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刀宋缺
那是张没有半点瑕疵的英俊脸庞,浓中见清的双眉下嵌有一对像宝石般闪亮生辉,神采飞扬的眼睛,宽广的额头显示出超越常人的智慧,沉静中隐带一股能打动任何人的忧郁表情,但又使人感到那感情深邃得难以捉摸。宋缺两鬓添霜,却没有丝毫衰老之态,反给他增添高门大阀的贵族气派,儒者学人的风度。又令人望而生畏,高不可攀。配合他那均匀优美的身形和渊亭岳峙的体态,确有不可一世顶尖高手的醉人风范。他比寇仲尚要高寸许,给他目光扫过,寇仲生出什么都瞒不过他的不安感觉。
宋缺仰首望向屋梁,淡然自若道:“自晋愍帝被匈奴刘曜俘虏,西晋覆亡,天下陷于四分五裂之局,自此胡人肆虐,至隋文帝开皇九年灭陈,天下重归一统,其间二百七十余年,邪人当道,乱我汉室正统。隋室立国虽仅三十八年,到杨广为宇文化及弒于扬州而止,时间虽促,却开启了盛世的契机,谁能再于此时一统天下,均可大有作为。”
目光再落在寇仲脸上,冷哼道:“少帅可知杨坚因何能得天下?”
寇仲沉吟道:“该是时来运到吧!”
宋缺仰天长笑,说道:“说得好,当时幼帝继位,杨坚大权在握,古来得天下之易,未有如杨坚者也。杨坚自辅政开始至篡位建立隋朝,首尾只是区区十个月,成事之速,古今未见。”
又微笑道:“少帅可知杨坚因何能这么快成不朽之大业?”
寇仲心中庆幸曾熟读鲁妙子的史卷,说道:“敌手无能,北周君威未立,杨坚遂可乘时挟势而起,这只是小子一偏之见,请阀主指点。”
宋缺点头道:“少帅所言甚是,只是漏去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汉统重兴。”
说罢露出思索的神情,举步负手,踱步而行,经过寇仲左侧,到寇仲身后五步许处挺立不动,目光射出深刻的感情,凝注在庭院的槐树处,悠然道:“北魏之所以能统一北方,皆因鲜卑胡人勇武善战,汉人根本不是对手。但自胡人乱我中土,我大汉的有志之士,在生死存亡的威胁下,均知不自强难以自保,转而崇尚武风,一洗汉武帝以来尊儒修文的颓态。到北周末年,军中将领已以汉人为主,杨坚便是世代掌握兵权的大将,可知杨坚之所以能登上皇座,实是汉人势力复起的必然成果。”
寇仲叹道:“阀主看得真透彻,我倒从没这么深入地去想这问题,难怪现时中土豪雄辈出,兴旺热闹。”
宋缺沉声道:“但能被我看入眼里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李渊次子世民,另一个就是你寇仲。”
寇仲老脸一红,有点尴尬地说道:“阀主过奖啦!”
目光不由落到像神位般供奉在堂端的磨刀石上,从十多个刻在石上的名字搜索,赫然发觉自己的名字给雕写在石上最高处,不由暗觉惊心。
宋缺声音转柔,轻轻道:“自汉朝败亡,天下不断出现南北对峙之局,究其因由,皆因有长江天险。少帅可知关中李家已与巴蜀诸雄达成协议,假若李家能攻陷洛阳,以解晖为首的巴蜀将归降李家,那时南方将因李家得巴蜀而无长江之险可守,只要有足够舟船战舰,李家大军将顺流西下,到时谁可力抗?”
寇仲倒抽一口凉气,他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师妃暄比之千军万马更厉害,兵不血刃的替李世民取下半壁江山。没有多少人比他更清楚王世充的虚实,纵有坚固若洛阳的大城,仍远非李世民的对手。
宋缺叹道:“假如一年前你寇仲能有今天的声势威望,我宋缺定会全力助你,更会透过解晖令巴蜀站在你的一方。可惜现在形势已改,除非你在磨刀石前立誓退出这场争天下的纷争,否则你今天休想能活着离开磨刀堂。李世民虽有胡人血统,追源溯流,宋缺仍可视他为汉人,让他来收拾这四分五裂的烂摊子吧!不过若非他李家现在与突厥划清界线,宋某人亦绝不会作此决定。”
寇仲听得头皮发麻,至此明白自己的名字为何会被刻在磨刀石上,而宋玉致则千方百计阻止自己来见他,确是他始料所不及。
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涌上心头,寇仲仰天大笑道:“既是如此,寇仲乐于领教阀主的天刀秘技,请!”
徐子陵待雷九指情绪恢复过来,除下面具,说道:“我徐子陵直到雷兄真情流露,终于相信雷兄的话。”
雷九指用神看他,压低声音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徐兄弟这种态度是对的。唉!我早该猜到你是徐子陵,子陵是否另有一副岳山的面具?”
徐子陵点头应是。
雷九指接着询问徐子陵与鲁妙子相遇的情况,然后惋惜地道:“凭子陵能搏杀‘天君’席应的惊人实力,若能助我,事情当可水到渠成,但我当然知道子陵有更重要的事在身,只好自己设法解决。”
徐子陵道:“雷兄何妨说出来研究一下。”
雷九指沉吟片晌,说道:“我正与巴陵帮的香贵斗法,而霍家父子,表面上与香家没有关系,事实上却是巴陵帮在巴蜀的负责人,专营妓院和赌场。”
香贵正是香玉山的老爹,徐子陵闻言后大感兴趣,问道:“难怪雷兄见霍纪童追来,误以为他们是来寻你晦气,可否说得再详细一点?”
雷九指道:“此事说来话长。江湖上一直盛传巴陵帮不但为死鬼杨广在中土和域外搜索美女,又暗中从事贩卖女子的可耻勾当,但始终没有人能抓得什么确实证据,却给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碰到他们在云南大理一带从事这种活动。”
徐子陵皱眉道:“这该是以前的事吧?”
雷九指嗤之以鼻道:“这么有厚利可图的事,他香家怎肯放弃?照我看萧铣也给蒙在鼓里,而变成他香家自己的生意。如此即使将来萧铣兵败,他香家仍可享尽荣华富贵,嫖赌两业,自古以来均从未衰败过。”
徐子陵心忖在公在私,他和寇仲绝不能让香玉山再这么丧尽天良的干坏事,且又可富贵安享不尽,说道:“他们贩卖人口的事怎能保得这么密呢?”
雷九指道:“他们有两种保密的手段,首先是不让人知道那些赌场或青楼是属于他们旗下的;其次是专在偏远的地方,以威逼利诱的手段,贱价买入稚龄女子,再集中训练,以供应各地青楼**媒。以前有隋廷的腐败官僚为他们掩饰,现在则是天下大乱,谁都没闲情去理他们。”
徐子陵道:“雷兄有什么计划对付他们?”
雷九指露出充满信心的笑容,说道:“我要把香贵逼出来和我大赌一场。”
宋缺又从寇仲身旁缓步经过,微笑道:“少帅无论胆色武功,均有资格作我宋缺的对手。不过却有个极大破绽,注定你必死无疑。”
瞧着宋缺雄拔如松柏山岳般的背影往磨刀石走去,寇仲苦笑道:“阀主说得好,我寇仲怎能对心上人的亲爹起杀机呢?”
宋缺倏地立定,厉喝道:“如此你不如自尽算了!若不能舍刀之外,再无他物,你多练一百年刀法,也不能臻刀法之极至。”
寇仲哂道:“世上岂有极至可言,若有极限,岂非代表某种停滞不前?”
宋缺旋风般转过身来,闪亮得像深黑夜空最明亮星光的眼神异芒大作,利箭般迎上寇仲目光,完美无瑕的容颜却仍如不波止水,冷然道:“这只是无知者之言。每个人在某一时间,自有其极限,就像全力跃高者,不论其如何用力,只能到达某一高度。但如若身负重物,其跃至极限高度当会打个折扣,其他全是废话。”
寇仲愕然道:“我刚才说的是另一种情况,是从大体上去思考,不过对阀主来说恐怕仍是废话。”
宋缺傲然道:“确是废话。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神凝始可意到,意到手随,方可言法,再从有法入无法之境,始懂用刀。”
寇仲露出思索的神色,沉吟道:“神和意有什么分别?”
宋缺往墙上探手一按,“铮”的一声,其中一把刀像活过来般发出吟音,竟从鞘子内跳出来,和被人手握刀柄拔出来全无分别,看得寇仲心中直冒寒气。宋缺再隔空虚抓,厚背大刀如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牵扯般,落在他往横直伸的左手掌握中。奇变突至。寇仲感到就在厚背大刀落入宋缺掌握的一刻,宋缺的人和刀合成一个不可分割、浑融为一的整体,那完全是一种强烈且深刻的感觉,微妙难言。
宋缺双目同时神光电射,罩定寇仲,令寇仲感到身体里外,没有任何部分可瞒得过这位被誉为天下第一用刀高手的观察,被看通看透,有如赤身**,暴露在寒风冷雪之中。于宋缺掌刀的刹那,一堵如铜墙铁壁、无形却有实的刀气,以宋缺为中心向寇仲逼来,令他必须运气抵抗,更要逼自己涌起斗志,否则必然心胆俱寒,不战而溃。如此武功,非是目睹身受,人家说出来都不敢信是真实的。
宋缺的神情仍是好整以暇,漫不经心的淡然道:“神是心神,意是身意,每出一刀,全身随之,神意合一,像这一刀。”
说罢跨前一步,庞大的气势像从天上地下钻出涌起的狂飙,随他肯定而有力的步伐,挟带冰寒彻骨的刀气,往寇仲卷来。
“锵!”寇仲适时掣出井中月,只见宋缺的厚背刀破空而至,妙象纷呈,在两丈许的空间内不住变化,每一个变化是那么清楚明白,宛如把心意用刀写出来那样。最要命是每个变化,立令寇仲拟好的对付方法变成败着,生出前功尽废的颓丧感觉。用刀至此,已臻登峰造极,出神入化的至境。刀势变化,步法亦随之生变,寇仲甚至没法捉摸他最后会从哪个角度攻来。面对如此可怕的强敌,寇仲反生出强大的斗志,一对虎目迸射出前所未见的精芒,眨也不眨地注视对手。到敌刀离他只三尺许,刀气狂涌而至,他冷喝一声,往前抢出,井中月疾迎而去,大有不成功便成仁,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之势。
“锵!”两刀交击。寇仲闷哼一声,连人带刀给宋缺的厚背刀扫得跄踉跌退三步,但亦封死宋缺的后着变化。
眼看脸上失去红润之色的寇仲,宋缺刀锋遥指这年轻的对手,并没有乘势追击,仰天长笑道:“少帅果然了得,心神竟能不露丝毫破绽,看出这一刀只有冒死硬拼,始有保命机会。换过一般俗手,必因看不出其中诸多变化,而采取守势或试图躲避,会招来立即败亡的结局。现在你当知道什么是身意吧?”
寇仲脸色复常,点头道:“我根本看不出阀主的刀势变化,但当我把自己置身于死地的一刻,我的手竟似知道如何保住小命的样子,这大概是身意吧!”
宋缺微笑道:“身意就是过往所有刻苦锻练和实战经验的总成果,心知止而神欲行,超乎思想之外,但若只能偶一为之,仍未足称大家,只有每招每式,均神意交融,刀法方可随心所欲。看!这是第二刀。”
寇仲心叫救命,直到此刻,他体内翻腾的血气,酸麻不堪的手臂勉强恢复过来,心知肚明无论内功刀法,均逊于对方不止一筹。而从刚才宋缺那一刀推之,他可肯定宋缺确有杀他之心,故出手全不留余地,挡不过就要应刀身亡,连宋缺自己都改变不了这必然的结局。幸好他心志坚毅,绝不会因自问及不上对方而失去斗志,冷哼一声,主动出击。
宋缺踏前一步,发出“噗”的一声,整座磨刀堂竟像摇晃一下,随其步法,一刀横削而出,没有半点花巧变化,却破掉寇仲所有刀法变化。寇仲感到宋缺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刀,大巧若拙,能化腐朽为神奇,除去格挡一途,再无他法,主动立即沦为被动。“铮!”寇仲又给劈退另三步。
宋缺刀锋触地,悠然道:“少帅可看出本人这一刀的玄虚?”
寇仲暗中调息,点头道:“千变万化,隐含在一个变化之中,那微妙处怎都说不出来。”
宋缺叹道:“孺子可教也,可惜却要送命宋某人刀下。”
寇仲哈哈一笑,井中月迅疾劈出,登时风雷并发,刀势既威猛无伦,其中又隐有轻灵飘逸的味道,令人觉得他能将这两种极端相反的感觉糅合为一,本身便是个教人难以相信的奇迹。宋缺大喝一声“好”,锐目亮起异彩,英俊无匹的脸庞却不含丝毫喜怒哀乐,手中厚背刀往前急挑,变化九次,正中寇仲的井中月刀锋处。
以寇仲对自己刀法的信心,也要心服口服,这一刀乃他出道以来的巅峰之作,本以为怎也可抢得些许先机,岂知宋缺看似随便的一个反击,就像奕剑术般把主动全掌握在手上,使他所有后着没半寸施展的余地。宋缺的气势更不住澎湃增强,令他压力大增,有如手足被缚,用不出平时一半的功夫。“呛”!两人乍分倏合。转眼双刀交击十多下。若有人在旁观战,宋缺每一刀均似是简单扑拙,但身在局中的寇仲却知道对方刀起刀落间,实蕴藏千变万化,教人无法掌握其来踪去迹,只能见招拆招,什么“以人奕剑,以剑奕敌”之术在这种情况下是提也休提,更遑论找寻对方那“遁去的一”。
挡到宋缺忽轻忽重,快慢由心,可从任何角度攻来的第二十七刀后,寇仲的内气已接近油尽灯枯,不及补充的绝境。在宋缺无可抗衡、惊天地泣鬼神的刀法下,他就像在惊涛骇浪,暴雨狂风的大海中挣扎求存,只恨这一刻他已筋疲力尽,面临没顶之祸。寇仲趁尚有少许余力,蓦地一个旋身,井中月猛扫对手长刀。“当!”这一招妙至毫颠,就在旋身之时,寇仲借螺旋之力神迹般溢出宋缺刀风锋锐所笼罩的范围,然后再投往宋缺刀势最盛处,以宋缺之能,亦被迫要硬架他一刀。一出一入,刀法彷如天马行空,勾留无迹。交战至今,他尚是首次争取回少许主动。
“锵!锵!锵!”趁刹那间的时间,寇仲从三个不同的角度,向宋缺劈出连绵不断、中间没有任何隙缝破绽的三刀。他自忖必死,所以这三刀全不留后势,登时生出强大无比的凶厉之势,充满一往无还的气魄。宋缺长笑道:“痛快!痛快!从未这么痛快。”就那么刀势翻飞地连接他三刀。
三刀过后,寇仲无已为继,此时宋缺一刀扫来,把他连人带刀劈得往后抛跌,就那么滚出门外,坐倒庭院之中。“哗!”寇仲终忍不住,喷出漫天鲜血。
当他自盼必死,宋缺的声音传出来道:“太阳下山时,我们再续此未了之缘吧!”
雷九指眼睛明亮起来,沉声道:“不瞒子陵,老哥十多年来,可说赌遍全国大小赌城,人称的‘北雷南香’,北雷是我雷九指,南香当然是香贵,即使没有贩卖人口的事,我早晚要和香贵在赌桌上决胜负。”
徐子陵不解道:“你就算能在赌桌上胜过他,与他贩卖人口的事有何关系?”
雷九指道:“香贵在两年前宣布金盆洗手,再不理江湖的事,也装模作样把人所共知的旗下多间赌场妓院结束,其实却是掩人耳目,让有心者失去侦查他的线索。现在谁都不知道香贵隐居何处,但若我能把他引出来,说不定可从他身上追出线索来。以他这么大的一盘生意,定有可堆成小山般的账簿名册等物,记载所有交收往来,只要公诸天下,香贵的罪恶皇朝将顿时崩溃,为人唾弃。”
徐子陵仍是一头雾水,问道:“他既金盆洗手,怎肯食言出来和雷兄决胜赌桌之上?”
雷九指道:“他的金盆洗手只是个幌子,事实上香家内野心最大的人是香贵的幼子香玉山,据闻最近他已离开萧铣,转而全力拓展家族生意。原因则众说纷纭,其中一说是他开罪了一些没人敢惹的敌手,所以要隐匿行踪。若连萧铣都护不住他,这回闯的祸定是非同小可。”
徐子陵说道:“此事容后再说。雷兄先说有什么方法可把香贵父子引出来?”
雷九指思索半晌,才道:“当我赢到香贵沉不住气,他唯有出来与我大赌一场。”
徐子陵沉吟道:“你怎知哪所赌场是他香家开设的呢?”
雷九指微笑道:“赌场自有赌场的诸多禁忌、布局和手法,只要我入场打个转,立可晓得是出自何家何派所主持设计,休想瞒过我。现在我正一家一家的在香贵的赌场狠赢下去,而每次我都以不同的容貌打扮出现,该已惹起香贵的注意,所以我误以为霍纪童来找我算账。香玉山不知是否为应付你们,近年在各地重金礼聘多位高手,以增强实力,亦令我的处境非常危险。”
徐子陵说道:“既是如此,你的计划怎行得通?香贵根本不须和雷兄在赌桌上见高下,只要派出高手用武力将你解决,说不定还可追回你以前所赢的钱财。”
雷九指胸有成竹道:“当然不会那么简单。目前是他旗下的赌场被我搞得风声鹤唳、惶惶不可终日。是他担心要把事情解决,而非我紧张他会不会出来和我大赌一场。只要他公开向我下决战书,自然须全依江湖规矩办事。但在这情况发生前,我要分外小心保命之道,因此有之前邀你合作的提议。”
徐子陵苦笑道:“于公于私,我和寇仲都要管这件事,待见过寇仲,我们再商量行事的细节吧?”
雷九指大喜道:“有子陵和少帅相助,香家势必难逃此劫,待我把多年来领悟回来的赌术,向子陵详细解说。”
徐子陵愕然道:“又不是我出手去赌,教会我有什么用?”
雷九指露出个带点狡猾意味地微笑道:“你已成为我的副手,怎能对赌术一窍不通?”
寇仲从深沉的坐息醒转过来,太阳早降至目光不及的院墙下,一群鸟儿在槐树茂密的叶荫中追逐嬉闹,吱吱喳喳吵个不停,他却是浑身舒泰。继大海余生后,他是第二度用尽体内真气,而这回只短短两个时辰多一点已完全恢复过来,真气更趋精纯澎湃,证明他先前的推论是正确的,就是当真气耗尽,再恢复时会有更奇异的增长。
对一般人来说,这种情况极少发生,一般的情况是当真气无以为继时,只落得例如在激战中力尽而亡,少有人能像他那么迅快复原。上次在大海是因以内呼吸在海水里潜泳,致耗尽真气;这回却因宋缺惊天动地,无有休止的刀法,使他劲竭神疲,真气在散而复生下快速增长。
以往对着强如婠婠的对手,他怎都有回气的间隙,但宋缺的天刀却好比怒海的巨浪,使他连一丝调息的时间都难以争取。遇上这样的敌手,只能和他比拼谁的气脉更悠长,现在他显然远远及不上宋缺。这是不可能的,他寇仲始终年轻力壮,习的又是《长生诀》加上和氏璧两大玄之又玄,奇上加奇的先天真气,纵使火候及不上宋缺,也不致在对方仍是充盈有余时,他却先倒了下来。其中定另有关键。想到这里,脑际灵光一闪。
宋缺的声音传来道:“少帅请进,这次若你能挡过八十刀,宋某人可让你再想一晚。”
寇仲心中唤娘,适才一战只不过三十来刀,劈得他滚出磨刀堂,现在再来八十刀,他可能连滚出堂外的侥幸都没有。但形势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弹起身来,昂然走进像张口鲸吞的磨刀堂去。昏黑的大堂内,宋缺挺身傲立,右手抓着刀鞘,左手正缓缓把长刀拔出鞘子。寇仲功聚双目,定神瞧去,见刀体薄如绸缎,像羽毛般轻柔灵巧,还渗出蓝晶晶的莹芒,锋快至若非目睹,定不敢相信世间竟会有此异宝。寇仲的心登时凉了半截,他先前所想种种应付宋缺的方法,均以他的厚背刀为假想目标,岂知他竟换过另一把截然不同的宝刃,可推想会是另一种不同路子的刀法,使他拟定的对策完全落空,派不上用场。
宋缺的目光在刀身来回逡巡,柔声道:“此刀名水仙,本人曾就此刀的特性,创出‘天刀八诀’,每诀十刀,共八十刀。刀下无情,少帅小心啦!”
“锵!”寇仲掣出井中月,立时黄芒大盛,喜怒不露诸形色地淡淡地说道:“这八诀有什么好听的名字,阀主可否说来让在下开开耳界?”
宋缺的目光离开水仙宝刃,朝他瞧去,哑然失笑道:“什么开开耳界?不过你的不守成规,正是你的长处。我‘天刀’宋缺自出道以来,从没有人敢与我刀锋相对,丝毫不让地硬拼三十多刀,代价只是一口鲜血,所以我破例让你歇息后再战,非是我改变主意,肯饶你一命。”
寇仲哈哈笑道:“‘天刀’宋缺也太多废话。我几时想过阀主会刀下留情?阀主偏要这么说,是否因杀我之心不够坚定,所以须先把话说满呢?”
宋缺微一错愕,然后点头道:“你这番话不无道理。如说玉致对我杀你的决心没丝毫影响的话,自是骗你。少帅可否再考虑宋某人劝你退出这场争天下的纷争的提议?”
寇仲失笑道:“阀主仍摸不清我寇仲是哪一类人吗?”
宋缺审视他好半晌,讶道:“你若身死此地,还争什么天下?所谓好死不如恶活,你或许不怕死,这么死去却是毫无意义。”
寇仲洒然耸肩道:“都怪阀主你不好,自订八十刀之约,不怕告诉你,小子根本不相信阀主能在八十刀内宰掉我。再有一晚的思索,说不定明天我可扬长而去哩!”
宋缺把刀鞘随意抛开,左手扬刀,仰天笑道:“好!自古英雄出少年,‘天刀八诀’第一式名为‘天风环珮’,意境是有天仙在云端乘风来去,虽不能看到,却有环珮铿锵的仙乐清音。”
寇仲叹道:“果不愧天刀的起首一式,只听听便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奇招。阀主看刀!”
有过前车之鉴,他不敢再让宋缺主攻。当然面对如此可怕的大敌,他也不敢贸然进击,当下提刀逼去,双目紧盯宋缺。庞大的刀气,立时朝宋缺涌去,寒气漫堂。
宋缺双目闪过讶色,点头称许道:“难怪少帅口出狂言,原来不但功力尽复,且尤有精进,确是非常难得。”
寇仲倏地抢前,挥刀猛扫,化作黄芒,疾取宋缺胸口,凌厉如电闪。宋缺不动如山地瞧着井中月尚差尺许就往胸胁扫至时,略往后移,手中水仙薄刃化作千百道蓝汪汪的刀芒,把寇仲连人带刀笼罩其中,刀法精妙绝伦,令人难以相信。寇仲心知不妙,更知迅快飘忽至此的刀法根本是无法捉摸,无从掌握。刀风呼啸声在四面八方响起,寇仲猛一咬牙,于此生死悬于一线的危急时刻,纯凭直觉去揣测宋缺杀气所在,于杀气最盛处,化繁为简,身随刀走,一刀劈去。“叮!”一声清响后,蓝芒与黄芒不断交击。寇仲连挡宋缺接踵而来,有若鸟飞鱼游,无迹可寻的连续九刀,杀得他汗流浃背,差点弃刀逃亡。两人倏地分开。寇仲横刀而立,暗自调息,一时说不出话来。
宋缺从容不迫地抚刀笑道:“少帅现在明白什么是刀意吗?”
寇仲苦笑道:“想不明白也不行,原来感觉是这么重要。不过若我没有猜错,阀主并非真的想杀我,否则一出手就是这什么娘的‘天刀八诀’,恐怕我只能在地府中去领悟什么叫刀意。”
宋缺长叹道:“你这么想可是错了。只因你不知道我是如何寂寞,难得有你这么一个好对手,故不肯轻易让你迅快归天。”
寇仲调息完毕,信心大幅增强,微笑道:“小心愈来愈难杀我,第二诀又是什么名堂?”
宋缺欣然道:“愈难杀愈好。第二诀名为‘潇湘水云’,虽是十刀,却如霞雾缭绕,隐见水光云影,流转不尽,意态无穷,看刀!”
寇仲忙喝道:“且慢!”
宋缺淡然道:“若我发觉少帅是在拖延时间,少帅将会非常后悔。”
寇仲哂道:“我寇仲从不会为这种事后悔,更没兴趣拖延时间,只因阀主的一诀十刀之数而想起一套名‘血战十式’的凌厉刀法。阀主若能只守不攻,任我施展刀法,保证会是非常痛快畅美的享受。”
宋缺大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说刎颈自尽。不过这‘血战十式’确使本人闻之心动,尽管使来看看。假若名不副实,休怪本人没有看下去的耐性。”
寇仲暗忖最要紧是你肯接受,嘿然笑道:“阀主小心啦!”
立时提刀作势,弓起腰背,上身微俯向前,井中月遥指宋缺,双目厉芒电射,鹰隼般一瞬不瞬地紧盯对手,作势欲扑。那种逼人的气势,换作一般高手,怕要立即不战自溃,弃械逃生。
宋缺持刀傲立,点头道:“果然有点对垒战场,浴血苦战的味道。”
寇仲沉声喝道:“这一式正是‘两军对垒’。”
话犹未已,井中月化作黄芒,直向丈半外的宋缺射去。由于不用顾忌宋缺会以攻对攻,所以去势分外凌厉,大有一往无回之势。宋缺目射奇光,寇仲这一刀最厉害处不是刀法,而是刀意。从他提刀作势,至扑前狂攻,所有动作均浑成一个无可分割的整体,虽是右手运刀,但这一刀却包含全身全灵的力量,教人不敢小觑。而最令宋缺又好气又好笑的,是寇仲分明看准自己这把水仙宝刃利攻不利守,遂故意以言语诓得自己只守不攻,眼睁睁地吃亏。
“当!”宋缺错往一侧,左手水仙刃往上斜挑,正中寇仲刀锋。寇仲手中刀芒大盛,冷喝道:“锋芒毕露!”千万点刀光,像无数逐花的浪蝶般变招洒往宋缺,气势如虹。
宋缺喝一声“好”后,单手抱刀,喳喳喳的连闪三步,竟在刀光中穿插自如,最后运刀斜削,劈在井中月离刀把三寸许处。寇仲下一招“轻骑突出”竟使不下去,改为第四式“探囊取物”,疾挑宋缺腰腹。
宋缺哂道:“少帅技穷啦!咦!”
只见寇仲挑来此刀,其“刀意”正随速度和角度不住变化,所以虽是表面看来简单直接的一刀,落在宋缺这大行家眼内,却知因其无法捉摸的特性,如若被动地等待,必然格挡不住。纵是能勉强守过此招,接续而来的攻势将会令高明如宋缺也要落在下风,其后要扳平将非易事。在寇仲眼中,见到宋缺神情略一犹豫,心知宋缺终于中计。
由上次交手到现在此刻,不论他如何努力争取,却从未曾抢占得上风,又或夺得主动的形势,可以说是给宋缺牵紧鼻子来走。苦无办法下终给他心生一计,就是先以有形的“血战十式”,诱使宋缺生出轻敌之心,再以刚从宋缺那里偷学过来的“刀意”,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逼宋缺改守为攻,那在心理上宋缺已像输了一招,气势自然因此心态而有所削减。眼前宋缺临阵迟疑的情况,正是中计的如山铁证。
宋缺冷笑一声,左手水仙刃立时化为彷如水光云影的刀光,层层叠叠地迎向寇仲的井中月,终于放弃只挡不攻。
寇仲大笑道:“我都说不可能只守不攻的哩!”倏地横移,运刀劈在空处。他终于首次看破宋缺的刀法,施展奕剑之术。
宋缺生性高傲,寇仲这句话比劈中他一刀更令他难受,登时杀气剧盛。岂知寇仲忽然退往他刀势最弱的位置,劈出的一刀更如天马行空般妙至毫巅,若他原式不变,等于把水仙刃送上去给他砍劈的样子。而且寇仲的身法忽然变得奇诡难测,就像水中的鱼儿,纵使一动不动,但只要你搅动附近的水流,他随时可迅速窜退溜动。那种静中带有强烈游移不定的特性,以他自问能洞穿所有变化的眼力亦大感头痛。刹那间宋缺已知刚才的略一犹豫,却被这天才横逸的小子抢占得主动和上风。
他的“潇湘水云”再也使不下去,不怒反笑的吟道:“石上流泉!”
似水流不断的刀式,蓦地化作一道碧光冷冷、穿岩漱石的清泉活水,水仙刃画出一道蓝芒,循某一条优美至超乎任何言语所能形容的弧度,直取寇仲。寇仲往另一方错开,横刀格挡,看似迅疾,其实却寓快于慢,化巧为拙。“砰”!接着连串兵刃交击之音不绝如缕,宋缺的刀势虽不住扩张,但寇仲已非完全处在挨打和受尽凌辱的劣势,更非宋缺要他向东便向东,往西便朝西的无法自主,而是有攻有守,且不时有令宋缺头痛的自创奇招。
最大的得益是寇仲终于学会了如何在宋缺惊涛骇浪般的刀法中回气的方法,那是系乎轻重的把握,攻中藏守,守中含攻。每在全力出击或格挡后稍留余力,以调节体内真气,当中微妙处,非是临阵对敌时,是没法掌握的。有点像每潜游一段时间后,冒出海面透透气,而不是死命在水底挨下去,直至力竭气尽。在宋缺的庞大压力下,寇仲将浑身解数毫无保留地施展出来,把过去所有领悟回来的刀法发挥得淋漓尽致,配合从宋缺身上新学到的东西,愈打愈得心应手,畅快至极点。
宋缺刀法忽变,高吟道:“梧叶舞秋风!”整个人旋动起来,水仙刃似是随意出击,全无痕迹刀路可寻,更因其怪异的身法,寇仲一直力保的优势立时冰消瓦解。“当!”寇仲虽千万般不情愿,仍被宋缺这令他阵脚大乱,只能苦守致没法回气,神乎其技的刀法杀得一筹莫展,到第十刀时又给宋缺连人带刀劈得踉跄跌退,最后“咕咚”一声坐倒门外,只差一步就像先前般滚下石阶去。宋缺移至门前,低头凝视寇仲,目现奇光。
明月不知何时偷偷爬上院墙,透过槐树的浓荫洒在庭园中。
寇仲苦笑道:“我没空去计算阀主究竟用了多少刀,希望不是七十九刀吧!”
宋缺脸上泛起冷酷的神色,双目杀机大盛,沉声道:“你不怕死吗?”
寇仲耸肩道:“说不怕是骗你。但也相当好奇,死后究竟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烦阀主告诉致致,我对她确是真心的。”
宋缺嘴角溢出一丝笑意,立即将他冷酷的神情和眼中的杀气融解,淡淡地说道:“这些遗言留待明早再说吧!”
转身返回磨刀堂内。
雷九指说道:“陵爷熟识哪种赌法?”
徐子陵说道:“不要再爷前爷后地唤我,我会很不习惯。少时在扬州常见人玩骰宝,也有玩番摊的,但只有看的分儿。我指的‘看’是看哪个是赢钱的肥羊。”
雷九指问道:“扬州盛行哪种骰宝的赌法?是分大小二门押注,十六门押注,还是以各骰子本身的点数押注?”
徐子陵答道:“是以前两种方法混合一起来赌,可以押两门,也可押十六门。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雷九指耸肩道:“只是随口问问。真正玩骰宝的高手,甚至会用天九牌的方式互赌,只三颗骰子可配成各种天九牌,再根据天九的规则比轮赢,趣味更浓。”
徐子陵说道:“扬州也有几个出名的赌徒,我们的言老大是其中之一,不过从不肯教我们。他最喜欢把骰子中间挖空,灌进水银去骗人。”
雷九指不屑道:“无论灌水银、铅或象牙粉的骰子,均叫‘药骰’。稍高明者塞入铁屑,再以吸铁石在桌下摇控,配合手法,确可要单开单,要双开双。但这都是低手所为,真正高手有听骰之术,只凭骰子落在骰盅底部时,互相碰撞摩擦发出的尾音,可把一点至六点是哪个向下的声音区别出来,把握点数。以我来说,可达八成的准绳。”
徐子陵咋舌道:“难怪你逢赌必赢了。”
雷九指说道:“这世上并没有必赢的赌术,骗子亦会被揭穿,看!”
徐子陵望着他摊开比一般人修长的手掌,掌心处正是三粒象牙制的骰子,皱眉道:“我对巧取豪夺的勾当从来不感兴趣,若换过是寇仲,你想不教他都不行。”
雷九指微笑道:“只要子陵想着此乃一种替天行道的手段,赢来的钱全用来买粮济民,赌博再非巧取豪夺哩!”
徐子陵唯有以苦笑作答。
寇仲从最深沉的睡眠中醒转过来,发觉自已仍是盘膝结迦而坐,脊梁挺直,不但体内真气尽复,且又再精进一层,五官的感觉更胜从前。睁眼一看,半阙明月早从院墙处悄悄移到头顶上,在月儿青绽绽的光蒙外,闪亮的星星密密麻麻地嵌满深黑的夜空,动人至极。
寇仲取起搁在膝上的井中月,心中狂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宛如宝刀已和他结成一个血肉相连的整体,刀子彷似获得新的生命,再非只是死物和工具。他情不自禁的举刀审视,另一手爱怜地抚摸刀身,整个人空灵通透,不染一尘。“锵!”井中月倏地来到头顶,往下疾劈,平胸而止。刀气像波浪般往两旁翻涌开去,把庭园老槐的落叶卷上半天。“锵!”井中月回鞘。
“这一刀还像样子!”
寇仲向出现在门外台阶上的宋缺瞧去,淡淡地说道:“我还以为阀主睡了哩!”
宋缺左手收在背后,右手轻垂,悠然步下台阶,来到寇仲身前两丈许处立定,双目灼灼生辉,微笑道:“如此良辰美景,错过岂非可惜。少帅刚才那一刀,已从有法进入无法之境,心中不存任何罣碍成规,但仍差一线始可达真正大家之境。”
寇仲对他的刀法佩服得五体投地,闻言谦虚问教,说道:“请问阀主,小弟差的是什么?”
宋缺仰首望向天上的星月,深邃的眼神精光大盛,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有法是地界的层次,无法是天界的层次,有法中暗含无法,无法中暗含有法,是天地人浑合为一的最高层次。只有人可将天地贯通相连,臻至无法而有法,有法而无法。”
寇仲思索半晌,摇头道:“我仍是不明白。对我来说,所谓有法,是循早拟好的招式出手,即使临阵随机变化,仍是基于特定的法规而衍生出来;无法则是不受任何招数成规所限制,从心所欲的出招,故能不落窠臼。”
宋缺悠闲地把收在身后的左手移到胸前,手内赫然握有另一把造型高古、沉重异常的连鞘宝刀,当他右手握上刀把时,同时俯首瞧着右手将宝刀从鞘内拔出,柔声道:“天有天理,物有物性。理法并非不存在,只是当你能驾驭理法,就像解牛的庖丁,牛不是不在,只是他已进入目无全牛的境界。得牛后忘牛,得法后忘法。所以用刀最重刀意。但若有意,只落于有迹;若是无意,则为散失。最要紧是在有意无意之间,这意境你明白就是明白,不明白就是不明白。像这一刀,”宝刀脱鞘而出,似是漫不经心地一刀劈向寇仲。
庖丁解牛乃古圣先哲庄周的一则寓言,讲善于宰牛的庖丁,以无厚之刃入于有间的骨隙肉缝之中,故能迎刃而解。寇仲正思索间,哪想得到宋缺说打便打,根本不容他作任何思考。兼且宋缺这一刀宛如羚羊挂角,不但无始,更是无终,忽然间刀已照脸斩来,刀势封死所有逃路,避无可避,最厉害是根本不知他的刀最后会劈中自己什么地方。尤有甚者,是这重达百斤、朴实黝黑的重刀在宋缺手中使来,既像重逾千钧,又似轻如羽毛,教人无法把握。只看看已可教人难过得头脑昏胀。别无选择下,寇仲忙掣出井中月,运刀格挡。
井中月随宋缺的刀自然而然地变化改向。“当!”两刀相触,凝定半空。庞大无匹的真气,透刀袭来,寇仲几乎使尽全身经脉之气,勉强化掉对方第一轮的气劲。
宋缺露出一丝笑意,一边不住催发真气,往寇仲攻来,淡淡地说道:“少帅能否从这一刀看出玄虚?”
寇仲正力抗他入侵的气劲,只觉宋缺的刀愈来愈沉重,随时可把他连人带刀压个粉碎,闻言辛苦地说道:“阀主这一刀于不变中实含千变万化,似有意而为,又像无意而作,不过我也挡得不差吧!有意无意之间。”
宋缺猛一振腕,硬把寇仲推得跌退三步,两人分开。
寇仲心叫谢天谢地,再退三步,到背脊差点碰上槐树,摆开阵势,准备应付他的第二刀。
宋缺左鞘右刀,状如天神般卓立庭中,全身衣衫无风自拂,神情欣悦地说道:“刚才的一刀,方是我宋缺的真功夫,纵使宁道奇亲临,也决不敢硬挡,你却挥洒自如的挡了。你若想听恭维的话,我宋缺可以让你听,只要再有一段时间,你的成就将可超越我‘天刀’宋缺,成为天下第一刀手。”
寇仲苦笑道:“所以阀主已下了必杀我的决心,否则怎肯恭维我,对吗?”
宋缺摇头道:“你错了,由始至终我从没想过要杀你,不是这样怎能令你跨出这一大步?”
话虽这么说,可是他的气势却是有增无减,把寇仲压得透不过气来。
寇仲剧震道:“可是阀主你出手攻我时,确是招招夺命,一个不小心,我会把命赔上,连阀主都控制不住。”
宋缺仰天笑道:“若非如此,怎能将你潜藏的天分逼出来?如若你命丧吾刀之下,你也没资格得到本人的爱宠和欣赏。”
寇仲苦笑道:“既是如此,你现在为何仍像要将我置于死地的样子?”
宋缺沉声道:“你可知宋某人手上此刀的名堂?”
寇仲一愕道:“这把刀又有什么好听的名字?”
宋缺双目电芒激盛,一字一字地说道:“这把正是宋某借之横行天下,从无敌手的天刀。”
井中月突化黄芒,直取宋缺。若再待下去,他可能多片刻也挨不住。宋缺目露笑意,随手挥刀,从容潇洒,配合他英俊无匹的容颜,傲如松柏的挺拔体形,说不尽的悦目好看。
虽是随意的一刀,但寇仲却感到无论自己刀势如何变化,位置角度时间如何改动,最后都会被宋缺挡个正着。更知绝不可后退避开,因为在气机牵引下,宋缺的天刀会像崩堤的大水,从缺口涌来,把一切挡着的东西摧毁。“呛!”天刀生出庞大的吸力,将寇仲的井中月牢牢吸实。两刀相抵,四目交投。
宋缺摇头叹道:“你仍有最大的缺点,是能发不能收,如果你现在这一刀是留有余力,不可能会被我以内劲紧吸不放。这也是太着意之敝,小子你明白吗?”
“锵!”刀气潮涌,寇仲整个人被抛跌开去,差点变作滚地葫芦。宋缺挺刀逼来,刀锋涌出森森杀气,笼罩寇仲。寇仲凝立不动,天刀划出。寇仲健腕疾翻,连续七、八个变化,堪堪挡住,又被劈退三步。宋缺喝道:“好!”又一刀扫来,既威猛刚强,又灵动奇奥,无痕无迹。
寇仲心知宋缺每一刀均是全力出手,如若一个格挡不住,就是身首异处的结局,谁都改变不了,忙奋起神威,一刀格去。闷哼一声,这次只退两步。宋缺呵呵大笑,照头一刀劈至,刀势如日照中天,光耀大地。寇仲杀得性起,井中月往上疾挑,“叮”的一声,斜斜挑中天刀,然后往外飞退。
宋缺横刀立定,点头道:“寇仲你可知如论天分,天下可能无人能出你右,这三刀已深得收发由心之旨。现在尽管我真的想杀你,亦必须大费工夫。来!攻我几刀看看。”
雷九指按着几上的骰盅,目瞪凝神倾听的徐子陵道:“多少点?”
徐子陵道:“应是一个三点和两个五点。”
雷九指揭开骰盅,叹道:“你出师啦!”
徐子陵说道:“原来是这么容易的。”
雷九指苦笑道:“我的陵大少,你知不知道‘天君’席应也栽在你手上,天下虽大,能作你对手的人,竖起指头恐怕都多过那人数。凭你的武功,加上你的天分,别人一辈子学不来的东西,你在两个时辰内便学会。在巴东停船时,你可去初试啼声,赢些老本来作下一站之用。”
徐子陵皱眉道:“你不是身怀巨款吗?”
雷九指指着自己的脑袋道:“鲁师‘戒贪’那两个字,永远盘旋在我脑海中,所以当袋内的银两每达到一定数目,我会把钱财散发给有需要的人,故现在囊内只有十多锭黄金,若是在九江的大赌场,这数额将不敷应用。”
徐子陵说道:“你准备在九江登岸后,立即大赌一场吗?”
雷九指说道:“九江的‘因如阁’名列天下十大赌场之七,乃长江一带最著名的赌场。主持的人叫‘赌鬼’查海,乃赌林响当当的人物,更是香贵手下四大将之一,若能把他赌垮,香贵想不亲自出手都不行。”
徐子陵说道:“名列第一的赌场在哪里,是否与香家有关?”
雷九指说道:“天下赌场首推关中长安的明堂窝,位于最著名青楼上林苑之旁,主持的是赫赫有名的‘大仙’胡佛,乃‘胡仙派’的掌门人,是赌门最受尊敬的老撇。”
老撇是江湖术语,指的是以赌行骗的人。
徐子陵不解道:“胡仙不是狐狸吗?这胡佛摆明是骗人的,谁肯到他的赌场去呢?”
雷九指说道:“做老撇是胡佛初出道时的事哩!发财立品,胡佛二十年前当众以整体猪羊上供胡仙,立誓不再骗人,还保证在他的赌场内绝不容人行骗,所以到他的明堂窝,比到任何地方赌更可放心。”
徐子陵说道:“这么看,胡佛该不是香贵的人吧!”
雷九指说道:“不但没有关系,还是对头。香贵曾派大儿子到关中开赌,却给胡佛赢得弃甲曳戈而逃,损失惨重。所以如果香贵想与我交手,我会指定在长安胡大仙的明堂窝举行,想想都觉风光。”
徐子陵苦笑道:“你老哥知我和寇仲到长安后是不能张扬的,皆因见光即死。而我这副样貌,李世民手下已有人见过,会知道是我徐子陵来的呢。”
雷九指说道:“除赌术武技外,我还跟过鲁师学过易容之术,到时自有妙法。现在最重要是不让任何人晓得我和你们的关系。晚了!再不阻陵少休息。”
“当!”寇仲也不知自己攻出多少刀,但宋缺却像高山峻岳般,任由风吹雨打,亦难以摇撼其分毫。不过寇仲感到的是前所未有的痛快,像宋缺这般强横的对手,在这里才可寻到。兼之他不住指点,每句评语均切中要害,一晚的时间,可等于别人半世的修行。
寇仲倏地收刀后退,毕恭毕敬地说道:“多谢阀主指点,他日有成,当是拜阀主今晚所赐。”
宋缺还刀入鞘,微微一笑道:“我们之间不用再说废话,天快亮啦!吃过早膳才走吧!”
寇仲呆了一呆,始随宋缺离开磨刀堂,一处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地方。
宋家山城由数百大小院落组成,院落各成体系,又是紧密相连,以供奉历代祖宗神位的宋家祠堂为中心。每个院落均分正院偏院,间隔结构,无不选材精良,造功考究。在熹微的晨光里,寇仲与宋缺并肩来到与磨刀堂毗邻的明月楼,步入庭园,一位白发斑斑的老人正在修剪花草,斜斜瞥两人一眼后,便视若无睹的继续工作。
寇仲心中大讶,宋缺笑道:“方叔是山城内唯一不怕我的人,因为自幼由他侍候我。”
寇仲点头表示明白。穿过两旁花木扶疏的长廊,是一道跨越池塘的长石桥,四周树木浓深,颇有寻幽探胜的气氛,池塘另一边是门上正中处悬有刻上“明月楼”三字木雕烫金牌匾的两层木构建筑物。木门窗均是以镂空雕花装饰,斗拱飞檐,石刻砖雕,精彩纷呈。
宋缺在桥中停步,凭栏俯首,凝视正在池内安详游动的鱼儿,说道:“你的身法是否从鱼儿领悟出来的?”
寇仲佩服道:“阀主真厉害,这也让你瞧穿看透。”
宋缺摇头叹道:“到现在我终于明白什么是天纵之才,徐子陵比之你如何呢?”
寇仲说道:“子陵是这世上唯一能令我真正佩服甚或害怕的人,幸好他是我最好的兄弟。如若他肯全力助我去取天下,我会轻松得多。”
宋缺说道:“人各有志,不能相强。来吧!不要让他们久等哩!”
寇仲为之愕然,谁在等他们呢?
徐子陵给小孩的叫声惊醒过来,接着是韩泽南夫妇抚慰孩子的声音,小杰睡回去后,韩泽南低声说道:“小裳!你觉得那弓辰春是怎样的人?”
徐子陵本无心窃听人家夫妻间的私话,但因提到自己,自然功聚双耳,看韩妻怎样回答。
被称为小裳的韩妻压低声音说道:“他的样貌虽凶悍,但言谈举止均像极有修养的人,对小杰相当慈祥爱护,相公是否想请他帮忙?唉!人心难测,相公请三思而行。”
沉吟片晌后,韩泽南说道:“他虽名不传于江湖,但只看他毫不费力逼退合一派的人,此人武功之强,足可与解晖之辈相媲美,若他肯帮忙,我们或能摆脱那些人。”
小裳叹道:“他为何要惹祸上身?”
韩泽南说道:“他若拒绝,我们也不会有损失。我有个奇怪的感觉,他似乎真的很关心我们。”
小裳说道:“这正是妾身最害怕的地方,最怕他是另有居心。”
韩泽南苦笑道:“凭他的身手,在这天下纷乱的时势,要对付我们一家三口实在易如反掌,何须转转折折。那个姓雷的江湖客和他闭门谈了一整天,不知会说些什么话。”
小裳说道:“到九江再说吧!说不定我们可把追兵撇甩,那时海阔天空,可任我们飞翔哩!”
徐子陵睡意全消,起床穿衣,往甲板走去。
寇仲跟在宋缺身后,进入与磨刀堂同样规模宏大的明月堂,只见数名宋家的年轻武士,正为他们摆开一桌丰盛的早膳,宋智、宋鲁两人则虚位以待。见到宋缺时两人神态恭敬,显示出宋缺在宋阀内无上的威权。
分宾主坐下后,宋缺挥手示意众年轻武士退出楼外,向宋鲁道:“玉致呢?”
宋鲁答道:“她刚才仍在梳洗整装,该快到哩!”
寇仲此时深切体会到宋缺行事莫测高深的风格。只是桌上热气腾升,精巧讲究的各式菜肴,便知厨子至少要在半夜起来工作,而那时他正和宋缺在打生打死。可见宋缺早在这之前已对自己作出准确的判断,始有眼前的筵会。想起即将见到宋玉致,心中实是既喜且惊,皆因既不知宋玉致会如何“款待”自己,更不知宋缺会如何“处置”他们。
宋缺神采飞扬,兴致勃勃的为三人斟酒,向寇仲道:“这是杭州特产桂花酒,不但酒味醇厚,柔和可口,兼且有安神、滋补、活血的作用,多饮亦无害。”
寇仲瞧着杯中色作琥珀的美酒,透明清亮,一阵桂花的幽香,中人欲醉,不用喝进口内已有飘然云端的曼妙感觉。单看桌上所用器皿,无论杯、盘、碗、碟,瓶、樽、砵、盏,均是造工精细,情趣高雅。最特别是皿具所用釉彩,状似雨点,于黑色釉面上均匀布满银白色的放射状小圆点,大者如豆,小者若粟,银光熠熠。亦只有这种名贵的器皿,才配得起宋阀超然于其他诸阀的地位。
宋智见寇仲留神观看桌上用以盛载名酒美食的器具,笑道:“这种雨点釉,又称天目釉,尺瓶寸盂均被视为不世之珍,甚至碎片亦可与金玉同价。我们搜寻多时,只能集齐此套。”
这是第二次与宋智坐下说话,感觉上有天渊之别。寇仲从宋智亲切的口气,清楚晓得他把寇仲当作自己人。
出奇地由宋鲁领头举杯祝酒,笑道:“近十年来,尚是首次见到大哥这么多笑容,这杯先敬大哥,下一杯轮到小仲。”
宋缺哑然失笑道:“鲁弟定是把这话在心内憋足十年,到今天乘机倾情吐露。干杯。”
接着轮番敬酒,数巡过后,宋缺忽然淡淡问道:“师道是否爱上那高丽来的女子?”
寇仲在猝不及防下,有点手忙脚乱地答道:“这个阀主请勿为此动气,实情是……唉!我也脱不了关系,因为……”
宋缺截断他道:“其中情况,我们从他遣人送来的书信知道详情,故不用重复。我只想知道凭少帅的观察,师道是否爱上那叫傅君瑜的高丽女子?”
寇仲不敢骗他,苦笑道:“严格来说,二公子该是爱屋及乌,但会否因此渐生情愫,则非常难说。”
宋智和宋鲁由宋缺问起宋师道开始,不敢置一词半语,可推想宋缺曾为此大发雷霆,故没人敢插嘴。
宋缺沉吟片刻,忽然举筷为寇仲夹菜,像忘记了宋师道的事般微笑道:“这是麻香鸡,趁热吃才酥脆可口。听说你和子陵曾在飞马牧场当过厨子,该比我们更在行。”
寇仲尝过一口,动容道:“比起弄这麻香鸡的高手,小子差远哩!”
宋缺转向宋智道:“‘天君’席应那方面有什么新的消息?”
宋智说道:“据前天收到来自独尊堡的飞鸽传书,席应尚未露面,但阴癸派的婠婠却曾在成都现身。”
寇仲的心中打了个突疙,不由为徐子陵担心起来,忍不住问道:“‘天君’席应是什么家伙?”
宋鲁笑道:“席应是‘邪道八大高手’榜上名列第四的魔门高手,仅次于祝玉妍、石之轩和赵德言之下,昔年曾惨败于大哥手下,逃往域外多年后最近重返中原,还公然向大哥示威,该是魔功大成,故这么放肆。”
宋智冷哼道:“若他真的有种,该登上山城正式挑战,现在却远远躲在四川张牙舞爪,显然心怀不轨。”
宋缺面容变得冷酷无比,缓缓说道:“就算祝玉妍胆敢撑他的腰,他也难逃魂断我宋缺刀下的宿命。”
足音轻响,宋玉致来了。这风姿绰约的美女不施脂粉,秀发在头上结了个简单的髻饰,身穿白地蓝花的褂裙,腰围玉带,清丽宛如水中的芙蓉花。带点苍白的脸色,减去她平日三分的刚强,多添几分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美态。她故意避开寇仲灼热的目光,坐到宋缺的另一边。宋鲁爱怜地为她添酒。
宋缺有点不悦道:“致儿何事耽搁?”
宋玉致轻垂螓首,低声道:“刚接到成都解堡主的飞鸽传书,‘天君’席应于前晚被重出江湖的岳山空手击杀于成都散花楼,亲眼目睹者尚有川帮的范卓和巴盟的奉振。”
寇仲失声叫道:“什么?”
宋缺等的目光全集中到他身上,宋玉致亦忍不住朝他瞧来,不明白他的反应为何比在座任何人急速和激烈。
寇仲定过神来,尴尬一笑,又趁机迎着宋玉致清澄的眼神深深一瞥。
宋智把目光移向神情肃穆的宋缺,说道:“此事确是非同小可!难道席应的紫气天罗,仍未臻大成之境?”
宋玉致说道:“据范卓和奉振覆述当时的情况,席应的紫气天罗威力惊人,只是敌不过岳山赤手空拳施展的换日大法。此战立令岳山重新登上顶尖高手的位置。”
宋鲁吁出一口凉气道:“岳山此人一向心胸狭窄,此番练成换日大法,定会到山城来生事。”
宋缺悠然道:“我最怕他不来。”忽然仰天长笑,说道:“好一个‘霸刀’岳山,请恕我宋缺低估了你。”
转向宋玉致吩咐道:“立即通知成都那边,不论他们用什么方法,也务要找到岳山的行踪,我已因出门对付崔纪秀那帮人而错过席应,这次再不容有失。”
寇仲心叫乖乖不得了,无奈下只好苦笑道:“阀主恐怕这回亦要失望哩!”
众人愕然朝他瞧来。
寇仲硬着头皮说道:“因为这个岳山是假的。”
宋缺神色不变道:“此话何解?”
寇仲挨到椅背处,拍桌叹道:“杀席应的只是戴着个由鲁妙子亲制的岳山面具的徐子陵,这小子真行,在邪道高手榜上排列第四的人竟也给他宰掉。”
包括宋缺在内,众人无不动容。
寇仲再解释一番,说道:“小陵定是在武道上又有突破,否则不会厉害到这等地步。”
这次轮到宋缺苦笑道:“这叫一场欢喜一场空,将来的中原武林,怕该是你和徐子陵两人的天下。”
接着平静地宣布道:“我已代表宋家和少帅达成协议,我们宋家虽不直接卷入少帅争天下的战争中,却在后援各方面全力支持他。假若少帅兵败,一切休提,如若他终能统一天下,玉致就是他的皇后,诸位有否异议?”
宋智和宋鲁没有说话,只宋玉致俏脸倏地飞红,霞色直延至耳根,垂下头去。
宋缺长身而起,来到寇仲身后,探手抓紧他肩头道:“膳后玉致会送少帅一程,至于其他行事细节,你们仔细商量吧!”
言罢哈哈一笑,飘然而去。
徐子陵卓立船头处,欣赏河光山色,心中思潮起伏。韩泽南两夫妇的武功相当不俗,韩妻小裳更是高明,足可置身江湖名家之林,究竟是什么仇家令他们如此慌张害怕?凭他“弓辰春”击退合一派的威风,小裳仍以“惹祸上身”来形容他的出手帮忙,可知他们的仇家实力庞大,且有至少能与他相捋的高手在其中,因而好心肠的小裳害怕会连累自己。
正思忖间,林朗来到身后恭敬道:“弓爷原来是真人不露相,难怪以侯公子的恃才傲物,也肯为弓爷奔走安排。”
徐子陵心中好笑,他从未说过自己武功低微,故何来真人不露相可言;但他也的确没有露相,皆因戴上面具。顺口问道:“今天是否会泊岸呢?”
林朗点头道:“前方的大城是巴东郡,我们会在那里停半个时辰,好补充粮水。”
徐子陵极目瞧去,隐见城墙的轮廓,两岸林木间的房舍数目大增,不像先前的零落。此时雷九指来了,两人遂结伴到舱厅吃早膳。他两人是最早起床的客人,坐好后,乌江帮的人争着侍候他们,雷九指当然是叨了徐子陵的光。闲聊几句后,雷九指三句不离本行,又讲起赌经来,这次说的是牌九,幸好他表情多多,口角生春,尚不致落于沉闷。
只听他说道:“赌场有个禁忌,就是没有‘十一’这数目,也不准说十一,因为在牌九中由‘五’和‘六’两牌组成的十一点,几乎是必输无疑。还有是‘十’,因为十点在牌九中是最小的,骂人话‘蹩十’,正是来自这张牌。‘二板六’也是骂人的话,因二板为四点,配上六刚好是十点。”
徐子陵笑道:“你这么说,我会较容易体会。”
雷九指得意洋洋以夸张的语气说道:“牌九的诀要,在‘赶尽杀绝’四字真言上,最伤感情。”
此时船身微颤,缓缓减速,往左岸泊去。
雷九指赞道:“乌江帮操舟之技确是一绝,难怪多年来过三峡的沉船事故屡有所闻,却从未发生在他们身上。”
风帆终于停在码头。徐子陵正想低头多喝一口稀粥,衣袂破风之声振空响起。两人愕然对望,一阵怪笑从甲板处传来:“本座有事须料理,谁若敢管闲事,莫怪我杖下无情。”
另一个娇柔浪**女子声音道:“小裳啊!姐姐来向你问候请安哩!还不给我滚出来。”
徐子陵心中一震,终知道韩泽南夫妇害怕的是什么人。他们确有害怕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