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玉石俱焚
徐子陵离开小河,登岸续行,整个人有焕然一新的感觉。没有一种经验比潜泳水中,更有回归大自然的感觉,适才他在绝对的松弛下,进入深沉而清醒的半睡眠状态,思维意识仍在活动,身体却处于休息的情况,体内真气如日月运行,周游流转,先天气由左右涌泉穴分别涌注,左热右寒,阴阳调和,令他的内伤立即大有起色。迎着清寒的夜风,他虽衣衫湿透,并没有寒冷的感觉,且由于催气疗伤,水汽被蒸发,当镜泊湖林区在望,他的衣衫已经干爽。虽连番遇挫,致伤上加伤,却能令他的疗伤心法更上一层楼,将卧禅推展至新的境界。更隐隐感到自吸取邪帝舍利的精华后,到此刻才彻底地与体内真气融合。他不敢去想师妃暄,怕会因而心浮气躁,只决定抵达邪帝舍利的位置,再作打算。
徐子陵穿林而过,心忖这岂非是位于湖旁镜泊亭的位置?自然而然地朝他昨夜与师妃暄和寇仲暗里远远监视镜泊亭时的高大树干摸去。蓦地师妃暄盘膝于大树横干上的倩影映入眼帘,这仙子回首往他瞧来,秀眉轻蹙,不用说话,徐子陵清楚体会出她“你这人哪!为何仍要赶来呢?”的心意。徐子陵喜出望外,又大惑不解。
寇仲和可达志仍保持最快速度的冲刺,怕的是深末桓的飞云弓。
寇仲拔出井中月,向可达志长笑道:“杀一个归本,杀一双有赚,这生意划算啊!”
可达志回头一瞥,露出不解神色。寇仲亦感到有异,原来深末桓那方面的战士纷纷勒马,弄得马儿嘶啼仰身,情况混乱。
两人停下步来,另一边的骑士漫野冲来,看清楚点,寇仲一震道:“是我的兄弟古纳台的人。”
一个声音传来道:“少帅别来无恙!”
寇仲闻声大喜道:“老跋你究竟到哪里去了!害得我们瞎担心了好几天。”
领头者除别勒古纳台、不古纳台,尚有多时不知踪影的跋锋寒。
五百多名战士旋风般驰来,扇形散开,与深末桓一方结阵的三百多名战士成对峙之局,强弱之势,清楚分明。寇仲和可达志绝处逢生,捡回两条小命,自是欣喜莫名。
跋锋寒和古纳台兄弟驰至两人身前,三人目光灼灼的打量可达志,寇仲连忙引介。
跋锋寒跃下马来,以古纳台兄弟听得懂的突厥话哈哈笑道:“见面胜过闻名,任我跋锋寒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你两人为何会走在一块儿。不过此事迟些再告诉我,处置深末桓比任何事更重要。”
识英雄重英雄,虽是敌友难分,别勒古纳台兄弟对可达志仍表现得很友善。
可达志对跋锋寒特别注意,说道:“有机会定要领教跋兄的斩玄剑。”
跋锋寒微笑道:“那小弟将求之不得。不过斩玄再非斩玄,已易名为偷天。”
移到寇仲旁,欢喜地搂着他肩头道:“你这小子真命大,我们守在这里并非因晓得你会给人追杀,而是准备伏击和截劫老拜那批弓矢,交给我的事,小弟定会给你办妥。”
接着双目杀机大盛,投往约千步外的敌阵,沉声道:“这次该用什么战术,方可杀敌人一个片甲不留呢?”
别勒古纳台皱眉道:“我们虽比对方多上二百多人,大胜可期。可是深末桓最擅遁逃,若给他逃进树林,极可能落得功亏一篑。”
寇仲内察体内伤势,发觉已恢复六、七成功力,伤口亦大致愈合,心中大喜,暗忖这飞驰疗伤之法,肯定是由自己所创得的旷古绝今的疗伤奇功。道:“小弟有个提议,包保深末桓不会拒绝,但问题是只能杀死深末桓,却要放过其他人。”
可达志一震道:“这怎么行,深末桓不是只懂绣花的娘儿,你又内伤未愈,太冒险了!”
跋锋寒愕然望向寇仲,说道:“谁能伤你?小陵呢?”
寇仲笑道:“此事说来话长,迟些再向你老哥禀报。”
转向古纳台兄弟道:“我若代你们只把深末桓干掉,可有异议?”
别勒古纳台道:“只要能干掉他便成,其他人无足轻重,木玲一向不能服众,不会有什么作为,但……”
寇仲打断他道:“不用担心,我似是蠢得把宝贵生命甘心献给深末桓的人吗?”
先拍拍可达志肩头,着他安心,始踏前三步,以突厥话大喝过去道:“深末桓,有胆与我寇仲单打独斗一场吗?”
紧凝的沉默,好一会后,深末桓的声音传过来道:“寇仲你是在找死吗?这样的狡计我也有得卖,你不过想缠着我后,再挥军进击。哼!休想我会中计,有种的就放马过来,大家明刀明枪对阵,看谁更为强硬。”
寇仲暗骂一声“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哈哈笑道:“这么说,你是打定主意落荒而逃,又或教手下为你送死,自己却逃之夭夭。”
深末桓怒道:“我岂是这种人。”
别勒古纳台帮腔喝道:“既然如此,你就和少帅决一死战,假如胜的是你深末桓,我以祖宗之灵立誓,日出前任你逃跑,绝不干预。”
原野上一片沉默,只有夜风呼呼作响,双方人马静待深末桓的反应。寇仲却是不愁深末桓不答应,深末桓比任何人更清楚他伤势的严重,此正是取他寇仲之命的千载一时良机,且又可全军安然撤走,有什么比这更划算的。
深末桓和身旁的木玲交头接耳一番后,果然大喝回来道:“你寇仲既然不想活,我就成全你。”
双方战士同时呐喊,一时杀气凝聚,决战的气氛笼罩草原。
只要有仙子在旁,就像能离开充满仇杀气氛的残酷现实,抵达仙界的洞天福地。往亭子方向看去,祝玉妍赫然背着他们面湖安坐,凝然不动。马吉营地一方不见灯火,显是大胖子已仓皇撤离。徐子陵糊涂起来,亦放下心事,因她们显然尚未遇上石之轩。
师妃暄在他凑近时柔声道:“寇仲呢?”
徐子陵道:“他去寻深末桓的晦气,并不晓得我会到这里来。”
师妃暄秀眉轻蹙道:“你怎晓得要到这里来?”
徐子陵道:“我感应到舍利的邪气。”
师妃暄的眉头皱得更深,讶道:“难道祝后在骗我,她说一直感应不到舍利的所在。”
徐子陵一呆道:“竟有此事。不过我也只曾在某一刹那感应到舍利,之后再也没有感应。”
师妃暄沉吟片晌,轻叹道:“我忽然有很不祥的预感。”
徐子陵问道:“你们为何会在这里?”
师妃暄道:“我找到祝后,她收到石之轩的便条,约她今晚二更在此解决他们间的恩怨。啊!来了!”
徐子陵定神瞧去,一条小船缓缓朝镜泊亭划来,高昂潇洒的石之轩立在艇尾,轻松的摇动船橹,唱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徐子陵听得发呆,石之轩不是要杀祝玉妍吗?为何却似来赴情人的约会。祝玉妍文风不动,似对驾舟而来的石之轩视如不见,对他充满荒凉味道的歌声充耳不闻。
深末桓一身夜行装,手提他的蛇形枪,大步踏出,来到两阵对垒正中间的位置,朝寇仲以突厥话大喝道:“寇小子滚出来受死!”
跋锋寒等来到寇仲左右两旁,可达志凑近寇仲低声道:“这家伙信心十足,你得小心点。”
跋锋寒讶道:“可达志你何时变成寇仲的朋友或兄弟?”
古纳台兄弟亦露出注意神色,显然对此大惑不解。
可达志叹道:“此事真是一言难尽,不过我们敌对的立场尚未改变,除非少帅肯归顺大汗。”
寇仲却在凝望五百步外的深末桓,不放过他任何微小的动作,任何不起眼的表情,沉声道:“若我十刀内杀不掉他,你们立即挥军进击,同时设法救我的小命。”
不古纳台失声道:“十刀,少帅有把握在十刀内宰掉他?少帅勿要轻视此人,他的蛇矛名震戈壁,否则也不会纵横多年,无人能制。”
跋锋寒微笑道:“我赌寇仲八刀内可把他干掉,谁敢和我赌?”
可达志苦笑道:“若是受伤前的寇仲,我绝不敢和你赌,现在却是不想赌,因为不希望赢。”
寇仲深吸一口气,淡淡地说道:“那就八刀吧!倘不成功,你们还是不用来救我为佳,因为这会令我的心志不够坚定,!让你们看看什么是我寇仲压箱底的本领吧!”说罢昂然举步。
看着他的背影,大草原上声名最着的四大年轻高手,均露出尊敬的神色,寇仲的气度确令人心折。
深末桓只是中等身材,面容阴鸷,予人冷狠无情的感觉。双目则神采飞扬,闪闪有神,在窄长的脸孔上,分外慑人,是那种长期纵横得意的人独有的神采。他把蛇形矛枪收在背后,枪尖斜斜从左肩露出,站得稳如泰山,显示出无可置疑的高手风范,全没破绽可窥,一眨不眨地凝望逐渐接近的寇仲。
寇仲却是有苦自己知,他因曾夸下海口,声言要在今晚杀死深末桓,故此纵使拿命去搏,也要以井中月斩杀对方。而且因时日无多,他必须尽速赶回中土去,设法死守洛阳。但如让深末桓今晚逃掉,他若不多花些时日务必干掉这家伙,如何向箭大师交代?幸好刚才在狂驰逃命间悟出他独有的吸收天地精华的疗伤大法,所余无几的真元不但没有损耗,还恢复至平时六、七成的水平。可最大的问题是失血过多,那并非短短一晚时间内恢复和补充得到的。气血两者互为关联,表里相依,他定下十刀之限,正是逼自己速战速决,因为他实在支持不了太长的苦战。第一刀最是关键,他必须把主动抢到手里,再全力展开刀势,把对方控制得无法争取主动,始有在八刀内斩杀武功高强如深末桓者的可能。跋锋寒赌他八刀内胜,并不是随口说说,而是一个提示,提醒他只要将“井中八法”全力使出,深末桓会饮恨当场。
寇仲脚步加速,井中月遥指前方,似攻非攻,似守非守,刀锋随着行步之势不断加强对敌手的威胁。第一式“不攻”。此招如此使来,再非守式诱敌,而是进手主攻的厉害招数。深末桓显然看不破寇仲此招玄虚,脸上露出凝重神色。长枪移到身前,两手轻握蛇形枪的一端,枪尖颤震,伺隙而发。到寇仲步入丈半的距离,他狂喝一声,蛇形枪电疾刺出,直搠寇仲咽喉,试图凭蛇形枪丈三的长度,不理寇仲的井中月,先一步刺杀对方。在深末桓后方的木玲尖喝一声,众手下立时齐声呼喊,为首领打气助威,人声轰鸣大地。
儒生打扮的石之轩闲适自得地飘飞上岸,左手提着一罈酒,缓步入亭。
师妃暄娇躯轻颤,凑到他徐子陵耳旁道:“这就是遇上秀心师伯前的石之轩,能谈笑间下手杀人,说的话愈好听,下手愈是狠辣无情,杀人前后均可保持满脸笑容。”
徐子陵听得目定口呆,也看得目定口呆。眼前的石之轩绝对和患上性格分裂的石之轩大相迳庭,在长安他遇上的石之轩,一是冷酷无情只懂杀人没有人性的妖魔,一是深情自责的伤怀君子,从不是现在这潇洒的神情模样。
只见他面带微笑,直抵亭内石桌前,在祝玉妍对面背湖坐下,悠然把酒搁在桌面,柔声道:“为了张罗这罈美酒,好与玉妍对月共酌,致累玉妍久等,石之轩罪过罪过。”
祝玉妍默然片晌,由于她背向两人,所以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猜祝玉妍大概会像他们般对石之轩戏剧性的转变生出疑惧。
石之轩讶道:“玉妍不是很爱和我说话吗?夜深人静时,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回想当年温馨甜蜜的日子……”
祝玉妍冷冷打断他道:“闭嘴。”
石之轩不以为忤道:“对!对!过去的让它过去,一切由今天重新开始,圣舍利就当是见面礼,请玉妍笑纳。”
魔门人人梦寐以求的圣舍利从他宽袖内滑出,滚到桌面,到桌心倏然而止。晶石仍是黄光湛然,但徐子陵再感应不到它内蕴的邪气异力。他的心像忽然沉往万丈深渊,更愧对身旁仙子。石之轩成功了,舍利的邪气异力已尽归他所有,治好他的精神分裂症,使他变回遇上碧秀心前那谈笑杀人的邪魔。他公布退出江湖一年之期,极可能是惑敌之计。不!我拼死也要助祝玉妍将他除去。
祝玉妍娇躯一颤,语气却出奇的平静,似是早知如此般柔声道:“之轩啊!你不是要张罗这罈美酒而迟到,而是为吸尽舍利剩余的圣气迟到。唉!时至今日,为何仍要对我谎话连篇呢?”
徐子陵虎躯一震,醒悟过来,先前与伏难陀对战正值紧张关头之际,感应到舍利的邪气,定是与此有关。后因舍利之邪气与石之轩融合,故再没法感应得到。而石之轩完成吸取邪气的地方,大有可能就在附近的湖水深处。
师妃暄凑近徐子陵道:“祝后要出手了!”
石之轩苦笑道:“说谎?唉!有些事不说谎怎行。因为谎言才是最好听和最美丽的,所以谁都爱听。人说一夜夫妻百夜恩,我们缠绵恩爱的日子岂止一晚,念在昔日之情,我们何不捐弃成见,携手合作,重振圣门声威,泽被大地。隋杨已破,天下纷乱不休,实我圣门之人久等近千年的难得机遇。”
祝玉妍娇笑道:“你美丽的谎言人家早听厌了!”
石之轩朝两人藏身的浓密枝叶处漫不经意地瞥上一眼,看得自以为隐藏得全无破绽的徐子陵和师妃暄遍体生寒,知道瞒不过他,偏又毫无办法。
祝玉妍当然晓得石之轩的心意,柔声道:“没办法啦!邪王你想杀玉妍,怎都该冒些风险吧!”
一指戳出,点向桌心的舍利晶球。大战如箭脱弦,不得不发。
寇仲倏地换气,刹止冲势改为横移之势,避过刺喉长枪,井中月侧劈枪尖尽处,只要毫厘之差,便会劈在矛尖前空处,最妙至毫颠的地方,是掌握到对方枪劲因刺空而急欲变招,气势由盛转衰的刹那。所以此刀虽只有寇仲平常六、七成功力,效果却与功力十足时无异。正是井中八法另一式“击奇”,以奇制胜。“当!”深末桓浑体剧震,刀锋击中的虽是枪尖,承受的却是他全身的气血经脉窍穴,有如给螺旋疾转而至的大铁锥硬刺胸口,难过得差点吐血坠跌。不过他亦是非常了得,急往后撤,蛇形矛摇摆震晃,形成枪网,务令寇仲难以乘势追击。支持寇仲的一方立时爆起欢呼喝彩,而另一方则人人呆若木鸡。谁想得到受伤的寇仲,刀法仍能精妙凌厉如斯。
寇仲事实上亦给深末桓反震之力弄得血气翻腾,并不好受。而且他此刀犯了“天刀”宋缺所传心法的一个大忌,就是没有留有余力,因为他根本无力可留。刚才的一刀,他已尽得宋缺所言“身意”的法旨,纯凭心神合一后的超然状态,任由身体去作出最精微的反应。他的心仍是静若月照下的井水,无惊无惧,抛开成败得失。“蹼!蹼!蹼!”连跨三大步,在双方众目睽睽下,看似比不上急退的深末桓的速度,竟能赶到深末桓左侧枪势的空处,挥刀疾砍,无声无息地划向深末桓左胁。高手如古纳台兄弟、跋锋寒、可达志之辈,都看出这三步大有学问,不但跨出的距离不一,急缓有异,最厉害是其缩地成寸的玄奥作用,令深末桓无法及时反击。
深末桓怒叱一声,扭旋身体,蛇形枪化作漫天颤动的异芒,迎着寇仲罩去,但谁都晓得是他看不破寇仲的刀势,更欺寇仲内伤未愈,无法可施下逼寇仲硬拼。寇仲哈哈笑道:“老深啊!这招叫‘用谋’,你中计了!”说话间,一个旋身,刀势不改,却变成向深末桓后颈斩去,极具移形换影之妙。井中月由没有声息变成破空呼啸,黄芒大盛,到此全场始知他刚才用的竟是虚招,真正的力量集中于此旋身疾砍的一刀。跋锋寒等无不叹为观止。要知若先一刀是注足功力,后一刀绝不能像如今的凌厉惊人,仓促变招只能予敌可乘之机。说到底仍是他的步法生出作用,令虚招成为深具威胁的必杀一刀,使深末桓不得不全力反应。亦正因是由虚变实,才让对方看不破摸不透。“当!”深末桓施尽浑身解数,勉力以枪尾挑中寇仲必杀一刀的刀锋,但螺旋劲再侵体而来,深末桓惨哼一声,往前跌退,寇仲哈哈再笑,抢到他身后。两人位置交换,除非能击杀对方,否则再难退返己阵。
那边的木玲从阵内抢出,尖叱连声,隔远向丈夫提点说话,本是艳丽的玉容青筋暴现,狰狞可怖,寇仲自是听不懂她的室韦话。深末桓一个旋身,摆开架势,力图反攻。寇仲大喝道:“棋弈来啦!”就那么一刀劈在空处,生出的气劲狂飙,卷起一蓬尘土,形成一个像天魔大法的气劲力场。深末桓生出要往刀仆跌过去的骇人感觉,在寇仲一招比一招精奇,一招比一招出乎人意料之外的凌厉刀法下,他本是十足的信心所余无几。狂喝一声,蛇形枪疾刺而去,取的是寇仲刀势朝下露出的上身。寇仲嘲笑道:“都说是棋弈了,怎能乱下子呢?”刀往上挑。“锵!”
寇仲文风不动,深末桓却往后跌退。这并非受伤后的寇仲功力仍比深末桓强,而是寇仲用上卸力借劲打劲的奇法,深末桓哪能不吃亏,最妙是寇仲仍保留借来的部分劲力,以备下招杀招之用。寇仲至此总共使了四刀,离八刀之数尚有四刀。他双目不眨的注视退移开去的敌手,到对方终于站定,大声以汉语喝道:“非必取不出众,非全胜不交兵,缘是万举万当,一战而定。”说罢化繁为简,一刀劈出。在众人瞠目结舌下,寇仲人随刀走,一缕轻烟般越过与敌手间的距离,朝敌照头照脸地劈去。深末桓茫然不知被寇仲借去劲气,只知交拼一招后变得气虚力怯。最要命是从交手开始,主动全操控在对方手上,要他往前他往前,要他退后他退后。寇仲这看似简单的一刀,刀势却把他完全笼罩,气势紧锁下,他是避无可避,只能硬拼。先前他是逼寇仲硬拼而不得,此刻则是在绝不甘心情愿的心态下被牵着鼻子去硬拼。枪刀交击。深末桓雄躯剧震,再退三步。
寇仲暗呼可惜,若自己在平常状态,加上借来的劲气,至少可令深末桓吐一口血,此刻只能把对方震退三步。作出个要往深末桓左侧抢去的姿势,他这动作深具说服力,包括跋锋寒等在内,在他姿势形成的刹那,谁都以为他是重施故技,想移至深末桓枪势弱处另组攻势。深末桓也有这错觉,但他和旁观者不同,因是性命攸关,必须争取时间先一步作出反应,立即侧身运枪,希望能对寇仲迎头痛击。寇仲心忖能否大功告成,还看此招,大笑道:“中计了!小弟‘战定’后好该来个‘兵诈’吧!”动作由往侧变成朝前,劲贯刀锋,照深末桓颈侧割去。全场鸦雀无声。深末桓急怒下仓皇变招,再没有交手前沉稳如山岳的高手风范。寇仲倏地冲前,似是投进深末桓的矛影内送死,偏是身形能毫无阻滞的穿枪影而过,在不闻刀枪交击声下,抵达深末桓身后。全场静至落针可闻。
“锵!”寇仲还刀鞘内,忽然双膝一软,坐倒地上,喘着道:“老跋赢啦!只是六刀。”“砰!”深末桓倾金山、倒玉柱的直挺挺扑往地面,扬起尘土,鲜血横流。寇仲一方爆起轰天彩声,五百多骑齐发,往敌阵杀去。木玲悲叱一声,要冲前拼命,给手下硬拉回去,四散落荒而逃。草原被追与逃的战士蝗虫般覆盖。
就在祝玉妍指尖戳中失去异力的邪帝舍利同一刹那,石之轩后发的左手同时轻拍晶球。“噗!”的一声,魔门著名奇异的圣舍利变成碎粉,祝玉妍娇躯一颤,忽然幽灵般飘起,动作似缓实快,倏忽间立足石桌上,裙下双腿连环踢向石之轩面门,招数狠辣迅快,令人防不胜防。
徐子陵一颗心直沉下去,遍体生寒。他曾和石之轩数度交手,对他的功力比任何人更清楚。在长安的石之轩,由于受到精神分裂的困扰,总有可乘之隙,且动手时似像一根拉紧的弦线,终欠了像毕玄那般级数高手的风范。但现在眼前的石之轩,却是脱胎换骨地变成另一个人,临敌从容,神态悠闲,动作潇洒完美,面对祝玉妍迅雷疾电的攻势,仍是一派游刃有余的架势。
祝玉妍打开始就落在下风,她本意图先发制人,把晶石击炸成粉末催袭石之轩,最理想当然是伤残他双目,至不济亦可逼他离桌躲避,接着乘胜追击,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岂知竟给他轻易化解。桌面上的碎片,没有半块掉到桌下,可知祝玉妍的天魔指劲完全被他封挡规限,只是这一手,已知眼前的石之轩在成功吸取邪帝舍利的异力后,厉害至什么程度。石之轩就那么安坐石凳,双掌翻飞,嘴角含着一丝微笑的见招拆招,格挡祝玉妍变化无穷的脚踢。
石之轩长笑道:“玉妍这是何苦由来?你真正的敌人并非坐在这里的石某人,而是外面人世间当道的虎狼。大家若能捐弃成见,天下将是你我囊中之物。”
祝玉妍拔身而起,一个翻腾,直抵三丈高空,变成头下脚上,双掌朝石之轩头顶按去,厉叱道:“我曾错信你一回,累得师尊含恨而终,绝不会一错再错。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石之轩露出哑然失笑的神色,离桌冲天而起,双拳迎向祝玉妍双掌。纵使身在远处的徐子陵和师妃暄,也感到气流的改变,晓得祝玉妍正全力展开天魔大法,务要凭最后一式“玉石俱焚”,与石之轩来个同归于尽。视当世高手为无物的石之轩,亦不得不全力应付。
祝玉妍那看似简单的掌击,实是毕生功力所聚,没有变化中隐含变化,凌厉无匹,徐子陵可想象到若换过自己身当其锋,当会发觉所处空间凹陷下去,被天魔劲场笼罩绑缚,有力难施。可是石之轩却不受任何影响,针对祝玉妍的掌势作出最凌厉的反击。
师妃暄甜美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道:“非到最后关头,你千万不要出手。”
“砰!”拳掌交击。祝玉妍应拳上升,再一个斜掠翻腾,落在亭顶。
石之轩笑道:“玉妍中计啦!”
出乎徐子陵意料之外,接过祝玉研掌劲的石之轩不但没向下坠,反仍有余力的在空中打个筋斗,“嗖”的一声亦往上斜飞,掠往立在亭顶的祝玉妍上方,宛似卓立虚空,神采飞扬。师妃暄闪电抢出,先落在四丈外另一棵大树近顶的横枝上,借力人剑合一,化作长芒,色空剑朝正在半空下击祝玉妍的石之轩刺去。时间、角度、速度,均是精采绝伦。祝玉妍左右袖内分别射出天魔带,左带直冲石之轩双脚、右带现出波纹状,绕弯卷往石之轩头侧。一时破风之声大作,远处的徐子陵也感到啸声贯耳,仿如厉鬼悲泣。设身处地,徐子陵暗忖即使自己没有受伤,在这一老一少,一邪一正两大高手夹击下,他除了逃命闪避外,再无他法。
师妃暄虽不像祝玉妍般熟悉不死印法,但石之轩却一直是她的头号大敌,故曾下过一番参究的工夫,看过不死印卷,琢磨出许多攻守之道。故石之轩要同时应付她的色空剑,当非易事。
石之轩值此生死关头,竟从容笑道:“贤侄女忍不住出手了,清惠斋主近况如何?”
色空剑在半丈之外,惊人和高度集中的剑气将他完全笼罩,他却仍是好整以暇,看似漫不经意地飘身下降,同时脚尖下点,正中祝玉妍带端。徐子陵暗叫不妙,他从婠婠那里认识到天魔飘带可和天魔场配合得天衣无缝,飘带制敌缚敌,令敌人无法脱出气场之外,就像蜘蛛织网,猎物陷身网内,只有待吞噬的份儿。祝玉妍那表面看来似要迎刺他脚心的飘带,真正的作用是绞缠他双腿,使他的不死印法难起作用,最后的杀招是上拂的带式。现在缚脚的飘带给他点中,对他的威胁自然大幅消减。不过他仍想不到在这种情况下,石之轩如何应付师妃暄横空击至的一剑。答案立现眼前。蓦地石之轩凭着足点带端之力,陀螺般急旋起来,缓缓升起,情况怪异到极点。“噗”的一声,色空剑明明命中变成一股龙卷旋风般的石之轩,偏无法戳破他气墙,剑刃往外滑开,师妃暄只能错身而过,投往镜泊湖的方向。祝玉妍攻向他头侧的天魔飘带亦无功而还,硬给震开。两大高手的凌厉攻势,全被瓦解。
石之轩发出震天长笑,说道:“玉妍可知与梵清惠的徒弟合作对付石某人,乃欺师灭祖之事。”说话间往右旋开,降到亭旁空地。
师妃暄落到岸旁,祝玉妍已如影随形,从亭上往石之轩扑去,天魔带幻出无数带影,朝这令她爱恨交缠的邪王疾卷。尘土飞扬,草树断折。带势把石之轩完全笼罩,气劲交击之声不绝于耳,魔门最顶尖的两个人物,终于展开生死力战。在漫空带影中,石之轩宛若鬼魅般化作一缕轻烟,兔起鹘落的左右闪移,活动的范围被祝玉妍的狂攻严厉限制,但始终能守稳那半丈许的地盘,以指掌拳脚应付从四面八方攻来的天魔带。祝玉妍显示出高踞魔门首席的功夫,真气似是无尽无穷,催动招招夺命的骇人攻势,忽左忽右,上攻下袭,其诡奇变化,非是目睹难以相信。师妃暄移到战圈旁,没有插手,亦根本无从插手,只能严阵以待,防止石之轩溢出战圈。
至此徐子陵才明白祝玉妍因何说只有她才能与石之轩偕亡。石之轩的不死印法实是融合佛门和魔道武学大成的巅峰之作,旷古绝今,一般的功法不能对他造成任何威胁。即使面对武学大师如宁道奇、四大圣僧,他至不济也可来个全身而退。只有祝玉妍飘带与劲场配合的天魔大法,才有可能把他缠死,直至最后的“玉石俱焚”。顾名思义,祝玉妍这令石之轩戒惧的一招,必是牺牲自己以求与敌同归于尽,不用说连石之轩亦无从估计其威力。而石之轩唯一杀死祝玉妍的方法,就是在她施展此招之前将她杀死,但也要冒上面对此招“玉石俱焚”的风险。照目前的情况,祝玉妍的天魔飘带一旦全面开展,强如石之轩也只能紧守不失,难以扭转局面。假如石之轩能抵挡祝玉妍的“玉石俱焚”而不死,当然毫无疑问跃升为中土魔门第一人,更会成为再无人能制的外道邪魔。
看得徐子陵惊心动魄时,石之轩哈哈笑道:“玉妍技止此耳。”
倏地左右掌分别劈出,命中两带。祝玉妍娇躯剧颤,带影一滞。师妃暄一声不响地挥剑攻去,剑尖颤震,似圆欲方,去势凌厉无匹,人和剑予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浑然天成,似要刺往石之轩后方空处,偏又令石之轩不得不全神对付。
石之轩目露讶色,喝道:“好!”右手挥洒自如的画出个圆圈,往剑锋套去,另一手握拳击打祝玉妍。
徐子陵心知师妃暄进入剑心通明的至境,看通石之轩的后着,故能后发制人,破去石之轩一个重创祝玉妍且可从容脱身的机会。见时机已至,滑落地面,提聚功力,往战圈潜去。
寇仲从深末桓的尸身捡到这恶贯满盈的人从箭大师处偷得的飞云弓,始稍觉安慰。到塞外后,他们看似纵横得意,威风八面,但若从所负任务的角度去看,可说“一事无成”。现在深末桓伏尸授首,总算可向箭大师交代。
跋锋寒和可达志在他身旁甩蹬下马,前者笑道:“我的亡月弓应改回原名为射月,你的则是刺日,对吗?好小子!好一个井中八法。”
可达志欣然道:“少帅的刀法确令我大开眼界,心痒得紧,可惜看不到最后两刀。”
寇仲把飞云弓张开把玩,叹道:“最好不要看到,唉!将来若要和你老哥对阵,怎办才好。”
可达志苦笑道:“公归公,私归私,有些事最好不去想。”
寇仲把弓摺叠收好,望向跋锋寒道:“你这几天究竟滚到哪里去?”
跋锋寒遥观古纳台兄弟率领手下追杀敌方四散逃走的败军,答非所问道:“如非见你受伤,就算我还得穷追千里,也要把木玲和她的手下逐一斩杀,寸草不留,以免后患。”
可达志拍拍寇仲肩头,说道:“小弟必须立即去见大汗,希望明天黄昏前能赶回来和你喝酒。”
寇仲微一错愕,旋即醒悟过来,说道:“可兄真够朋友,大恩不言谢,请!”
可达志哈哈一笑道:“告诉古纳台兄弟我借他们此马一用,明天物归原主。”飞身上马,迅速去远。
跋锋寒凝望他远去的孤人单骑,颔首道:“这是个难得的朋友,也是非常可怕的敌人。”
寇仲点头同意,可达志知情识趣,看出跋锋寒不想在他面前吐露这几天的行踪,他更晓得众人要去截劫那批马吉从颉利处买来的箭矢,知自己不宜卷入此事,遂选择立即离开,日后可对颉利诈作不知此事,等于帮他们一个大忙。
跋锋寒移到寇仲背后,双掌按他背心,输入真气助他疗伤,说道:“长话短说,这两天我施尽法宝,包括严刑逼供,才查探到弓矢的下落,岂知仍给拜紫亭派出的人先一步抢走,正要回来找你们帮忙,幸好遇上古纳台兄弟,布下天罗地网。岂知弓矢未至,却遇上你这鸿福齐天的人,使我愈来愈相信冥冥之中,确有定数。”
寇仲一震道:“不会因此错过截劫弓矢的机会吧?”
跋锋寒笑道:“可以放心,由于弓矢沉重,故敌人运送车队速度缓慢,应该尚在途中。算木玲她走运,若非有此要务在身,古纳台兄弟绝不肯让她活着离开,他们回来了!”
古纳台兄弟率众凯旋,人人意气昂扬。
寇仲以突厥话笑道:“弓是我的,首级是你们的。”
别勒古纳台道:“到刚才我才真正见识到少帅名震天下的刀法,确是精采。”
不古纳台叹道:“到现在我仍不相信深末桓会挡不过八刀。”
跋锋寒沉声道:“木玲是否逃掉?”
别勒古纳台目光落在深末桓伏尸处,点头道:“正事要紧,让她去又如何?她尚能有多少日子好过?”
寇仲想起生死未卜的阴显鹤,暗叹一口气,说道:“说得对,正事要紧,我们立即去办。”
色空剑青芒横空,剑光烁闪,连环十多剑,每剑均令石之轩不得不全神应付,每剑均是朴实古拙,偏又有空山灵雨,轻盈飘逸的感觉。且招招均针对石之轩的身形变化,似是把他看通看透,以石之轩之能,应付起来仍是非常吃力,再不像刚才般挥洒自如。这并非说师妃暄比祝玉妍更高明,而是她觑准时机,甫入战圈立即以养精蓄锐的一剑,抢得先机,故能控制主动。她秀美出尘的玉容仍是恬静闲雅,不会像一般人在狠拼时睁眉突目,咬牙切齿。仙子毕竟是仙子。
祝玉妍压力大减,使出另一套带法,飘带仿似重若千斤,举轻若重,而看石之轩的情况,似对他有重大的威胁。剑光带影,分由两方向他强攻猛打,可是石之轩竟凝立不动,纯以精奇玄奥的手法,着着封挡,没有露出丝毫败状。有如任由怒潮急浪冲击的深海巨礁,永能屹立不倒。气劲漫空,呼啸连连。徐子陵从石之轩身后潜至,到抵达三丈许的距离立定,不住提聚功力,准备以宝瓶印气,对石之轩作出致命一击。他的心神进入井中月的境界,灵台清明,无有遗漏。祝玉妍的天魔劲场不住收窄缩紧,笼罩以石之轩为核心的方丈之地,攻势由四方八面袭向对手,改为正面强攻,因为师妃暄精微的剑法成功封锁石之轩所有后着,故这邪人虽空有幻魔身法,却是无从施展。祝玉妍和师妃暄的武功路数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子,经脉运气路线更是截然有异,联手起来却别具威力,恰又可针对石之轩的不死印法。兼之两人深识不死印法的威力,气劲紧束,令他借无可借,卸无可卸,除非肯冒险硬撼对方的剑或带。这当然要冒极大的风险,但石之轩毕竟是石之轩,在两大顶尖高手夹攻下,仍能守得固若金汤,无懈可击。
天魔场收窄至半丈的范围。徐子陵受气机牵引,一步一步缓慢而稳定的向石之轩移去,他无形而有质的威胁,使石之轩生出感应,两手使出大开大阖的招数,精采处层出不穷,应付两方涌来的攻击。双脚仍像钉子般凝立镜泊湖岸旁的草地上,踏出深入土中达三寸的痕迹。师妃暄凭她的剑心通明,在祝玉妍的配合下,始成功破去他的幻魔身法。可是石之轩似有无垠无涯的潜力和耗之不尽的真元,若非祝玉妍有最后一招的“玉石俱焚”,师妃暄和祝玉妍大有可能精疲力竭,仍未能置他于死地。眼前这形势,是全赖师妃暄的无上智慧和超凡剑术心法争取回来的。祝玉妍一人之力,确没法把石之轩困死留下,直至玉石俱焚的地步。天下间根本没人能把石之轩困得不能脱身,使他的幻魔身法不起作用,宁道奇和四大圣僧亦没成功办到。但祝玉妍的天魔场和师妃暄的色空剑,终成功办到。
祝玉妍和师妃暄闪电疾移,狂撼稳固似山岳的石之轩,两动一静,情景诡异非常。天魔场不住收缩。徐子陵逐渐接近,谨慎地不入侵祝玉妍的气场,以免激起意想不到之变,削弱天魔场对石之轩的纠缠。他因未愈的内伤,只有一击之力,所以必须小心行事。宝瓶气劲逐步积蓄至巅峰状态,同时无有遗漏地掌握石之轩的情况,他要以集中破分散,击破并削减石之轩的护体真气,让祝玉妍有机可乘。祝玉妍目射奇光,瞳孔紫芒剧盛,天魔飘带愈趋缓慢,带起的呼啸声却不断增强。石之轩失去挂在嘴角的笑意,面容寒若冰霜,双手招数仍是那么狠准精奇,深沉阴鸷。师妃暄花容静如止水,进入无人无我的通明境界,色空剑来去无痕,招招均是妙至毫巅的杰作。看似随意,但无不是最能针对敌手的高明剑招。
就在这忘情激战之际,祝玉妍忽撮嘴尖啸,发出天魔音。不论是敌人的石之轩,战友的师妃暄和徐子陵,耳鼓均填满她惊天动地的尖啸声,就像在长途跋涉的荒漠旅途上,狂猛风沙忽至,在四方咆哮怒号,开始时已是短促有劲,刺激耳鼓,接着天魔音变成无隙不入,似有实质的沙石,没头没脑铺天盖地地袭来。徐子陵感到在魔音侵袭下,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天地似若旋转,魔音像狂风怒涛般把他淹没。更骇人是天魔劲场倏地以石之轩为中心收缩,细窄至近一点,却有种扩充爆炸的趋势,若依此情况发展,不但石之轩会首当其冲,连他和师妃暄亦会被波及。
祝玉妍玉容溢出一丝凄然无奈的笑意,蓦地把天魔音提至极限。师妃暄双目射出坚决神色,仍是义无反顾的向石之轩狂攻。石之轩身子旋动,由缓转快,面对徐子陵的方向时,似对他视如不见,双手仍着着封挡两大高手的色空剑和飘带。值此最吃紧的关键时刻,天魔场以“一点”作玉石俱焚发生前的积蓄之际,徐子陵猛然醒悟过来。祝玉妍实是用心狠毒。她之所以邀徐子陵、寇仲合作对付石之轩,又肯和大敌的门徒合作,实是不安好心、一石数鸟的卑鄙奸计。既可借他们之力困死石之轩,俾她能施展玉石俱焚,与石之轩同归于尽,更可同时拉他们上路。如能一举除去寇仲、徐子陵、师妃暄、石之轩至乎跋锋寒,对以后由婠婠领导的阴癸派自然是大大有利,比之目前的情况完全是两回事。可是她千算万算,仍未能算到寇仲缺席,而徐子陵则因伤只能作出一击,故此刻仍位于天魔场的直接影响之外。
徐子陵晓得自己必须立即作出抉择,在保他和师妃暄之命,与杀死石之轩间作出选择,否则他和师妃暄均要陪祝玉妍和石之轩一起上路。师妃暄由于一直陷身天魔场内,虽非被天魔场针对,却如掉落蛛网般无法脱身。石之轩则因师妃暄而被祝玉妍锁死不放,只能硬挨祝玉妍的玉石俱焚。徐子陵猛下决心,一声长啸,倏地闪过石之轩,朝搠剑直刺的师妃暄扑去。只有他才不受天魔场的影响。
祝玉妍厉叱道:“太迟了!”
惊人的真劲,从一点爆开,以惊人的高速扩散波及达两丈方圆的空间。尘草往四外激溅。徐子陵能做的事不多,只能把宝瓶印气收回,广布背部形成抵挡的气墙,气劲的呼啸疯狂提升加剧,像成千上万的飞箭般袭至。模糊中他感到师妃暄收回变成朝他刺来的色空剑,他却搂着师妃暄香软的娇躯。致命的气劲把一切淹没。“轰!”祝玉妍爆作漫天精血碎粉,身体奇迹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徐子陵再看不到石之轩如何化解和抵挡祝玉妍毁去自身的邪门大法,只知与师妃暄双双离地凌空撤走的当儿,一股浑和气劲的精血袭至,铁锤般轰散他护背的气墙。他和师妃暄硬被抛向远方,似狂风吹袭下轻飘无力的两个稻草人在地上翻滚,完全迷失方向。接着喷出鲜血,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徐子陵醒转过来,发觉仍未死去,躺在师妃暄香怀内,浑身酸痛无力。天上繁星满天,明月降至地平线上。他从未与师妃暄如此亲近过,心中涌起就那么直躺至宇宙终了的意愿。
师妃暄的玉容从他的角度看上去像嵌进了壮丽的星空,平静宁恬,秀眸射出海漾深情,爱怜地审视着他,语气却平淡无波,柔声道:“她去了!”
徐子陵误会她的意思,喜道:“终收拾了石之轩吗?”
师妃暄轻摇螓首,摇头道:“我指的是祝玉妍,她害人害己,只能重创石之轩,照我看没有一年半载的时间,石之轩休想能复原。”
徐子陵苦笑道:“真令人失望。”
师妃暄微笑道:“人世间每天发生无数的事,怎会事事尽如人意。幸好你的长生气与祝后的天魔功性效相似,否则必送命无疑。来!坐好身体,让妃暄为你疗治内伤。”
徐子陵在师妃暄协助下坐起来,让师妃暄一对温柔的玉掌按在背心。真气输入体内,徐子陵浑浑融融,不到半晌已能运气行血,说不出的受用。
师妃暄的声音在耳旁轻响道:“石之轩复原之日,将是石青璇遭劫之时,子陵勿要忘记此事。”
徐子陵心中一震,醒悟到师妃暄诸事已告一个段落,为自己疗伤后,将会告别江湖,返回静斋潜修天道,故提醒自己对石青璇的责任。一线曙光,出现在镜泊湖的水平线上。悠长的一夜,终于过去。
寇仲和跋锋寒在城门开启不久入城。龙泉的守卫明显加强,街上塞满离开的人,城卫得到指示,客气地让两人进城,对其他想入城者则严密盘查,不是本城居民,禁止内进。他们无暇理会其他事,直抵徐子陵养伤的平房,始发觉人去楼空。
寇仲骇然道:“不好!陵少定是因感应到邪帝舍利,不顾伤势的赶去援手。唉!怎办好呢?”
跋锋寒冷静地说道:“事情已发生,急也急不来。我现在到城外设法找他,你则去见拜紫亭依计行事。”
寇仲想起尚秀芳之约,叹道:“我给陵少弄得六神无主,石之轩岂是易与?像陵少昨晚的状态,恐怕经不起老石一个指头。我的娘!怎办才好?”
跋锋寒道:“只有什么都不去想,脚踏实地地去做。你也要小心点,因你尚未恢复平时的状态。”
寇仲行气一遍,点头道:“若陵少有什么三长两短,老子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伏难陀。他奶奶的熊,若非他使陵少伤上加伤,陵少至不济也该有自保之力。”
跋锋寒拍拍他肩头,说道:“你最好在这里调息一会,待脑筋清醒才去找拜紫亭摊牌,我先走一步啦。”
跋锋寒去后,寇仲关心徐子陵生死的心不但未能平复,反更心烦意乱,叹一口气,离开该处。茫然穿街过巷,不知不觉切进往宫城正门的朱雀大街。大街已是另一番情况,再没有寻热闹的游人,路人均脚步匆匆,似要赶往某处去。马道上则不住有战士押送装载辎重粮食的骡车牛车,往宫城方向开去。一派大战将临的紧张气氛。
宫城朱雀大门在望时,有人在后方叫他道:“少帅!少帅!请留步!”
徐子陵缓缓张开眼睛,灿烂的春光下,镜泊湖宁静的在眼前扩展。镜泊湖或者不及江南水乡湖泊的潋滟多姿,却拥有东北草原的自然朴素,粗犷中显出纯真秀丽。一群天鹅翩然飞过湖面,点水即起,充满大自然的野趣。
师妃暄走了!他并没有失落神伤,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心中充满她那温柔的滋味,她芳香的气息仍缠绕他的触觉感官。这是他平生的第一段情。没有山盟海誓,没有卿卿我我,但他却清楚感受到海枯石烂,此情不渝的恋爱滋味。就像眼前碧波微澜的湖水,绿萍浮藻,随风**漾,衬着蓝天上的白云,本身已是幅绝妙的动人画卷。水声轻响。湖水中忽然冒出一个人头,朝他泅至。
徐子陵被扯回现实里,定神一看,大讶道:“显鹤兄为何如此有兴致,大清早竟到镜泊湖来畅泳?”
穿着夜行衣的阴显鹤湿漉漉的跃上岸来,来到他身前学他般盘膝坐下,苦笑道:“我像游早泳的样子吗?”
徐子陵见他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歉然道:“我刚调息醒来,神智不太清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达志说过阴兄会跟踪深末桓的。”
阴显鹤道:“我很想告诉徐兄幸不辱命,可惜事实并非如此,还差点送命。少帅呢?”
徐子陵想起昨晚发生的事,颇有再世为人的感觉,答道:“他和可达志去找你,看来该是白走一趟。究竟发生什么事?”
阴显鹤不晓得寇仲因伏难陀伤上加伤,心想有可达志和他在一起,什么事亦能应付,便道:“我依计行事,寻到跟踪的目标,直追出城外,现在回想起来,实在过分容易,可见是敌人精心布下的陷阱。”
徐子陵一震道:“不好!”
阴显鹤抹去脸上残留的水迹,愕然道:“寇仲加上可达志,该不用为他们担心吧!”
徐子陵苦笑道:“若在昨晚前我也会像阴兄般想,但你若知我们昨晚所经历诸般不幸的遭遇,将改变想法。虽说我和寇仲负伤,但伏难陀确是厉害得教人难以相信。他单独出手已令我两人差点送命,要靠可达志出手救我们。而连他都不敢去追已负伤的伏难陀,只此可见一斑。”
素无表情的阴显鹤动容道:“伏难陀终出手啦!”
徐子陵难解忧色道:“最怕是许开山向他们出手。我现在有八成把握许开山就是大尊,此人的武功,会是石之轩的级数。”
阴显鹤一震道:“邪王石之轩?”
徐子陵讶道:“你认识石之轩吗?”
阴显鹤若无其事地说道:“石之轩这名字现在天下谁人不识?谁人不晓?长安一战,石之轩独战正邪两道的代表人物,已使他名传天下。首次认识他的,才晓得天下间竟有能令白道与魔门同时畏惧的人物。”
徐子陵苦笑道:“这或者就是纸包不住火,又或鸡蛋那么密亦可孵出小鸡,但阴兄可知石之轩长安之战的因由?”
阴显鹤道:“这方面恐怕没多少人清楚,听说当时你们也在场。”
徐子陵想起昨夜的石之轩,忽然浑身剧震,脑际灵光乍现。石之轩的不死印法根本是无敌的。天下三大宗师合起来虽可击败他,却休想能杀死他。他只有一个破绽。这次师妃暄的尘世之行,最终目标当然是希望天下统一,人民不用再受战祸荼毒。但亦是针对“邪王”石之轩的行动。碧秀心和师妃暄分别是慈航静斋两代最出类拔萃的高手,与石之轩展开史无先例的斗争,谁占上风现在仍难以逆料。碧秀心虽被石之轩害死,却为他生下女儿,并使他因过度内疚而陷于精神分裂。石之轩一手促成大隋的覆灭,昨夜又借邪帝舍利复原,可是慧质兰心的师妃暄亦找到他唯一的破绽。石之轩的破绽就是石青璇。
即使他变回认识碧秀心前谈笑杀人的石之轩,石青璇仍是他的破绽,唯一的破绽。师妃暄曾多次提到石青璇,并非一意要撮合他们,而是看出石青璇在与石之轩斗争上的重要性。她更晓得自己不宜介入徐子陵和石青璇的微妙关系间。至于怎样才能除去石之轩,恐怕师妃暄也没有定计,她只凭着异乎常人的预感,隐隐感到徐子陵与石青璇的微妙关系会是主要关键。石之轩应是把徐子陵视作女儿心仪的男子,因此才有长安河道之游,向徐子陵泄露心中悔疚。所以她不但向徐子陵直接指出石青璇是石之轩唯一破绽,指出石之轩会杀害女儿,临走前更千叮万嘱他勿要忘记此事。她断然决定返回静斋,是一种充满智慧和牺牲自己的行为。假若他们昨夜能成功除去石之轩,说不定她会留下来长伴他旁。
唉!这些念头电光石火的闪过脑海,最后化为一声叹息。
阴显鹤见他颜容忽晴忽暗,满怀心事,讶道:“徐兄在想什么?”
徐子陵心忖这么复杂的事,要向寇仲解释清楚亦需大费唇舌,何况不明内情的阴显鹤,岔开话题道:“此事一言难尽,先说阴兄昨夜的遭遇如何?”
阴显鹤逐渐从疲累恢复过来,精神转佳,说道:“昨晚我追着木玲的一伙人到城外,依可达志之计丢下能反映月色的甲片,岂知旋即给衔尾追来的十多名蒙面敌人追杀,幸好我熟悉这一带的形势,成功逃往镜泊湖脱身。这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但跟不上木玲,还差点掉命。”
若寇仲在此,当知他甲片留迹之法被敌人识破,还利用来布下对付寇仲和可达志的死亡陷阱。
徐子陵倒抽一口凉气道:“难道是杜兴一方的人?”
阴显鹤摇头道:“我看不到杜兴的霸王斧,兵器一式是斩马刀,作风很似狼盗。”
徐子陵一震道:“狼盗?”
旋即又想起昨夜离宫时,宫奇正等待送他们至朱雀门的拜紫亭举行军事会议,故肯定追杀阴显鹤的人中,没有宫奇在内。
解释一遍后,阴显鹤仍深信自己的看法,说道:“我对狼盗曾下过一番研究工夫,觉得这批鬼鬼祟祟的人是狼盗的可能性非常大。”一顿后续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要发生的事早发生了。”
徐子陵长身而起,背后凉飕飕的,始知背后衣服破碎。道:“我们回城看看情况吧!”
唤他的人是平遥商布行存义公的欧良材和蔚盛长的罗意,两人神色慌惶,把他扯到一旁的巷内说话。
罗意道:“形势不妙,我们必须立即离开。”
寇仲讶道:“拜紫亭肯让你们走吗?”
欧良材惨然道:“他的人逼我们签下欠单,我们急于离去,别无选择下只好依他们的意思做。”
寇仲暗叫惭愧,若非自己办事不力,罗意他们何致如此任人鱼肉,又记起没有荆抗从中弄鬼,他们根本不会到龙泉来。肃容道:“不用担心,你们的货已有着落,我现在正是要入宫向拜紫亭替你们讨回公道。两位可否劝其他人安心等候消息,我转头回来找你们,保证你们可安然离去。”
罗意颓然道:“少帅的见义勇为,我们非常感激,不过钱财只是身外物,我们出门做生意的人,早预见有意外的损失,只祈求能保平安,此事不如就此作罢。”
寇仲大吃一惊道:“现在形势纷乱,路途不安,你们既是汉人,又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这么长途跋涉的回山海关去,实在不智。信我吧!给我两个时辰,我还可央求我的兄弟突利护送你们安然回去。”
欧良材拉罗意到一旁商量一番后,回来后罗意道:“如此就麻烦少帅。但你最好不要动武,我们回去等候少帅的好消息,正午才起程离开。”
寇仲心忖自己现在哪有动武的资格,除非是助颉利、突利大破龙泉,但那更非自己所愿。再安慰两人几句后,继续行程。
徐子陵和阴显鹤伏在龙泉城西的一座树林内,目送一队近千人的靺鞨兵马从西门驰出,神色匆匆地朝西北方赶去,领队的正是长腿女将宗湘花。阴显鹤一眨不眨地注视宗湘花,双目射出奇异的光亡。
徐子陵没有在意他的神色,皱眉道:“他们要到哪里去,黑狼军该没这么快来到。”
阴显鹤仍目光不舍的目送去远的宗湘花,没有答话。城南的方向挤满离城的车马,此是意料中事,他们并不奇怪。
徐子陵忽然心中一动,说道:“有气力跑两步吗?”
阴显鹤微一错愕道:“无论他们去做什么事,我们追上去亦难起任何作用,只会追得精疲力竭。”
徐子陵点头同意道:“但我总觉事不寻常,放过有些可惜。”
阴显鹤道:“好吧!也可能与少帅有关,我们可隔远吊着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两人哪敢延误,飞身掠出,借树林边缘掩饰行藏,全速跟去。
寇仲抵达朱雀大门,曾接待过他的文官客素别正在恭候大驾,客气有礼地说道:“秀芳大家在内宫西苑等候少帅,大王命我在此候驾引路。”
寇仲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客素别明是接待,实则监察他离开龙泉。杀他不成,只好把他瘟神般送走。上一次亦是由这文武双全的人代拜紫亭招呼他,可知他就算不是拜紫亭的心腹,也是拜紫亭信任的人,有一定的本领。
客素别领他步入王城,看似随意地问道:“因何不见徐公子同行?”
寇仲给他触及心事,内脏紧抽一下,表面不敢露出任何神色,说道:“他知我是去见秀芳大家,故不肯陪我。我可否见大王一面,因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和他商量。”
客素别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真巧!大王也想与少帅说几句话,看看可否讨回些属于我们的东西。”
寇仲心儿一颤,隐感不妙,只看客素别的神色,可知拜紫亭手上另有讨价还价的筹码,他寇仲不是一定可占上风。
客素别领他穿过内宫侧院的月洞门,指着在花木浓荫中的一座雅致平房,说道:“秀芳大家就在那里,少帅请!”
靺鞨军队分出小股人马,离开往西北驰去的大队,驰往东北,取的是树林区的路线,若徐子陵和阴显鹤紧跟队尾,说不定会受愚被骗,他们因远远落后,又沿树林区边沿地带前进,反听到似开小差的小队伍远远传过来的蹄音。
徐子陵跃上树巅,遥望过去,赫然发觉十多名骑士里竟有宗湘花在其中,跃下地上欣然道:“这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定有非比寻常的事,否则宗湘花值此突厥大军压境之时,哪有分身余暇?”
阴显鹤乃跟踪的高手,凝神细听,说道:“如我所料无误,他们该是往渤海小龙泉方向驰去,那是龙泉附近最大的海港,是最重要的海防重镇,宗湘花到那里干什么呢?”
徐子陵笑道:“跟着去看看不是一清二楚吗?”
阴显鹤双目射出令徐子陵难解的神色,点头道:“由我这识途老马领路吧!包保不会被她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