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双龙入蜀1
宋缺的营帐非常讲究,宽敞开阔如小厅堂,满铺绣上凤凰旗的地毡,帐内一角摆着两张酸枝太师椅,以一茶几分隔。
宋缺悠然自得安坐其中一张太师椅上,手捧茶盅品尝香茗,见寇仲来访,示意他在另一张椅子坐下,亲自为他斟茶,微笑道:“为何不早点休息,明天到陈留后会忙得你透不过气来。”
寇仲接过茶盅,浅喝一口热茶,心不在焉地说道:“小子刚送走跋锋寒,这是他一贯行事的作风,说来便来,要去便去,像草原上独行的豹子,不喜群体的生活。”
宋缺没因跋锋寒不告而别有丝毫不悦之色,反欣然道:“本人虽是宋阀之主,但心中喜欢和怀念的仍是独来独往的滋味。少帅是否有话要说?”
寇仲颓然道:“我感到很痛苦。”
宋缺微一错愕,旋即哑然失笑,有感而发地说道:“世人谁个心内没有负担痛苦,即使最坚强乐观的人,也会为过往某些行为追悔不已,更希望历史可以重新改演,予他另一个改过的机会,可惜这是永不可能实现的,人生就是如此,时间是绝对的无情。”
寇仲讶道:“阀主心内竟有痛苦的情绪?”
宋缺英俊无匹的面容露出一丝充满苦涩的神情,柔声道:“生命的本质既是如此,我宋缺何能幸免?所以如可为自己定下远大的理想和目标,有努力奋斗的大方向,其他的事均尽力摆在一旁,会使生命易过一些。”
寇仲感到与这高高在上的武学巨人拉近不少的距离,坦然说出心内感受,说道:“我在战场上两军对垒的时刻,确可进入舍刀之外,再无他物的境界,只恨一旦放下刀枪,胡思乱想会突然来袭,令我情难自禁。”
宋缺恢复古井不波的冷静,朝他瞧来,眼神深邃不可测度,淡淡地说道:“说出你的心事吧!”
寇仲痛苦地说道:“致致不肯原谅我的行为!唉!怎说好呢?她不愿嫁给我,她……”
宋缺举手截断他的话,单刀直入地说道:“你是否另外有别的女人?”
寇仲想不到他有这句话,呆了一呆,苦笑道:“若说没有,是欺骗阀主,不过我一直坚持着,从没背叛过致致。我是真的深爱致致,不想伤害她,可惜现实的我却是伤害得她最重的人。”
宋缺一拍扶手,哈哈笑道:“这已非常难得,谁能令少帅心动?”
寇仲道:“是有天下首席才女之称的尚秀芳,唉!”
宋缺沉吟不语,好半晌道:“你最想得到的女人,就是你晓得永远得不到的女人,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这两句话。”
寇仲愕然道:“阀主难道亦有这方面的遗憾吗?”
宋缺洒然一笑,花白的鬓发在灯火下银光闪闪,像诉说别人往事的淡然道:“人生岂会圆满无缺?天地初分,阴阳立判,雌雄相待,在在均是不圆满的情态。阳进阴退、阴长阳消,此起彼落,追求的正是永不能达致的完美和平衡。男女间如是,常人苦苦追求的名利富贵权力亦不例外,最后都不外如是。”说到最后的“不外如是”,显是有感而发,双目射出沉湎在某种无可改变的伤感回忆中。
寇仲欲言又止。宋缺微笑道:“少帅是否想问老夫,既瞧通瞧透所有努力和追求,最后仍只不外如是,为何仍支持你大动干戈,争霸天下?”
寇仲道:“这只是其中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是想问阀主那得不到的女人,是否碧秀心?”
宋缺把茶盅放回几上,淡淡地说道:“为何你想知道?”
寇仲坦然道:“能吸引阀主的女人,且直至今天仍念念不忘,当然必是不凡的女子,我虽没缘见过碧秀心,却可从师妃暄推想她的灵秀,忍不住好奇一问,阀主不用答我。”
宋缺目光落在挂在帐壁的天刀,摇头道:“不是秀心,但我确曾被她吸引,若非她为石之轩生下一女,我宋缺即使踏遍天涯海角,也绝不放过石之轩那蠢蛋。哼!不死印法算是什么?只不过是魔门功法变异出来的一种幻术,还未被老夫放在眼里。我在岭南苦候石之轩十八年,可惜他一直令老夫失望,石之轩太没种!”
寇仲听得肃然起敬,石之轩曾亲口向徐子陵说不死印法是一种幻术,而从没有和石之轩交过手的宋缺却能如亲眼目睹的直指真如,说破不死印法的玄虚,高明到令人难以相信。可见宋缺已臻达武道的极致,从蛛丝马迹掌握到不死印法的奥妙。忍不住问道:“听说慈航静斋有本叫《慈航剑典》的宝书,宁道奇未看毕即吐血受伤,阀主不为此心动吗?”
宋缺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雄躯微颤,好半晌神情恢复过来,苦笑道:“因为我不敢去,不是怕翻看剑典,而是怕见一个人。”
寇仲愕然道:“天下间竟有人令阀主害怕?”
宋缺叹道:“有什么稀奇,你不怕见到尚秀芳吗?”
寇仲一震道:“原来能令阀主动心的人,竟是梵清惠。”
宋缺没有直接答他,回到先前的话题上,说道:“传言夸大,岂可尽信。老夫第一个不相信宁老会因看《慈航剑典》受伤,知难而退却是事实。剑典由地尼所创,专供女子以剑道修天道,秘不可测,阳刚的男性去看自是危机重重。且因其博大精深,奇奥难解,愈高明者,愈容易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动辄走火入魔,宁老能悬崖勒马,非常难得。”
寇仲兴致盎然地问道:“据传宁道奇当时是要上静斋挑战梵清惠,我不信实情如此,宁道奇是那种与世无争的人,怎会四处闹事?”
宋缺别过头来凝望打量他半晌,微笑道:“你不再痛苦烦恼了,对吗?”
寇仲愕然道:“我是否心太大了?说及这些引人入胜的事时,其他的便置诸脑后。”
宋缺欣然道:“所以你是有资格和李世民争天下的人。宁老到静斋只因想和清惠谈佛论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玉致的事我不宜插手,必须由你想办法解决。还有其他事吗?”
寇仲压低声音,沉声道:“只要能夺取汉中,我有个不费吹灰之力攻陷长安的秘法。”
宋缺动容道:“说来听听!”
寇仲把杨公宝库的秘密一五一十说出来,最后道:“只要我们出其不意,城内城外同时发动,攻李渊一个措手不及,我有把握在一晚内控制长安。”
宋缺双目精芒闪闪,神情却比任何时刻更冷静沉着,缓缓道:“你比我更清楚长安城内的情况,照你看我们需多少兵力,始能在一晚时间内攻占长安?”
寇仲道:“若李世民留守洛阳,关中空虚,顶多三万精锐,我们便有收拾李渊的能力。有你老人家在真好,可以为我拿主意。”
宋缺像没听到他最后两句话,露出深思的神色,摇头道:“你极可能低估长安的防御力,杨广那昏君因怕手下谋反,更怕手下开门揖敌,所以不但在城内广置关垒,城门更是关垒中的关垒,即使你在城内发动攻击,一时三刻仍休想控制任何一道城门。且李渊为防李世民背叛,长期在长安附近驻有重兵,可随时开入城内,唐宫更是三座都城中最坚固难以攻克的宫城。照我看必须把兵力倍增至六万人,始有机会在一晚工夫在城内建立坚强的据点,寸土必争的巷战尚要多费几天时间,胜利绝不容易。”
寇仲佩服地说道:“阀主想得比我谨慎周详。”
宋缺微笑道:“原因在你惯于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不过现在既有老夫助你,何须冒功亏一篑之险。既然有此攻陷长安的妙计,老夫将重新部署攻防的策略,分配人手以牢牢把李世民的大军牵制在洛阳,而攻打汉中的事必须秘密进行,到李世民晓得汉中失陷,生出警觉,长安城已是烽烟处处,再没有人能改变李唐覆灭的厄运。”
寇仲谦虚问教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宋缺哑然失笑道:“你不是主帅吗?竟来问我?”
寇仲陪笑道:“那只是说给别人听的,现在只有小子和你老人家,当然是由阀主话事作主。唉!首领的生涯真不易过。”
宋缺审视他片刻,油然道:“有三件事,须你亲自去办妥,不能假手于人。”
寇仲恭敬地说道:“阀主请吩咐。”
宋缺拿起茶盅,神态悠闲的浅饮两口,说道:“寇仲!你可知老夫对你的钟爱疼惜正不住增加。论声威,今天的寇仲不在我宋缺之下,而你怀着的仍是一颗赤子之心,在你身上我察觉不到任何野心,这是不可能的,偏是你办得到。你不怕我只是利用你,其实是我自己要坐上帝座吗?”
寇仲赧然道:“多谢阀主赞赏。坦白说,做皇帝可非什么乐事,若阀主肯代劳,我会非常感激。”
宋缺大笑道:“休想我答应。”旋即正容道:“第一件事,少帅须立即赶返陈留,向下属宣布我宋缺全力助你登上皇帝宝座,玉致则为你未来的皇后。不要小觑此事,实是至关重要,不但可稳定军心,更令权责分明,不存在谁正谁副的问题,只有将两军化为一军,同心合刀,始能发挥我们联手合作的威力。”
寇仲道:“你老人家可否再考虑小子刚才的提议,那是我真正的渴望。”
宋缺淡然微笑道:“自今以后,休再提起此事,当你成为一统天下的真主,瞧着万民在你的仁政下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什么个人的牺牲都是物有所值。”
寇仲颓然道:“第二件事又如何?”
宋缺道:“我之所以要你立即连夜赶回陈留,正因第二件事非常紧迫,返抵陈留后少帅得马不停蹄的直扑历阳,说服杜伏威公布全力支持你,只要他点头,我们不费一兵一卒即可控制大江,那时要攻襄阳,又或奇袭汉中,只是举手之劳。当李世民闻讯后,只余坚守洛阳一途,大利我们挥军入蜀,攻陷关中。”
寇仲点头道:“我正有此意,请阀主吩咐第三项要办的事。”
宋缺道:“你要从秘道神不知鬼不觉的偷进长安,绘制一卷长安全城最准确的关防碉垒兵力分布详图,供我作参考之用。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长安巷战不容有失,如何把我们的伤亡减至最轻,保存实力以应付李世民,关系到最后胜利谁属的大问题。此事必须你亲去办妥,即使身份暴露,我相信凭你的井中月仍可从容离开。”
寇仲心悦诚服地说道:“我确没阀主想得这么仔细周详,三件事全包在我身上,绝不会让阀主失望。我回去交代两句,立即返陈留去。”
宋缺仰天笑道:“好!这才像是我宋缺的未来快婿,其他的事你不用分神去理,老夫自会在攻入关中之前,为你营造最优胜的形势。”
陈留守军见寇仲突然从容归来,举城军民欢欣若狂,宣永、虚行之、焦宏进、左孝友、洛其飞、陈长林、高占道、牛奉义等迎他入城,百姓夹道欢迎,欢呼声潮水般起伏,气氛像火一般炽热沸腾。寇仲当然摆出亲民的样子,以挥手和笑容回报视他如神明的居民,事实上连他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何陈留全城会视唐军为洪水猛兽?
进入帅府外大门,宣永立即报告道:“收到徐爷的消息,他正和侯公子与一位姓阴的朋友乘船逆运河北上的途中,随时到达。”
寇仲剧震停下,呻吟道:“我开始走运了!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还寻回失踪了的阴小子。熊你们可知李世民给我未来岳父摆摆姿态,就吓得夹着尾巴溜回洛阳。”
众人在他身后停下,闻言爆出一阵喝彩叫好的声音,任谁都晓得宋缺大军的驾临,把整个形势扭转过来,艰苦挨揍的日子终成过去。
寇仲已在少帅军成功建立起无敌的形象。而更重要的是,少帅军对大唐军再没有丝毫惧意,寇仲正是李世民的克星。得来不易的胜利喜悦,深深感染着帅府前广场上每一位将士,寇仲喝道:“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论功行赏,那等于说,每一个人都重重有赏,既叙功,更赏钱,我寇仲不够钱付,我的未来老岳会掏腰包,大家不信我也该信他。”
众人起鬨大笑,既因受赞欢欣,更因寇仲说的方式很有趣。虚行之拈须微笑道:“赏厚而信,刑重而必,古语有云,信赏必罚,故有赏必有罚。兵书亦说‘凡人所以临坚阵而忘身,触白刃而不惮者,一则求荣名,二则贪重赏,三则畏刑罚,四则避祸难’。行之为我军定下一套赏罚的制度,只要少帅点头同意,即可论功行赏,视过而罚,少帅明察。”
寇仲大喜道:“行之确是算无遗策,有你助我,何愁大事不成?”
宣永等欲言又止,虚行之道:“少帅请移驾大堂。”
寇仲心中暗叹,宋缺果是料事如神,少帅军的将士正为皇帝的宝座忧心,因为位子只有一个,论实力、身份、地位,宋缺均在他寇仲之上,所以若弄不清楚这暧昧不明的情况,军心会大受影响。而宣永等显然曾讨论过此事,所以听得何愁大事不成一语,有此反应。
他晓得无法回避这问题,正容道:“我还有一事公布,宋阀主决定全力支持我一统天下,宋家军就是少帅军,他日我寇仲若有幸登上宝座,宋玉致是我的皇后。”
众将士闻言所有担忧疑虑一扫而空,欢声雷动中簇拥着寇仲进入帅府。寇仲则是有苦自己知,在宋缺军击退李世民大军前,皇帝宝座只是个遥不可及的梦,可是现在形势大变,天下成二分之局,而他更有把握取得最后的胜利,做皇帝变成大有可能,令他顿时感到问题的迫切性和压力。在他心中最理想当然是可另挑贤者做皇帝,他则功成身退,与徐子陵遍游天下,享受生命。问题是他不得不尊重宋缺的意向,而宋缺表明只支持他登上帝座,而非另一个人。事情至此,别无选择的余地。
帆船缓缓泊岸,终抵陈留。只看陈留守军的气氛情况,即晓得寇仲尚在人世,使城中军民充满胜利的喜悦和激奋。码头和城墙上竖满少帅军的双龙旗帜,迎风拂扬,军容鼎盛,八面威风,令徐子陵深切感受到少帅军再非是在敌人占尽上风的情况下挣扎求存的弱旅,而是能问鼎天下的雄师。
把守码头的军队列阵欢迎之际,城头上擂鼓声起,十多骑旋风般冲出城门,风驰电掣地朝码头奔至,带头的当然是寇仲。三人再没等待泊岸的耐性,飞身上岸。寇仲早跃下马来,疾掠余下的百许步距离,不顾一切地把徐子陵搂个结实,泪流满脸,大嚷道:“感谢苍天!他待我们两兄弟的确不薄,陵少终于回来了!”
帅府内堂,寇仲、徐子陵、侯希白、阴显鹤围桌谈话,陪座者尚有虚行之和宣永。
弄清楚徐子陵那方面的情况后,寇仲大喜道:“又有这么凑巧的,我正准备前往长安,不过先要和老爹见个面。”
转向阴显鹤道:“你老哥放心,悬红寻找令妹的事包在我们身上,行之会尽量把事情弄大。”
虚行之欣然道:“只是举手之劳,属下会办得妥妥当当。”
阴显鹤道:“可是……”
寇仲以笑声截断他道:“大家兄弟,我有银两等于你有银两,有什么好计较的?”
宣永不解道:“少帅为何要到长安去?”
寇仲把宋缺的提议道出,忽然发觉徐子陵容色有异,讶道:“陵少有什么问题?”
徐子陵苦笑道:“待会与你说吧!”
寇仲道:“没有问题是不能解决的。不如你们先陪我到历阳见老爹,然后齐赴关中,途中还可以与我们的美人儿场主碰个头说几句私己话。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商美人该高兴见到我们。”
虚行之皱眉道:“绘制长安城内详图一事,可否请侯公子代劳?”
侯希白的妙笔名着天下,绘图制画,当然比寇仲在行。
侯希白欣然道:“这个可包在我身上。”
寇仲微笑道:“行之不用担心,我去后,宋阀主会主持大局,只要我能说动老爹,李子通、辅公祏、沈法兴、萧铣和林士宏等残余何足为患。李小子则因大雪封路,不能南下,封锁水道后,他只好在北方挨风雪。现在我们当务之急,不是南征北讨,而是要训练一支擅长近身巷战的精锐,一矢中的地攻占长安,那时天下将是我们囊中之物,轮到洛阳变为孤城,练军的事交由宣镇负责。”宣永领命答应。
阴显鹤道:“何时起程?”
寇仲笑道:“我本想待今晚出发,让你们有机会和宋阀主见面,现在看到阴兄这样子,知老哥你再难久待,这样如何?我们一个时辰后登船启程。”转向徐子陵道:“有什么事,上船说,如何?”徐子陵欲言又止,无奈答应。
接着的一个时辰忙得寇仲昏天黑地,他要逐一与诸将说话,既要面授机宜,更要听取他们的意见,又得审阅虚行之准备好的诸般委任状和宗卷,盖章画押,忙得不亦乐乎,初尝当皇帝的诸般苦处。
虚行之道:“以双龙作旗徽,是由占道和奉义提议,我们一致赞同,除非少帅别有想法,否则行之认为该就此作实。”
寇仲笑道:“大家说好,我怎会反对?想不到我和子陵两条扬州双虫,竟能蜕变为龙,直到此刻我仍有不真实的感觉。”
虚行之道:“宋阀主到达后,我们该如何与他合作?”
寇仲微笑道:“行之似乎有点怕他,对吗?”
虚行之叹道:“宋缺出身显赫,威名之盛,只宁道奇能与之比拟,更是出名高傲的人,天下谁不畏敬?”
寇仲道:“放心吧!行之可知宣布由我当皇帝,玉致为皇后的事,是由宋缺主动提出的。他还当着我吩咐手下声明宋家军就是少帅军,务要令两军变为一军,上下齐心。这方面的识见,比起他老人家,我是望尘莫及。我们现在当务之急,首先是恢复原气,在攻打关中前尽力巩固领地,安内而后攘外。对南方诸敌的用兵,一概交由他老人家处理,我们变成他的后援。物资会从岭南源源不绝送到彭梁,再由水路支援远征的军队,当大江全在我们掌握中时,就是我们入蜀攫取汉中和奇袭长安的关键时刻,杨公他们的性命绝不会是白白牺牲的,每一滴血债都得讨还。”
虚行之松一口气道:“少帅解释清楚,我始放下心头大石。可是仍不明白于这等时刻,我国诸事待举之际,为何少帅仍一意亲赴长安?”
寇仲挨到椅背,长长吁出一口气,发呆片晌,目光迎上虚行之询问的眼神,苦笑道:“若要说得冠冕堂皇,我会说是想身历其境掌握长安每一处虚实,以备计算将来激烈的城内巷战。若坦白地说,我是要暂离战场,好轻松一下。不过若有人问你,行之最好提供冠冕堂皇那个答案。”虚行之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只好答应。
寇仲忽又兴奋起来,说道:“上兵伐谋,我事实上没有偷懒,只要争取老爹和商美人站到我们这边来,比在战场连胜数场更管用。何况我这次到长安只是打个转,快则半月,迟则一月,即回陈留,尚余两个月的冰封安全期。”
虚行之默思半晌,终露出欣然之色,点头道:“下属明白了!少帅放心去吧!”
寇仲待要谈其他事时,陈长林旋风般冲进来,直抵寇仲帅座前,双膝下跪,说道:“少帅为长林作主!”
寇仲大吃一惊,离座把他扶起,说道:“长林兄勿要如此,大家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自会尽力相帮。”
陈长林双目涌出热泪,悲声道:“请少帅拨出一军,让我攻打昆陵。”
寇仲和虚行之愕然以对,更大感头痛。陈长林因与沈法兴父子有毁家灭族的仇恨,所以当他认为时机来临,再没有等下去的耐性。可是现在形势复杂,寇仲不能为一些私人问题,影响宋缺的全盘作战策略,因为眼前最重要的战略目标,是攻陷大唐军的心脏要害大都长安,其他的事都要暂搁一旁。但寇仲又怎么忍心拒绝陈长林,令他失望。
寇仲迎上陈长林的目光,微笑道:“之前我说过,你老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去找宣永商量,练军的事加紧进行,先以昆陵为进攻目标,便把它当做是他娘的攻打长安前的热身战。没有人比长林兄更熟悉江南的情况,最好借我们现在的声势派人渗透昆陵,收买和分化沈法兴的手下将领。凡人均热爱功利,贪生怕死,且谁都知沈法兴不是我的对手,所以肯定会抢着来归附我们。熊那我们可免去攻城战而只打场巷战。一举两得,世上竟有这么便宜的事。”
徐子陵问道:“为何没见无名?你竟舍得不把它带在身旁?”
寇仲反问道:“那为何又不见陵少带陵嫂来让我见见她的庐山真面目?你舍得离开她吗?”
徐子陵没好气地说道:“你的心情很好。不过你听毕我将要告诉你的事,肯定会破坏你的情绪。”
寇仲骇然道:“不要唬我,我再也承受不起另一个坏消息。”
河风吹来,寒气逼人。两人在船尾凭栏说话,船是少帅军的快速斗舰,顺运河南下,直赴大江,载徐子陵等到陈留的船则仍留在城外,船伕由少帅军犒赏招呼。阴显鹤和侯希白知道他们两兄弟有要事商讨,识趣地避往舱房。天上密云厚重低垂,气温骤降,似是大雪即临的景象。
徐子陵颓然道:“妃暄晓得杨公宝库的秘密。”
寇仲失声道:“什么?”
徐子陵把曾告诉师妃暄宝库有真假之别一事详细道出。
寇仲恍然道:“难怪你说会破坏我的心情。可是我仍然心情非常好,因为我有信心师妃暄不是这种人,她不会直接介入到战争去,制造更多的杀戮。”
徐子陵苦笑道:“可是石之轩说过,当天下之争变成你和李世民之争时,师妃暄再没有别的选择,定会出手干涉。若她泄露宝库的秘密,李世民会猜到我们全盘的部署,设法反击。”
寇仲道:“他娘的!纵使知道又如何,顶多大家明刀明枪硬干一场。不过我仍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妃暄不会是这种人。陵少是关心则乱,届时我们只要进宝库看看,会清楚真相。”
徐子陵把事实说出来,心中内疚大减。
寇仲哈哈笑道:“让我回答你先前的问题,现在我有专人侍候无名,服侍得它妥妥当当。横竖不能带它入关中,所以把它留在军中。嘻!你可知我们多了位可爱的小妹子,玄恕还对她相当有意思呢。”
徐子陵讶道:“小妹子?”
寇仲点头道:“是个扮男儿的小妹子,此事说来话长,充满奇异的因果关系,容后从详禀上,我已答了你的问题,轮到你告诉我石青璇的事。”
徐子陵这才明白他的“不怀好意”,淡淡地说道:“我和石青璇似乎有点眉目,她答应到静斋拜祭她娘后,会来找我。”
寇仲大喜道:“恭喜陵少,终于有着落了!”旋即叹道:“我有个很苦恼的难题,须你老哥帮忙动动脑筋解决。”
徐子陵讶道:“你的好心情原来是假装的,看来也跟美人儿有关吧?”
寇仲苦笑道:“不要想岔,我的难题与众美人儿没丝毫关系,而是我不想当皇帝。”
徐子陵一呆道:“你不是说笑吧!弄到今时今日的田地,你竟说不想当皇帝,你怎样向宋缺交代?怎样向随你生出入死的兄弟交代?”
寇仲毫无愧色地说道:“所以我要劳烦你灵活的小脑袋,替我想个善策。见过李渊当皇帝的苦况我还能不醒觉?做皇帝等于坐皇帝监,皇宫是开放式的监牢,我若真个做皇帝,休想和陵少蹲在街头大碗酒大块肉说粗话,这样的生活哪是人过的?我的理想和陵少并无二致,是但求百姓安定,而自己则过痛快的生活,即使我将来娶妻生子,也要和陵少你作邻居,否则没有你的日子教我如何度过?”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此事恐怕没有人能帮你,因为你没有其他选择。你现在只能舍己为人,一心替天下万民打算,而不应为自己打算。坦白说,在我心中,除李世民外,最适合做皇帝的人正是你这小子,因为我晓得你会竭尽全力为万民谋求幸福,而外族更因畏你而不敢入侵。”
寇仲颓然无语。
徐子陵沉吟道:“且最大的问题仍在宋缺,你当皇帝,他的女儿成为皇后,当然一切没有问题。可是若你临阵退缩,没有人可预测到他的反应。”
寇仲苦笑道:“我根本不敢跟他说。唉!你帮我想想办法成吗?”
徐子陵道:“不要倚赖我,这是个神仙也解决不了的难题。”
寇仲道:“除此外,我们还有两项事情急需解决。”
徐子陵愕然朝他瞧来。
寇仲沉声道:“第一道难题是李大哥,无论我们多么不满他不娶素姐另娶他人,他总是我们的兄弟,而他正在长安,如若我们攻打长安,一时错手把他干掉,以后的日子休想良心得安。”
徐子陵皱眉道:“你是否想到长安后找机会见他呢?”
寇仲摊手道:“当然有此打算,而最好的办法是面对面的向他痛陈利害,劝他离开李家。”
徐子陵摇头道:“他是不会听的。李靖是怎样的一个人,你和我该清楚。”
寇仲道:“还有一个办法是攻城前把他和红拂女先来个生擒活捉,以保他夫妇性命,这要陵少你帮忙才成,再加上跋小子、侯小子、阴小子三大小子,该不太难办到。”
徐子陵苦笑道:“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且稳妥一点。这次到长安不宜惊动他,免他为难,因为今时不同往日,我们已成李家死敌,与李世民更是势不两立。另一道难题是什么?”
寇仲露出愉悦神色,凑到他耳旁轻轻道:“我们横竖探访美人儿场主,何不为宋二哥向商美人提亲?”
徐子陵失声道:“你不是说笑吧?”
寇仲正容道:“我怎会拿这种事说笑?现在时移势异,商美人再也不会视我们为洪水猛兽,还乐得与我们亲近。商美人既和宋二哥妾意郎情,我们只要把红线一牵一扯,自是水到渠成。还有比这更珠联璧合的婚事吗?既是郎有情妾有意,且世家对世家,高贵配高贵,宋缺肯定不会反对。”
徐子陵没好气道:“宋二哥和商秀珣只见过两、三次,何来郎情妾意可言?”
寇仲哂道:“商美人的心性你该比我更清楚,若对宋二哥没有兴趣,哪会和他一碰面就谈个天昏地暗,地老天荒。唉!你还不明白吗?这是唯一令二哥不用终身独处于娘埋身小谷的好方法,你有别的良策吗?”
徐子陵摇头道:“可是我仍觉得不宜拔苗助长,否则弄巧反拙,会把好事搞垮。”
寇仲信心十足地说道:“山人自有妙计,我们暂不提亲,却要为他们的美好将来铺路搭桥,然后把他们弄到一块儿,那时天打雷劈也分不开他们。”
徐子陵道:“你对别人的事总会有办法,为何对自己的事却一筹莫展?”
寇仲苦笑道:“这叫当局者迷,所以要向你求教,你刚才提到石之轩,你最近见过他吗?”
徐子陵把与石之轩先后三度相遇的情况道出,最后道:“希望我感觉是错的,石之轩再也没有任何破绽。”
寇仲不同意道:“至少他不会宰掉你这小子,已是很大的破绽。事实上每个人都不能例外,故强如石之轩、宋缺,总有他们的心障。”
徐子陵讶道:“宋缺有破绽?”
寇仲道:“我不知那算不算是宋缺的破绽,但他对妃暄的师尊梵清惠似乎有特别的感情,因怕见她而不敢到静斋翻阅剑典,这算不算破绽?”
徐子陵没好气道:“这和石之轩的破绽根本是两回事。”
太阳没入运河西岸远处山峦后,无力地在厚云深处发散少许余晖。
寇仲忽然问道:“凭你灵异的感觉,有没有信心助阴小子寻回他的小妹?”
徐子陵茫然道:“我不是神仙,怎么知道?”
寇仲笑道:“在此事上我的灵觉比你厉害,因为我更明白因果相乘的佛门至理。以新收的小妹子为例,还记得当年我们陪商美人到襄阳吗?途中小妹子想来扒我的钱袋,我抓着她后不但没怪责她,还送她一锭金子,所以她来向我通风报信,令我避过一劫,这就是因果。你的巧遇阴小子,正是冥冥中的因果循环,既有此因,定有彼果。所以肯定你能从纪美人身上得到答案。”
徐子陵点头道:“希望如你所言吧!”
两人忽有所觉,同时仰首望天。漫空雪花,徐徐降下。
寇仲张开大口,吞掉一朵冰寒的雪花,欢呼道:“三个月的决胜期,由此刻开始。当冬去春来,天下再不是李家的天下,而是我寇仲的天下。徐军师快给我动脑筋,让我避过被迫做皇帝的劫难。”
侯希白来到寇仲另一边,欣然道:“雪会把天地同化为纯白洁美的世界。咦!少帅为何苦着脸?”
徐子陵感受着雪花打在头上的乐趣,笑道:“他正为要做皇帝烦恼。”
侯希白哑然失笑道:“这是我等蚁民没资格去烦恼的问题。”
寇仲颓然道:“坦白说,这还不是最困扰我的烦恼,最令我伤心欲绝的,是宋玉致永远不肯原谅我!你两位均是过来人,小弟的前辈,可否为我想想办法?”
侯希白正容道:“想女人原谅你,只有一个方法,就是做一件能令她感动至忘掉一切的事,通常我画幅画,写首诗便足够有余。”
寇仲道:“我既不懂写画,更不晓吟诗,如何去感动她?难道把井中八法从第一法耍至第八法,又或带她去看我打仗,这恐怕都适得其反。”
侯希白认真地说道:“当然要对症下药始能生效,宋家小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有什么喜恶?”
寇仲脸现愧色地说道:“她是位坚持原则和理想,性情倔强又温柔多情的好女子,至于她喜欢什么东西,小弟尚未在这方面下过什么工夫。”
侯希白不厌其烦查根究底地追问道:“那她有什么原则理想?”
寇仲干咳一声尴尬道:“这纯是一种感觉,她内心真正的想法我其实是一知半解。她因误会我向她宋家提亲是一项政治阴谋,故一直不肯原谅我。而在宋家中她是主和派,不愿宋家卷入战争去。”
侯希白呆看他半晌,苦笑道:“那你是否真的爱她呢?”
徐子陵插嘴道:“开始时他或者立心不定,用情不足,但现在我敢肯定他是情根深种。玉致小姐是个爱好和平、厌恶战争的人,有副悲天悯人的心肠,所以视寇仲的好战为惟恐天下不乱,大生反感。要令她对寇仲的观感彻底改变,只有一个办法。”
寇仲大喜道:“快说!”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我只是隐隐感到有回天之法,但尚未能具体掌握,待想至通透时再告诉你吧!俗语有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你对她的爱经得起考验,她总有原谅你的一天。”
侯希白拍拍寇仲肩头道:“子陵的话深含至理。你不要担心,我们会为你想出最好的办法,令宋家美人对你回心转意。”
寇仲无助地说道:“我全倚赖你们了!唉!我的心矛盾和乱得要命,既想抛开一切去见她,又怕惹得她反感。”
徐子陵道:“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儿女私情搁置一旁,为取得最后的胜利做足准备工夫。不要以为绘制长安城内的守御图是轻松的事,那是艰巨的任务。且李渊把重兵驻于宫城后大门玄武门的禁卫总指挥所,要到那里踩场子是没可能的事。所以即使能在城内发动突袭仍非必操胜券。最怕在占领任何一道城门前,早被敌人击垮,那时将不堪设想。”
寇仲道:“还记得当日我曾到刘政会的工部借研究建筑为名,翻看跃马桥一带的里坊房舍图吗?在图轴室内另有秘室,以铁锁封门,我曾问过刘政会里面藏放什么东西,他答只有李渊批准,始可进入,所以他也并不知晓。照我猜,放的定是长安城的军事布置,所以我们只要能到秘室顺手牵羊,可省去很多工夫。”
侯希白犹有余悸道:“又要偷进宫城?那可不是说笑的。”
寇仲信心十足地说道:“到皇宫偷东西当然难比登天,但外宫城却是另一回事。”
徐子陵没好气道:“假设由秘道入宫,从出口摸到外皇城,不是先要经过皇宫,且是李渊守卫最森严的寝宫,则到皇宫或外宫城分别何在?”
寇仲道:“我届时自会想到解决的办法,我这小偷出身的人,偷东西比制图在行。”
徐子陵道:“夜啦!我们好好休息,醒来时应可抵锺离。”
寇仲叹道:“唉!我真的不愿见美人儿帮主,她太伤我的心了!”
侯希白道:“现在的她只是个举目无亲、孤伶无助的可怜女子,你若有怜香惜玉之心,该原谅她和好好待她。”
寇仲没精打采地说道:“小弟受教。希望今晚能有连场美梦,我太需要甜蜜的好梦来补偿我在现实中的失意和无奈!”
大雪续降,两岸白茫茫一片。
翌日,寇仲等船抵锺离,卜天志闻信来迎,以马车载四人秘密入城,直抵总管府。在府内大堂坐下,请来雷九指商议。
卜天志首先报告道:“现在南方形势大变,李子通、沈法兴、辅公祏、萧铣等人人自危,怕成为我们下一个攻击目标。江都更是人心思变,自攻打梁都大败,兼且失去锺离、高邮和附近十多座城池,左将军归顺我方,李子通手下将士,对他非常不满,只要我们加强压力,截断其水路交通,李子通将不战而溃,只余逃命的份儿。”
寇仲想起陈长林,问起沈法兴、沈纶父子的情况。
卜天志道:“沈法兴和林士宏同病相怜,自宋家大军攻陷海南,由宋智指挥僚军,分两路进逼沈法兴和林士宏,不住蚕食其外围地盘,令他们势力每下愈况,再难为患。”
寇仲笑道:“待我说动老爹公开支持我们,我敢保证他们的手下会大批的不战而降,就像洛阳之战的历史重演。”
徐子陵问道:“老爹和辅公祏关系如何?”
卜天志道:“两人公然决裂,因辅公祏以卑鄙手段杀了杜伏威的头号猛将王雄诞,夺取丹阳兵权,又连横萧铣和林士宏,若非辅公祏顾忌我们,杜伏威又出奇地按兵不动,否则他们这对刎颈之交,早大战连场。”
寇仲讶道:“萧铣和林士宏不是敌对的吗?”
卜天志道:“萧铣现在最顾忌的是我们,其他均为次要。”
寇仲沉吟片晌,问道:“志叔可清楚长林和沈纶间的恩怨?”
卜天志道:“你问对人了!我所知的不是长林告诉我,而是侧闻回来的。”
徐子陵心中暗叹,发生在陈长林身上的事定是非常惨痛,故令陈长林不愿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