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胜败难分
夜风吹来,龙鹰精神稍振,不过与来前的心情,是云与泥的分别。
转出小巷,趁前后近处无人,一个后翻,来到一所民宅的屋脊,伏下,离无瑕精致的香居约五十丈远,隔开四、五所房舍。
静心等待。
无瑕的感受该比他好不了多少,不过她是自取的,不像他般无辜,刻下他有美梦幻灭的伤情。无瑕一直轻描淡写的,却是用温柔的手腕,咄咄逼人,锲而不舍的穷根究柢,彻底伤了他的心。他亦清楚更深一层的原因,是当男女纠缠在爱与恨时,对本微不足道的小事,变得敏感,即使无瑕纯粹出于寻真的好奇心,仍非他可以接受的,何况无瑕对他用了心术,虽然在其“媚术”的掩护下,几无痕无迹,但只要他有丁点儿这样的直觉,可令他推翻对无瑕一切爱的感受。
刚才的家常便饭,在异常的气氛下,匆匆开始,草草结束,龙鹰告辞离开,无瑕没有挽留。
踏出无瑕香居的刹那,龙鹰下决心,永远再不踏进来。
征服无瑕的大业,失去了应有的意义,亦变得不自量力。“媚术”和她的“玉女心功”或许是他永远不能掌握的东西。
他伏在暗处,是要看无瑕从他处得到重要的情报后,如何做?会否立即去见台勒虚云,向他报上情况。
一股无形的重力,挤压着他的心,令他呼吸不畅,但当然是错觉,却是真实的感受。
男女的爱,无可置疑地是在这充满斗争仇杀、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人生苦海里的忘忧净土,在敌我难分下培育出来的真情,仿似奇迹般从了无生机、干旱沙漠喷射出来的清泉,难能可贵,触动着双方最深刻的感受,可是,当真情等于假意,情话将变成谎言,爱只是刺杀对方的利器,这样的爱,再没有任何意义。
他对无瑕生出彻底的倦意。
警兆忽现,来自魔种对无瑕的虎视眈眈,完全不受龙鹰道心的情绪波动影响。
龙鹰暗叹一口气,无法释然,始知直到此刻,他仍怀抱对无瑕的一丝幻想。
从暗处闪出,凭着经过河曲之战洗礼后,大有长进的魔觉,远远锲在无瑕后方,看她到哪里去。
龙鹰差点不相信自己眼睛,无瑕竟投进曲江池去,对面就是沿湖岸列布,公主、权臣极尽奢华的宅第。
他认得的有安乐的公主府,太平位于山丘上、占地最广的庄园,还有,武三思的大相府。陶显扬家族位于边缘区的芙蓉庄,不知是否已告易主。
大相府昔日的繁华,已随武三思的遇害,烟消云散,现时不见半点灯火的府第,顿成凶宅,令人唏嘘。
无瑕投入曲江池,绝不是像上趟他和符太般,从出水口偷到城外去,没道理舍易取难,目标当是对岸华宅的其中之一。
经大相府满门遇害一事后,可想象对岸整个芙蓉园区,均置于严密的保安下,各权贵本身亦大幅加强防护。勿说要偷进其中之一,恐怕踏足曲江池南岸,在严密监视下立告无所遁形。
无瑕从池底潜游过去,终须登岸,表面看不但多此一举,且自寻烦恼。她可非蠢人,她的智慧令龙鹰生惧,故此这么做,必有很好的理由。
沈香雪的倩影浮现心湖。
他奶奶的!
难道有暗道?
此时追之不及,问题在怀里的《实录》,没任何防湿的保护,为追踪无瑕,毁掉绝划不来。何况纵然发现水下通往南岸的入口,钻进去时碰着无瑕掉头回来,将没可能有比之更尴尬的情况。
没看着她进秘道不打紧,看着她出来效果等同,晓得入口在哪里便成。
唉!
确想漏了,沈香雪辛苦挣来建筑园艺大家的美名,暗下里竟有如此妙用。
龙鹰回到兴庆宫,离天亮不到半个时辰,连人带靴躺倒榻上,睡个不省人事。岂知像刚阖上眼,立即给符太弄醒,坐起来方知已近巳时。
龙鹰梳洗更衣。
符太道:“昨夜滚到哪里去了?”
不怕一万,最怕万一。
龙鹰将五采石物归原主的“新编”说出来,免符太的故事与他的有出入,然后道:“昨夜无心插柳下,有个大收获,说出来你肯定不相信。”
符太哂道:“鸟妖可直飞至我们走错路的兄弟头顶上,供他们自由发射,还有什么是不能相信的。想想高原北的荒山野岭有多大,便明白什么是‘天网不漏’,今回是什么劳什子?”
龙鹰遂说出昨夜跟踪无瑕的事,道:“我浸了足足个多时辰的曲江水,终盼到无瑕从水下秘道的入口钻出来,又待她远去了,才寻得入口。”
符太讶道:“你怎会忽然心血**,跟踪无瑕?”
龙鹰兴奋地说道:“那属另一件事,稍后再说。此入口巧夺天工,如非无瑕从那里钻出来,即使抵达入口前,仍难察觉是个入口,既是仅可容一人穿过,遮挡入口的又是一道活门,像一块嵌在岸壁的石块,与整个经人工修整的岸壁配合至天衣无缝。进入秘道后,渐往上升和扩阔,一半浸在水里。”
符太道:“究竟通往何处去?”
龙鹰道:“我不知道。”
符太失声道:“不知道?”
龙鹰道:“先听我说,出口是在一座假石山内,我探头去看,似是芙蓉园内某座大宅府第中园的地方,最接近的房舍在二十多丈外,传来有人熟睡的鼾响和呼吸声。此天赐秘道得来不易,我不愿在情况未明下冒险,所以乖乖地退走。”
符太见他梳洗完毕,道:“我们边走边说,小敏儿在等我们吃午膳。”
龙鹰讶道:“午膳!这么晚?”
符太道:“少说废话,来。”
两人离开花落小筑,朝符太的家举步。
符太道:“你和无瑕发生了何事?”
龙鹰道:“你想不听也不行,因与你有关系。”
将昨晚给无瑕逼供的事说出来。
符太听罢,赞叹道:“亏你想得出来,不过我敢包保无瑕是姑且听之,没半点儿相信。”
到在内堂坐下,殷勤招呼的小敏儿端出菜肴,两人大快朵颐之际,龙鹰问道:“你和你的柔柔,有何进展?”
符太道:“我见到了柔柔的奶娘。”
龙鹰不相信自己耳朵般叫出来,道:“奶娘。”
符太示意他小心,免被小敏儿听到他们对话的内容,说到底仍是有关符太另一个女人,小敏儿对此非常敏感,然后解释道:“老子依你说的,到指定地点留暗记,岂知见到的该为无瑕留下的暗记,指示老子到另一地点看指引。”
和无瑕原本的约定,是符太若到西京,到指定地点留下标志符号,表示符太来了,接着在三天之后,回到该处读讯息,现在则连三天的时间都省下来,快捷妥当。
讯息是外人难以猜估,方向、位置、时间以特定的数字表示,惟无瑕和符太能掌握。
符太道:“那个叫陈嫂的,说柔柔由她一手携大,还不算是柔柔的奶娘吗?”
龙鹰皱眉道:“若然如此,那白清儿当有一套功法手段,可在女孩子仍在襁褓之时,能断定轮廓未分的婴儿,将来可出落得如花似玉。”
符太道:“老子没闲情管这个。今晚老子去见柔柔,肯上榻子一切好商量,否则拉倒,老子绝不回头。”
见龙鹰沉吟不语,不解道:“竟有问题?此为快刀斩乱麻,拖拖拉拉的,老子岂有那个时间?”
龙鹰问道:“你究竟想否有这般的秘密情人?”
符太颓然道:“想又如何?如果她诓老子去,是要害老子,有什么好说的。”
龙鹰道:“不用如此悲观,首先,姻缘天定,没得躲避,柔夫人在男女之情上被你重创,实为异数,只要一双眼不是盲的,知你这小子既无情又薄幸,爱上你和自寻绝路毫无分别,但她的芳心确被你占据了,或许占的只是小部分,仍然是柔夫人负荷不来的,故必须寻出疗治之法,解药就是你这家伙。”
符太骇然道:“岂非摆明害我,老子则自投罗网?你何不早点说,连昨天之行也可省回来。”
龙鹰道:“经过昨天和无瑕的事,令我对‘玉女宗’的玉女有不同的看法,白清儿如何培育出三个徒儿,我们永远不晓得,可确定的,是她们的‘玉女心’,肯定超乎常理常情,假设我们以常情常理测度她们,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符太狠狠道:“那就索性爽约,一了百了。”
龙鹰问道:“太少办得到吗?”
小敏儿从膳房走出来,奉上热茶,见符太神色凝重的思考着,忙退返膳房。
龙鹰盯着符大。
符太一掌拍在桌面,发出“砰”的一声,摇头道:“怎都去见她一回,始可甘心。”
龙鹰欣然道:“那你就好该让老子向你献计。”
符太道:“她既心不向我,有何办法?”
龙鹰道:“有少许向着你便成,于玉女而言,就是现出破绽。若如攻城,出现了供攻入的缺口。现在你要打赢的,是一场埋身肉搏的巷战。如若放过缺口而不入,那座又是你最想攻克的城池,多么令人惋惜。”
符太同意道:“有点歪道理。”
龙鹰道:“我是为你好,临阵退缩,岂大丈夫所为,对你的修为有一定的损害,若未来某一天,忽然发觉此为毕生之憾,但已成明日黄花,没法挽回,怎么办?”
符太呆一阵子后,点头道:“有这么的可能性。”
龙鹰话锋一转道:“符小子你不是一向爱寻刺激?眼前就是精彩绝伦的刺激,一天胜负未分,鹿死谁手,未可知也,更引人入胜的,乃胜败永难告清楚分明,胜和败或许同样动人,又或压根儿没有胜败。”
符太叹道:“你的话前后矛盾,如果我是解药,她服下且痊愈过来,那吃亏的肯定是老子,还不知损失了什么。”
略一思索,续道:“我原本的想法,简单直接,就是破她不可以与钟情男子欢好的天条,让她在榻上失控,从此成为爱的俘虏,胜败分明。对专以媚术惑人的玉女,不用客气,对吧?”
龙鹰道:“你说的情况,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的绝局,问题当你发觉勇者非是你太少时,后悔莫及。”
符太不同意道:“有这个可能吗?”
龙鹰道:“所以说,不可以常情常理测度,像我般,自问在情场身经百战,多次认为无瑕已深陷情网,又多少晓得只是一厢情愿。可知老子的知敌之能,与无瑕对仗情场时,全派不上用场,以前的太少,之所以占得上风,皆因你确心如铁石,加上手握《御尽万法根源智经》这张好牌,故能在柔夫人近乎无隙可寻的玉女心打开一个缺口,然后说走便走,令她事后回味无穷,低回至难以自已。明白吗?”
符太反问道:“老子现在有何不同?”
龙鹰道:“你来告诉我。”
符太语塞。
经历过妲玛和小敏儿的爱情滋味,他再没法恢复到以前的冷血无情。
龙鹰道:“剩看你情不自禁的想见她,知勇者非你。”
符太骇然道:“怎么办?”
龙鹰好整以暇地说道:“四个字。”
符太瞪着他。
龙鹰道:“阵而后战。”
符太给引出兴致来,问计道:“可布何阵?”
龙鹰道:“阵的好处,是有策有略,能攻能守,进退有节。你的阵式,叫‘窃心大阵’,首先须保着以前千辛万苦争回来的优势,以此为立足点扩大战果,至紧要摆出不成便拉倒的姿态,寸土不让,直至美人儿全面崩溃。当然,不是真的崩溃,只是‘玉女心’失守。”
符太苦恼地说道:“太含糊了,可否说得实质一些。”
龙鹰道:“第一晚绝不碰她,嘘寒问暖,扯东扯西,若能令她感到与你相处,时间飞逝似白驹过隙,便已成阵。”
符太咀嚼他的话。
龙鹰道:“离开的时间乃关键所在,务要在最不该离开的时刻离开,可让她回味无穷,留下深刻印象。”
符太道:“是否不和她约定后会之期?”
龙鹰赞道:“孺子可教!说到底,就是做回以前的你,老子只是要征服你、得到你,却没半丝谈情说爱的兴致,以非常之法,对付非常之人。一旦动情,便落下乘,双方如是。”
符太皱眉道:“真的是这样子?”
龙鹰道:“此为‘太少式’的有情,以前行之有效,现在变阵再战。”
符太道:“下一步如何?”
龙鹰道:“将今晚和柔夫人之约,巨细无遗,详录下来,交上来给老子审批,然后告诉你下一步怎么走。”
符太大骂道:“你这混帐!”
宇文朔来了,隔远笑道:“太医大人何故动肝火?”
龙鹰应道:“没什么?这家伙感激小弟时,爱骂小弟混帐。”
符太气结。
宇文朔在两人间坐下,叹一口气。
小敏儿递上香茗。
龙鹰讶道:“什么事?”
宇文朔道:“吐蕃提亲的事,出了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