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互相出牌
陆石夫悠然道:“我问他,清楚范轻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吗?”
龙鹰饶有兴致地道:“小弟也想晓得在别人眼中,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陆石夫道:“他张开口,却说不出半句话。”
郑居中抓头道:“没道理,他不但认识范爷,还在马球场上与范爷交过手。”
陆石夫道:“正因他认识太深,反不知如何形容,换句话说,就是仍没法摸得着范爷底,没法掌握范爷,遂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之慨。明白吗?同样的问题,郑堂主如何回答?”
郑居中立告瞠目结舌。
陆石夫向郑居中笑道:“看!认识又如何,这就是范爷厉害处。”
转向龙鹰道:“他对你有很大的惧意。”
龙鹰点头,续问道:“这是你在他一轮说辞后的开场白,接下的一句又如何?”
陆石夫哑然笑道:“我接着以朋友的身份告诉他,范爷非常震怒,决意通过武三思,要求觐见皇上,向皇上面禀,希望他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若他仍不清楚,可问宇文破,好知道当日在神都,范轻舟见皇上时是如何的一番光景,还在皇上其中一间寝宫睡了一觉。此事之外,范爷是当时唯一肯为八公主挺身而出,对抗二张的人,且因此被圣神皇帝限三天内离城。他们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龙鹰竖起拇指赞道:“陆大人厉害,最难挡是搬出武三思来,不被他落井下石才怪,收入牢里的肯定没一个人能活命,他们的头子都脱不开关系。”
郑居中听得对龙鹰的“范轻舟”刮目相看。不过直至此时,仍弄不清楚两人的手段和目标,只知是占尽上风。
陆石夫道:“季承恩立即气焰全消,低声下气请我勿报上去,为他来向范爷说几句好话,希望大事化小,由他赔罪了事。”
两人静待他说下去。
陆石夫道:“于是我问他,是否只要向范爷说出季承恩三字,范轻舟会忍气吞声?”
龙鹰叫绝道:“肯定他哑口无言。”
陆石夫笑道:“扮好扮丑的,说我尽力稳住范爷,让他们有斡旋的时间,提出让范爷可接受的条件,当然不可随便找个人来,而是必须‘德高望重’,能令范爷须考虑开罪他是否划算。”
接着道:“午时是期限,逾时不候。”
龙鹰叫绝道:“陆大人了得,爽脆利落。”
转向郑居中道:“我们并非有风使尽,而是留有余地,好一举解决无谓的纷争,孤立皇甫长雄。”
陆石夫道:“竟敢视我的警告如无物,理亏在先,亦可看出背后撑他们腰的人,不惧武三思,我们偏要将他揪出来。”
郑居中思索道:“谁人可不怕武三思呢?”
龙鹰道:“此人是谁,呼之欲出矣。”
敲门声响。
陆石夫和郑居中面面相觑,竟来得这么快。
龙鹰传音道:“是熟人,小弟和他有密话说。”
接着道:“门没上闩,河间王请进来。”
郑居中和陆石夫找借口离开,河间王收回望向陆石夫背影的目光,坐入龙鹰身旁的椅子,道:“要令陆石夫为范兄奔走出力,并不容易。”
对杨清仁他不敢怠慢,说错一句话,会招来难测的后果,装作漫不经意地道:“河间王何有此言?”
杨清仁从容道:“到西京后,陆石夫等于升官,武攸宜坐上京兆尹的肥缺,陆石夫为两少尹之一,专执巡治之责,左右街使、六街巡警全归他管辖调度,范围囊括西京和京畿二十一县,人称之为‘关内总巡捕’,得他照应,范兄可以无忧。”
龙鹰讶道:“我还以为他仍是城卫副统领的位子。”
杨清仁道:“是个职权扩大了十倍以上的城卫副统领,只是他为人朴厚踏实,可能因此没解释清楚。”
龙鹰道:“河间王很留心他。”
杨清仁没有隐瞒,道:“任何掌实权的人,入我关心之列。他之能坐稳此位,靠的是实力,几是无可替代,以前是这样子,现在仍然如此。”
又问道:“范兄如何认识他?”
龙鹰坦然说出张柬之通过陆石夫找他去说话的情况,问道:“武懿宗给调到哪里去?”
杨清仁道:“暂时未有着落,由于武攸宜当过长安总管,熟悉关中风土人情,他当京兆尹,较被接受。关内、关外是两个不同的天地,以前一套,已不合时宜。”
此子春风满面,显然仍纵横得意,对龙鹰的有问必答,且与他所知的没有出入,非常满意。
龙鹰赠多几句,道:“武三思一直着陆石夫留意小弟何时抵京,故就在船至西京的当夜,他找上了我,也使我能将香怪保出狱来。河间王清楚香怪吗?”
杨清仁道:“到前天方清楚,在一宴会场合,首次听人提起香怪,说他加盟了范兄的来京团。在座的全为西京有头有脸的人,对范兄摆明来京霸地盘,均不以为然,只我肯为范兄说几句好话,并暗示他们勿惹你老兄,否则将如我般在马球场上,不住的吃惊。哼!敢不听我的金石良言,现在碰个焦头烂额,悔之恨晚,可以怪谁?”
龙鹰笑道:“河间王晓得昨夜的事哩!”
杨清仁微笑道:“范兄一鸣惊人,现时消息稍灵通的,均清楚此事,只差未上达皇上和娘娘,然而纸终包不住火,武三思知道,等于他们知道。”
龙鹰好整以暇地道:“此事可大可小,看武三思如何陈情,幸好武三思会很有耐性,就看对方能打出怎样的一副牌。”
杨清仁叹道:“我没看错范兄,到哪里都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范兄是怎样办到的?”
和杨清仁说话,该说什么,隐瞒哪一方面,非常费神。
龙鹰岔开道:“在此之前,已有人来夜袭刺杀,没猜错的话,此人就是田上渊。”
杨清仁没有震惊,点头道:“即是范兄搬到西市后的首个晚夜,田上渊想不到的是,竟然空手而回,如果肯问我意见,我会警告他勿要这般愚蠢。”
龙鹰笑道:“他不是空手而退,而是收礼而回,是小弟赠他的小礼。还有后果是他尚未察觉的,就是在武功上露了底,显示出与众不同的手上功夫,任何人骤然遇上,会顿陷险局,陶过就是这么死的。”
他这番话,是要试探杨清仁对他的信任度,是否没有隐瞒,若然如此,理该告诉他田上渊用的是“血手”。
杨清仁沉吟片晌,道:“范兄这个消息,非常有用,解开我们很多疑团。”
龙鹰心忖不论自己的利用价值有多大,棋子始终是棋子,属外人。
趁分了他心神,方接回他先前的问题,道:“事有凑巧,敌人以为我和香怪到了秦淮楼去,偏是香怪身体不适,我们折返时,刚好遇上敌人来犯。”
杨清仁半信半疑,却无法找到漏洞,也不可能寻得破绽,除非能钻入龙鹰的脑袋内去,因与表面的事实不相背。
打量着前铺宽广的铺堂,道:“这个物业很大,四个这般的物业加起来,香安庄也瞠乎其后,难怪皇甫长雄如此着紧。香怪是皇甫长雄非常顾忌的人。”
龙鹰沉声道:“除他外,还有何人要对付小弟?”
杨清仁轻描淡写地道:“是宫城、皇城所有有资格不欢喜你的人。多只香炉多只鬼,朝廷迁返长安,搞乱了整个局,很多人的利益受影响,现在等于重新洗牌,田上渊实在过分,对黄河、洛阳两帮赶尽杀绝,惹起关中各大势力的恐慌,也令北帮在长安内处处受掣肘,不是所有事均能凭武力解决的。就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范轻舟忽然大驾光临,否则凭皇甫长雄一人之力,何德何能煽动各方势力联手施威,只没想过逞威变失威,在范兄手上闹个灰头土脸,不知如何收科。”
龙鹰乘机问道:“有没有黄河帮的消息?”
杨清仁道:“黄河帮始终是有百年基业的大帮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听说黄河帮少帮主逃往幽州去,托庇于郭元振。于黄河两岸,对北帮仍有零星的反击,北帮的伤亡很重,故对西京显得力不从心。”
龙鹰喜道:“这是个喜讯。”
终放下点心事。
杨清仁道:“眼前的事,我不宜插手,亦相信你胸有成竹。其他方面,尽管开声。”
龙鹰问道:“小可汗在这里吗?”
杨清仁苦笑道:“连我都不晓得,因何忽然问起他?”
龙鹰道:“来此途上,遇上湘君碧,她说小可汗要见我。坦白说,现在我有点失去了目标和方向,不知走哪条路方正确。”
杨清仁道:“什么都不用理会,一切待在西京站稳阵脚再说。”
龙鹰道:“我想见小可汗,是想问和你们合作,于我有何好处,或许问你并无分别。”
杨清仁凝视他片晌,道:“以范兄的才智,怎可能猜不到?不过,现在去谈这么远的事,言之尚早。首要是求存,我们会不惜一切扶持你,当建立起信任,再论其余。”
稍顿,正容道:“范兄北上的一着,看得极准,南方的事,是在这里决定。世易时移,大家均须重新适应。范兄现在做的,不但为了江舟隆,也为了江舟隆的兄弟,至乎竹花帮的存亡。一俟北帮复原过来,而范兄又没准备好,将悔之晚矣。”
龙鹰听得心内佩服,杨清仁是有非凡魅力的说客,然而说到底,就是利用他牵制田上渊。于其来说,最理想的效果,是两败俱伤。
那时不论范轻舟、田上渊,都难以为患。
杨清仁道:“我不宜久留,迟些再找范兄。”
杨清仁去后不久,陆石夫回来了。此乃必然的事,离午时不到半个时辰,对方再没反应,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陆石夫劈头道:“我们立即起程,到福聚楼去。”
龙鹰随他出门,陆石夫的手下牵着两匹空骑,供他们代步。
龙鹰牵着陆石夫衣袖,扯着他退返铺内,道:“说清楚情况,我要作一个决定。”
陆石夫沉声道:“武三思召我去见,说韦温亲去找他,说有人请他出头,希望摆平这场小风波。他奶奶!这叫小风波。”
龙鹰道:“武三思是否生出怯意?”
陆石夫道:“他的嘴皮子仍很硬,却是色厉内荏,因知最后仍奈何不了韦温,韦后顶多骂韦温几句,不过韦温下面的藤牵瓜、瓜牵藤,会有一大串人获罪,罪名大小,由武三思操控,即使可大可小,也因而与韦温成水火不容之势。与其如此,武三思何不向韦温卖个人情?”
龙鹰欣然道:“原来背后的主使者,竟然是韦温,故连老哥亦不放在眼内。韦温是否晓得我和武三思的关系?”
陆石夫道:“韦温并非武三思,对很多事情一知半解,也没深究的闲情。事实上当权的韦族外戚,因娘娘而有恃无恐,目空一切,给人几句话捧了上天,又急于立威,争着为关中的高门世族出头,同仇敌忾似的,也不知‘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到出了事,方骤然惊觉,硬着头皮去向武三思说话。”
龙鹰道:“宗楚客肯定在背后煽风点火。”
陆石夫道:“宗楚客奸狡处,比武三思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论事情如何发展,绝不会牵连他。”
又道:“武三思做好做丑的,向韦温点出八公主和范爷的密切关系,昨天还为范爷举行洗尘午宴,又得皇上宠爱,然而却非他的手下,吃软不吃硬,韦温方知闯祸。”
龙鹰讶道:“他懂得反省?”
陆石夫道:“韦温怎会反省?韦后晓得起用族人犯忌,故千叮万嘱韦温等人,勿要给人抓着把柄,故韦温最怕此事传入娘娘耳内。我这边返官署,季承恩已在等着我,说请出韦温来做中间人,在福聚楼摆下和头酒,与今次事件有关或无关的几个人,均会出席,请范爷赏脸。范爷的手段真厉害,竟能逼得对方低声下气地来求和。”
龙鹰道:“季承恩该见过宇文朔,只他才想得出教小弟不得不就范的方法,韦温去见武三思,也是宇文朔的主意。唔!他算肯帮忙了。”
陆石夫道:“宇文朔有参与吗?”
龙鹰道:“宇文朔不是这种人。”
陆石夫道:“弄清楚情况了!范爷有何决定?”
龙鹰淡淡道:“立即将易果然等人全体释放,送韦温一个大礼,让他放下心头大石。”
陆石夫道:“岂非失去与他们谈判的筹码?”
龙鹰道:“这个人情是卖给韦温的。说到底我和他并无嫌隙,斗生斗死何苦来由?小弟到西京来是做生意,不是动刀动枪。”
陆石夫点头同意,召来手下,吩咐放人,见龙鹰仍在思索,没动程之意,奇道:“范爷在想什么?”
龙鹰道:“我在想着,是否该来个以柔克刚,同时借机推广我们的香料大业?有趣!有趣。”
陆石夫莞尔道:“范爷奇人奇行,只是,合香仍未制出来呵!”
龙鹰道:“香怪会有办法的。福聚楼离这里很近,准午时到便成,尚有时间,也好让韦温等知道我们放人了。”
陆石夫佩服道:“虽未能亲睹范爷在战场上指挥若定、纵横无敌的雄姿,但看范爷此刻不按常理出牌的手法,可推想到范爷的用兵,有鬼神莫测之机。”
龙鹰搂着他肩头,谈笑着返工场去,心忖自己少时总爱妙想天开,今天竟派上用场,那时怎想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