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迎风之战
兰溪镇乃武昌东面大镇,位于浠水和长江交汇处,此去东三十里,便是白云山的迎风峡,过峡后是亭前驿,南去四十里便是天下有名难越的“雷池”了。天色大明,厉若海策着战马“蹄踏燕”,身前马背上伏卧着他爱恨交缠的徒儿风行烈,手足透过马腹底给绑得牢牢扎实,缓缓步进刚开始晨早买卖的市集。大街两旁摆满来自各处商贩乡农的摊子,由布帛蔬果、锄头器皿,以至乎驴马猪羊,无不是交易的对象。讨价还价的声音叫得喧闹一片。一架载着禾草的驴车,在厉若海身旁赶过,像生怕错失了发财的机会。望之不尽的长街人头攒动,一派兴旺盛世之象。
厉若海神色平静,轻提缰索,策着爱骑“蹄踏燕”,在一堆堆买卖进行得如火如荼的人群间,缓行穿过。马背上的风行烈乍看也不知是生是死,惹得四周的人不住投来好奇惊异的目光,但当他们目光转到笔挺的厉若海身上时,都噤口不言。稍有经验或眼光的人也知道他不是好惹的人。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走到厉若海马旁,仰起天真的小脸叫道:“客官!要不要一串冰糖葫芦,又鲜又甜,好吃着呢。”
厉若海低下头去,罕有掀起微波的心田涌起一股浓烈的感情,想起了自幼相依为命,后来却被恶棍活生生打死在他眼前的弟弟,在他怀中死去时,正是这个年纪。小孩给他精芒电射的眼神看得心中发毛,拿着递起冰糖葫芦的手向下缩回。
厉若海手一动,冰糖葫芦到了他的大手里,同一时间将重重的一块黄金塞入小孩手里,柔声道:“回去好好读书认字吧!”小孩呆若木鸡,不能置信地看着手内黄澄澄的金子,好一会才欢啸一声,回头钻入了人堆里,走得无影无踪。
厉若海伸手摩挲了风行烈满湿了汗水的头发一下,心中掀起的感情巨浪仍未平伏。自幼弟惨死后,他便知道这世上只有强权,没有公理,三年后,他重回幼弟惨死之地,尽杀仇人,但心中的悲痛,却从没有片刻稍减。这三十多年来,他律己至严,全心武道,因为只有在武道的追求里,他才能压下对亡弟那噬人的思念。在某一程度上,风行烈不但是他的徒儿,也代替了他心中亡弟的位置,所以他一辈子只收了风行烈这弟子,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风行烈。
远处人群里传来一阵喝骂,一队捕快在一名壮健的差头带领下,转了出来,刚好迎上策马缓行的厉若海。差头看到马背上的风行烈,眼中一闪,拦在马头,向厉若海喝道:“停下,马上驮的是何人?”
即使是江湖中人,在一般情形下,总会卖官府三分情面,因为官府庞大的实力和资源,惹上了是没完没了的烦恼。
厉若海淡淡道:“这是小侄,患了重病,在下要送他往亭前驿求当地名医诊治。”
那差头脸色稍缓,道:“好!让我验看贵亲,若真是病了,绝不留难。”这番话也是合情合理。
厉若海一抽马头,速度略增,往那差头逼去。众差役纷纷喝骂,抽出兵器,附近的人大祸临头般退避开去,腾出了个偌大空间。
差头面容一寒,向后连退三步,大喝道:“想造反吗?”
厉若海盯着他后退的脚步,眼中精芒电闪,仰天长笑道:“以你的身手,怎肯屈就区区一个差头,竟想骗我厉若海。”
那差头一手接过身后另一差役递来的长铁棍,暴叫道:“上!”十多名假差役手中兵器全部离手飞出,目标均是厉若海坐下的名驹“蹄踏燕”。同一时间差头手中长铁棍一沉一挑,挟着凌厉劲气,戳往马上厉若海前胸。这一招厉害至极,显见对方早有预谋,一上来便射人先射马,硬要挫厉若海的锐气。厉若海一夹马腹,“蹄踏燕”倏地前冲,手一抹马腹,长一丈二尺的红枪已到了他手里,幻化出千重枪影,所有射向“蹄踏燕”的刀剑兵器,纷纷激飞,反向偷袭者射去。那差头见厉若海名震天下的丈二红枪全力护着坐下爱骑,前身空门大露,心中狂喜,本来仍留有余地的一棍,全力击出。
枪影一闪,差头眼前形势忽变,丈二红枪突然由厉若海左腰处劲射出来,直刺面门。差头魂飞魄散,危急间已来不及弄清楚厉若海如何变招,长铁棍贴上红枪,死命一绞,希望能稍阻红枪去势,同时抽身猛退。四周的差役惨哼声中,踉跄后退,不是肚皮反插着激射回来的刀,便是肩胁插入了倒飞回来的剑。“铿锵!”差头飞身往后急退,刹那间移开了十多步。厉若海将丈二红枪扛在肩上,肃坐马上有如天神,一眨不眨盯着疾退向后的差头。差头再退十步,“砰!”仰天倒跌,眉心一点血红迅速扩大,血像泉水般涌出,双目瞪大,却再没有半点生命的神采,握紧铁棍的手松开,铁棍滚往一旁,发出和地面微弱的碰撞声。
“呀!”四周的人见杀了人,还是差役,不由一声发喊,连发财的家当货物也不要,四散奔逃,一群被主人刚卖掉的牛羊和鸡鸭也受惊地夹在人堆处飙窜乱跳,情况混乱已极。厉若海策着“蹄踏燕”,向前缓行,当他来到差头仰尸之处时,整条长街除了一地凌乱打翻了的蔬果杂货外,便只有倒在后方流血呻吟的一众差役和一些走散了的鸡牛羊马。
厉若海神情落寞,望向地上断魂于枪下的差头,喟然道:“我若让你‘缠魂棍’谢开成逃出五十步之外,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哼!”一声冷哼自前方传来。长街尽处,一前两后,品字形卓立三人。身后蹄声滴答,十五名骑士手持重兵器,披甲戴盔横排后方,杀气凝霜。
前方立于品字尖端的高瘦老者,手持重戟,身穿黄袍,钩鼻深目,气派不凡,冷冷一字一字地道:“‘邪灵’厉若海!”
厉若海平静地道:“想不到江湖三大邪窟之一‘万恶沙堡’的魏立蝶也成了庞斑的走狗爪牙。”
魏立蝶右后侧秃头身穿袈裟,手提方便铲的壮汉暴喝道:“大胆!满口胡言,无知之徒或会惧你黑榜人马,但我恶和尚却是第一个不服。”
左后侧白发如银,但形象丑恶若巫婆,手持重铁杖的老婆子枭笑道:“这二十年来,我们‘万恶沙堡’奉魔师之命,潜藏退隐,才任由你这等江湖小卒坐大,来!让我恶婆子看看你手上的红枪有多少斤两。”
厉若海仰天长笑,道:“好!三十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这样向我厉若海说话,好!真的很好!”
魏立蝶肃容道:“厉若海你今日已陷身重围,若妄想反抗,不啻螳臂当车,识时务者立即抛下红枪,交出风行烈,小魔师方公子一向爱才,或能赦尔之罪,我亦可以不追究你杀我手下‘缠魂棍’谢开成之事。”
恶和尚怪笑道:“否则只是你身后的‘黄沙十五骑’,便够你消受。”
恶婆子道:“你们邪异门的十三夜骑,比起他们来,只是玩泥沙的小孩儿呢。哈!”难听尖亢的笑声,响彻长街。
厉若海一点不为他们的冷嘲热讽所动,望向侧旁一所平房道:“小魔师既已到来,为何吝啬一见?”
一阵笑声由屋内传出来,十多人鱼贯而出。当先一人,正是魔师庞斑的代表人,有小魔师之称的方夜羽。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取赤尊信而代之的“人狼”卜敌和背叛了他的副门主宗越。再后是韩柏早先从下水道伸头出去看到的,一个满头白发的英俊中年男子和一个妖艳的红衣少妇,后者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厉若海伟岸的身形和英俊得极尽完美的脸庞,显是大感兴趣。其他十多人形象各异,其中有五人手拿高椅,让先前五人在屋檐下坐定,才昂然立在后方。他们就像来看大戏的宾客,悠然自在。
厉若海看也不看宗越,眼光由方夜羽转到那对男女身上,淡然自若道:“想不到随庞斑退隐二十年的‘白发红颜’也为了厉某奔波至此,真是幸何如之!”
新一辈的人或者不知道“白发红颜”是何许人也,但老一辈的人却真是谈之色变,这“白发”柳摇枝和“红颜”花解语,乃庞斑魔师宫内最得力的两大护法高手,凶残狠毒、**邪不堪,最爱狎玩少男少女,作恶多端,可是由于本身武技强横,又在庞斑翼护之下,横行多年,无人可奈何他们分毫,想不到二十年后的今日,此二人最少也有五十多岁,但仍是二十年前的模样,由此亦可知这对恶魔先天气功已臻化境,故此连身为黑榜高手之一的“独行盗”范良极,一听韩柏形容此二人,亦吓得立时遁走,以免正面对上。
“白发”柳摇枝哈哈一笑道:“二十年来,江湖上人才辈出,在下怎能不来凑凑热闹。”
花解语妙目一扫,未语先笑道:“早闻厉门主乃黑榜第一美男子,果是名不虚传,我们倒要好好亲近亲近。”
卜敌见到厉若海当他没有存在般,心中甚感恼恨,又见千娇百媚的花解语对他表示大有兴趣,妒心狂起,冷冷道:“往日厉门主前呼后拥,好不威风,为何今日影只形单,落泊风尘?”
厉若海长笑,一拍扛在肩上的丈二红枪,道:“只要有枪伴身,厉某便不感寂寞,卜兄若看不顺眼,为何不陪厉某先玩一场?”他并不称呼卜敌为门主,显是不承认他夺来的身份。
站在卜敌身后的是“尊信门”的两大杀手“大力神”褚期和“沙蝎”崔毒,尊信门本有七大杀手,“蛇神”袁指柔和“矮杀”向恶两人于怒蛟岛一役当场战死,其他剩下的在庞斑攻打尊信门时或死或逃,只剩下这两人变节投降,归顺强夺门主之位的卜敌,这时见厉若海出言不敬,提起兵器,便要出手。
卜敌嘴角抹过冷笑,伸手阻住两人,此人最善斗嘴,正要出言嘲弄奚落,“万恶沙堡”堡主魏立蝶已大喝道:“你过得我们这关才再作打算吧!否则一切休谈。”他望向方夜羽,请示出手。
万恶沙堡地处漠北,庄内各人强悍成性,以杀人为乐,一向看不起中原人的文弱,黑榜十大高手对他们来说只是中原武林互相吹捧的把戏,所以一闻要截杀厉若海,他们便将头阵接了过来,岂知“缠魂棍”谢开成连一枪也挡不了,便魂归天府,使他们大感面目无光,不由凶性大发,兼且自诩善于马战,故此跃跃欲试,希望以马制马,一战立威,以振沙堡之名。
方夜羽悠悠道:“厉门主胆色过人,方某佩服至极,可惜贵门人风行烈乃我师尊要擒捉之人,厉门主亦犯不着为一个叛徒以致身败名裂,望厉门主三思而行。”
厉若海从容道:“我意已决,方兄若再无话要说,我这便要硬闯突围了。”直到这刻,他仍未有一眼望向宗越,但宗越却心中发毛,若非方夜羽等有庞斑撑腰,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叛徒。
方夜羽叹了一口气,向魏立蝶打了个手势,魏立蝶迫不及待地一声尖啸,厉若海身后立时蹄声轰鸣,拉开了血战的序幕。厉若海那远胜一般俊男,有如大理石雕成的面容肃穆冷漠,头也不回,默默注视着前方开始缓缓逼近的三个人。身后轰鸣的蹄声略有变异,其中五骑抢前而出,左右各五骑却撇往外档,由左右两侧配合中五骑夹击目标。魏立蝶等三人逼前十步,停下不动,让手下先试厉若海的虚实,在他们心中,厉若海要在马背上对抗一生在滚滚黄沙和马背上长大的“黄沙十五骑”,无异是不自量力,自寻死路。
“嗖……”中五骑弯弓搭箭,若五道闪电般直射厉若海和“蹄踏燕”,左右五骑同时弯往马腹,各掷出十支短矛,看似毫无准绳,尽取人马附近的空位,其实却是厉害至极,封死厉若海所有闪避进退之路。连观战的方夜羽等也为之叹为观止,想不到“黄沙十五骑”如此训练有素和精于群战之术。只有宗越心下矛盾,假若厉若海如此轻易被击倒,他亦面目无光,叛徒的滋味真不好受。
在利箭刺上厉若海前,中五骑各掣出双斧,左右五骑则拿起重矛,准备倘厉若海能挡过利箭短矛,即同时向他发动以重矛远攻、大斧近缠的可怕攻势。眼看劲箭要穿背而过和刺入马臀的刹那,厉若海长笑一声,坐下“蹄踏燕”四腿一屈,竟跌坐地上。厉若海扛在肩头的丈二红枪一动,万道红影在背后和左右三方扇子般洒起,射来的劲箭纷纷激飞。“笃笃笃!”两侧掷来的短矛在人马上空飞过,又或插在人马左右两侧的空地上。厉若海再一声长笑,“蹄踏燕”原地弹起,变蹲为跃,负着两人却像一点累赘也没有般,往前面三人窜飙过去,刹那间已踏进魏立蝶三人立处十步之内。魏立蝶不愧经验丰富,处变不惊,微往后退,左右两侧的恶和尚和恶婆子,一铲一杖,在怒叱尖叫声里,全力向厉若海的丈二红枪迎上。背后的十五骑于一击失手下死命追来,一时马蹄怒踏,轰鸣贯耳。厉若海丈二红枪高举前方,再夹马腹,与他血肉相连的“蹄踏燕”,在没有可能再增的高速下蓦地增速,箭矢般往前面三人飙去。
观战的方夜羽留心的却不是他的丈二红枪,而是厉若海的面容,在那生死决战的刹那,“邪灵”厉若海依然是那样平静至近乎冷酷,比对起恶和尚和恶婆子的咬牙怒目,又或十五骑的叱喝作势,是如此的不相衬。忽然间他明白了庞斑对厉若海的评语,此人的确已进入了宗师级的超凡境界,除了庞斑外,所有人都小觑了他。或者浪翻云是另一个例外。
恶和尚一面恶形恶状,暴喝一声,有若平地起了一个轰雷,离地跃起,迎头一铲,往厉若海铲将过去,风雷声起,这一击充分表现出他的凶悍和有去无回的杀机。恶婆子满头银丝白发根根直竖,显示出气贯毛发的深厚功力,形如厉鬼,坐腰立马,就地简简单单一式横扫千军,扫向厉若海右腰处,长街附近的尘屑杂碎随杖而起,像一道烟云般向厉若海卷去,要是给这老太婆扫个正着,保证厉若海连人带马飞跌数丈开外。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难怪这二人大言不惭,果是有惊人艺业。旁观一众也看得耸然动容,暗自设想假若自己换厉若海之地处之,有何化解之法?连身为庞斑之徒的方夜羽,在此情势下,也只有选择避其锋锐一途。
厉若海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握枪的手移到中间,枪头枪尾有若两道激电般,分点在铲杖尖上。“锵!”“笃!”一下金属撞击的清音和一下闷浊的低鸣同时爆响,恶和尚和恶婆子两人有若全身被雷殛般一震,惊天动地的两式全被破去,身形一挫,往后疾退。丈二红枪暴涨,千百道枪影,有若燎原之火,往两人烧去。“蹄踏燕”凌空跃起,向由后而前,持重戟攻来的魏立蝶扑下,方夜羽等忍将不住,霍地立起。
“白发”柳摇枝低呼道:“燎原枪法!”
恶和尚和恶婆子两人铲杖同时脱手,身子打着转飞跌开去,每一转鲜血便像雨点般从身上洒开来。“铿铿锵锵!”丈二红枪和魏立蝶的重戟硬接了十多下,每一下硬接,擅长硬仗的魏立蝶便要后退几步,任他展尽浑身解数,仍不能改变这种形势,十多枪下来,魏立蝶退足几十步,他终是一派宗主身份 ,武技远胜恶和尚和恶婆子,否则已是戟飞人亡之局。厉若海虽是一枪比一枪重,但却使人感到他仍是闲适自在,游刃有余,这种感觉才是对一向在大漠称雄好胜,现在却苦苦撑持的魏立蝶最气苦之处。蓦地压力全消,厉若海抽转马头,往正奔来援手的十五骑杀去。魏立蝶仍忍不住再退一步,面无人色,胸口激**,“哗”地喷出一口鲜血,这时恶和尚和恶婆子才“砰砰”两声,一蹲一坐,伤倒地上,可见这十多下枪战交击的迅速和猛烈。
厉若海反身冲进十五骑里,方夜羽暗叫不好,向“白发红颜”打个手势,柳摇枝和花解语两人跃离座椅,刚要冲入场中援手,战事已结束。丈二红枪狂风扫落叶般,每个和厉若海擦马而过的骑士,均被挑起远跌,掉在地上后再也爬不起来,看来凶多吉少。当最后一名骑士被挑离马背时,厉若海一声长啸,舍下“蹄踏燕”和昏伏马上的风行烈,凌空飞迎疾扑过来的“白发红颜”。
这时在对着方夜羽一方的一所房舍内,韩柏正全神观战,对厉若海的一招一式看得心领神会,连范良极来到身后,也差点不知道。
范良极和他并肩外望,赞叹道:“好一个厉若海,我果然没有错估你的真实本领。”接着拉了拉韩柏的衣角,叫道:“快随我来,好戏还在后头,我们在前路接应他。”
在他们退走时,厉若海刚和“白发红颜”两人在空中迎上。柳摇枝袖中滑出长四尺四寸的白玉箫,点往厉若海,此箫厉害之处,在于挥动时能发出高低不同,飘忽难定的箫音,能使敌方产生声音的错觉,箫孔又能以独门手法激出劲气,伤人于无影无形,非常厉害。只可惜对手是黑榜里的高手“邪灵”厉若海。
花解语蛮腰一扭,缠在腰身的鲜红长带有如灵蛇般蓦展三丈,向飞来的厉若海卷去,她紧身的红衣立时敞了开来,露出峰峦之胜,还有光滑动人的修长**,定力稍差者,被她肉体美景所诱,会立时陷于万劫不复之境地。
厉若海丈二红枪一点地上,身形再升,避过两人的联击,竟由两人头顶跃过,往方夜羽等人所处之地扑去。柳摇枝和花解语两人一呆,同时想起厉若海留在马背上的风行烈,落地后一点足,一齐往立在街中的“蹄踏燕”抢去,若能擒得风行烈,这一仗将立于有胜无败之局。厉若海正要诱使他们那样做,嘬唇长啸,“蹄踏燕”负着风行烈,放开四蹄,往来路奔回去。柳摇枝和花解语两大凶人,扑了个空,急怒下全力往“蹄踏燕”追去,心想难道我们连你这样一只畜生也追不到?
厉若海落在方夜羽等人之前,丈二红枪一摆,幻出千百道红影,屋檐下各人纷纷摆开架式,无不心下惴然。厉若海使人惊惧的地方,不但在于他那惊天骇地的盖世枪法,还更由于他那鬼神莫测的战术和手法,使人全摸不到他下一步会做什么?
方夜羽三八戟来到手中,这里各人以他武功最高,所以厉若海不出手犹可,一出手必是以他为主要对象。对方刚杀热了身子,战意至浓,气势最盛,自己实不宜硬抗其锋,采取守势是唯一上策。枪影吞吐,似欲向他攻来,方夜羽狂喝一声,往后退去。岂知在他身旁的十多人,没有人不是和他同一感觉,一方面为厉若海气势所慑,而更重要的是,都感到枪影吞吐间,是以自己为攻击对象,一时间十多名高手无一不后撤守避。于此亦可见“邪灵”厉若海的盖世枪技,已臻超凡脱俗的至境,竟能同时使十多名高手,包括小魔师方夜羽在内,都感到成为了他唯一攻击的目标,以致纷纷采取守势,“砰砰!”其中两人退势过猛,撞破了背后的墙壁,倒跌进屋内去。
蹄声传来。
“蹄踏燕”负着风行烈,又奔了回来。
后面紧追着的是“白发红颜”。
花解语娇叱一声,手中红带暴长,向“蹄踏燕”拂去,岂知“蹄踏燕”像背后有眼似的,后腿一屈一张,凌空跃起,红带差半分才拂中马臀下,它落在地上,再加速往厉若海奔来。
厉若海一声悲啸,红枪暴涨,枪声“嗤嗤”作响,才又收枪跃上奔来的“蹄踏燕”,往长街另一端奔去。经过魏立蝶三人时,枪影再现,魏立蝶终于不顾面子,提着两名手下,飞避一旁,目送一骑两人扬长而去。
柳摇枝和花解语赶到方夜羽身旁,看着远去的厉若海恨得牙痒痒地。
“呀!”
惨叫从宗越口中传出。
只见他手中飞刀掉下,另一手掩着胸前,血像溪流般涌出,身子摇摇欲倒。
众人连厉若海怎样伤他,何时伤他也不知道。
宗越面上血色尽退,厉叫道:“门主!我对不起你!”
“砰”一声仰天跺倒。
这个本是年轻有为的人,可叹落得名败身死之终局。
各人面面相觑。
谁想得到厉若海狂悍强横若斯?
方夜羽沉声道:“我保证厉若海过不了迎风峡。”转头向一名手下低喝道:“放讯号火箭。”
终到了天下第一高手“魔师”庞斑出手的时刻。
浪翻云夕阳之下,由怒蛟岛后山孤寂的小屋走了出来,“光临”岛内近岸的大墟市,回岛后他还是首次踏足这闹市。
怒蛟岛是洞庭湖的第一大岛,自上任帮主上官飞在十七年前占领后,官府曾来围剿了七次,每次均折兵损将而归,朝廷为此求得当时白道负有盛名的七名高手,以江湖规矩来拜山,挑战有“矛圣”之称的使矛第一高手上官飞。出来应战的是浪翻云,一柄覆雨剑连败此七人,最难得是他不伤一人,这一战使他名动江湖,也赢得白道人士对他的好感。三年后,他击杀了“黑榜”高手中最受人深恶痛绝的“红玄佛”,终于跃登黑榜宝座。他还有一项纪录,就是在黑榜史上,他是第一个成为名登黑榜的新员后,从没有人敢正面向他挑战的高手。现在终于有了庞斑,八月十五月满拦江之夜。那天的天气会怎样?江面上是惊涛骇浪,还是浪静风平?
街上行人很少,大多数人在此时应该一是回到家里用饭;一是钻入了酒家赌场里,去设法忘记这一天的辛劳。浪翻云特别拣这个时间进市,就是不想碰到那么多人。两名迎面而来的少女,不知是哪一个帮众的家眷,俏丽可人,青春气息直扑而来,当她们看清楚是浪翻云时,立时目瞪口呆,忘了少女的娇羞,死命盯着这唯一能对抗魔师庞斑的不世高手,眼中射出仰慕迷醉的神色。浪翻云感受到她们灼人的青春,微微一笑,露出了雪白整齐的牙齿,自具一种难以常理言喻的慑人魅力。
当浪翻云和她们擦身而过时,其中一名少女娇呼道:“浪翻云!”
浪翻云心知要糟,但已来不及阻止。突然间,门窗打开的声音,脚步轰鸣声,杯碟破碎声,椅子倒跌声,从四方八面传来。两旁所有酒家妓院、赌场店铺的人,不是从大门冲出来,便是硬将身子从窗户钻了出来,一时间竟把全条大街塞得水泄不通,团团围着浪翻云,怕不有过千之众。几个小孩挣脱目瞪口呆的父母牵扯,冲到浪翻云身边,争着来拉他的手。
浪翻云哑然失笑,抬头大叫道:“凌战天你这混蛋到了哪里去?还不给老子出来解围?”
“咿唉!”观远楼一扇窗户打了开来,凌战天伸出头,大笑道:“不知谁将我们一班老友在此叙旧的消息泄了出去,由早上开始,岛上的许多人便等在这里了……”
另一个大头伸了出来,原来是“过山虎”庞过之,截入道:“等你来让他们尝尝覆雨剑的滋味。”
一个小孩从人堆里被几个年轻帮众高高举起,立时吸引了众人的眼光。浪翻云和凌战天一看下,不由齐声大笑,原来小孩竟是凌战天的独生子令儿。
令儿举着小手,慷慨激昂地叫道:“爹!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凌令将机密泄露出去,各位父老叔伯都想见浪大叔,我知道大叔是不会怪我的。”他语气虽硬,眼睛却不敢望向父亲“鬼索”凌战天,更不敢望向浪翻云。凌战天苦笑摇头,频说:“家贼难防。”
另一个雄壮的声音传出道:“你们这群好事之徒,立即给我散去,免得饭菜都等冷了。”众人认得是帮主上官鹰的声音,这才自动让出一条通往观远楼的窄路,予浪翻云通过。
看着这被誉为天下第一剑手的人物,帮众家眷或外来到此做生意的人,连大气也不敢透出一个。浪翻云向着这些闻风而至的人微微一笑,缓步向观远楼走过去,一个小女孩奔了上来,不知踏到了什么东西,往地上扑去,眼看头破血流,浪翻云身子一移,已来到她旁边将她伸手抱起,道:“谁家的小孩,这么可爱,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呆了一呆,低头羞红着脸轻声道:“娘叫我做小雯。”
“小雯!”一个年轻女子奔了出来,伸手来接女孩。浪翻云将女孩交给她,女子接过,将一直垂下的俏脸抬起道:“谢谢!”急急转身走了。
浪翻云心中赞叹,这确是张秀美无伦的面容,究竟是谁家的媳妇儿,如此姿色,在岛上必已家传户晓,自己可能是唯一不知道的人。直至他步上观远楼,来看他的人仍未肯退去。二楼临湖的清静厢房内,筵开一席,老一辈的有凌战天和庞过之,第二代的是帮主上官鹰、翟雨时,还有负责外事分舵的梁秋末。这个晚宴是帮中最高权力的一个聚会,六人不分尊卑,随意入座,气氛亲切融洽。
浪翻云闻到酒香,眼睛一亮,眨也不眨连喝三大杯,向凌战天笑道:“这米酒甘香可口,肯定岛上没有人能酿出这样的酒来!”众人微笑不语。
凌战天眯着眼道:“浪翻云终于有出错的时刻,这酒正是本岛的特产佳酿,取名‘清溪流泉’。”
浪翻云细味着一口酒香,击桌赞道:“清溪流泉,清溪流泉,谁起的名字?谁酿的好酒?”
上官鹰神色一黯道:“就是你刚才交还女孩的母亲,她丈夫在抱天览月楼一战中命丧于谈应手掌下,最近她在街上开了一间酒铺,铺名便是‘清溪流泉’,用的是岛上的山泉水。”
梁秋末道:“酒美人更美。”一时间众人沉默下来。
这时房门大开,老板方二叔,亲率三个最得力的伙计,托着几盘热荤上桌,应酬了一轮后,才退出厢房外。浪翻云望着窗外,夕阳没于水平之下,些微红光,无力地染红着小片天空,黑夜在扩张着。
翟雨时道:“抱天览月楼一战,我帮损失了二十多名一级好手,可说是伤亡惨重,使我们最近在人手调配上产生了严重的困难。”
梁秋末道:“附近的一些帮会,见我们惹上了庞斑这个大敌,近来都不卖我们的情面,使我们压力倍增,疲于应付。假若长征在这里就好办多了。”
凌战天闷哼道:“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瞅了浪翻云一眼,显是仍不忿浪翻云放了戚长征去找马峻声晦气。
浪翻云淡淡道:“帮主,烦你派人去告知那些想和我们怒蛟帮过不去的人听,谁认为可以胜过浪某的覆雨剑者,尽管胡作非为吧!”
众人齐齐大喜。浪翻云多年没有参与帮中实务,这样一说,代表他肯重返前线,只要将这消息放将出去,不但可令士气大振,更能使帮外之人闻风收敛。除了魔师庞斑外,谁敢挑战黑榜首席高手“覆雨剑”浪翻云。
凌战天首先鼓掌道:“如此我便可将帮务尽交雨时,转而专责训练新人……”
翟雨时愕然道:“凌副座……”
凌战天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向有点怕我,故在我面前特别谨慎,其实看着你们不住成长,由黄毛小子变成可独当一面的成人,我心中只有高兴,哪有半分其他的蠢念?”
翟雨时哽咽道:“凌二叔!”
上官鹰正容道:“凌二叔,雨时和小鹰仍是嫩了一点,你怎可放手不管?”
浪翻云长笑道:“好了好了,战天的提议很好,雨时的才智一点不逊于战天,欠缺的只是点,嘿!奸狡的火候吧!”
凌战天一阵笑骂声中,新旧权力的转移,便这样定了下来。
众人意气高昂,食欲大增,酒过多巡后,上官鹰道:“我们与逍遥门和十恶庄一战功成,谈应手当场身死,莫意闲滚避老巢,本来我帮理应声势更盛,但事实却非如此,雨时你来分析一下形势。”
翟雨时微一沉吟,道:“现在江湖流行一种说法,就是庞斑故意让覆雨剑声名更盛,使天下人人注目此事后,才出手对付浪大叔,以收威慑江湖之效。”
凌战天微微一笑道:“消息必是方夜羽漏出,以掩饰他们所犯的错误,不过庞斑那次没有出手,确是令人费解,所以这说法便更合情合理。”望向翟雨时道:“方夜羽才智虽高,那天也给你利用戴在手上的小镜,反映火光发出讯号,使数百人一齐点燃火把,耍了一招,使他日后若要来攻怒蛟岛,也须犹豫再三,我敬你一杯。”众人轰然附和,举杯痛饮。
翟雨时文秀的脸泛着酒后的微红,道:“在拦江之战前,我们对方夜羽方面不用过分操心,庞斑虽天性邪恶,但却非常有胸襟和风度,绝不会作无谓之争,真正令我担心的却是朝廷方面。”
浪翻云微一错愕,道:“那些只懂剥削民脂民膏,却美其名为承天之德的混蛋,难道还受不够教训吗?我们不去动他们的家天下,他们已可祈神作福了。”
梁秋末切入道:“据我们的秘密眼线回报说,朝廷新近成立了一个‘屠蛟小组’,由专对付敢言忠臣的厂卫大头领‘阴风’楞严出掌,网罗了一批高手,配合朝廷的庞大实力,要从各方面打击我帮,我们绝不能小觑此事。”
浪翻云再尽一杯,微笑道:“据闻‘阴风’楞严来历神秘,武技却是京城之冠,手段凶残,被他害死的开国重臣、忠良之士、为民请命的正直好官不知凡几,有机会倒要看看他有何惊人艺业?”
凌战天皱眉道:“这小组成立的时间,刚好是庞斑出山的时刻,雨时你看两者之间可有联系?”
翟雨时脸色凝重道:“假设我估计无误,楞严极可能是方夜羽的师兄、庞斑的首徒,若是如此,庞斑的目标便不止是争霸江湖,而是争夺江山,这样看来,庞斑的真正实力,会比我们眼看到的大得多,即使庞斑辞世,祸根仍在,天下将永无宁日。”
上官鹰一呆道:“你既有此想法,为何从不提起?”
翟雨时道:“我还是刚收到消息,楞严最近曾亲到武昌,会见了黑白两道一些重要人物,其中包括了黑榜高手‘矛铲双飞’展羽,而庞斑亦恰在武昌,故我才推想出他和庞斑可能有密切关联。”
庞过之道:“我和展羽曾有一面之缘,此人极重声名,想不到晚节不保,竟会投靠官府,令人惋惜。”
上官鹰话题一转,道:“雨时你一直留心江湖上的情况,只不知谢青联被杀一事有何发展?”
翟雨时微微一笑道:“白道专为对付庞斑而成立的八派联盟,一向以少林、长白、西宁三派为首,长白的不老神仙和少林的无想僧,更隐为八派联盟最超然的两个人物,可笑处正是这两个人的嫡系继承人发生了解不开的深仇大恨,我看八派联盟应有一轮头痛,暂时会使联盟瘫痪下来,无力再理派外的事。”
凌战天道:“这事可大可小,就算不老神仙肯吞下悲痛,少林和长白两派的裂痕亦会更深,因此我才怀疑,马峻声为何有胆子去杀谢青联,那是完全不合乎常理的。”
上官鹰一呆道:“你是说谢青联并非马峻声所杀的,但据说他曾在事后多方设法掩饰,若非做贼心虚,怎会如此?”
凌战天道:“目前骤下判断实是言之过早,不老神仙和无想僧两人自许正道,做的事又比庞斑他们好得了多少?不过五十步和百步之别罢了。”
翟雨时道:“另一件白道的大事,乍看毫不起眼,其实却意义深远的,就是两大圣地之一的慈航静斋,终于打破了三百年来的自我禁制,让一个传人踏足江湖,据说那传人还是个美绝人寰的年轻女剑士。”
浪翻云望向窗外,一弯新月刚破云而出,叹道:“只有言静庵这种德智兼备的玄门奇女子,才能培养出这种人才,假若我没有猜错,此女必是慈航静斋专用来对付庞斑的超级剑手,即使八派联盟的十八种子高手,也将远比不上她。”
众人赫然大震,想不到浪翻云对言静庵和她的传人评价如此之高。浪翻云丝毫不理会众人表现出的惊异,轻叹道:“可惜风行烈受了非常怪异的内伤,不但使净念禅宗精于医术的广渡大师束手无策,连我也不敢出手救他,怕弄巧反拙。”
凌战天喟然道:“难道这样一个不世之才就此完了?所谓的天有道,是耶非耶?”
浪翻云露出深思的表情,沉声道:“天下间或者有两个人可使他恢复功力……”
翟雨时截入道:“其中一个,当然是庞斑,他既使风行烈陷此困局,自然深悉他所受之伤,但另一个人会是谁?”
浪翻云微微一笑,并不答他。
上官鹰笑道:“雨时,大叔在考你的脑筋。”
翟雨时眉头一皱,已成竹在胸,道:“我猜到了,那人定是厉若海,因为只有他才真正认识风行烈的内功底子,亦只有他的‘燎原心法’,才可真正帮助一手**出来而内功也走同样路子的徒儿。”
凌战天道:“假设真是只有这两人才能救他,风行烈这次是死定了,庞斑现仍四处擒捉风行烈,自不会救他;厉若海一生最恨叛徒,亦不会救他,试问天下还有谁可救他?”
浪翻云断然道:“正是厉若海,此人外冷内热,否则风行烈早死了十遍。不过他若真的救风行烈,等若公开向庞斑宣战,庞斑退隐前的十年内,已没有人敢这样做了。”
众人大感兴趣,梁秋末问道:“厉若海挑战庞斑,岂非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众人纷纷点头,在庞斑成为天下第一高手的过程里,真是数也数不清有多少人曾向他挑战,直到今天庞斑仍能屹立不倒,声名岂是轻易得来?厉若海虽是黑榜高手,但排名远低于赤尊信、干罗,当然更不能与浪翻云相比,厉若海对着庞斑,结果不问可知。
凌战天亦好奇心大起,道:“大哥与厉若海七年前曾有一面之缘,未知对此人有何看法?”
浪翻云将一杯酒倒入口中,闭上眼睛,好一会才再睁开来,沉声道:“你们都低估了他,若庞斑以为自己可轻易胜他,将大错特错。”众人齐齐哗然。
浪翻云道:“你们疏忽了一个事实,是因风行烈叛出了邪异门,而将厉若海和风行烈两个人分开了来看,其实若没有厉若海,哪会有风行烈?只是由风行烈彗星般崛起于白道武林这一点上,便应推算出厉若海的可怕。燎原枪法,实是最出色的枪法。”
梁秋末愕然道:“难道厉若海竟能胜过‘盗霸’赤尊信和‘毒手’干罗吗?”
浪翻云迎着洞庭湖吹来的风深吸了一口气道:“赤尊信聪明绝世,对武学有与生俱来的触觉天分,但正因得之容易,故苦功未足;干罗亦是盖代奇才,可是野心太大,又爱权势女色,虽未如谈应手和莫意闲之沉迷不返,始终不能到达庞斑之境界。唯有厉若海既有不下于这二人的天分才情,又能四十多年来心无旁骛,专志枪道,兼且此人有种震慑人心的英雄气质,造成他睥睨当世的气概,多年来我虽从不说出口,但心中最看重的黑榜人物,正是此君。”
众人**起来,若他们知道连方夜羽率领高手布下重围,仍给厉若海击杀叛徒宗越后,从容突围而去,震骇还应不止于此。
翟雨时道:“黑榜十大高手中,赤尊信不知所踪,封寒、莫意闲、干罗三人均曾败在浪大叔手中,理应除名,谈应手已死,可以不论,眼前除了凌二叔外,谁还可名登黑榜?”
浪翻云道:“黑道中除了黑榜高手,最著名者莫过于‘三大邪窟’,依次是京城的‘鬼王府’、南粤的‘魅影剑派’和漠北的‘万恶沙堡’,而三窟中又以鬼‘王府’最是高深莫测,府主‘鬼王’虚若无,其武技在三十年前足可名登黑榜有余,只因他辅助朱元璋得天下有功,受了册封,故不算黑道中人,没有被列入黑榜,否则何时轮得到谈应手、莫意闲之流,如是以武功论,此人实是最有资格。”
上官鹰微笑道:“听说虚若无有女名夜月,色艺双全,爱作男装打扮,颠倒了京城中不知多少权贵公子,令人神往。”
梁秋末抱拳道:“只要帮主下个命令,我们立即上京将美人掳来,为妻为妾,任帮主选择。”
众人当然知道他在说笑,轰然起哄。上官鹰自与干虹青分手后,意冷心灰,埋首帮务,虽不断有帮中元老兄弟,为他穿针引线,他仍是心如止水,一一拒绝,使众人为此担忧非常。
凌战天趁机道:“月满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小鹰莫要错失杏花满支的采摘好时光。”
梁秋末豪情大发,弹杯唱道:“春日游,杏花飘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浪翻云看进杯内晶莹清澈的米酒里,心中叹道:“清溪流泉、清溪流泉。”一张秀美无伦的俏脸似在**中浮现,转眼换了亡妻的面容,又使他想到了酷肖亡妻的双修公主。这时上官鹰和翟雨时也加入了梁秋末的清唱里,击桌高歌道:“若被无情弃,不能羞……”歌声远远传往窗外的洞庭湖里。
黄昏。“蹄踏燕”粗健的长腿踢着官道的泥尘,带起了一卷尘屑,往迎风峡飞驰而去。厉若海坐在马背的身子挺得笔直,脸上不露半分喜怒哀乐的情绪。走了大半天,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显示方夜羽早派人封锁了官道,留给他和庞斑一个安静的战场。自亲弟惨死后,他的心从未有过像这刻的平静宁谧。
两旁树木婆娑,绿叶在红叶和半枯的黄叶里点缀着,树下铺了厚厚一层枯叶,充满了晚秋肃杀的气氛。厉若海的双眼忽然明亮起来,看到了一向疏忽了大自然的美态,其中每一棵树、每一道夕阳的余晖、每一片落叶,都含蕴着一个内在的宇宙,一种内在恒久的真理,一种超越了物象实质意义和存在的美丽。
在他一向只懂判断敌人来势的锐目中,世界从未曾如眼前般美艳不可方物。一股莫名的喜悦,从他深心处涌起,那并不是因得失而来的喜悦,也不是因某事某物而生出的欢愉,而是一种无以名之,无人无我,无虑无忧,因“自在”而来的狂喜。过去是那么的遥不可触,将来仍未存在,只有眼前这永恒的刹那。就是在这刹那,他看到了六十年来稳坐天下第一高手宝座的“魔师”庞斑。
厉若海毕生等待的一刻终于来临。
在远处一个密林里,韩柏和范良极两人伏在一棵高树的横丫杈上,眺望着前面的迎风峡。
韩柏低声道:“庞斑发现了我们没有?”
范良极出奇地面色沉凝,毫无平日敏锐的反应。
韩柏不耐烦地叫道:“喂!”
范良极冷冷道:“你的声线如此雄浑,我怎会听不到?”
韩柏道:“庞斑发现我们了吗?否则你的脸色为何如此难看?”
范良极闷哼道:“我们既能感应到庞斑的杀气,庞斑又怎会感觉不到我们?何况他还不是省油灯呢!事实上不但庞斑知道我们在这里,连他布置在四周的高手,无不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假若这次我有命逃生,必须对庞斑的实力作出全新的评估。”
韩柏眉头一皱,毫不客气地道:“范良极你怕了吗?现在反悔仍来得及呀!”
范良极诅咒一声,微怒道:“见你的大头鬼,我范良极岂是背信弃义的人?今日若不能从庞斑手中把风行烈偷出来,以后便在‘偷王’上加上‘枉称’两个字,哼!你这种毛头小子怎能明白我的伟大。”
韩柏急道:“那我们待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去和庞斑拼个生死,迟了便来不及了。”
范良极嗤之以鼻道:“你以为自己是浪翻云吗?就算厉若海肯让我们插手,我们也过不了庞斑手下们那一关,何况厉若海英雄盖世,根本不会让我们沾手。”他似乎对厉若海的为人有深入的了解。
韩柏一呆道:“难道我们便待在这里吗?”
范良极道:“你太小觑厉若海了,他就算败了,也有办法将风行烈弄出来,你等着瞧吧。”
韩柏半信半疑,望往迎风峡的方向。蹄声传至。
庞斑身穿华服,一头乌黑闪亮的长发,中分而下垂在宽肩,衬托得晶莹通透的皮肤更像黑夜里的阳光,与厉若海相若的雄伟身形,卓立路中,宛如一座没有人能逾越的高山。他电光闪现的眼神,像看透了人世间的一切,仿佛没有任何一点事物能瞒过他、骗过他。三十年来,他还是第一次正式与人决战;三十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在浪翻云以外,找到一个配与他决战雌雄的对手。
厉若海见到庞斑时,庞斑亦见到了他。在时间上绝对没有分先后。两人的目光相触。
“邪灵”厉若海仰天长笑,大喝道:“庞斑!”
“魔师”庞斑向着三十丈外马不停蹄向他奔来的厉若海微微一笑,点首道:“厉若海!”
厉若海一声长啸,两腿一夹马腰,“蹄踏燕”昂首怒嘶,蓦地增速至极限,一道电光般向负手挺立路中的庞斑冲去。距离迅速由三十丈减至十丈。红黄绿交杂的秋林在两旁飞瀑般闪退,形成千万道的光影色线。厉若海一手抓在风行烈背上,“燎原真劲”透体而入,来至风行烈被粗索紧扎的手足上。粗索粉末般碎洒,风行烈整个人被提起掷出,离马背弹起,依着一道由下而上的弯弯弧线,投往庞斑的上空。庞斑眼也不眨,目光只盯在厉若海身上,对即将跨越头顶上空的风行烈视若无睹。
九丈、八丈、七丈……丈二红枪到了厉若海手上。
六丈、五丈……风行烈这时刚到庞斑头顶上七丈处,可见厉若海这一抛之力,是如何庞大惊人。纵横无敌,所向披靡的丈二红枪枪头颤震,发出嗤嗤尖啸,连急骤若奔雷的蹄声也不能掩盖分毫。
三丈、二丈……一直凝立不动的庞斑全身袍服无风自动,披风向上卷起,黑发飞扬下,双脚轻按地面,竟缓缓离地升起,就像站在个升离地面的无形座子上一般。
厉若海眼中神光暴现,丈二红枪倏地爆开,变成满天枪影,也不知哪一把才是真的。庞斑四周的秋林纷纷往外弯去,树叶散飞。厉若海枪影收回,由左腰眼处往后缩回去,到了厉若海背后,有枪变无枪。
距离一丈,庞斑负于背后的手分了开来,左手握拳,缓缓转身,一拳向厉若海击去。他的动作慢至极点,但偏偏厉若海却知道他这一拳的速度实不逊于他迅比闪电的丈二红枪。那种时间上的矛盾,真能使人看看也忍不住胸口压闷,想吐喷鲜血。拳头在短短一段距离里不断变化,这时风行烈的身体才越过了庞斑的头顶,达到了这一抛的最高点,离地八丈处,开始由高而下,在离庞斑身后的十丈许处跌落。这两人由见面以至交手,其中竟没有丝毫的时间缓冲,就像你看到两道电火时,他们已击在一起。
生死胜败,决于刹那之间。
急劲狂旋。“啪啦!”多棵粗如儿臂的树不堪压力,朽木般被摧折。距离九尺,从左腰眼退回去的丈二红枪,魔术变幻般从右腰眼处吐出来,疾刺庞斑变化万千,看似缓慢,其实迅比激雷,惊天动地的一拳。
“霍!”拳枪轰击。一股气流由拳枪交击处滔天巨浪般往四外涌泻,两旁树木纷纷连根拔飞,断支卷舞天上,遮盖了夕照的余晖。厉若海一声狂啸,“蹄踏燕”后腿一缩一弹,凌空跃过庞斑,往远处落去。丈二红枪枪尖离开了庞斑拳头,庞斑落回实地,双手垂下,握拳的手轻轻颤震着,并没有回头一望他那豪勇盖世的敌手。
落叶雨点般洒下,厉若海策马飞驰,赶到风行烈向下重跌的身子前,一寸不差地将风行烈接回马背上。“蹄踏燕”不住加速,转过弯路,再奔上直路时,已过了迎风峡。蓦地“蹄踏燕”前腿一软,往前倒下,鲜血由它的眼耳口鼻直喷而出,马头强烈地在地上摩擦抽搐。厉若海俊伟无匹的面容古井不波,提着风行烈跃离生死与共,陪着自己转战天下的爱马,一点也不停留,头亦不回,继续往前掠去。丈二红枪挂到了肩上。
七年来,由“蹄踏燕”出世开始,他从不让人碰这爱驹,洗刷梳毛喂食训练,全由自己一手包办。有生必有死,“蹄踏燕”已跑完了它一生中最壮丽的一程。
厉若海离开官道,转往一座小丘的顶处奔上去,到了丘顶,内力由手心传入风行烈体内,解开了爱徒的穴道。风行烈刚被放在地上,便弹了起来,激动叫道:“师父!”
厉若海解开丈二红枪,让它挨靠身旁一棵树上,缓缓转身,望着丘下前方延绵起伏的山野,平静地道:“你看见了!”
风行烈道:“我只是穴道被封,视听能力仍在,所以整个过程都看得一清二楚,师父……”
厉若海截断他道:“你是天下间第一个亲眼目睹庞斑和一个黑榜高手决斗过程的人,这经验非同小可,对你的益处,庞大得难以估计。”
风行烈悲叫道:“师父!”
厉若海喝道:“像个男人般站着,勿作我最憎厌的妇孺之态。我已拼着耗费真元,恢复了你的功力,只是你的劲气内仍留有一个神秘的中断,随时会将你打回原形,你要好自为之。”接着微微一笑道:“我本自信胜过庞斑,可惜我仍是败了。但我已将你救了出来,十日内庞斑休想与人动手,庞斑呵庞斑,你虽目空一切,但别想这一生里能有片刻忘掉我厉若海。”
风行烈全身一震,垂下了头,说不出话来。厉若海的身子依然挺得笔直,眼中射出无尽的哀伤,看着秋林草野,柔声道:“这世界是多么美丽,行烈,你我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你将来若要收徒,收的也必须是孤儿,将我的燎原枪法传下去。”
风行烈也忍不住悲痛,眼泪夺眶而出,却强忍住没有发出哭声。厉若海终于再次认他作徒儿。
厉若海背着他叹道:“到了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是如何寂寞,人生的道路是那样地难走,又是那样地使人黯然销魂,生离死别,悲欢哀乐,有谁明白我的苦痛?”他缓缓探手怀里,转过身来时,手上拿着一包用白丝巾裹着的东西,递给风行烈,微笑道:“这是师父买给你的东西。”
风行烈接过,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串黄里透红的冰糖葫芦,抬起头时,厉若海已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风行烈道:“师父!”
厉若海寂然不语。风行烈全身一震,猿臂一伸,抓着厉若海的肩头。厉若海软倒在他怀里,双目睁而不闭,口鼻呼吸全消,生机已绝。一代枪雄,就此辞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