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仍然活着
龙鹰独自躺在帐幕里,虽然疲倦,但因战争而来的亢奋和情绪起伏却令他没有丝毫睡意,感觉并不好受。
他能做到的,是尽量不去想任何与现时战况有关的事,转而去想绿洲外的沙丘、沙砾、岩石和单调乏味的荒野。平展的沙漠、突兀的山岩,接着又是沙丘,昼依太阳夜赖北斗无休止的旅程,接着想到高原上的娇妻爱儿。
事实上今次携妻离开神都,他告别了往昔的大周国宾龙鹰,犹如丢弃了以前拥有的一切,习惯了的人和事变得陌生起来。
那是生命的第二个转折点,第一个发生在太平公主和胖公公奉女帝之命到荒谷小屋来抓他的一刻。
他再没法以龙鹰的身份大模大样地返神都去,除非他放弃“范轻舟”的身份,因一旦遇上杨清仁或洞玄子,他将无所遁形。
脑袋有点不受控制地左思右想。
无数的念头此起彼落,这一刻想的是妻儿,下一刻却转到了令他头痛的难题。
在孤身独处不受干扰帐里的小空间内,他想到天地的广阔无边和复杂多变,忽然惦念起桑槐的手卷烟,或许深吸几口后,方能令自己酣然入睡。
他的脑袋又不由自主回到眼前的战争去。心中暗叹,战胜者已是如此,战败者的情况岂非更不堪想象。
种魔大法的“魔变”之境,不但没将他变为一个冷血无情的人,感情上似还比以前丰富了,难道是因他能吸收别人的情绪?
他想到因花秀美而来、几不能忍受的“厌战”情绪。
下一刻他潜进了心灵的至深处,再睁眼时,符太揭帐走进来,在他旁坐下。
帐外暮色已深。
龙鹰坐起来闲话家常地道:“刚回来吗?”
看他神色,便知又给鸟妖溜掉。
符太惋惜地道:“错过了昨夜的大战非常可惜,但并不后悔,因为杀死鸟妖与打败丹罗度同样重要,至少对我来说是那样子。”
符太说话的神气语调,令他“人性化”起来,此刻他像人远多于像行事乖诞的“妖魅”。
龙鹰有感而发道:“愈看你这小子,愈感到顺眼。”
符太现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显然很不习惯被人“评头品足”,但对方是龙鹰,又是无可奈何。
龙鹰问道:“为何能否杀死鸟妖,对你变得这般重要?”
符太道:“我猜他认出了我的身份,除你们之外,我不想任何人晓得我的存在。”
龙鹰道:“这个很重要吗?”
符太坦然道:“我不晓得,但感觉确是如此,我要斩断和大明尊教的所有关系。”
龙鹰心忖符太就是这么的一个人,凭心中感觉的好恶行事。岔开道:“大漠这般大,为何你却满有把握找到他似的。”
符太双目异芒闪闪,道:“只要他伤重至必须找个地方来疗治伤势,我有十足把握可把他挖出来。”
龙鹰道:“你是否在他身上做了手脚?”
符太道:“可以这么说,但和你想的有很大的差异。鸟妖如杨清仁般曾修习《智经》里的‘炼灵术’,借此我和他可建立微妙的联系,所以当日我能清楚他不是在东寨内。”
龙鹰精神大振,道:“你重创他了吗?”
符太道:“我从高崖扑下去,凌空击中他的一剑,虽被他以马刀挡格,但我用的却是‘血手功’,已伤及他的五脏六腑。”
龙鹰皱眉道:“既然已重创他,因何还要穷追不舍呢?”
符太道:“我是要逼他再施展霸道的魔功,催发潜能落荒狂逃,如此没有一年半载的光景,休想复原。这还是他有两女可供他采阴补阳,否则将永远不能恢复过来,寿元且会大减。”
龙鹰道:“现在你对他有感应吗?”
符太答道:“只有大约的方向。”
龙鹰大喜道:“那就成了。收拾丹罗度后,我和你携原舞去追杀鸟妖,不杀他我会睡不安寝。”
符太道:“这正是我来找你的原因,要杀鸟妖,必须‘快’,迟则错失良机。”
又道:“听说你们今次北上,会顺道找寻一个宝藏。”
龙鹰道:“谁告诉你的?”
符太道:“没人会告诉我,因为没有告诉我的机会,我哪来闲情和别人说话。但当人人津津乐道,风声自会泄入我的耳朵去。”
龙鹰道:“你怎么看?”
符太道:“我只想知道你怎么看。”
龙鹰听出他语调暗含不屑之意,道:“我和你其中一个分异,是我自少对事事物物充满好奇心。这个宝藏来自曾显赫一时的突厥大汗沙钵略,是他和妻子千金公主合葬墓里的陪葬品,据说其中还有波斯的镇国之宝‘清神珠’,可知非是一般金银珠宝般简单。”
符太表面毫无异样神色,龙鹰却感应到他心内的波**,于符太这事事不上心的人来说是罕有的情绪。
他因何要掩饰呢?
龙鹰续道:“所以宝藏的真正涵义,超越了所谓的财富,代表的是个未知之数,是我们穷毕生之力也没法储聚的东西,神秘难测,如此方是名副其实的宝藏,希望沙钵略不会令我们失望。如此的一个宝藏亦藏在我们身上,鸟妖能催发潜力,正是打开此宝藏某个小缺口,支取了宝藏的少许。你是过来人,当晓得我非是胡言乱语。”
又道:“我取得博真的同意后,清神珠就是你的哩!唉!假设真有他奶奶的这么一个大汗藏宝。”
符太吁出一口气道:“你很明白我。”
龙鹰洒然道:“大家兄弟,有什么好计较的,有些事更不用说出来。”
号角声从远处传来,还有马嘶蹄响。
符太道:“是从敌营的方向传过来。”
龙鹰道:“我记得突厥号角声的所有变化和含意,这是撤退的角音。”
两人同时跃起,揭帐而出。
突厥人的确拔营离开,朝东南雀河古道的方向撤离,退而不乱,阵容完整,处处提防,不惧追击。
于突厥军来说退兵乃最明智的选择,但对丹罗度来说却是大祸临头,军上魁信是其前车之鉴。
众人立在箭台上遥观敌人撤退的情况,夜色里,以千计的火炬缓缓移动,形成大小火龙,蔚为奇观。
龙鹰道:“丹罗度肯定晓得些我们不知道的事,因他尚有一拼之力。”
风过庭道:“该是收到我们的援军正在来此途上的风声。”
觅难天道:“丹罗度怎还有颜面回去见默啜?”
龙鹰感慨万千。
成败只是一线之隔。
如果昨夜胜的是丹罗度,现在的自己便该处于丹罗度此刻的心情。他龙鹰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输。别人都会死,但他则不会。这是如何荒诞的错觉,昨夜只要君怀朴稍有迟疑,末日早降临到他的身上。在战场上,最能体会到成败的无常。
桑槐来到他旁,道:“我已派出机灵的本族兄弟,看他们是否真的撤离。”
龙鹰记起最惦挂的东西,沉声道:“卷烟!”
桑槐早有准备地从腰带里取出用上等丝布包扎好、巴掌大厚逾三寸的小包裹,在他眼前打开,赫然是卷好了上百枝的手卷烟。
龙鹰一时看呆了眼,叫了声“我奶奶的”,方懂得挟起一枝。
桑槐笑道:“人人有份,由我们最漂亮的姑娘在两天内精制出来,本是用来庆祝初战得利,现在当然是庆祝大获全胜。热魅人完蛋了,薛延陀马贼完蛋了,突厥人也将在未来一段很长的时间势难威胁我们。”
他提气扬声,附近的过千兄弟,大部分是白鲁族人,人人听得清清楚楚,听着听着的,似乎到桑槐说出这番话后,方意识到敌人撤走的意义,这一刻的处境是多么值得庆幸。
绝对的肃静后,是轰寨爆起的欢呼声,卷烟传递往全寨,转瞬派发精光,连从不抽烟的人也抽上一口,传来传去,木寨内充盈着卷烟的气味。
龙鹰接过博真递回来给他的卷烟,探手搭着他的肩头,走到一角去,道:“清神珠是符太的,有意见吗?”
博真惨然道:“如果真的有宝藏,当然没有问题,最怕是……唉!”
龙鹰道:“你的情况叫患得患失。兄弟!抛开所有顾虑,是你的便是你的,不是你的永远也不是,一切由老天爷安排。哈!好听些儿这叫乐天安命,悲观些便是听天由命,事实上分别不大。”
博真苦着脸孔道:“可以着众兄弟不要有那么高的期望好吗?我最怕到头来只是一场春梦。”
龙鹰道:“我有个直觉,我们的气运不该那么差劲。看看你身边的人,个个红光满脸,一副财星高照的模样。”
风过庭、荒原舞、觅难天、林壮、桑槐、虎义等十多人联袂走过来,君怀朴开腔道:“有古道来的消息,高昌、龟兹和焉耆的联军已清理了拦路的障碍,先头部队三千人抵达我们的山寨,敌人则于昨天黄昏前走个一干二净,退返雀河古道。”
管轶夫道:“丹罗度确是知兵的人,如果昨晚胜的是他们,这批突厥人可经雀河古道绕个大弯到这里来增强他们的实力,现在则可在雀河古道会合,从大沙海之东退返本国。”
虎义道:“我们未过天山,已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如果现在立即起程,该还可以坏遮弩的好事,捣乱怎都比建设容易和有趣。”
龙鹰道:“从开始,我便没想过真的要去和遮弩过不去,那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现在遮弩等于背叛了默啜,不论我如何憎恨他,仍须留下他这招棋子。”
风过庭道:“我们该于何时动身?”
桑槐道:“记着算我的一份,与你们共历患难有点似我的烟瘾。”
众皆失笑。
龙鹰问道:“太少到哪里去了?”
觅难天压低声音道:“他似乎到了你的帅帐内睡觉。”
龙鹰失声道:“帅帐?好像和其他营帐没有任何分别哩!”
虎义道:“你睡过的帐,就是帅帐。”
他的话惹起哄笑。
龙鹰笑得喘起来,辛苦地道:“根本没什么好笑的,为何我们却笑得这么开怀呢?”
风过庭叹道:“因为我们仍能活着。”
众人沉默下来。
过去的七十天,可用险死还生来形容,只有他们自己明白,仍能活着是多么难能可贵,多么幸运。
龙鹰道:“这里交给公子打理,将古道的兄弟召回来,在鹿望野好好过些写意的日子,受伤的兄弟则养好伤势。踏着沙子走路固然可怕,踏雪的滋味也不好受,人挨得住,驼、马亦吃不消,待十多天后出现融雪的情况,你们才动身北上。”
风过庭道:“你要到哪里去?”
龙鹰舒展筋骨,两只手掌交替摩拳,狠狠道:“我和原舞去追杀正在秘处疗伤的鸟妖,由太少带路。”
博真道:“我也想和你们一道去。”
看着博真双目透出的神情,龙鹰明白过来,知他怕闲着无聊时,会因“宝藏包袱”致胡思乱想。同意道:“好吧!”
博真现出感激的神色。
觅难天道:“你是否忘记了一件事?”
龙鹰欣然道:“你是指找人制火器的事吗?怎会忘记。此事必须由天山族的兄弟出面,由我们一并去办。”
荒原舞道:“我会和天山族的兄弟重建联系,并请他们打点你们北上天山的事宜。”
龙鹰向桑槐歉然道:“须由公子代我去参加兄弟们的葬礼了。”
桑槐谅解地道:“杀鸟妖要紧,我们是明白的。”
蹄声忽起,自远而近。
不待吩咐,把门的兄弟大开中门。
人人露出注意神色,暗忖难道事情有变?他们现在的心情,是再不愿面对另一场大战。
一骑疾驰入寨,高呼道:“拔野古的颉质略来了!他的兄弟留在峡寨,他本人则由本修阿那和丁伏民将军领他来见鹰爷。”
众人更是心中大定,知所料无误,丹罗度乃因回纥铁勒部的大军赶至,不得不退。从这点看,丹罗度仍掌握着鹿望野周围的形势变化。
龙鹰撮唇发出尖哨。
在一边吃草的雪儿闻哨声昂首阔步地奔来,非常神气,似是晓得又赢了一仗。
众人纷纷呼唤爱马。
龙鹰翻上马背,领先奔出,迎接有“拔野古第一勇士”之称的颉质略去了。
其他人纷纷追在他马后,旋风般驰出木寨,又怪叫呼啸,尽泄从心里泉涌出来的豪情壮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