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福聚之会
与陆石夫抵达福聚楼,对方须出席者全体在座,除韦温和季承恩两个所谓的中间人外,就是之前有人质在龙鹰手里和有支持或参与行动的各大帮派领袖和龙头,长安帮的老大翟无念、联义堂的大当家石清流、关中同乡会会长褚允、关中剑派现时最话得事的京凉,任何一人踩踩脚也可令西京晃动,现在济济一堂。
这个场面,韦温肯定没魄力营造出来,只宇文朔方具此胸襟见地,不愁“范轻舟”不受和。
从韦温处,可依稀看到韦后的模样,没龙鹰预想中的平庸,身材修长,腰板笔直,蓄灰色小胡子,眼光冷冷的,年纪四十岁许,一副世家大族的装扮,能在韦氏一族里被韦后相中,脱颖而成韦族当官最高的领袖,自然有他的条件。
众帮派领袖里,以翟无念和京凉较特出,亦以此两人武功最高明,可列入一流高手之林,属宗楚客、夜来深的级数。关中卧虎藏龙,非是虚言。
前者看来该与所修先天真气有关系,三十多岁的人,依然显得很年轻,脸肤娇嫩如少女,泛出健康的红晕,乌黑的头发闪闪生光,像韦温般颀长挺拔,浓黑的眉毛,却使他多了韦温欠缺的硬朗。整体而言,翟无念是个有非凡魅力的人,天生的领袖,纵然挂着笑容,可是其眼神深处,却具有某种令人害怕、深邃难明的神色。
翟无念绝非肯轻易屈服的人,只恨手下“悍将”易果然成了阶下之囚,也是被捕者里名气最大者,使翟无念首当其冲,祸来时,最脱不了身的正是他。
他乃皇甫长雄的拜把兄弟,故亦成为今次风波的牵头者,想不出席也不行。
京凉中等身材,然肩宽颈粗,自然而然霸气十足,表面看属爱打硬仗的人,可是龙鹰却从他修长的双手,瞧出他的剑专走精微的路子,现在虽没带剑,却总予人剑仍在身的古怪感觉,人如其剑。
比起上来,众人里以关中同乡会的会长褚允最平庸,养尊处优的模样,不谙武技,矮胖得来肥肿难分,笑容虚伪,是大奸商的款子。
联义堂的大当家石清流,外貌神态令龙鹰想起易天南,客气里保持距离,谨守江湖礼数,神情有点疲惫,显因有手下失陷,累得他昨夜没阖过眼。年纪数他最长,近五十岁。
福聚楼没有厢房,对方特别安排将午宴设在一角,以临时的屏风与其他客人分隔开至少两张桌子的距离,不受其他客人的影响。
在福聚楼摆和头酒别具涵义,因此为江湖圣地,任你如何横行霸道,亦因寇仲和徐子陵而心存敬仰。于西京最著名的酒家设宴,是对范轻舟的重视。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翟无念等对易果然、白向等的武功深浅一清二楚,竟遭范轻舟轻易生擒,又从逃脱的人口里晓得情况,知范轻舟手下留情,留有余地。
夜袭事件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没想过是事发后范轻舟的手腕,步步紧逼,不容他们喘半口气,范轻舟又与陆石夫一唱一和,武三思则在后坚守立场,顿使今次诸主事者,失去方寸。
季承恩本身应和事情无关,只因被捕者过半为世家子弟,不得不出头。众人看中他认识范轻舟,又是高门里最有地位的领袖之一。季承恩无功而还,惊动了宇文朔,遂想到祭出韦温之计,只有韦温是武三思不愿开罪的人,也肯定了韦温是背后身份地位最高的主事者,至于真正的原因,便只有韦温自己清楚。
龙鹰和陆石夫在福聚楼前下马,两个伙计迎来,为他们安置马儿,福聚楼的大老板尉迟谆在楼下大门迎接,谈谈笑笑,领他们登上二楼。
楼上座无虚席,部分客人早风闻其事,不知情者亦因屏风内聚集着现今在西京的一众巨擘,故对由尉迟谆带领的“范轻舟”和陆石夫特别留神。
倏地整个二楼大堂静了下来,非常神奇,本身已造成龙鹰一定的威势。
转过屏风,韦温带头起立迎迓,神态轻松,其他人随之。
刹那间,龙鹰掌握了各人的波动。翟无念和京凉虽为高手,却非处于门禁森严的戒备下,透露出情绪的反应,其他人更不用说,岂瞒得过他。
本该因谈判而吃紧的气氛并不存在,代之是碰头聚会的心情,当然算不上相见欢,但已没有丝毫剑拔弩张的影子。
陆石夫轻碰他一下,表示他临时放人的决定奏效。
陆石夫的出席,意义重大,他是关中治安的大头子,武攸宜的懒散无能,实权落在他手里,一如往昔在神都的情况。有他做旁证,即使韦温,仍不敢说了的不算。
龙鹰凝起魔功,扫视一匝,先慑之以威,然后谦卑地道:“各位大人、大当家,勿折煞小弟,范轻舟怎担当得起。”
然后向韦温毕恭毕敬地道:“这位定是韦尚书韦大人,请先恕范某无知狂妄之罪。”
韦温捻须微笑,道:“范当家客气,太客气了!”显因龙鹰给足他面子,态度改变。
陆石夫随口介绍,翟无念、京凉、褚允、石清流等一一和龙鹰互相施礼,这才坐下。
龙鹰坐入面对可俯瞰跃马桥槅窗的一边,面对背窗而坐的韦温,左方是陆石夫、翟焦念和褚允,右手石清流、京凉和季承恩。
韦温干咳一声,待要说话。
龙鹰欣然道:“今天我们只谈风月。小弟的风月,就是这个。”
除陆石夫外,人人摸不着头脑,瞧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以红线缠着的小包裹,安放桌面。
龙鹰想着香怪说起香料时半疯狂的神态,双目射出炽热之色,珍而重之将小包裹用手左右按着,做出献礼的动作,悠然道:“这就是敝老板香怪鲁丹呕心沥血监制的合香,尚未正式面世,包裹里的是临时制成的香膏,在试验阶段,各方面都较真正的成品粗糙,然该可见影窥形,嗅出个大概。”
韦温道:“据闻范当家本身是香料大家。”
龙鹰忙道:“尚书大人叫我轻舟吧!小弟自金盆洗手,改行做水运,再没沾手江湖的事,江舟隆更非帮会,而是正正当当的做生意。”
对韦温,他是特别恭敬,显示热情。
韦温的情况类似当年的武氏兄弟,又或二张,最怕给人看不起,认为他们借姻亲关系上位,非凭实学,故对别人待他们的态度格外敏感,也因此爱作威作福,以展示他们特殊的权力。
“擒贼先擒王”,将韦温捧到天上去,令他对自己观感大改,为今次聚会成败的关键。放人这一招,是针对韦温做的,使韦温在众人前大有面子,将季承恩比下去。
联义堂的老大石清流勉强挤出点笑容,道:“本人虽对制作合香不在行,却听过制作过程并不简单,须经多重工序,没一段时间不成。范兄抵西京不过几天时间,怎可能这么快有初步的制品?”
龙鹰赞道:“石老哥确是深悉情况的大行家,一矢中的,制香的难处,是须不断的试验,随时重头来过,故旷日持久。不过这个合香,早在香怪卧薪尝胆时,于脑袋内酝酿多年,所以下手的时间只数天,已有初步制品可拿出来见人。”
陆石夫听得不住点头,非是认为龙鹰说得精彩,而是龙鹰以合香转移重心收得的奇效。一句不提昨夜的事,又不以擒人、放人居功,反大谈“香经”,让对方各人被潜移默化,再难视他为到西京来霸地盘的江湖豪强。
今次摆的是江湖的和头酒,奇怪是直到此刻,酒未沾唇。
关中剑派的京凉不愠不火地道:“范兄今次找对了人,现时在座的,不乏有独到心得的用家,韦大人更是用家里的用家,香安庄每有得意之作,均先请韦大人过鼻。”
龙鹰终弄清楚韦温在此事上的位置,因被皇甫长雄竭力奉承,至乎予他利益,因而肯为皇甫长雄出头,以显威势,根本没想过范轻舟的实力,到晓得了,已错脚难返,还被逼了出来。
有韦温在后面撑腰,众人有恃无恐,没想过会给“人生路不熟”的过江龙耍得团团转,丢尽颜面,纵然一时摆平,定会再图报复,所以自己的以柔克刚,是必要的。收窄打击面,集中于与皇甫长雄在香料业的比拼,乃唯一明智的选择。
龙鹰可肯定包括季承恩在内,由于囿于成见,因排斥他而排斥他的合香,只会在鸡蛋里挑骨头,没有公正的评语,甚或装出不屑一嗅的态度,以此羞辱他、打击他。心中好笑,老子的手段,岂是你们这群久经逸乐,养成自尊自大的人能预料。
此时,在众人里,反以韦温对范轻舟最有好感。韦温不但没有丢脸,没有手下遭擒之耻,还显示出外戚之首的影响力。
策略是可以分化多少人,就分化多少人。
龙鹰哑然笑道:“‘过鼻’?京兄说得贴切精彩。小弟这个合香,尚未有名字,由二百七十八种香料合成,但主香料只得七种,特别之处,即使是调香师,仍没法分辨是哪种主香料。”
翟无念发言了,这位关中第一大帮,长安帮之首的说话声威严坚定,浑厚里却透出柔和,余音铿锵,颇为悦耳,徐徐道:“有可能吗?既有主香料,便有香味的取向,很难瞒过用家的鼻子。”
龙鹰从容道:“技术就在这里,否则小弟也无颜拿出来献丑。就当小弟是在卖花赞花香,在座任何一位,如能说中七味主料其中的四味,小弟立即卷铺盖返扬州去。”
众人无不动容。
“范轻舟”的话说得太满了。
连陆石夫也眉头大皱,世上怎可能有嗅不到以何原料为主的合香?
除韦温外,个个目泛异芒,显是想到如这样兵不血刃的逐走范轻舟,是最出人意表、意料之外的大收获。
韦温开怀道:“没想过范先生这般的随和有趣,且时有戏言。”
关中同乡会的会长褚允以他带点阴阳怪气的声音道:“依我看范当家信心十足,非戏言也。”
众人里,只他称自己为“范当家”,由此知他仍心存敌意,对范轻舟有难被改变的成见,在他身上用工夫,是浪费时间,须以狠斗狠,令他清楚惹范轻舟的沉重代价。
所谓“同乡会”,等于关内大小商家的联谊会,没有严密组织,可是若会长有足够号召力,遇事时一呼百应,影响力不可忽视。外力入侵,因直接威胁到他们的利益,排外之意特浓,褚允代表的,正是这种排外的情绪,不是褚允个人喜好可决定。
龙鹰微笑道:“尚书大人和诸位老大明察,轻舟一向寓游戏于人生,故此昔时行走江湖,赢得‘玩命郎’之名,正因不将生死放在眼内。改做正行生意后,再不用拼生斗死,仍改不了求新求变、爱险爱奇的情性。”
环视一转,续道:“褚会长瞧得很准,小弟之敢拿此合香来见人,正是因其独一无二的香气,保证香气是嗅所未嗅,但若给各位一鼻嗅出是哪几种主香料,便是彻底的失败,留在西京徒然丢人现眼,卷铺盖回家反为聪明的选择。”
他巧妙点出今次到西京来是专心一意发展合香生意,要在此先打响名堂,方卖往全国各地。
褚允语带嘲讽地道:“范当家恕褚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猜中猜错,何来准则?”
他算说得客气,言下之意,是即管猜对,你范轻舟仍可指鹿为马,硬说猜错。
昨夜被擒的好手中,没有来自关中同乡会的人,可是褚允却赴会出席,虽然该为背后支持者之一,却是明着做不须做的事,来蹚这摊浑水,居心之不良,可想而知。
龙鹰轻松地道:“趣味正在于此,否则游戏不成游戏。看。”
龙鹰十指晃动,变戏法似的解开以红线缠得似个糉子的包裹,指起指落迅疾如电,他敢肯定最高明者如翟无念、京凉,也在一些细微处掌握不到他解开细线的手法,遑论其他人。
人人瞪大双眼旁观着,陆石夫并不例外。
在龙鹰纯凭灵觉的施为下,自带有种浑无斧凿之痕,宛如天成的味儿,包裹戛然解体,露出小包裹内十一个更小以同样的红线绑紧的包裹,上覆笺纸。
龙鹰取起笺纸,保持没写字的一面向上,放到台子中央,取来杯子分压四角。
一切停当后,龙鹰道:“此合香的七味主料,由敝老板亲手列在笺上,故猜中猜错,不到小弟说。”
季承恩拍桌叹道:“不才又似再见到范兄当日在马球场上的雄姿。不瞒范兄,来此之前,不才为见范兄的事问道于世兄宇文朔,作为中间人,该采何种态度。宇文世兄叹息道,若他可猜得到,在飞马牧场的马球赛,就不止仅胜一筹。”
出身显赫的高门者,没一个是简单的,季承恩乘机向龙鹰表明立场,且大力帮他一把。季承恩该是奉宇文朔之命,与昨夜的行动划清界线。说出宇文朔对范轻舟的看法,不但得宇文朔同意,且为宇文朔授意,表明宇文朔没有违背与范轻舟的协议。
众人反应各异,京凉和褚允均目泛惊异之色,相同的,是范轻舟经高门里声威最盛、贵为御前首席剑士的宇文朔品题,立告声价十倍。
韦温叹道:“本官迫不及待了!谁想到今天是来品香?”
龙鹰取出小香包,每人派发一个,置于众人之前,包括陆石夫,剩下的几个,收回怀内去。
包扎方法精致,却不难解开,红线成蝴蝶结,轻扯可解结,可是要像龙鹰变戏法似的为小香包松绑,则人人力有未逮。
武功高明者如翟无念、京凉,反成最犹豫的人。
气氛古怪。
韦温当然没有如此负担,笑道:“本官先嗅为快。”
一手执起小香包,另一手扯结。
人人默然不语,目光全集中往韦温手上的小香包去。
龙鹰成功吸引了所有人对无名香膏的好奇心,大幅削减对方的敌意,在对方绝无嗅香的闲情下,引得每个鼻子,莫不严阵以待。
是龙是蛇,即将揭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