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风雪封驿
“天网不漏”,是由荒原舞引发。
荒原舞曾向龙鹰说过,达达频频向他报梦,对此龙鹰印象深刻。由于曾经有风过庭得眉月报梦,后来梦境成真的异事,故龙鹰深信不疑,当茫无头绪,不知如何入手的一刻,脑际灵光乍闪,想出这非计之计。
自荒原舞进入边城驿,忽然下雪,德善大妃的马车从后方驶来,越过他们,继荒原舞进入边城驿,龙鹰心里生出异样的感觉,是难以言表的奇怪触感。到荒原舞的歌声传入耳鼓,他便像步进了一个梦域,是清醒的梦,但现实的一切变得疑幻疑真,再没有平常的实在。
荒原舞自发的卖唱行为,引发了连串事件,一环衔一环,直至此刻和吐谷浑亡国之族的最高领袖,对坐深谈,那种异乎寻常的感觉,非常震撼。
竹见住问道:“突厥人入侵中土,是否确有其事?”
龙鹰心情舒畅,因在“天网不漏”的大原则下,他不用说谎,就如他对荒原舞说的,爱说什么说什么,正因如此,荒原舞对德善大妃毫不隐瞒,故此才有德善大妃向竹见住的传话,着他信任龙鹰,怕在误会下双方起冲突。
竹见住对德善大妃的善意提点,半信半疑,故任由花鲁试探龙鹰,到发觉花鲁在钦没来此一事上刻意隐瞒,不但对龙鹰敌意全消,且对花鲁生出戒心。
龙鹰道:“突厥之主默啜亲率十二万大军,越过阴山和狼山间的山道,过大河,沿大河东岸进军朔方,于无定河与唐师激战,接连受重挫,被逼退兵。狼军败势已成,不可能挽回颓势,只看有多少人能活着回到阴山的北面去。”
竹见住双目精芒闪烁,忿然道:“这么大的事,花鲁竟然骗我。”
龙鹰道:“总管何有此言?”
竹见住沉声道:“运盐到边城驿的路线,主要的有两条,一是青海湖线,另一为中土线,而不论青海湖线或中土线,均有利用信鸽的完善通讯系统,这也是钦没的贩盐生意胜人一筹,愈做愈大的原因。故此花鲁与田上渊有着紧密的联系,中土发生这么大的事情,花鲁怎可能不知道?”
竹见住的话,进一步证实龙鹰的想法。就是钦没、鸟妖和田上渊三人关系匪浅。鸟妖须伺候默啜,难以抽身,这方面就交给侯夫人去办。
田上渊扑朔迷离的崛起来历,终于水落石出,也解释了他们三人和宗楚客的关系,实乃以前利益关系的延续和扩展。
同时暗抹一把冷汗,如非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花鲁说不定有方法先一步知会钦没,说范轻舟应约来了,那就糟糕透顶。大雪断绝了所有交通和讯息。
龙鹰好奇问道:“狼军败退,对你们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竹见住答道:“要分开几方面来说,关键处是大唐和吐蕃是否争持不下,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稍顿后,续道:“边城驿虽扼守上落青海高原的古驿道,但偏处北面边缘的山区内,附近没有城镇,任何一方出兵边城驿,都要走二百里以上的路,劳师远征,难瞒对方耳目。”
龙鹰皱眉道:“但终非长远之计,完全陷于被动,就看给哪一方收拾。”
竹见住叹道:“我们现在势成骑虎,逼不得已下才将希望寄托在盐枭身上。先父临终前,执着我双手说,三千多族人的命运在我们手上,复国之望一天比一天渺茫,而族人所求者,不外安居乐业,子孙繁衍,现今与虎谋皮,恐招凶祸,望我能找得出路。”
龙鹰点头道:“令尊是有远见的人。”
竹见住道:“花鲁平常掩饰得很好,依约定驻于驿内的手下从没有超过三十人,不干涉驿内的事,到今天才露出底子,视我们为可欺骗的蠢材,供其利用的工具。”
龙鹰道:“他们不但是私枭,也曾经是人口贩子。”
竹见住骇然道:“此语当真?”
龙鹰约略解释后,道:“钦没、花鲁之辈,乃丧尽天良、泯灭人性之徒。令尊说得对,为他们卖命,没有好结果,且当他们认为你们再没利用价值时,会翻脸不认人。”
竹见住呆瞪他片晌,道:“这样看来,范当家今次到边城驿来,并非要谈生意。”
龙鹰耸肩道:“钦没根本不晓得我来。”
竹见住愕住了。
龙鹰道:“钦没对失去的权位,死心不息,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总管,钦没不但永无翻身之望,且是大祸临头。”
竹见住道:“范当家似非常清楚大唐和吐蕃内部的情况,对钦没、田上渊、花鲁等了如指掌,令人难解。”
龙鹰压低声音道:“我表面的身份,乃行走大江的大商家,内里却是军方支持的人,专门对付田上渊、钦没之流,因而深悉情况。总管或许仍看不破未来局势的发展,小弟却可提出忠告,突厥既败,吐蕃王赤德祖赞将在大论韦乞力徐尚辗大力怂恿下,改入侵为与大唐修好,并请求通婚。在那样的情况下,韦乞力徐尚辗必然全力对付钦没,去此祸根,而贵族将被视为同党,给殃及池鱼。且即便没有钦没的牵连,吐蕃王绝不容卧榻之侧,尚有他人酣睡。”
韦乞力徐尚辗就是横空牧野,“横空牧野”是他为方便与唐人论交取的汉人名字。
竹见住乏语可言。
偌大的饭堂,人去堂空的虚虚****,弥漫紧压人心的绝望气息。
竹见住颓然道:“德善大妃有个建议,是举族随她迁徙到天竺去,她有办法安置我们。”
龙鹰摇头道:“绝非可行之计,你们要到天竺去,只能取道南诏,山长水远不在话下,且地多瘴毒,你们能有一半人抵天竺,已是老天爷肯照顾,年老的,则只能留在这里等死。”
竹见住苦笑道:“大妃非是不清楚道路难行,但她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生于斯,长于斯,乡土是最珍贵的,谁愿离开?”
龙鹰道:“你们有想过归顺吐蕃王吗?只要你们做到两件事,该可保着山区内的福地,安居乐业,与世无争,一如天山的天山族。”
接着说出天山族的情况。
竹见住精神大振,道:“究竟是哪两件事?”
龙鹰道:“就是同时向吐蕃王献上边城驿和钦没的人头。”
以竹见住的修为,仍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方回过神来,道:“即使我们有心这么做,仍没有这样的门路,最怕给吐蕃边防将领硬将功劳抢走,另一方面对我们赶尽杀绝,将得不偿失。”
龙鹰道:“小弟和总管一起去见韦乞力徐尚辗又如何?大家当面谈妥一切。”
竹见住失声道:“什么?”
龙鹰知整个发展,已到了成败的分水岭,如是球赛,就是控球攻门,差的是鞠杖一挥,击球入洞。
道:“小弟即将告诉总管一个秘密,却只限总管晓得,连大妃也须瞒着,并永远不告诉任何人。”
竹见住见龙鹰说得这般严重,他是明白人,举掌立誓。
龙鹰从大饭堂的西门离开,冒着风雪,朝边城驿的西大门举步,左弯右曲的西门大街不见行人,形成街巷的土屋间间门窗紧闭,内里透出闪耀的火光,走在风雪里,令龙鹰感到给排斥于温暖之外、无家可归的感觉,颇有一番感触。
四周视野迷离,雨雪茫茫,足踏雪地,陷足盈尺,举步维艰。世上或许确有“踏雪无痕”的功夫,但肯定限于一里半里的短途里,久了就像在干旱的沙漠狂奔,任谁都吃不消。龙鹰自忖办不到。
这场大风雪对“天网不漏”的行动有何影响?
别的不说,首先令他记起山南驿的大风雪,将所有人困在驿内,就在那里遇上鸟妖、无瑕和侯夫人。风雪稍敛,鸟妖携两女立即离开,然后丹罗度的大军来了。
这场风雪绝不是偶然的,是冥冥中的巧安排,每一个人都受影响,中断了所有活动,该发生的事延后。
花鲁和他的人,是否滞留驿内?
据竹见住之言,花鲁的秘巢位于驿东约五十里山区内一个叫羊角坳的地方,筑有堡垒、仓房,有可走驴马车的山路连接。从东面青海湖和中土偷运来的盐货,先送到那里储存,收到道路畅通的消息,才大批地送往西域。
没有吐谷浑人点头,钦没休想在边城驿附近设立这个关系重大的中转站,亦须赖吐谷浑人供应日常所需,更重要的,是他们可隐藏在二线的位置,不论吐蕃或大唐,若要对边城驿动武,吐谷浑人均首当其冲。
双方的关系并不对等的,钦没贩运私盐的集团,不可没有吐谷浑人;但吐谷浑人没有了他们,顶多减少收入,其他一切依然。
因此,当竹见住发觉花鲁在关系到边城驿存亡的重大事情上瞒着他和族人,双方间立现难以缝补的裂痕,徘徊于破裂的边缘。
在这样的情况下,花鲁怎么办?
无论如何,一切均有待风雪停下来的时候,如重演山南驿当年的情况。
西驿门在望。
记起花鲁说过,若要找他,可到首间土屋找人传话,就在此时,心生异感。
龙鹰别头后望,风雪下不规整的长街模模糊糊,两边的房舍似失去了实质,却没发觉有异常的情况,可是自己魔种式的感应,从未出过误报,怎会一无所察?
雨雪深处,两道人影现形,渐转清晰。
前方十多步外的雪地上,有东西动了,就如一团雪活了过来,往来人窜去,快如飞箭,刹那工夫就迎上走来的两人,更扑入其中一人怀抱里去。
龙鹰转过身来,啧啧称奇,心中涌起难以描拟的触感。
来的是荒原舞和天竺女郎,肩并肩的,态度亲暱,绝不像今早方初次邂逅的男女。前者于原本的装束外,加披厚长棉外袍,又戴上帽子,该是盛情难却下,接受的御寒装备。
天竺女紧裹在连斗篷的纯白羊毛皮袍内,由于她身形高?优雅,穿得非常好看,与风雪合而为一。
虽漫步走来,龙鹰总有两人在雪地上共舞的奇异感觉。
龙鹰张开两手欢迎他们。
荒原舞与今早离大饭堂去见德善大妃时的神态,分别明显,多了某种他一向没有的东西,而正是这东西,使他看来神采飞扬,浑身魅力。
他奶奶的!
这小子认为不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终于发生。
荒原舞趋前两步,与他紧拥一下,在风横雪狂之时,抱礼令人别有深刻滋味。
荒原舞离开他,回到天竺女旁,介绍正含笑向龙鹰施礼的天竺女道:“她叫云蒂,是天竺和吐蕃间尼婆罗国的人,习艺于该国地位最尊崇的武学大师卓多那佛,因德善大妃有恩于尼婆罗,云蒂奉王命到天竺伺候大妃,以三年为期,亦令大妃动了返故地探望族人之心,因成此行。云蒂说她有办法为我们寻得鸟妖。唉!想不信你的‘天网不漏’也不成。”
“天竺女”原来并不是来自天竺,而是北面的小国尼婆罗,不过,她与龙鹰认识或见过来自天竺的美女,同样轮廓特别清晰分明,如若刻削,形象极美,双眸深邃诱人,所以绝不怪荒原舞这么快坠入无法抗拒的情网,他也有一见钟情的倾向,如此异国女郎,谁能不为之颠倒迷醉。
龙鹰自然而然在她娇躯搜索起来,非是登徒浪子的无礼目光,只在看那白东西躲在她外袍内何处。
云蒂当然知他在找什么,浅笑道:“瞒不过范当家呢!雪子快出来打招呼。”又以龙鹰听不懂的语言又轻又快地说了两句。
雪子从斗篷内美女的玉项位置探头出来,小如点漆的黑色眼睛好奇地打量龙鹰两眼,又畏缩的退返斗篷内主人提供的密藏处所。
龙鹰赞道:“厉害!我要到它移动,才发觉它不是一团雪块。”
荒原舞笑道:“你也快变雪人了。”
龙鹰道:“淋雪和淋雨的感觉同样地棒。”
荒原舞道:“刚才我们做了个小试验,云蒂着雪子到你坐的位子嗅过后,将我们带到这里来。”
云蒂小鸟依人的傍着荒原舞,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说话,那个款款深情的样儿,龙鹰自问抗拒不了。
荒原舞续道:“雪子是在尼婆罗山区雪原上的生物,非常罕有,适应力强,是雪貍的异种,嗅觉敏锐,须秘传的手段方可驯服它,关键处在乎能互相敬重。”
龙鹰抓头道:“问题是我们怎找得鸟妖坐过的地方给它嗅嗅?”
云蒂“噗嗤”娇笑,向荒原舞撒娇地说道:“范爷很有趣。”
荒原舞对云蒂的痴缠表现得落落大方,保持一贯的潇洒自然,在这方面他和风过庭类近,都有这种似与生俱来的洒脱气质,荒原舞更多出浪人的不羁,也正是他最吸引女性,令她们一见倾心的魅力。
荒原舞道:“方法是云蒂想出来的,她是旁观者清,知鸟妖是养鹰的人,与猎鹰长期接触下,会染上鹰的气味,非是用水可以冲刷掉。”
龙鹰叫绝道:“对!这么简单的道理,偏我们想不到。”
云蒂道:“你们想不到,因你们没雪子嘛。”
荒原舞道:“堡内养有多头狩猎用的鹰,在出发寻妖前让雪子嗅个清楚后,我们立即冒雪动身。”
龙鹰头痛地说道:“我要先找到太少和御前剑士,着他们出手助总管,对付钦没。”
荒原舞道:“太少方面我负责,我会请总管帮忙。我们的御前剑士到哪里去了?”
龙鹰道:“反不用担心他,时候到自然返大饭堂去。你先回去设法,我还有一件紧要事须处理。”
荒原舞讶道:“什么事?须否我帮忙?”
龙鹰轻松地说道:“如与我构想吻合,人多了反不灵光。”
荒原舞皱眉道:“究为何事?”
龙鹰沉声道:“我要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