气息,任由河水把他带往下游,心神进而与万物冥合,务求借此别出心裁的疗伤法,争取最迅快的复原。
“嗤!”破风声至。寇仲勉力往横移,避开第一枝从飞云弓发射的夺命劲箭。身法因而一滞,登时落后可达志近半丈。此时两人离目标树林不到一里,却像永难逾越的鸿沟。只要有十来把弓能直接威胁他们,加上飞云神弓,他们就算改变主意回身迎敌,恐怕仍难逃箭矢穿身的厄运。尚未回气,“嗖”的一声,另一枝飞云箭又电疾射来。
寇仲心想我也有今日了,以前以灭日弓射杀敌人,不知多么痛快,现在深末桓以牙还牙,他却毫无反击之法。可达志倏地退到寇仲身后,狂沙刀反手后劈。“当!”刀锋正中箭锋,硬将劲箭挡飞。可达志一掌拍在寇仲背后,助他加速,自己则箭矢般追上寇仲,与敌人的距离拉远少许。
寇仲再难边走边疗伤运气,登时大为吃力,把心一横道:“可兄得为我报仇。”
正要回头迎敌,岂知可达志一把扯着他衣袖,带得他纵身而起,掠过近丈的距离,怒道:“现在岂是逞英雄的时候,要死就死在一块儿。”
寇仲心中一阵感动,想不到可达志这表面冷酷,处事不择手段的人,如此有情有义。
树林只在前方半里处。可是两人拼命狂奔,又费力躲挡飞云箭,早是强弩之末。敌人又逐渐赶上来。只听一个尖锐的女声厉叱连连,说的是室韦话,虽听不懂,总晓得是催促手下追上他们。可达志一声尖啸,扯着寇仲衣袖,发力加速。寇仲心中叫苦,晓得可达志拼着损耗真元,也要抵达树林,但如此一来,即使他们真能逃入树林,恐怕能否站稳也成问题,遑论继续逃命。
树林只在四十丈外。蓦地树林内杀声震天,数也数不清的奔出大群战士,往他们迎来。两人心叫吾命休矣,哪能想到敌人竟高明至另有伏军藏在这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