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夜半无人
太平离去后,龙鹰回到亭子坐下,感触不已。
权力和贪欲从来没有止境,当年在洛阳,太平为唐室李氏的存亡奋战,目标单纯,龙鹰造梦没想过她可变成今天的样子,目光瞄准权位的极峰,大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之概。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什么更崇高的理想在推动她,一切均为了获取最大的权力。
她对两位兄长还有以前真挚的亲情吗?大概没有,他们已被视为登上皇座的踏脚石,水涨船高下,她的权力和影响力将不住膨胀,谁都没法阻止。
依附她的杨清仁亦得到新的动力,成为西京掌实权的人。
当相王坠入都瑾的美人计,他势成另一傀儡,在这样的情况下,李隆基的小命危如累卵。
想想女帝有多狠辣,可想象太平的手段,她活脱脱是另一个女帝,比之韦后,更清楚女帝夺位的过程。
胖公公“宫内有权势的女人没一个是正常”的金石良言,始终不破。
太平是否猜到韦宗集团会下毒害死李显?
此一可能性非常大。
燕钦融事件改变了李显对韦后一向纵容姑息的态度,蓦地李显成为韦后夺权道路上最大的障碍,必欲除之而后快,深悉韦后的太平,对此怎可能没有预感?相王坐上监国之位,进一步将皇族和韦宗集团的对立尖锐化,形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之势。
当这个想法掠过龙鹰脑际,比对起以前太平对李显的着紧和爱护,她真的变了,变得冷酷无情。
李显如若遇害,将成为太平反扑韦宗集团的机会,为此她正积极准备。
对这种无尽无休的权位之争,龙鹰深切厌倦。
太阳最后一线光明,消失在西京城外。
一阵劳累袭上心头,不止是身体的劳累,还有是心累,真想什么都不理的,到小筑楼上倒头睡一大觉。
可是,人约黄昏后,再不到独孤府去就迟了。
龙鹰第一次非是穿窗进入美女的香闺,皆因独孤倩然在房子外屋檐下放置了张小圆桌,摆设两个位子,一壶茶放在小锅炉上以细火烹煮,还有用罩子盖着的数碟小食和糕点。
龙鹰暗抹一把汗,心忖若今夜爽约,倩然美女的失望可想而知。穿窗而入变得不合时宜,龙鹰降落正门外,尚未敲门,房门“咿呀”一声张开。
独孤倩然一身湖水绿的连身裙,外加一件素黄色的棉背心,花容略施脂粉,将她空谷幽兰般的独特气质凸显出来,立即使本已自成一国的小园香闺,转化为空山灵雨、与世隔绝的人间胜景。
龙鹰呆瞪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独孤倩然玉步轻移,来到他身前,伸出一双纤手为他脱下外袍,樱唇轻吐道:“坐!”
说毕掉头回房,为他安置外袍。
龙鹰呆头鹅般到椅子坐下,忽然肚子“咕咕”叫了两声,才醒起未吃晚膳。
美女来到他身边,提起小炉上的茶壶,注满两个杯子,接着在他旁坐下,举起茶杯欣然道:“倩然以茶代酒,敬鹰爷一杯。”
龙鹰忙和她碰杯,火热的茶缓缓入喉,于此天寒地冻之时,感觉很棒,何况茶是一等一的香茗,甘香可口,回味绵长。
美女又揭起盖着糕点的三个罩子,现出碟上精致又香气四溢的糕点。笑吟吟地说道:“是倩然亲手为鹰爷做的,倩然未踏足膳房久矣,请鹰爷尝尝,看可否入口?”
龙鹰心忖即使不好吃,自己也会扮出吃着天下最佳美点的模样。欣然取起一件糕点,送进口里大嚼起来。
下一刻,他升上云端。
龙鹰嚷道:“怎可能这般好吃的?”
独孤倩然对他的真情赞美非常受落,一边为他斟茶,喜滋滋地说道:“这是百味糕,以花生和糖为主,再加玫瑰、枣泥、豆沙、姜等十余种辅料,使滋味多样化,故名为百味糕。”
龙鹰难以置信地瞧着她,道:“做此糕肯定非常花工夫。”
说时再取一件送进口里。
独孤倩然道:“盼到人家颈都长了,须找些事情来打发时间。不要净吃百味糕,还有其他呵!”
龙鹰正想拿起第三件百味糕,闻言只好改为拿取另一碟子上的糕点。
独孤倩然拿起杯子喂他喝了两口。
美人恩重,龙鹰的心融化了。
现时他享受的,正是大唐高门的文化传承和生活方式,亦很难不把美女视为娇妻,寒夜煮茶,共享静夜。
自然而然地,他从西京激烈的权斗解脱出来,一切都变得遥不可及,更不愿提起。
糕点入口,香甜味纯,松脆可口,芳香浓郁。
龙鹰将未吃的另一半送到眼下细审,道:“肯定有芝麻。”
独孤倩然含笑不语。
龙鹰扫**桌上美食,同时有感而发地说道:“幸好小弟今晚来了,否则就辜负了倩然姑娘一番美意。”
独孤倩然微笑道:“人家倒没担心过,鹰爷言出必行啊!”
龙鹰心中一热,点头道:“对!今晚是千军万马也拦不住我。倩然呵!你是否仍坚持长留独孤家呢?”
独孤倩然现出个无比动人的神情,那是发自深心的喜悦,迎上他的目光,轻柔地说道:“倩然给鹰爷感动了!是受宠若惊。可是呵!我们的交往只能局限在这座小园的天地里。唉!鹰爷总使倩然情不自禁,这已是倩然可做到的极限,再不可逾越。”
龙鹰叹道:“可是终有一天,我会离开西京,或许永不回来。”
独孤倩然平静地说道:“倩然和鹰爷是活在两种不同的环境里,倩然幼承庭训,看重家风承传,清楚自己的位置和身份。倩然留下来,是对家族的神圣责任,否则独孤家势转向衰颓,而倩然则成为败坏家风的罪人。”
龙鹰乏言以对,好一会儿后,颓然道:“倩然不怕寂寞吗?”
独孤倩然欣然道:“有着与鹰爷这段刻骨铭心的动人回忆,倩然岂会感到寂寞?”
龙鹰用神打量她几眼,道:“倩然是非常特别的女子,比小弟更坚强。”
又忍不住地说道:“真的吗?”
独孤倩然轻轻道:“人生如客旅,每个人打从出生开始,便踏上命运为他安排的旅途上,漫长艰苦,不论有多少人在某一段路伴着你,你仍是孤独地上路,路途不住变化,可是只能朝前走,没得回头。”
龙鹰不解道:“倩然出身大富大贵之家,怎会兴起人生漫长艰苦的念头?”
独孤倩然淡然自若道:“鹰爷忘掉人家曾告诉你,倩然一直在寻找某一事物,这是个内在的问题,与你处于什么环境没有关系。像安乐呵!一天未做皇太女,鹰爷认为她可享受已拥有的吗?做了皇太女又如何?她追求的是外在的事物,倩然追求的却是内心某一处所。”
龙鹰道:“处所?”
独孤倩然赧然道:“倩然自懂事后,一直为自身建构一个可游、可居的处所,独立隔离于人世之外,等于自己的秘密园林,从来不与人分享。正是这个处所,令倩然有避世的净土、私自的天地,因而也不感寂寞。”
龙鹰记起那次在飞马牧场和杨清仁交手,逃跑落地时看到独孤倩然独立木桥的情景,大有感触道:“倩然定有个比平常人丰盛百倍的内心天地。”
独孤倩然因他的了解而欣悦,喜滋滋地说道:“不再担心人家了吗?”
一个能自给自足的精神世界,龙鹰尚是首次得闻,幸好自己出生的环境类近眼前美女,必须自得其乐,当然不能纯从内心的想象得到,而须借助偷读藏书,又要为自己想出各种千奇百怪的玩意儿,例如左、右手对弈。也因少年时代的经验,美女的剖白,能引起他的共鸣。
龙鹰苦笑道:“感觉好多了,起码对倩然没有始乱终弃的不良感觉。”
独孤倩然俏脸飞红,大嗔道:“鹰爷呵!”
龙鹰才知口不择言,不过有何关系,与她还有什么禁忌。
拍拍肚子,站了起来。
独孤倩然似意识到将发生什么事,垂下螓首,不敢瞧他。
“呵!”
龙鹰将美女整个从椅子拦腰抱起来,回房去。
独孤倩然搂紧他脖子,将俏脸埋在他颈项间,娇喘着道:“人家还要收拾台子、椅子。”
龙鹰笑道:“倩然想得周详,确不可以留下物证,这个由小弟处理。”
说时揭开睡帐,让她横陈榻子上,还俯身为她宽衣。
独孤倩然羞不可抑地推开他的手,嗔道:“快去。”
龙鹰大乐转身,将所有证物一股脑儿收回房内,依记忆各置原位,至于空碟子,就当是美女一个人吃掉了所有糕点。
回到榻子旁,隔帐瞧进去,美人儿早拥被而眠,还闭上美目装作入睡状,榻旁只放着她的御寒背心,显然美女被子内的动人肉体,仍被连身裙包裹着。
雾里看花似的,还要对被内乾坤加点想象力,龙鹰大感另有情趣。
美女虽明言不会嫁他,可是龙鹰早视她为妻,今晚正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一颗心不由燃烧起来。
忽感尚欠点什么,原来屋内的两盏油灯仍绽放光芒。
拨熄油灯后,美女的香闺陷进暗黑,星光笼罩屋外的天地。以龙鹰的魔目,光朦遍洒,夜,变得更宁静了。
龙鹰没宽衣的揭帐而入,掀被钻了进去,美女火热辣的身体挤过来,投进他怀抱里,撒嗲地说道:“人家要听故事。”
龙鹰一双手在她香背贪婪地摸索,笑道:“倩然有两个选择,一是事前听,一是事后。”
独孤倩然不依道:“鹰爷呵!”
龙鹰道:“那就由小弟为倩然选择。”
独孤倩然呻吟着道:“不行呵!”
情况混乱至极,一时连龙鹰亦弄不清楚她的“不行”,指的是他愈来愈犯禁的手,还是不可由龙鹰代她选择。
龙鹰试探道:“哪方面不行?”
独孤倩然在他怀里扭动抖颤,娇声喘喘地说道:“人家要先听鹰爷说故事。”
龙鹰心忖长有长说,短有短说,何况可一边说故事,一边放肆,何乐而不为,欣然道:“没问题!就先说大运河令练元授首的故事,保证精彩绝伦。”
独孤倩然呻吟道:“不行呵。”
龙鹰失声道:“这样仍不行?”
独孤倩然道:“鹰爷这样子,人家怎听你的故事呵。”
龙鹰陪笑道:“对!对!”
遂暂且撤退,收回已滑进她衣服里照顾周到的手。
独孤倩然将娇躯移开少许,仰起俏脸。
在温柔的夜色里,她一双眸神,仿如深黑海洋最明亮的宝石,闪烁着动人的异芒。
龙鹰从未想过可以拥有这高门大族最尊贵的美女,竟自自然然的发生了,其中经过多少波折。然而命运无形的线,始终将他们联系在一起,时远时近,却没断绝。
今夜的欢聚,糅集和预示着未来诀别,格外使人感受深刻。
一阵风从窗外刮进来,吹得睡帐现出起伏的波纹,送来夜深的寒意,也带来一股清新芬芳的空气。
望往窗外去,可见到小片繁星点点的夜空,静谧的夜也像沉睡了。
纵然比起广袤无边的天地,他们像两颗小沙粒般渺小,可是在独孤美女的天地,他们是主人翁,一切都绕着他们运转。
“说呵。”
龙鹰先吻她香唇,道:“当我坐船离开西京的一刻,实茫无头绪,练元曾是北方凶名最盛的河盗,最擅潜踪匿迹、神出鬼没的战术,且身具奇功异艺,其水底功夫,在中土数一数二。小弟曾和他在水下交过手,差点吃他大亏。故此击破他或许较容易,杀他却是难比登天。”
独孤倩然娇体投怀,双手抱紧他的腰,满足地叹息道:“很好听!练元究竟躲在哪里呢?”
龙鹰发觉一个天大的问题,便是独孤倩然非是一般女流之辈,若要向她交代清楚诛除练元的过程,很多细节实难以省掉,压根儿没有长话短说这回事。
自己是过分乐观。
头痛时,美女催促道:“说下去呵!”
龙鹰心里苦笑,今趟是作茧自缚,只能动口,不能动手,早知刚才不顾一切的全面进犯,那有多好。
接下去道:“不知道便问知道的人,合情合理吧!由于北帮一向和洛阳官府勾结,洛阳官府理该清楚北帮的部署,俾能互相配合。”
独孤倩然道:“宗晋卿怎会告诉你们呢?”
龙鹰得意地说道:“技术就在这里!”
跟着一五一十说下去,当说至晓得练元在处,怀内美女发出均匀的吐息。
龙鹰往她瞧去,美女已沉沉睡去,且睡得香甜,不由心生怜意。
如她所言,过去两晚她一直盼龙鹰来,睡眠的质素该好不到哪里去,现在听着自己在她耳边呢喃细语,多少起着催眠的作用,终抗拒不了睡魔无可抵御的力量,寻梦去了。
想到这里,一阵劳累袭上心头。
龙鹰万般不情愿的睁开眼睛。
独孤倩然的倩影映入惺忪的睡眼,坐在他旁,摇晃他的臂膀。
独孤倩然娇呼道:“起来呵!快天亮了!”
龙鹰给骇了一大跳,茫然坐起来,少有这么酣睡的,看看美人儿仍一身连身裙,再摸摸衣着完整的自己,失声道:“我们昨晚竟什么都没干过。”
独孤倩然立即玉颊霞烧,探手在他臂膀重扭一记,大嗔道:“又没人不许你改天再来,快起床呵!”
龙鹰叹道:“下趟休想小弟在事前说故事。”
独孤倩然大窘下,将他推出帐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