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肝胆相照
当庞斑拳头击上厉若海锐不可当的丈二红枪尖锋时,韩柏和范良极两人再顾不得隐蔽身形,跃上树端,凭高望去。两股气劲强撞在一起所发出闷雷般的轰鸣,尽管隔了半里之遥,仍像发生在咫尺之外,震撼着两人的心神。
树叶卷天旋起。忽然间蹄声远去,到蹄声倏止时,一直凝神倾听的范良极全身一震道:“厉若海输了!”
韩柏一呆道:“你怎知道?”
范良极罕有地不利用这点来嘲弄韩柏的无知,面色凝重地道:“假设厉若海能完全挡着庞斑此击,余劲怎会透体而下,以致祸及座下的良驹?”
韩柏恍然大悟,心中佩服范良极老到的判断,口上却不让道:“庞斑或者同样也不好受?”
范良极双耳耸动,显是施展“盗听”奇功,监听庞斑的行动。韩柏不敢骚扰他,但自己又没有如此隔空盗听之术,唯有在旁干瞪眼。
范良极吁出一口气道:“庞斑走了。”
韩柏急道:“我们应怎么办?”
范良极瞪眼怒道:“你不是很有阴谋诡计的吗?为何问我?”
韩柏狠狠道:“若你不动点脑筋,救不出风行烈时,休想我娶你那**为妾。”
范良极一听赔笑道:“小伙子毛头娃,哪来这么大的火气,快随我来!”飘身下树,往迎风峡赶去。
韩柏紧随他身后,不知如何,心中蓄着一股不舒服的感觉,有些像大祸临头似的。刚蹿上官道,范良极倏地停下,韩柏差点撞在他身上,刚要喝骂,旋即瞪大双目,和范良极两人一个表情,不能置信地望向卓立如山般挺立路中,悠然负手的伟岸男子。那人双目闪闪有神,带着种慑人心魄的魅力。
范良极深吸一口气,道:“魔师庞斑!”
庞斑淡淡一笑道:“老兄形象清奇,乃正猴形火格,若庞某没有看错,必是‘独行盗’范良极范兄了。”眼光再落到他身旁的韩柏身上,道:“这位小兄弟背着小徒夜羽的‘三八右戟’,想是和小徒有约的韩柏小兄。”
韩柏喉咙干涸,心头发热,怎也没想到这样便和庞斑照上面,如此突如其来!想说话却说不出声来,而对方又是那么彬彬有礼。而更使他骇然的,是内心深处升起了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感觉,像激流般在经脉内延展,就像体内的魔种本是沉睡的,现在却苏醒了过来。
“嗖!”烟管离背而出,落在范良极手上。
范良极冷然自若地从怀中掏出烟草,放在管上,打火点燃,深吸一口后,低喝道:“韩柏!走,记着你答应过的事。”
韩柏压制着蠢蠢欲动的魔种,心中感动,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像范良极这样的人,竟肯为一个不相识并嫁作人家妾的妓女,献上生命去维护她的“幸福”。因为以范良极逃术之精,避过庞斑魔掌的可能性,实远比他为高。
庞斑微微一笑道:“范兄多心了,这位韩兄,小徒早和他有三月内生擒他之约,庞某怎会插手到这些小辈的游戏里?”
韩柏心头一热,昂然面对庞斑,喝道:“我要挑战你!”
庞斑眼内精芒一现,声音转冷道:“你胜得过夜羽,再来和我说这句话。”
韩柏为之一窒,庞斑自有一股君临天下,不可一世的气概,使人感到不但难以和他争锋,甚至连违抗他的话也感到困难。韩柏虽得赤尊信注入魔种,结成与他融浑无间的魔胎,但始终欠了经验火候,与庞斑这类盖代高手对峙时,立即相形见绌,他能昂然说出挑战的话,已使庞斑对他刮目相看。范良极也大为头痛,他是人老成精,可是庞斑由行动以至说话,每一着都出人意表,占了先机,使他一时间失了方寸。
庞斑眼光转到范良极身上,道:“范兄的烟丝是否产自武夷的天香草,难怪如此清淳馥郁!”
范良极心中一凛,点头道:“庞兄见闻之广,使小弟惊异莫名。”跟着转往韩柏喝道:“小子还不快滚!”这次他似乎担心的不是庞斑,而是方夜羽,若韩柏给他生擒去了,那韩柏还怎能完成他的承诺。
韩柏心中犹豫,他来此的目的是要救风行烈,但现在庞斑现身拦截,立刻打乱了所有步骤。
庞班皱眉道:“若没有小徒同意,这位韩小弟能走到哪里去?”
范良极仰天一阵长笑,道:“好!庞兄,动手吧!”一扬烟管,却没有飞起半点火星,同时借着侧头的动作,向韩柏打个眼色。
这两日来,韩柏和这独行盗时刻相对,两人已非常有默契,一看他的眼色,竟是招呼自己一齐合击庞斑,这才醒悟这老狐狸一直叫自己离开,竟是个要庞斑不及防备的假局,而更深一层的用意,是要庞斑产生以为他韩柏武功较弱的错觉,一颗心不由扑扑狂跳起来,偷袭庞斑可是个无人敢想敢打的主意。另一方面亦心下奇怪,范良极一向对庞斑采的策略都是避之则吉,为何此刻一见庞斑便摆出个战斗格,难道他掌握了庞斑的一些秘密。想到这里,心中一动,往庞斑望去。
庞斑好像早知他会望向自己一般,眼光正静候着他。目光相触,韩柏全身一颤,这并非他不敌对方的眼神,而是体内魔种产生的激流,倏地攀上最高峰,使他全身有若被烈火焚烧,当他差点忍不住要跳起来狂喊乱叫时,激流忽又消去,了无痕迹,恢复了先前的样子。他知道有些难以理解的事,已发生了,庞斑的目光像望进了他的灵魂里那样,洞悉了一切,甚至包括他对靳冰云的爱慕和与赤尊信奇异的关系。韩柏直觉地感觉到这个六十年来一直稳据天下第一高手宝座的人物,在那人人惊惧的外表下,实充满着洞悉世情的超然智慧,生命在他来说只是个胜与败的游戏,没有半点忧惧。可是他全不明白为何有这种直觉。
范良极烟管火星弹起,韩柏收拢心神,右手握上背后三八戟的手把。庞斑倏地后退,速度快至令人难以相信。两人暴喝,功力运转,刚要追去,蓦地同时一震,煞止了去势,原来庞斑仍卓立原地,脚步没移半分。两人对望一眼,心中升起怪异无比的感觉,他们为何会生出庞斑速退的错觉了?这种究竟是什么武功?
庞斑喝道:“厉若海在我一拳打出时,攻出了十八枪,范兄不知以为自己可以打出多少杆?”
范良极针锋相对道:“假设你是和厉若海决战前的庞斑,我可能连第二杆也打不出,但你不是呵!庞兄!”
庞斑赞叹道:“盗听之术,果是惊人,竟能听到庞某决战后拳头颤震的微声,推断出庞某受了内伤,假设范兄盗听时耳朵耸动没有发出声音,我也猜不到在旁窥视的竟是你范良极,现在也不会恭候于此了。”
韩柏心湖激**。他知道范良极已和庞斑交上了手,庞斑厉害处,就是点出明知范良极以盗听之术,探出他受了内伤,而他仍现身拦截,自是因他有着负了内伤仍能截下他两人的把握。光是他听到范良极双耳耸动的微弱声音,又推出是他的盗听之术,已足使他两人心寒,从而弱了斗志。
范良极嘿嘿一笑,道:“我范良极脾气最臭,偏不信你负了伤仍能胜过我这一根旱烟杆。”
“呼!”一声惨叫由庞斑后方树林远处传来。三人连眉毛也不耸动一下,像完全听不到任何声音的样子。范良极一声长啸,一道烟箭口喷而出,往庞斑面门刺去,旱烟杆缓缓击出,烟杆每推前一分,带起的狂飙愈趋激烈,在离庞斑还有八尺许时,劲气已波及方圆三丈之外。
韩柏看到范良极此杆,才明白到自己是如何侥幸,范良极的武功确是精纯无比,深不可测;不过这侥幸并不是偶然的,而是靠魔胎层出不穷的怪异能力赢回来的。当下也狂喝一声,三八戟全力往庞斑腰侧扫去。庞斑张口一吹,烟箭飘散,接着飘身而起,似要冲前,又似要往后飞退,使人完全捉摸不到他的进退方向,范良极烟杆倏地加速,封死庞斑所有前进之路。韩柏运戟再刺,取的是庞斑小腹,只攻不守,完全一派不顾自身的拼死打法。
庞斑在这么凶险的形势里,依然从容不迫,眼中闪过对这两名敌手的赞赏,跃空而起。范良极和韩柏两人气势如虹,齐齐离地跃追,从左右两侧由下往上攻向庞斑,庞斑一阵长笑,竟倒跃回原处,那根本是不可能的,没有人能改变这样的去势,但庞斑竟奇迹地做到了。范良极和韩柏齐齐击空,大惊失色下沉气落地。浓烈的杀气由庞斑处逼来,两人急退,回到原地,摆开守势,准备应付庞斑的反击。庞斑悠然负手立在原处,似是从没有移动过分毫,三人恢复早先对峙之局。但范韩两人气势已无复先前之勇。
远方又再传来两声惨呼,兵刃交击之声已隐隐可闻,显示伤人者逐渐逼近。
庞斑望向韩柏,淡淡道:“韩小兄武技高明,足可跻身黑榜,未知与‘盗霸’赤尊信有何关系?”
韩柏表面丝毫不露出心中的震骇,使他惊异的,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何处露出端倪,叫这魔君看出他和赤尊信有关系,假设是对方感应到他体内的魔胎,自己的处境将非常危险。
庞斑微笑道:“韩小兄表面虽然非常冷静,但气势却再减弱了三分,不啻已告知了我答案,好!赤尊信不愧是赤尊信,竟能舍弃自身,成就魔种,韩小兄!你走吧!”最后一句,范韩两人齐感愕然。
庞斑仰天长笑道:“若本人不予韩小兄机会养成魔种,赤尊信焉能死而瞑目!”
范良极冷笑道:“庞兄话虽说得好听,怎知你不是内伤因强运神功而加重,所以借此不和我们动手?”
他的话合情合理,因直到此刻庞斑仍没有和他们硬拼半招,岂是威慑天下魔师庞斑的风格?另一声闷哼从右后方约百步外的林中传来,跟着是兵器坠地的声音,攻来者一直沉着气默默苦战,使人感到他的沉稳坚毅和不屈的意志。
庞斑仰天再一阵长笑,笑声中透出无比的自信和骄傲,不理蓄势待发的范良极,提高声音道:“风兄既如此想见庞某一面,你们让他过来吧!”声音远远传开去。
范良极运足眼力耳力,不放过庞斑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却一点也找不到庞斑受了内伤的痕迹。打斗声静了下来,风行烈面容平静,从庞斑右后侧的树林走出来,立在他身后约二十步处,两手空空,背上挂着厉若海的丈二红枪,冷冷盯着庞斑雄伟如山的背身。
庞斑头也不回道:“恭喜风兄武功尽复,不知风兄背上的是否令师厉若海的丈二红枪。”他头也不回,却像背上长了眼睛般看到了一切。
韩柏心神稍定,心中却奇怪庞斑明明在此布下了强大的人手,为何直至此刻却一个也没有现身?
风行烈应道:“正是丈二红枪,望魔师不吝赐教!”
被三大高手牢夹在官道正中的魔师庞斑,悠然负手,就像是个旁观者。要知围着他的三个人,每一个都非同小可。范良极乃黑榜级高手,只是这身份已使他可和庞斑单打独斗,风行烈是白道新一代的第一高手,现今武功尽复,且挟厉若海败亡的悲愤寻来,岂是好惹之辈?韩柏更是由赤尊信牺牲自身成就的魔种高手,潜力无穷。若三人联手,负了伤的庞斑真能胜过他们吗?
风行烈完全恢复了自信,他再也不是那壮志消沉的颓废男子,虽然他的心已随着冰云的离开而死去,但仇恨之火在支撑着他,将厉若海土葬后,他立即来找庞斑,在庞斑的整个生命史内,从没有过比这十日更有机会被人杀死。为此,他决定了在这十日内不惜一切杀死庞斑,或是被杀;因过了十日,再难有机会。
厉若海说过,庞斑十日内休想和任何人动手,就是十日内动不得手,厉若海是不会错的,因为他是和庞斑绝对地同一级数的高手。直到风行烈在空中看到厉若海和庞斑的决战,方明白到厉若海在武学上的伟大成就,更明白到庞斑的可怕。为了冰云,为了厉若海,为了天下武林,他风行烈必须杀死庞斑,就算半分机会也没有,他也绝不会畏缩。就像厉若海,生死全不介怀,那才真是好汉子!
庞斑微微一笑道:“风兄挟满怀激愤而来,为何不立即出手,气势便不会像现在般衰竭下来了?”他虽背着风行烈,但却像面对面和风行烈说话。
风行烈道:“魔师正和对面两位仁兄剑拔弩张,我怎能乘危插入?”
庞斑仰天一叹道:“只是风兄这种气度,可推断出风兄将继令师厉若海之后,成为天下尊崇的高手。”
范良极在那边闷哼道:“不过是个满口讲仁义道德的傻子吧!”
庞斑微微一笑道:“范兄说笑了,请问范兄知否为何我身负内伤,仍然现身出来会见你们?”
三人齐感愕然,想不到庞斑忽地承认负了内伤。韩柏望向风行烈,后者立即生出感应,往他回望过来。韩柏像见了亲人般打了个招呼,风行烈微笑点头,他当然认不出眼前这魁梧强壮的青年男子,就是那晚在渡头救起他的瘦弱小子,不过见对方昂然和庞斑对峙,心中早起了惺惺相惜之意。
范良极奇怪地望着庞斑道:“庞兄肯现身,自然是自信可在负伤后仍能稳胜我们三人,难道还有别的理由吗?”
庞斑摇头道:“非也非也,若无必要我也不会和你们动手。”
韩柏一呆道:“你这样说,岂不是叫我们非趁机会捡便宜和你动手不可?”
庞斑微微一笑道:“若你们真要出手,我只好施展一种将伤势硬压下去的方法,尽毙你等之后,再觅地疗伤,希望一年内能完全复原过来。”一年后,就是他决战浪翻云的日子。
韩柏奇道:“你手下能人无数,大可叫那什么十大煞神出来,何用施展这么霸道的方法,徒使内伤加重?”
庞斑傲然一笑,却不回答。
范良极闷哼道:“你这小子真无知还是假无知,威震天下的魔师也要找人帮手,传出去岂非天大的笑话。”
气氛一时僵硬至极点,究竟是动手还是不动手?这可能是唯一可以伤害或甚至杀死庞斑的机会。三人心中都升起对庞斑的敬意,这魔君的气度确是远超常人。韩柏更从他身上,看到了和浪翻云近似的气质,那是无比的骄傲和自信,一种傲然冷对生死成败挑战的不世气魄。
范良极漠然道:“你还未说出现身的理由呀!”
庞斑沉吟片晌,沉声道:“首先是韩小兄体内的魔种引起了我的感应,使我的好奇心盖过了其他一切的考虑;至于风兄,由于他能于百息之内,连胜我的十三名手下,逼进二百六十二步,我便推断出他终有一日可达至厉若海甚或更加超越的境界,一时心生欢喜,不得不和他一见。”
三人心神的震骇,确是任何笔墨也难以形容,尤其是风行烈,因为他知道庞斑果无一字虚言,在庞斑叫停战时,他刚踏出第二百六十二步。但庞斑既要见他,为何又不回过头来?韩柏持戟的手颤了一颤,心中升起庞斑高不可攀的感觉,这魔君在他和范良极时刻进袭的压力下,竟仍可分神去留意风行烈。
范良极知道若再让庞斑继续“表演”下去,他们三人可能连兵器也吓得拿不稳,暴喝道:“是战是和,你们两人怎说?”
风行烈淡然道:“我不打了!”
范韩两人齐感愕然。范良极若不是为了要韩柏去娶朝霞为妾,拿刀指着他也不会来和庞斑对着干,能不动手自是最好,只不过被厉若海之死刺激起豪气,故拼死出手。韩柏虽因赤尊信而和庞斑势成对立,但和庞斑却没有直接的仇恨,动手的理由不是没有,但不动手的理由则更有力和更多。反是风行烈从任何角度看去,也必须动手一搏,但现在却是他表示不战,真使人摸不着头脑。这时天早全黑,天上星光点点,眨着眼睛,夜风吹来,四人宛如知心好友般,聚在一起谈论心事。
范良极将烟管插回背上,伸了个懒腰,道:“希望今晚不要做噩梦!”瞅了韩柏一眼,提醒韩柏记得守诺言。
韩柏也收起三八戟,道:“不打最好!但风兄为何忽然改变主意?”他的神态总有种天真的味儿。
风行烈不理韩柏,盯着庞斑冷冷道:“我想到先师是不会在你负伤时乘机动手的,所以我风行烈怎会做先师所不屑为之事。”
庞斑淡淡道:“那我走了!”
缓缓转身,一步踏出,已消没在林内,像只走了一步,便完成了一般高手要走七八步的距离,直到离开,他也没有回头看上风行烈一眼。三人齐齐一呆,方晓得若庞斑要不战而走,确是没有人可拦得住他。
范良极运起盗听之功,好一会深深吁出一口气,安慰地道:“全走了!”
韩柏奇道:“庞斑不是要不择手段擒拿风兄吗?为何如此轻易放过风兄?”
范良极漠然道:“你若可猜破庞斑的手段,他也不用出来混了。”
风行烈向韩柏道:“这位兄台,我们怕是素未谋面吧!为何兄台却像和我非常熟络?”
韩柏欢喜地道:“我便是在渡头拉你上来的小韩柏呀,广渡大师没有告诉你吗?”一时间他已忘了无论体形武功,他都没有了那小韩柏丝毫的形迹。风行烈眼睛瞪大,呆望着他。
范良极伸出手来,一把捏紧韩柏的肩胛骨,狠狠道:“你这小子来历不明,怎又和赤尊信扯上关系,快些从实招来。”语声虽凶巴巴的,心内却升起难以形容的友情和温暖,因为韩柏明明可避过他这一抓,却硬是让他抓上了,那显示出对他的绝对信任,这是范良极的一生里,破天荒第一次得到的珍品——友情。
韩柏苦着脸道:“我说我说!不要那么用力好吗?你这老不死的混蛋。”
戚长征在一个环境优美的农村,借宿两宵,将他与孤竹、谈应手的搏斗经验融会吸收后,刀法更上一层楼,这才踏上征途,往武昌韩府赶去。途中遇上一场豪雨,暗叹天公不作美,唯有避进了一个山谷去,刚进入谷口,骤雨忽停,阳光破云而出,弯弯的彩虹下,只见谷内别有洞天,二十多亩良田,种着各类蔬菜米黍,果树掩映间,隐见茅舍,真是个世外桃源的安乐处所。
戚长征不想惊扰别人的宁静,待要离去,忽地“咦!”一声停了下来,细察着脚下的一块稻田。稻田显是收割不久,戚长征看着被割掉的禾草,眼中闪着惊异的神色。每株禾草都是同一高度被同样的刀法削断,显示出惊人的精确度、自制和持久力。一名高瘦汉子从果林后转了出来,肩上担着两桶肥料,踏着田间的小径走过来,他专注地看着向左右延展的田野,似是一点察觉不到陌生者的闯入。高瘦汉子走到一块瓜田里,自顾自施起肥来。
戚长征好奇心大起,朗声恭容道:“晚辈乃怒蛟帮戚长征,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高瘦男子头也不抬,淡淡道:“本人隐居于此,早不问世事,朋友若只是路过,请上路吧!”
戚长征潇洒一笑,抱拳道:“那就请恕凡心俗口惊扰之罪,长征这便上路!”转身待去。
“咿唉!”果林里传来开门声,一个甜美的女声叫道:“长征!”
“征”字声尾还未完,倏地断去,似是呼唤的女子突然想起自己不应叫唤。戚长征愕然转身,正好迎上高瘦汉子凌厉有若刀刃的目光,果林那里再没有半点声色。戚长征记性极佳,早想起呼唤他名字的女子是何人,心中翻起波涛。
戚长征昂然与高瘦汉子对视着,尊敬地道:“江湖中用刀者虽多如天上星辰,但能令长征心仪者,则只有阁下‘左手刀’封寒前辈。”
原来眼前这甘于隐遁于深谷的人,竟是昔年名震武林的“黑榜”高手“左手刀”封寒,三年前他挑战浪翻云,虽败犹荣,与浪翻云结成好友,受浪翻云之托,将被揭露了卧底身份的干罗养女干虹青,带离怒蛟岛,想不到竟隐居于此,不问世事。刚才叫他的不用说也是媚艳诱人,怒蛟帮主上官鹰的前妻干虹青。
封寒眼中精光敛去,淡淡道:“说到用刀,古往今来没有人能过于传鹰之厚背刀,封某败军之将,何足言勇,浪翻云兄近况可好?”
戚长征肃容道:“好!非常好!”此人看来粗豪,但粗中有细,外面江湖虽风起云涌,他却一言不提,以免破坏了小谷的和平宁静。
干虹青的声音从果林里的茅舍传来道:“故人远来,封寒你为何不延客入屋,喝两口热茶?”
这时轮到戚长征心下犹豫,他这人爱憎分明,干虹青骗去上官鹰感情,现在又和封寒住在一起,关系大不简单,实是不见为宜。
封寒指着东方天际道:“雨云即至,戚兄若不嫌寒舍简陋,请进来一歇,待雨过后,再上路也不迟。”
戚长征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东方远处果是乌云密布,景物没在茫茫烟雨里。封寒打个招呼,当先领路往果林走去,戚长征收拢心神,随他而去。两人在种着各种果树的小路穿过,一大一小两间茅屋现在眼前,小茅屋的烟囱正升起袅袅炊烟,当是干虹青正在烹茶款客,想她以前贵为帮主夫人,婢仆成群,似这样事事亲为的粗苦生活,未知她是否习惯。屋门打开,封寒站在门旁,摆手示意戚长征进去。
戚长征停了下来,仰天用力嗅了几下,叹道:“好香的桂花!”
封寒冰冷的面容首次绽出一丝笑意,道:“就是这桂树的香气,将我留在此地三年,或者一生一世。”
一股懒洋洋的感觉涌上心头,戚长征悠悠步进屋里。屋内桌椅几柜一应俱全,还间隔了两个房间,珠帘低垂。各类家具均以桃木制造,虽没有填镶嵌装饰,可是手工极佳,予人耐用舒适的感觉,墙上还挂了几张字画,清雅脱俗。
封寒见他目光在椅桌梭巡,微笑道:“这些都是我的手工艺儿。”指着挂在墙上的字画道:“这些则是虹青的杰作!”
“哗啦啦!”大雨终于来临,打在茅屋顶上和斜伸窗外的竹帘上,敲起了大自然的乐章,清寒之气,透窗而入。戚长征选了靠窗的木椅坐下,伸了个懒腰,舒服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他深切感受到封寒和干虹青的小天地里那种宁和温暖的气氛,忽然觉得背负着的刀又重又累赘,连忙解下来,挨放墙角,心中一动,眼睛四处搜索起来。
封寒在厅中的桌旁坐下,道:“戚兄是否在找我的刀?”
戚长征有点不好意思地点头应是。封寒微微一笑道:“连我自己也忘了将刀放在哪里了。”戚长征愕然。
脚步声响起。戚长征转头看去,差点认不出这就是昔日的怒蛟帮主夫人,那艳光四射的干虹青。她一身粗布衣裳,不施半点脂粉,乌黑闪亮的秀发高高束起,用一支木簪在头顶结了个发髻,予人素淡清爽的感觉,再没有半点当日的浓妆艳抹,但却更清丽秀逸。她双手托着木盘,上面放了一壶茶和几只小茶杯,盈盈步入屋内。
戚长征惯性地立了起来,道:“帮主夫……噢!不!干……干姑娘!”深感说错了话,颇为手足无措,干虹青神色一黯,手抖了起来,一个杯子翻侧跌在盘上。
封寒一手接过盘子,怜惜地道:“让我来!”接着若无其事地向戚长征招呼道:“戚兄!趁茶热,过来喝吧!”戚长征乘机走到桌旁坐下,以冲淡尴尬的气氛。干虹青也坐了下来,低头无语。
封寒站了起来,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道:“虹青你斟茶给戚兄吧,我要出去看看!”披起簑衣,推门往外匆匆去了。威长征差点想将他拉着,他情愿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想单独对着干虹青。
“啪!”门关上,两人默言无语。干虹青忽地娇呼道:“噢!差点忘了!”捧起茶壶,斟满了戚长征身前的茶杯,同时低声问道:“他还恨我吗?”在茶满泻前,戚长征托起壶嘴,干虹青这才惊觉,将壶放回盘内。戚长征看着杯内清澈的绿茶,两片茶叶浮上茶面,飘飘****,脑内却是空白一片。
干虹青道:“长征!”
戚长征猛然一震,抬起头来,双方目光一触,同时避开。戚长征抵受不住这可将人活活压死的气氛,起身走到窗前,往外望去,在风雨中的远处,在泥田里,封寒正在锄田松土。
干虹青轻轻道:“他娶了新的帮主夫人吗?”
戚长征目注因风雨加剧而逐渐模糊的封寒身形,喟然道:“没有!”接着是更使人心头沉重的静默。
干虹青幽幽道:“长征!怒蛟帮里我谈得来的便只有你一人,可否答应我一个要求。”
戚长征沉声道:“说吧!”
干虹青道:“帮他忘了我!”
戚长征虎躯一震,转过身来,瞪着干虹青。直到此刻戚长征才细意看着眼前久别了的美丽前帮主夫人。干虹青美目投注在杯内的茶里,但神思却飞越往平日不敢一闯的禁区。她明显地清减了,不施脂粉的玉容少了三分艳光,却多了七分秀气,只有田园才能培养出的特质。
戚长征道:“我绝不会在帮主面前提起见过你的任何事!”
干虹青哀怨地望了他一眼,目光又回到茶里,道:“只有戚长征才可以这样体会我的心意。”这句话表示她已视戚长征为真正知己。
戚长征伸手取起长刀,挂在背上。干虹青平静地道:“长征!你还未喝我为你烹的茶!”
戚长征待要说话,谷外远远一个柔和的男声响起道:“封寒先生在吗?”
干虹青娇躯轻颤,道:“终于来了!”像是早知有客要到的模样。
戚长征不解地望向她,想起当年上官鹰将干虹青带回怒蛟帮时,眉目间难掩兴奋的情景,心中一阵感触,使他几乎要仰天长啸,泄出心中的痛楚和无奈。
干虹青解释道:“封寒上月到附近的城镇购物时,发觉被人跟踪,所以想到早晚有人会找到这里来。”
“封寒先生在吗?”这次呼叫声又近了许多。
戚长征转身往外望去,只见风雨里,一个高大的身形,打着伞子,站在进谷的路上,与在田里工作的封寒只隔了二十多步的距离。封寒仍在专心田事,锄起锄落,对来人不闻不问。
来人道:“本人西宁派简正明,乃大统领‘阴风’楞严座下‘四战将’之一,此次奉楞大统领之命,有密函奉上,请封寒先生启阅。”
在屋内凭窗远眺的戚长征心中想道:在八派联盟里,以少林、长白和西宁三派居首,其中又以西宁派和朝廷关系最是密切,每代均有高手出仕朝廷,被誉为西宁派中地位仅次于派主“九指飘香”庄节和“老叟”沙放天,但武技却是全派之冠的“灭情手”叶素冬,更是当今皇上的御林军统领。这简正明外号“游子伞”,武器就是一把由精钢打制的伞子,是叶素冬的师弟,在八派联盟里辈分既高,武功亦非常有名,想不到竟做了厂卫大头头楞严的爪牙,到来送信。
封寒的声音传来道:“封某早不问江湖之事,请将原信送回楞严,无论里面写上什么东西,我完全不想知道。”
简正明道:“楞严大统领早知封寒先生遗世独立,不慕名利,但因此次乃全力对付怒蛟帮,故请先生加入我们的阵营,大统领必以上宾之礼待先生,身份超然,不受任何约束限制,望先生三思。”
戚长征心想难怪楞严派“游子伞”简正明前来做说客,果是措辞得体,可惜不明底蕴,误以为封寒和浪翻云仇深似海,其实两人早化敌为友,所以简正明实是枉作小人。
封寒断言道:“不必多言,回去告诉楞严,封某和浪翻云的所有恩怨,已在三年前了断,你走吧!”说话中连仅余的一分客气也没有了。
简正明微微一笑,躬身道:“如此我明白了!简某告退。”转身便去。
戚长征在屋内看着“游子伞”简正明远去的背影,点头赞道:“这游子伞看来也是个人物,可惜竟做了朝廷的走狗来惹我们,这次给我撞个正着,不教训教训他们,我又怎对得起戚氏堂上的列祖列宗。”
干虹青在后面嗔道:“长征!你总是这么爱惹是生非,好勇斗狠!”
戚长征一愕转身,呆望着她好一会,深深叹了一口气,道:“我还以为过去了再不能挽留的日子又复活过来了。四年前我搏杀了剧盗‘止儿啼’程望后,回到怒蛟岛,你亲自为我包扎伤口时,说的也正是这两句话。”
干虹青垂下了头,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戚长征苦笑,大步来到桌旁,取起一杯茶,灌进喉里。摇头道:“除了男人哭外,我最怕的就是女人哭!”
干虹青含泪嗔道:“三年来我从没有哭,哭一次不过分吧?”
戚长征走到门前,正要踏出门外之际,忽地回过头来,平淡地道:“我原以为自己一生里是不会有妒忌的情绪,但那天当帮主带着你回岛时,我才明白到妒忌的滋味,而那亦是我回忆里一个珍贵的片段,虹青,让一切只活在记忆里吧!过去的便让它过去算了,新的一天会迎接和拥抱你。”话完,缓缓转身,踏出门外,冒雨远去。
干虹青望着雨水打在戚长征身上,忽然间生出错觉,就像远去的不但是戚长征逐渐湿透的背影,也是上官鹰的背影。背影又逐渐转化,变成为浪翻云。
一个竹箩放在大厅正中的一张酸枝圆桌上。庞斑默默看着竹箩,连方夜羽走进厅来,直走到他身旁静待着,他仍没有丝毫分散精神,黑白二仆像两个没有生命的雕刻般守卫两旁。
庞斑仰天叹了一口气,问道:“从浪翻云亲手织的这个竹箩,夜羽你看出来了什么?”
方夜羽像早知庞斑会问他这问题般,道:“浪翻云有着世上最精确的一双巧手,即使找到世上最精巧的工匠来,能织出的东西也不外如是。”
庞斑怒哼道:“但何人能像浪翻云般可把平衡的力量,通过竹箩表现得那么淋漓尽致。”
方夜羽浑身一震,定睛望着竹箩。竹箩四平八稳放在桌上,果然是无有一分偏右,更没一分偏左。
庞斑冷冷道:“天地一开,阴阳分判,有正必有反,有顺方有逆,天地之至道不过就是驾驭这种种对待力量的方法,总而言之就是‘平衡’两字。所以从这个竹箩显示出来的平衡力量,可推算出浪翻云的覆雨剑法,确实已达技进乎道,观知止而神欲行的境界。”
方夜羽乘机问道:“厉若海比之浪翻云又如何?”
庞斑淡然道:“两人武功均已臻第一流的境界,分别则在两人的修养,厉若海心中充满了悲伤和追求武道的**,而浪翻云却是对亡妻的追忆,以明月和酒融入生命,若要用两个字来说出他们的分别,厉若海是霸气,而浪翻云则是逸气。扑面而来的霸气和逸气!”
方夜羽心头一阵激动,天下间唯有庞斑能如此透彻去分析这两个绝代高手,只他有那眼力和资格。
庞斑仰天一阵长笑道:“好一个厉若海,六十年来,我庞斑还是首次负伤。”微一沉吟,柔声道:“夜羽!你知道吗?我喜欢现在受伤的感觉,非常新鲜,刺激我想起了平时不会想的东西,想做平时不会做的事。”
方夜羽诧异地道:“师尊想做什么事?”
庞斑微微一笑道:“给我在这里找出最有名的青楼,今夜在那里订个酒席,找最红的名妓来陪酒,我要请一个贵客。”
方夜羽愕然道:“请谁?”
庞斑道:“‘毒手’干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