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胜负难分
戚长征和寒碧翠手拉着手,离开曾使他们魂迷魄**、**旖旎的房舍。两人相视一笑,依依不舍松开了手,踏足街上。阳光漫天里,街上人来车往,好不热闹。他们轻松地漫步街上,享受大战前短暂的优游光阴。寒碧翠带着他来到当地著名的饺子店,在一角的桌子坐下,为两人点了两碗菜饺,一碗肉饺,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寒碧翠不时偷看埋头大嚼的戚长征,寂寞多年的芳心,既充实又甜蜜。想不到以自己一向的拘谨守礼,竟像全失去了自制般和眼前这男子闹了一天一夜,可知爱情要来时,谁也避不过那没顶于爱河的命运。
威长征忽地神情一动,往入门处望去。一个四五十岁的矮胖道人,脸上挂着纯真的笑意,笔直朝他们走过来。
戚长征愕然道:“小半道长!”
寒碧翠暗忖原来是武当派的著名高手小半道人,不知来找他们所为何事?亦不由有点尴尬,自己如此和戚长征打情骂俏,明眼人一看便知他们关系非比寻常。她身为白道八派以外,第一大派丹清派的掌门,而戚长征则是黑道里年轻一辈声名卓著的高手,实没有走在一起的理由。
小半道人笑嘻嘻地在两人另一侧的空椅子坐下,亲切地道:“寒掌门和戚兄把小半累惨了,在屋外站了大半天,又等你们吃饱了,才有机会来找你们说话。”
寒碧翠本红霞密布的玉脸再添红晕,真想狠狠踢这可恶道人一脚。戚长征刚好相反,大觉气味相投,伸手大力一拍小半道人的圆肩笑道:“好家伙!这才像个有道之士,我老戚最憎厌那些假道学的人,满口仁义道德,其实暗中所为却是卑鄙无耻。”
小半道人嘻嘻一笑道:“冲着这句‘有道之士’的高帽子,小半便不得不为老戚你卖命。”
寒碧翠喜道:“八派终肯出手对付方夜羽吗?”
小半道人笑容无改道:“小半只是代表个人,不过若我不幸战死,或者可改变他们那班老人家的想法。”
戚寒两人肃然起敬,敬的是小半道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济世慈怀。戚长征露出他真诚的笑容道:“你这个朋友老戚交定了。”
小半道人赞赏道:“小道第一次在韩府见到老戚你,就起了亲近之心,你最憎假道学的人,我却最讨厌婆婆妈妈拖泥带水的家伙,幸好我们都不是这两种人。今晚让我们大杀一场,丢掉了小命又如何?”
戚长征摇头道:“我们的命怕不是那么容易去掉的,现在让拙荆先带我们到她的巢穴歇歇脚,若你没有蠢得把酒戒掉,就喝十来坛。”
寒碧翠羞不可抑,大嗔道:“戚长征我要和你说清楚,一天你未明媒正娶,花轿临门,绝不准向人说我是你的什么人。”
小半道人哈哈笑道:“老戚你若能令寒掌门嫁你,天下可能再没有难得倒你的事。”
韩柏趾高气扬,刚踏出房门,范良极扑了上来,搭着他肩膀兴高采烈欲往柔柔的房间走去。
盈散花平静的声音在背后传来道:“两位慢走一步。”
两人愕然转身。盈散花推开房门走出来,一身素黄绸服,风姿绰约,来至两人身前,乌亮的眸子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最后落在韩柏脸上,浅浅一笑道:“只看你得意的样子,知你赢了漂亮的一仗,看来我们都低估了你。”两人想不到她如此坦白直接,反不知如何应付。
范良极眯着一双贼眼,打量她好一会后道:“没有了秀色,等于断去了你的右臂,你还靠谁去陪男人上床?”
盈散花想不到这老贼头这般话不留情,神色不自然起来,跺脚嗔道:“你们是不是想拉倒?这样吧!立即靠岸让我们下船,至于后果如何,你们有脑袋的便好好想想吧!”
韩柏知道秀色的失败,令她阵脚大乱,所以来向他们摊牌,硬逼他们答应她的要求,嘻嘻一笑道:“不是你们,而是你,秀色再不会跟着你了。”
盈散花脸色微变,仍强硬地道:“有她没她有何分别,只我一个人,足可使你们假扮专使的诡计尽付东流。”
韩柏眼中爆起精芒,淡然道:“秀色早告诉了我一切,整件事只有你们两人知道,所以我们若把你留下,当不虞会泄露我们的秘密。”他这几句话纯属试探,以测虚实。
盈散花终于色变,怒道:“秀色真的说了?”
房门推开,秀色面容平静走了出来,身上只披着一件外袍,美妙的身材显露无遗。淡淡道:“花姊你给他骗了,我没有说过任何事。”
盈散花稍平复下来,转过身去低问道:“你既一直在旁听我们说话,为何不提醒我?”
秀色道:“有两个原因,首先我想看看你对我的信心,其次我不想破坏韩郎的事。”
盈散花怒道:“你背叛了我吗!”
秀色手一翻,多了把锋利的匕首,反指着心窝道:“不!我并没有背叛你,不信可以问韩柏。”接着向韩柏道:“韩郎!我只要你一句话,究竟肯不肯帮助我们两姊妹?”
韩范两人大感头痛,均知道若韩柏说个“不”字,秀色就是匕首贯胸的结局,任谁都可从她平静的面容看到她的决心。韩柏心中暗叹,知道自己的决绝伤透了她的心,所以她是真的想寻死。不过假若这只是她另一条巧计,利用的是自己又好又软的心肠,岂非又要再栽个大跟头。
盈散花颤声道:“不要这么傻,他们不合作就算了。”缓缓向秀色移去。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秀色,她现在正陷进在自己和韩柏间的取舍矛盾中,所以宁愿以死来解决。
秀色冷冷道:“花姊你再走前一步,我会死给你看。”
韩柏踏前两步,到了盈散花身旁,伸手搂着她香肩,死性不改般乘她心神不属时,在她脸蛋香一口道:“除了把你们送给朱元璋外,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秀色心中一震。盈散花虽给韩柏搂着香肩,又吻了一口,竟然只是俏脸微红,并没有把他推开。秀色震惊的原因,是因为盈散花对男人的憎厌是与生俱来的,受不了男人的半根指头,为何会有此反常的情况呢?盈散花亦是心中模糊。当韩柏伸手搂在她的肩膀时,一种奇异无比,说不出究竟是快乐还是讨厌的感觉流遍全身,使她颤栗刺激得无法做出任何“正常”的反应,所以任由对方吻了。这感觉并非第一次发生。那天在酒家韩柏离去前拧她脸蛋,她也有这种从未曾在任何其他男人身上得到的新鲜感受,使她没法将他忘掉。
范良极哪知三人间微妙的情况,来到韩柏另一边,一肘挫在韩柏手臂处,漠然道:“若她们开出我们完全接受不了的条件,我们又要遵守诺言,岂非自讨苦吃?”
韩柏张开另一只手,把范良极亦搂着,变成左手搂着个女飞贼,右手搂着天下众盗之王,单足立地,一足屈起在另一脚之后,只以足尖触地,说不出的潇洒自信,看着匕首指胸的秀色道:“我韩柏只会被人骗一次,绝不会有第二次的,这次我便以专使大人的身份,押他一注。若秀色全不体念我们的处境,即并不爱我,开出我们不能接受的条件,我便把这劳什子使节团解散,大家一拍两散,好了!说吧!你们两个究竟想怎样?”
这次连范良极亦心中叫好,大刀阔斧把事情解决,总胜过如此瞎缠不清。同时亦知道韩柏的魔功又精进一层,表现出慑人心魄的气势。盈散花给他愈搂愈紧,半边娇躯全贴在他身上,鼻里满是他强烈的男性气息,却没生出以前对男人的恶感。
秀色看着眼前三人,忽地涌起荒谬绝伦的感觉,“噗嗤”笑了出来,收起匕首,先看盈散花一眼,然后又狠狠盯了韩柏一眼,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般道:“花姊你自己说罢,我两边都不帮了。”径自转身,往专使房内走回去。
门关上后,三人愣在当场。韩柏看了看范良极,又看了看像给点了穴般的盈散花,才想大笑,范良极已先他一步捧腹大笑,步履踉跄地撞入浪翻云的房内。韩柏这时反笑不出来,往盈散花看去。
盈散花正冷冷瞪着他,面容冰冷道:“你占够了我的便宜没有?”
韩柏深望她一眼后洒脱笑道:“不知你是否相信,你是注定给我占便宜的,否则不会如此送上门来。”松开手,走到秀色所在的专使房,伸手贴在门沿处,目不转睛盯着盈散花道:“你和秀色都是好女子,只不过未曾遇上我这样的好男人罢了!”推门进去。
盈散花静立不动,俏目神色数变,最后露出一丝甜甜的笑容,往自己的房间悠然走去,那放开了一切提防和戒备的轻盈潇洒,使她看来更是绰约动人了。
当戚长征、寒碧翠和小半道人回到丹清派那所大宅时,湘水帮帮主尚亭正在焦急地等候他们。寒碧翠知他必有要事,忙把他请进密室里。
四人坐定后,尚亭道:“我知道戚兄是宁死不屈的好汉子,但此仗却是不宜力敌,现在围在长沙城外,可知的势力包括了莫意闲的逍遥门、魏立蝶的万恶山庄、毛白意的山城旧部、卜敌的尊信门和一群黑道硬手,人数达三千之众,好手以百计,这还未把方夜羽的人算在内,尽管城内所有帮会合起来,再加上官府的力量,仍远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这一仗绝打不过。”
戚寒三人听得面面相觑,想不到方夜羽会投下如此巨大筹码,以对付丹清派和戚长征。
戚长征肃容道:“尚帮主带来这样珍贵的消息,丹清派和戚长征定然铭记心中,先此谢过,我们自有应付方法,不劳帮主挂心。”他这么说,是要尚亭置身事外,不要卷入这毁灭性的无底漩涡里。
尚亭叹了一口气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红玉这事给了我很大的教训,苟且偷安,不如轰轰烈烈战死,戚兄莫要劝我了。”戚长征和寒碧翠均默然无语,知道爱妻受辱一事使他大受刺激,置生死于度外。
小半道人嘻嘻一笑道:“方夜羽如此大张旗鼓,必然搞得天下皆知,我不信整个江湖只得我和尚兄两人有不畏强权的热情,说不定还会再有援军哩!”他嬉笑的神态,使三人绷紧的神经轻松了点。
戚长征微微一笑,挨在椅内,有种说不出闲逸洒脱的神气。寒碧翠看得心中欢喜道:“你想到什么了?为何如此轻松写意?”
戚长征道:“我是给尚兄提醒了,方夜羽在真正统一黑道前,最怕就是和官府硬碰,楞严无论如何权倾天下,总不能命令长沙府的府官,公然和黑道帮会及江湖巨盗合作,去对付一个白道的大门派,此事皇法难容。”
尚亭动容道:“所以只要我们施展手段,逼得官府不能不插手此事,那方夜羽势难如此明目张胆,进城来把敌对者逐一歼灭,那我们便不用应付数以万计的强徒。”他似乎忘记了自己亦是黑道强徒。
小半道人拍案道:“只要我们散播消息,说城外满是强盗,准备今晚到城内杀人放火,加上城外确有此情况,定会弄至人心惶惶,那时官府想不插手也不行。”
寒碧翠皱眉道:“这是阻得了兵挡不了将,方夜羽只要精选最佳的十多名好手,例如里赤媚、莫意闲之辈,我们仍是有败无胜。”
戚长征哈哈一笑道:“现在谁管得那么多,让我也效法庞斑,不过却须先得碧翠你的批准。”他如此一说,连尚亭亦知道两人关系不浅,不由偷看这位曾立誓不嫁人的大掌门一眼。
寒碧翠心中暗恨,本想说你的事为何要问我,但又舍不得放弃权利,微嗔道:“说吧!”
戚长征乐得笑起来道:“我老戚想在青楼订一桌美酒,请来红袖小姐陪伴,好款待够胆和方夜羽对抗的各路英雄好汉。”
尚亭被他豪气所激,霍地起立道:“这事交由我安排,我会把消息广为传播,纵使我们全体战死当场,亦可留下可博后人一粲的逸事。”
小半道人失笑道:“尚兄不要如此着急,人家掌门小姐仍未批准呢?”
寒碧翠狠狠盯了戚长征一眼,暗忖这小子总忘不了那妓女红袖,显是意图不轨,旋又想起是不是活得过今晚仍不知道,低声道:“你囊空如洗,哪来银两请客?”
戚长征厚着脸皮道:“你不会坐看我吃霸王宴吧?”
寒碧翠再白了他一眼,向尚亭笑道:“麻烦尚帮主了。”
韩柏和三女站在舱顶的看台上,神清气爽地浏览两岸不住变化的景色。三女见他恢复本色,都兴致勃勃缠着他说闲话。
范良极这时走了上来道:“谢廷石要求今晚和我们共进晚膳,我找不到推却的理由,代你答应他。”
韩柏叹道:“我最初总觉得坐船很苦闷,但有了三位姐姐后,光阴跑得比灰儿还快,真希望永远不会抵达京师。是了!梦瑶和浪大侠怎么样?”三女听见郎君如此说,都喜得俏脸含春。
范良极道:“他们都在闭门潜修,散花和秀色亦关起门来不知在做什么?”
左诗讶然道:“你为何不叫她们作妖女了?”
范良极赧然道:“现在我又觉得她们不那么坏。”
柔柔向韩柏警告道:“你若因和她们鬼混疏忽了我们,我们定不会放过你的。”
朝霞也道:“我看见她们就觉得恶心。”
范良极低声喝道:“秀色来了!”
三女别转了脸,故意不去看她。秀色出现在楼梯处,往他们走过来,看到三女别过脸去,眼中掠过黯然之色,向范良极敛衽施礼后,又向三女恭谨请安。三女终是软心肠的人,勉强和她打个招呼后,联群结队到了较远的角落,自顾自私语。
秀色望向韩柏,眼中带着难言的忧思,低声道:“花姊有事和你商量。”
韩柏望向范良极。范良极打回眼色,示意他放心去见盈散花,三女自有他来应付。
韩柏和秀色并肩到下舱去。嗅着她发鬓的香气道:“为何这么不快乐?”
秀色轻轻一叹,幽幽道:“假设我和别的男人欢好,韩郎会怎样看待我,是否以后不理我了?”
韩柏心中起了个疑念,暗忖为何她忽然会问这个问题,细心思索后,坦然道:“心里自然不大舒服,但却不会不理你。”
秀色一震停下,凝望着他道:“是不是因为你并不爱我,所以不计较我是否和别的男人鬼混?”
韩柏道:“绝不是这样,而是我觉得自己既可和别的女人上床,为何你不可和别的男人上床,所以找不到不理你的理由。”他这种想法,在当时男权当道的社会,实是破天荒的“谬论”。
秀色点头道:“有你这般想法的男人我从未遇过。以往我所遇到的男人,无论如何胸襟广阔,但遇上这问题,会变得非常自私,只要求女人为他守贞节,自己则可任意和其他女人欢好,这是多么不公平啊!”
两人继续往前走,来到盈散花门前,秀色道:“你进去吧!花姊想单独和你一谈。”韩柏微感愕然,伸手推门。
秀色轻轻道:“不过明知不公平,我仍会尽量为你守节,使你好过一点。”
韩柏大感不妥,待要细问,秀色推他一把,示意他进去,又在他耳旁低声道:“无论将来如何,秀色只爱韩郎一个人。”
韩柏推门入内,秀色为他把门拉上。盈散花离座而起,来到他身前,平静地道:“韩柏!我们今晚走了,现在是向你辞行。”
韩柏愕然道:“什么?”
盈散花深深凝视着他,好半晌后道:“放心吧!我们会对你的事守口如瓶,绝不会泄出半点秘密。”
韩柏皱眉道:“你们不是要借我们的掩护进行你们的计划吗?为何又半途而废呢?”
盈散花叹了一口气道:“因为秀色不肯做任何损害你的事,我这做姐姐的唯有答应了,噢!你干什么?”原来韩柏两手一伸,一手搂颈,另一手搂腰,使两个身体毫无隔阂地紧贴在一起。
韩柏蜻蜓点水般吻了她的香唇,看着她的眼睛柔声道:“姑奶奶不要再骗我了,你是怕和我相对久了,会情不自禁爱上了我,所以急急逃走,我说得对吗?”
盈散花一点不让地和他对视着,冷然道:“韩柏你自视太高了。”
韩柏微微一笑,充满信心道:“无论你的话说得多硬,但你的身体却告诉我你爱给我这样抱着。你还要走吗?”
盈散花点头道:“是的!我更要走。当是散花求你吧!我们的计划定要付诸实行的。”
韩柏道:“告诉我你的计划吧!看看我是否可帮助你们?”
盈散花摇头道:“不!”
韩柏微怒道:“若你不告诉我,休想我放你们走。”
盈散花幽幽看他一眼,道:“求你不要让散花为难,到了京师后,说不定我们有再见的机会。说真的!你使我很想一尝男人的滋味,但对手只能是你。”
韩柏色心大动道:“这容易得很,我……”
盈散花回手按着他的嘴唇,含笑道:“现在不行,我知道若和你好过后,会像秀色那样,很难离开你,总之人家承认斗不过你这魔王了。散花再恳求你一次,放我们走吧!这样对双方都有好处。”
韩柏眼光落在舱板上整理好的行李上,道:“我知道你们下了决心,不想勉强你们,不过我很想告诉你们,韩柏会永远怀念着我们相处过的这段日子。”
盈散花脸上现出凄然之色,知道韩柏看穿了她们将一去不回,以后尽量不再见到他的心意。她垂下螓首,离开韩柏的怀抱,背转身,低声道:“今晚船抵宁国府郊的码头,我们会悄悄离船上岸,你千万不要来送我们,那会使我们更感痛苦,答应我吗?”
韩柏涌起离情别绪,道:“好吧!你要我怎样便怎样吧!”掉头离去。盈散花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道:“韩柏!”韩柏一喜回转身来。盈散花扭转娇躯,旋风般扑进韩柏怀里去,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韩柏痛得叫了起来。
盈散花眼中又恢复了一向顽皮的得意神色,道:“这齿印是我送给你的纪念品。”
盈散花娇笑着离开他,道:“放心吧!我们的斗争是没完没了的,说不定明天抵受不住相思之苦,我们会再来找你。”说完把他弄转身去,直推出门外。
秀色仍呆立门旁,垂着头不敢看他。盈散花腾出一手,把秀色拉了进去,向他嫣然一笑,关上了门。
长沙府。夕阳斜照。戚长征倚在“醉梦楼”二楼露台的栏杆处,眺望墙外花街的美景。身后是醉梦楼最豪华的厢房,摆了一围酒席,仍是宽敞非常。厅的一端摆了长几,放着张七弦琴,弹琴唱曲的当然是长沙府内最红的姑娘红袖。醉梦楼并不是红袖驻脚的青楼,却属湘水帮所有。当红袖知道邀请者是戚长征,明知牵涉到江湖争斗,仍立时推掉所有约会,欣然答应,姑娘的心意,自是昭然若揭。
小半道人来到他身旁,神情轻松自若。戚长征对他极具好感,笑道:“若不告诉别人,谁都不知道小半你是第一次涉足青楼,我真想看看贵派同门知道你上青楼的表情。”
小半道人淡然道:“我既不是来嫖妓,只要问心无愧,哪管别人想什么?”顿了顿道:“老戚你知不知道不舍道兄还了俗,这事轰动非常呢!”
戚长征点头道:“不舍确是一名汉子,敢作敢为,你若遇上能令你动了凡心的娇娘,会不会学他那样?”
小半道人失笑道:“亏你说得出这种话来,小道半途出家,遁入空门,绝非为了逃避什么,而是真的觉得尘世无可留恋。可恨又未能进窥天道,所以选一两件有意义的事混混日子,总好过虚度此生。”
戚长征特别欣赏他毫不矫揉造作的风格,闻言笑道:“你比我强多了,起码知道什么是有意义的事,对我来说,生命就像今晚的盛宴,你不知道会出现什么人和事,只知道能热闹一场,不会沉闷就够了。”
小半道人嘿笑道:“我却没有你那么乐观,方夜羽那方面或者非常热闹,但我们则只可能是冷清寥落,甘心为某一理想送死的人愈来愈少。”
戚长征从容道:“有你和尚亭两人便够了。”
小半道人呵呵笑了起来,点头道:“说得好!说得好!”接着压低声音道:“想不到尚亭如此豪气干云,使我对他大为改观。”
刚说曹操,曹操就到。尚亭神色凝重走进厅内,来到两人身旁低声道:“我们隔邻的厅子给人订了,你们猜那是谁?”
戚长征和小半对望一眼,都想不到是何人有此凑热闹的闲兴。尤其他们晓得尚亭已取消楼内所有预定的酒席,也不会接待任何客人,为何此人竟能使尚亭无法拒绝呢?
尚亭叹了一口气道:“是黑榜高手‘矛铲双飞’展羽,他订了十个座位的酒席,唉!他这一手把事情弄得更复杂了。”
戚长征待要说话,一个女子的声音由街上传上来道:“长征!”
戚长征闻声剧震,往高墙外的行人道处望过去,不能置信地看着卓立街中,正含笑抬头看着他的一双男女。
戚长征喜出望外叫道:“天呀!竟然是你们来了!”旋风般冲到楼下去,迎两人上来。
小半道人和尚亭都不知来者是谁,不过看戚长征的样子,便知是非同小可的人物。戚长征欢天喜地得像个小孩子般陪着两人上来。小半道人和尚亭见那女的长得娇艳动人,男的则瘦削笔挺,双目像刀般锐利,忙迎了上去。
戚长征压低声音向两人介绍道:“这位是封寒前辈,长征的恩人,另一位是长征视之为亲姊的干虹青小姐。”
小半道人和尚亭一听大喜过望,有‘左手刀’封寒这个级数的高手来助阵,就像多了千军万马那样。戚长征又介绍了小半道人和尚亭两人。封寒微一点头,算是招呼过了,干虹青则亲切地向他们还礼。两人素知封寒为人冷傲,丝毫不以为忤。说真的,只要他肯来帮手,骂他们两句都不要紧。戚长征把封干两人请往上座。
干虹青笑道:“长征现在成了天下瞩目的人,连踢了里赤媚一脚的韩柏和风行烈两人的锋头都及不上你。嘻!都是听来的。”
戚长征道:“你们是刚到,还是来了一段时间?”
封寒露出一丝笑意,赞许道:“你们竟懂得利用官府的力量,破解方夜羽对长沙府的封锁网,确是了得。昨天我们在黄兰市得知你确在长沙府的消息,立即赶来,以为还须一番恶斗,方可见到你,岂知遇上的尽是官兵,想找个方夜羽的喽啰看看都没有。”这样说,自是刚刚抵达。
干虹青接口笑道:“进城后才好笑,原来长征竟公然在妓寨设宴待敌,于是立即来找你,真好!我们终于见到你了。除我之外,我从未见过封寒对人有那么好的。”
戚长征正要说一番表示感激的肺腑之言,封寒先发制人道:“不要多说废话,这么动人的青楼晚宴,怎可没有我封寒的份儿,就算长征是一个封某不认识的人,我也会来呢!”
小半道人和尚亭对望一眼,看出对方对这黑榜高手无畏的胸襟生出敬意。
戚长征有点忸怩地试探道:“不如长征把天兵宝刀暂时交回前辈使用吧!”
封寒傲然一拍背上那把式样普通的长刀,失笑道:“只要是封寒左手使出来的刀,就叫左手刀,什么刀都没有分别,否则我怕要和虹青返小谷耕田。”戚长征、尚亭和小半道人一齐哄然大笑。忽然间,三人轻松起来。
这时寒碧翠在安排妥派内事务后赶至,一见多了封干两人,愕然道:“真的有人够胆量来帮我们。”语出才觉不大妥当,已没有机会改口。
戚长征站了起来,笑道:“碧翠不用因失言而感尴尬,这是我最尊敬的长者之一,‘左手刀’封寒前辈。”
寒碧翠先是吓了一跳,旋即大喜道:“有封前辈在,真是好极了。”
干虹青微嗔道:“长征!你只尊敬封寒,那我呢?”
戚长征陪笑道:“碧翠过来见过青姊,你就当她是我的亲姊吧!”一句话,化解了干虹青的嗔怪。
寒碧翠差点给戚长征气死,他对自己的亲昵态度就像丈夫对妻子般,叫她如何下台。无奈下向干虹青恭敬叫道:“青姊!”
干虹青欢喜地道:“还不坐下来,我们肚子饿了,先点几个小菜来送酒好吗?”尚亭忙召来手下,吩咐下去。
干虹青向寒碧翠笑道:“寒掌门要小心长征那张嘴,可以把人哄得团团乱转的。”
寒碧翠赧然一笑道:“碧翠早尝过滋味了。”说完风情万种地横了戚长征一眼。
众人开怀大笑起来。戚长征更是心中甜丝丝的,他的人就像他的刀,有种霸道的味道。
寒碧翠笑道:“我们丹清派和尚帮主的湘水帮,在长沙府的势力都是根深蒂固,在官府里我们的人多的是,所以联结起本地富商巨贾的力量,令府台大人不得不看我们的脸色行事,调动官兵解去封城之厄,否则招来纵容土匪的天大罪名,保证他会人头不保呢。”
众人笑了起来。先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各人都感到说不出的兴奋写意。尚亭和小半道人见封寒并非传言中那么难相处,兴致勃勃和他交谈起来。
干虹青乘机低声问戚长征道:“柔晶呢?”戚长征忙作出解释。
这时有人来报,风行烈和双修公主来见戚长征。戚长征大喜跳了起来,冲了出去。
干虹青向寒碧翠摇头笑道:“他是个永远长不大的野孩子,寒掌门须好好管叫他。”
寒碧翠羞红着脸道:“青姊唤我作碧翠吧,尚帮主和小半道长也这样叫好了,否则长征会恼我的。”同时心中暗叹一声,这样的话竟会心甘情愿说出口来,当足自己是他的妻子。
“叮”四个酒杯碰在一起。在舱厅里,韩柏、范良极、陈令方和谢廷石四人围坐小桌,举杯互贺。酒过三巡,肴上数度后,侍席的婢女退出厅外,只剩下四人在空广的舱厅里。
谢廷石向韩柏道:“专使大人,朝廷这次对专使来京,非常重视,皇上曾两次问起专使的情况,非常关心。”
韩柏正想着刚才透窗瞧着盈散花和秀色上岸离去的断魂情景,闻言“嗯”了一声,心神一时仍未转回来。
范良极道:“贵皇关心的怕是那八株灵参吧?”
谢廷石干笑两声,忽压低声音道:“本官想问一个问题,纯是好奇而已。”
陈令方笑道:“现在是自家人了,谢大人请畅所欲言。”
谢廷石脸上掠过不自然的神色,道:“下官想知道万年灵参对延年益寿,是否真的有奇效?”
陈令方与范良极对望一眼,均想到这两句话是谢廷石为燕王棣问的,亦可看出燕王棣此人对皇位仍有觊觎之心,因为他必须等朱元璋死后,方有机会争夺皇位,所以他肯定是最关心朱元璋寿命的人。
韩柏见谢廷石的眼光只向着自己,收回对盈秀两女的遐思,顺口胡诌道:“当然是功效神奇,吃了后秃头可重新长发,白发可以变黑,男的会雄风大振,女的恢复青春,总之好处多多,难以尽述。”
谢廷石呆了一呆,道:“难怪贵国正德王年过七十,仍这么龙精虎猛,原来是得灵参之力。”
韩范陈三人猛地出了一身冷汗,事缘他们对高句丽正德王的近况一无所知,幸好撞对了,唯有唯唯诺诺,搪塞过去。
谢廷石得知灵参的“功效”后,显是添了心事,喝了两口酒后道:“楞大统领和白芳华那晚前来赴宴,都大不寻常,故我以飞鸽传书,嘱京中朋友加以调查,终于有了点眉目。”
三人齐齐动容,谢廷石的京中友人,不用说是燕王棣,以他的身份,在朝中深具影响力,得到的消息自然有一定的分量。
韩柏最关心白芳华,问道:“白姑娘究竟与朝中何人关系密切呢?”
谢廷石大有深意地看着韩柏,笑道:“专使大人的风流手段,下官真要向你学习学习,不但白姑娘对你另眼相看,又有两位绝色美女上船陪了专使一程,据闻除三位夫人外,船上尚有一位美若天仙的姑娘,真的叫下官艳羡不已。”三人见他虽说得轻描淡写,但都知道他在探听盈散花、秀色和秦梦瑶的底细。
范良极嘿嘿一笑道:“刚才离去那两位姑娘,是主婢关系,那小姐更是贵国江湖上的著名美女,叫‘花花艳后’盈散花,她到船上来,并非什么好事,只是在打灵参的主意,后来见专使和我武功高强,知难而退,给我们赶了下船,这等小事,原本并不打算让大人担心的。”
谢廷石其实早知两女中有个是盈散花,与他同来的四名手下,都是出身江湖的好手,由燕王棣调来助他应付此行任务,对江湖的事自然了如指掌。盈散花如此著名的美女,怎瞒得过他们的耳目。范良极如此坦白道来,反释了他心中的怀疑,由此亦可看出范良极的老到。至于秦梦瑶则一向低调,行踪飘忽,他的四名手下都摸不清她是谁。尤其秦梦瑶已到了精华内敛的境界,除了浪翻云庞斑之辈,凭外表观察,谁都看不出这朴素雅淡,似是弱质纤纤的绝世美女,竟是天下有数的高手,更不要说她是慈航静斋三百年来首次踏足尘世的仙子。
范良极当然知道谢廷石想韩柏亲自回答他,却怕韩柏说错话,神秘一笑道:“我们专使这次到贵国来,当然是为修好邦交,但还有另一使命。嘿!因为朴专使的尊大人朴老爹,最喜欢中原女子,所以千叮万嘱专使最要紧搜寻十个八个贵国美女回去。嘻!谢大人明白啦。”话虽说了一大番,却避过了直接谈及秦梦瑶。
谢廷石恍然道:“难怪专使和侍卫长不时到岸上去,原来有此目的。”
韩柏心切想知道白芳华的事,催道:“谢大人还未说白姑娘的事啊!”
谢廷石向陈令方道:“陈公离京太久,所以连这人尽皆知的事也不知道。”再转向韩柏道:“与白姑娘关系密切的人是敝国开国大臣,现被封为威义王的虚若无,江湖中人称他作鬼王,他的威义王府就是鬼王府,这名字有点恐怖吧!”
韩范陈三人心中一震,想不到白芳华竟是鬼王虚若无的人,难怪要和楞严抬杠。
谢廷石放低声音道:“若我们没有看错,白芳华乃威义王的情妇,这事非常秘密,知道的人没有多少个。”
三人吓了一跳,面面相觑。谢廷石故意点出白芳华和虚若无的关系,完全是一番好意,不愿韩柏节外生支,成为虚若无这老臣领袖的情敌,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一回事。
韩柏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暗恨白芳华在玩弄自己的感情,随口问道:“楞大统领为何又会特来赴宴呢?”
谢廷石道:“大统领离京来此,主要是和胡节将军商议对付黑道强徒的事,那晚来赴宴可能是顺带的吧!应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
三人一听,安下心来,因为谢廷石若知楞严是因怀疑他们的身份,特来试探,说不定会心中起疑。气氛至此大为融洽。
又敬了两巡酒后,谢廷石诚挚地道:“三位莫要笑我,下官一生在官场打滚,从来都是尔虞我诈,不知如何与专使和侍卫长两位大人却一见如故,生出肝胆相照的感觉,这不但因为两位大人救了下官的小命,最主要是两位全无官场的架子和习气,使下官生出结交之心。”又向陈令方道:“像陈公也像变了另一个人般,和我以前认识的他截然不同,陈公请恕我直言。”三人心内大感尴尬,因为事实上他们一直在瞒骗对方。
陈令方逼出笑声,呵呵道:“谢大人眼光锐利,老夫和专使及侍卫长相处后,确是变了很多,来!让我们喝一杯,预祝合作成功。”
气氛转趋真诚热烈下,四只杯子又碰在一起。韩柏一口气把杯中美酒喝掉,正暗自欣赏自己训练出来的酒量,范良极取出烟管烟丝,呼噜吸着,向谢廷石道:“这次我们到京师去见贵皇上,除了献上灵参,更为了敝国的防务问题,谢大人熟悉朝中情况,可否提点一二,使我们有些许心理准备。”
谢廷石拍胸道:“下官自会尽吐所知,不过眼前我有个提议……嘿!”
陈令方见他欲言又止,道:“谢大人有话请说。”范韩两人均奇怪地瞧着他,不知他有何提议。
谢廷石干咳一声,看了陈令方一眼,才向韩范两人道:“我这大胆的想法是因刚才陈公一句‘自家人’而起,又见专使和侍卫长两位大人亲若兄弟,忽发奇想,不如我们四人结拜为兄弟,岂非天大美事。”
三人心中恍然。刚才还为骗了这和他们“肝胆相照”的谢廷石而不安,岂知不旋踵此人立即露出狐狸尾巴,原来只为了招纳他们,故大说好话,好使他们与他站在燕王棣的同一阵线上。事实上谢廷石身为边疆大臣,身份显赫,绝非“高攀”他们。而他亦看出陈令方因与楞严关系恶化,变成无党无派的人,自然成了燕王棣想结纳的人选。至于韩范两人当得来华使节,自是在高句丽大有影响力之人,与他们结成兄弟,对他谢廷石实有百利而无一害。
韩柏正要拒绝,给范良极在桌底踢了一脚后,忙呵呵笑道:“这提议好极了!”
当下四人各怀鬼胎,派人拿来香烛,结拜为“兄弟”。范良极这次想不认老也不行,成了老大,之下是陈令方和谢廷石,最小的当然是韩柏。
四人再入座后,谢廷石道:“三位义兄义弟,为了免去外人闲言,这次我们结拜的事还是秘密点好。”三人正中下怀,自是不迭点头答应。
谢廷石态度更是亲切,道:“横竖到京后难得有这样的清闲,不如让兄弟我详述当今朝廷的形势。”
韩范陈三人交换个眼色,知道谢廷石和他们结拜为兄弟,内中情由大不简单,此刻就是要大逞口舌,为某一目的说服他们。
范良极笑道:“我有的是时间,不过四弟若不早点上去陪伴娇妻们,恐怕会有苦头吃。”
韩柏被他叫得全身毛孔竖个笔挺,叹道:“三哥长话短说吧!我那四只老虎确不是好应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