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拳三步
即使坐在龙鹰现时位置的是田上渊,恐怕也不敢如此口出狂言。非是田上渊没此本领,而是不会事先张扬。
花鲁自己知自己事,如果眼前此君的武功能与田上渊并驾齐驱,他花鲁确差上一大截,动手比拼,必然落败。可是,若对方明言凭一拳之力,将自己逼退三步,打死他不肯相信。
高手相争,讲的是料敌机先,出奇制胜,如两军对垒,敌既不知其所攻,故不知所该守。哪有这般先作声明?等于泄露军情。花鲁怎样不济,既捉到龙鹰的路子,自然知所进退,至乎反算龙鹰一着,因而可大幅拉近与龙鹰的差距。
龙鹰亦不是欲炫耀武技,又或为难自己,而是清楚在这种“半信半疑”的特殊形势下,只要加把力,就可将形势推往有利于自己的一方,所以来个顺水行舟,成功的话,若如向对方说,像老子般的高手,岂须偷呃拐骗的。偏就是他要将两方人马,骗个贴贴服服。龙鹰等四人所处的情况,其复杂微妙超乎常人想象。关键就在这里,当竹见注花鲁等以常人之心,去推断龙鹰等人的动机意图,便落入龙鹰精确的计算中。
与他们的关系打得怎么好,仍难左右对付钦没和鸟妖的结果,但打得不好的话,立即有祸。
目前龙鹰一切作为,是依“天网不漏”拟下的原则进行,见招拆招,希望守得云开见月明。
花鲁道:“此话当真?”
龙鹰从容道:“我大江范轻舟,几时有说过的话不算数的。花鲁兄请准备好,小弟冒犯哩。”
龙鹰一拳击出。
他仍安坐椅内,与花鲁隔开一张大圆桌、椅子和两步的距离。
花鲁则站在竹见住的左边,背后和左方是空档,没有阻碍。见龙鹰出拳,双目现出嘲弄的神色。
也难怪花鲁,如他般之所以能挣到今天的位置,智勇缺一不可,经得起时日的考验,而“范轻舟”却当他为一地的帮会头目,是大错特错。这不但是花鲁的想法,也是其他人的想法,若不是龙鹰错估他,怎敢夸下海口?
岂知龙鹰不但对花鲁的底细知得一清二楚,且和他交过手,知己知彼。反是花鲁对他的“范轻舟”一无所知,若晓得眼前的范轻舟乃龙鹰,他应付的方法肯定大异。
正是这个误差,花鲁注定“阴沟里翻船”,栽个大跟头。
众目睽睽下,花鲁乃有头有脸的人物,势不能躲避开去,又或虚应故事,必须结结实实挡架龙鹰此拳。接下来悉随尊便,花鲁可选择朝后飞退,又或往左晃开,而不论哪一种化解拳劲的手段,都是龙鹰输了。
人同此心,在场者个个睁大眼睛,看龙鹰出丑。
众人没想过的情况发生了,龙鹰拳出,丝毫没有运气提劲的情状,也没有拳风虎虎的现象,似是轻柔无力。更可异者,是拳速慢至不合常理。
拳快拳慢,初习武者亦可调校,但拳速和拳劲,乃孪生兄弟,则谁都不能改变。劲道十足时,自然攀上拳速的极限;只有当劲道含而不发,或在劲发前,方可按捺着缓缓出拳。
对练就先天真气的高手,真气到了收发由心的至境,不论拳快拳慢,至乎似缓实快,似快实缓,令对手产生错觉,仍是有迹可寻,让人感到拳气的波动。
可是龙鹰此拳,力道似重逾千斤,能开山裂石般,却又不带起任何劲气,将至刚和至柔糅集在一块儿,看看已令人难受得要命。
花鲁明知面对的是一拳,偏是无从揣摩掌握,亦不能凭敌我两方的气机交感天然反应,那就宁愿不晓得对方会隔桌出拳,不用先在心里拟好应付之策,想好后竟不但派不上用场,还令自己被困囿于定计,给杀个措手不及,失去随机应变的灵活性,进退两难。
花鲁闷哼一声,沉腰坐马,双掌护胸,掌劲含而不发,来个以不变应万变,是他目前能办得到最佳的应付方法。
站在花鲁右边的竹见住,自然而然运动护体真气,以免劲气激溅时,遭池鱼之殃,就冤枉至极。另两个立在两人左右后侧的吐谷浑年轻高手,抱持同样心态,运功行气,严阵以待。
从此可看出龙鹰无气胜有气的一拳,多么霸道凌厉。
对龙鹰来说,在他敏锐的感应里,桌子的另一边,再非一个对手,而是四个人合起来的气场,及其分布的微妙情况,要达到自己许下的豪言,必须一丝不漏将整体的形势计算在内,不容有差。
拳势变化。
龙鹰忽然加速,朝花鲁隔桌击去。
若龙鹰的对手是台勒虚云、田上渊之辈,能凭超凡的感应,掌握拳劲,可是低上大截的花鲁,只能凭惯性去应付,未能看破龙鹰表面的拳势,与内含劲道的表里不一。
花鲁举掌疾封,集全身劲气于双掌,依龙鹰拳速的变化,做出本能式的反应。他的噩梦来了,虚虚****的,全无理该冲胸而至的半丝拳风拳劲,登时难过得想吐血,积聚至顶峰的真气,又不能不吐,百般无奈、千般不愿下,改守为攻,双掌劲气朝龙鹰喷射过去。
掌气在两方中间桌子上方的位置相遇,没发出劲气交击的应有爆响,也没出现气流激溅的正常状况,桌上的杯盘碗碟安然无恙。
花鲁预估的两种情况,一是掌劲被反震回来,他可借势退解;另一是掌气如石沉大海,消失个无影无踪,那他可往左晃开,应了一拳之数。只恨所想的没一种情况实现,掌劲碰上拳劲的一刻,花鲁就像给自己掌劲形成的索子缚个结实,动弹不得。晓得自己招式用老,一时无以为继,遂给对方的气场锁个结实。
事实上,锁紧花鲁的非气场也,而是龙鹰魔种的奇异能量,生出庞大的吸摄力,令一心往后退或左移的对手,不知如何反应。
花鲁人急智生,举脚往圆桌踢去,再不顾风度颜面。
龙鹰心忖太迟了,就那么将花鲁的掌劲收进体内,在经脉内以魔气化解,同时能量变化,吸摄力消去,另生新力,如摆布玩偶般,将花鲁带得往右边竹见住的肩头撞过去。
花鲁踢不成踢,还令他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倾往竹见住。
竹见住露出不悦之色。
花鲁终是高手,临危不乱,运转真气,借与竹见住护身真气反震之力,反方向倾回来。虽未出丑,但任谁都看出他身不由主,给龙鹰舞弄于股掌之上。
对甘于为虎作伥,没有人性的人口贩子,龙鹰一向深恶痛绝,遂乘机落花鲁的颜面。花鲁要怪,该怪自己,是自找的。
就在花鲁未立稳,前劲刚消、后劲未生的一刻,龙鹰的主菜到了,沛然莫可抗御的道劲,如潮如浪汹涌而来。
虽只一拳,却大不简单。
今趟更是龙鹰深入研玩道劲和魔气配合上别出心裁之作,拿花鲁作试招对象。也是他首次在一击之内,同时运动道、魔两种既相反又相合的力量。
由于魔强道弱,他遂以魔气为主轴,令花鲁进退失据,身不由主,情况等若使花鲁如置身波涛汹涌的大海中,唯一可做的事是保持浮在水面上。这股积蓄至顶峰的道劲,一如突来的急浪,浮在水面无处着力的花鲁,哪抵得住,登时浪至人漂。
花鲁还要顶着,老脸涨个通红,可是不到两下呼吸,已受不了,千万个不情愿下,“噗!噗!噗!”的连退三步。要退第四步时,道劲消失得没踪没影。
花鲁从退第一步开始,一直全力挣前,希冀剩退一步半步,挽回少许颜面。就像一个人逆风而进,忽然间风消失了,立即失去平衡,变为往前倾跌。
就在此时,龙鹰的魔气驾到,止着花鲁前倾之势。
花鲁心知肚明龙鹰放他一马,趁机朝后多退一步。
人人看呆了眼,虽眼睁睁瞧着,仍不明白龙鹰怎可能办得到。杀花鲁肯定容易多了,但要他这么听话,退的虽是四步而非三步,已是神乎其技。
龙鹰竖起拇指大赞道:“花鲁兄了得,算小弟输了。”
花鲁仍血气翻腾,一时说不出话。
此为龙鹰高明处,既满足花鲁请他露一手的要求,立威以证明自己乃能与田上渊并驾齐驱的人物,又不让花鲁颜面无存,下不了台,变成弄巧反拙。
明眼人均可看出,龙鹰留有余地。
竹见住欣然道:“范当家怎算输,让本人说句公道话,这次比试该作和论。”
他的两个吐谷浑子弟高手首先叫好,花鲁的手下齐声附和,僵硬的气氛纾缓了,还有点经了解后的融洽。
花鲁回过气来,道:“领教了!范当家确表现出‘南范’的身价,手底之硬,大出本人料外。”
接着话锋一转,道:“不知范当家现时在驿内,可有落脚的地方?”
龙鹰心内奇怪,难道花鲁再不怀疑自己的话,诚意邀他们返贼巢住宿,等候钦没?
细想又感没道理。
换过一般老江湖,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仍不相信任何未经证实的事。在这方面,当过人口贩子的花鲁,因从事的是见不得光的买卖,提防之心更大,若这般就信龙鹰而不疑,实在不合情理。
然则他说这句话,用心何在?
竹见住往花鲁瞧去,现出不解之色。
龙鹰心中一动,晓得该是因花鲁等人的秘巢,从不招呼外人,故此竹见住有此神态。时间不容他多想,拒绝道:“虽仍未找到宿处,但花鲁兄不用为我们操心。第一眼瞧到边城驿,小弟一见倾情,爱上它无拘无束的气氛,在这里盘桓几天,非是苦差而是乐事。”
他的话,封死了花鲁的邀请。
花鲁未说出口来的邀请,也可以是个试探,如对钦没另有图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当然乐于摸清楚其据点的规模和实力。
龙鹰一口拒绝,谅可释疑。
花鲁双目闪过失望的神色,道:“我们当然尊重范当家的意愿,不知尚有何事,是我们可以效劳的?”
龙鹰瞧得心中一动,花鲁为何感到失望,理由何在?隐隐里,他感到花鲁是“天网不漏”的行动里一条重要的线索,只不知如何可发掘下去。
龙鹰问道:“有方法知会大论吗?”
花鲁脸现难色,道:“须看天气变化。”
龙鹰放下心事,道:“明白!不用勉强,大论该晓得小弟来了。”
花鲁朝他深望一眼,道:“如此,请容在下告退。范当家有事找我,向廷方传句话便成。”
又叫道:“廷方!”
今早领人来骚扰荒原舞街头卖唱的头目,踏前一步,向龙鹰道:“小人居处,是西驿门入门后左方的第一间土屋,非常易认。”
花鲁欲言又止,最后抱拳作礼,领着众手下离堂去了。
龙鹰起立相送。
竹见住瞧着花鲁等人消失在南门后,向左右两个吐谷浑子弟道:“你们回去!”
两人没半句话的,施礼后朝内堡的方向走去。
龙鹰知竹见住有话和自己说,邀他入座。
竹见住在与他隔一张椅子的位子坐下,似有密话和他说。
事情的发展,大出龙鹰料外,不但花鲁言有未尽,竹见住也似有事求教,可知边城驿的情况,非若表面般的安逸平静,而是暗涌处处。
竹见住闲聊般地说道:“边城驿就像一个大客栈,房子全是丢空的,任君入住,到这里来,方须付入门费。”
龙鹰笑道:“是谁想出来的?真棒,且是盘必赚的大生意,又不用伺候入宿的旅客,顶多执拾打扫。”
竹见住欣然道:“边城驿规矩之一,是旅客离开时,自行打扫干净。”
又道:“所有土屋门上,挂着个一面一色的牌子,以红色的一面示人,代表有住客,绿色的一面代表空置,先到先得。平常之时,少有客满之患,不过现在风雪封路,到这里的旅人,会待春暖之时方再上路,故此现在全驿爆满。范当家当然不用担心,本人可妥善安排。”
龙鹰连忙道谢。
竹见住道:“边城驿的构想,出自家父,他也是边城驿的创始人。”
龙鹰道:“令尊是非常了不起的人。”
竹见住现出缅怀的神色,道:“他两年前过世,如他仍在,便可以为我们作主。”
龙鹰大感错愕,交浅言深,异乎寻常。
竹见住叹道:“边城驿是与世隔绝的地方,往来商旅,对在哪里买货卖货了如指掌,其他就一概不知。我们对外面的事,依赖钦没一方的人。但是,范当家也看到了,钦没说来便来,事先没半声知会,如非被范当家揭破,恐怕来了我们仍不晓得。”
龙鹰明白过来,花鲁刚才破格邀他们到其秘巢去,正是不愿龙鹰和竹见住有私下说话的机会。
对吐谷浑的复国之士,钦没采取愚民之策。
竹见住也看穿花鲁的心意,故花鲁甫去,立即把握机会。
龙鹰讶道:“总管不怕我站在钦没的一方,为他们说好话?”
竹见住平静地说道:“来前,我收到德善大妃的指示,说阁下是中土大有来头的人,值得信任,着我们好好招呼。”
龙鹰一呆道:“德善大妃?”
竹见住道:“正是打赏范当家手下半锭金子的轿内人,乃我们吐谷浑族当年嫁往天竺的成安公主,闻得我们土地被夺,流离失所,专程回来探看我们。”
“天网不漏”发挥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