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无主之地
“天子命我,城彼朔方”。
西汉元朔二年,武帝派卫青领军出击匈奴,收复了河套以南的广阔土地,并于阴山以南的河谷区,设置朔方郡。后又遣人于阴山南麓兴建长城,筑朔方郡治及辖下十县。自此朔方成为长安正北的边防重镇,又于大河支流无定河流经长城的位置,建立鸡鹿塞,成为整个区域最重要的军事据点,若被攻破,外敌可长驱直下,兵锋指向西京,其情况等于幽州之于洛阳。故此朔方长期驻重兵,镇之以猛将。
江龙号抵达幽州,分明、暗两路入城。
明的是符太的“丑神医”和宇文朔,暗为龙鹰及一众兄弟,到郭元振的大帅府后,立即举行军事会议,共商大计。
江龙号没停留的离开,造成“范轻舟”完成载人任务后,匆匆赶返扬州的假象。
除龙鹰外,符太、宇文朔、荒原舞等众兄弟,全被邀参与,议事堂闹哄哄的,从未试过这般热闹过。
张仁愿、田归道和丁伏民早恭候多时,这个关系重大的军事会议,随龙鹰等驾到,立告展开。
首先发话的是郭元振,不说任何场面或客气话,来个单刀直入,道:“刚收到个不幸的消息,回纥之主独解支因病辞世,其子伏帝匐立,但因年幼,实际掌权的是伏帝匐生母大妃玉雯。”
龙鹰与独解支有交情,感受比其他人深刻。尤有甚者,是伏帝匐之母玉雯,乃遇害的彩虹夫人仅存的两婢之一,当年她神情坚决、头也不回地离开彩虹夫人灵帐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一时间,百感丛生,说不出话。
符太对独解支之死毫无感觉,欣然道:“那我只要装作未抵回纥,已收到风声,中途折返便成。”
他脱掉丑神医的面具,不知多么写意自在,心情畅美。
郭元振向龙鹰道:“鹰爷怎么看?”
龙鹰压下伤情,同意道:“没问题!”
荒原舞切入道:“失去了独解支这个能统率回纥各系的强人,回纥的国力势被大幅削弱,默啜将不错过机会,攻击回纥。”
虎义是回纥人,分析道:“令默啜最顾忌的回纥人,非是独解支,而是铁勒部拔野古的首领颉质略,乃默啜的眼中钉,只要能除去颉质略,余子再不被默啜放在眼内。”
龙鹰正思忖玉雯的情况,依道理,玉雯因主子彩虹夫人被默啜杀害,该仇深似海,可是,晓得自己到瀚海军,她竟避而不见,令龙鹰当时感到玉雯再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玉雯,也因此难掌握她现今的心意。
道:“我们须尽快联系颉质略,告诉他我龙鹰毫无保留地支持他,与他并肩应付默啜的大军。”
又叹道:“希望默啜没因而改变进攻的目标,转而寻上颉质略。”
君怀朴道:“鹰爷可以放心,在默啜眼里,颉质略比贵皇李显难对付多了,且一天未雪前耻,默啜一天没法恢复以前的声誉,今趟若能凯旋,等若证明了两件事,一为突厥狼军仍是天下雄师,二为鹰爷你已失势,李显皇朝根本没你的份儿。挟此大破唐军之威,西域诸国谁敢不俯首称臣,营造出这个优势,孤立颉质略,就可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破之,那时大漠将再无可抗衡默啜的人。”
郭元振喝道:“说得好。”
接着沉声道:“我同意鹰爷的话,会着方钧派出信得过的兄弟,到拔野古见颉质略,转述鹰爷的保证,安他们的心,并告知颉质略,如狼军南来,我们将迎头痛击。”
张仁愿提议道:“这个去见颉质略的兄弟,由大帅授以官职,持官印手谕,如此可使颉质略明白,大周虽改为大唐,但鹰爷仍是话事人。”
龙鹰、宇文朔等没特别感觉,荒原舞等外族高手却齐声叫绝,知张仁愿明白大漠民族的性情,只愿和有资格、地位的人合作。
张仁愿三十岁刚出头的年纪,体型魁伟,面相粗豪威猛,乍看似是专讲勇力之徒,然丰隆的前额、锐利的眼神,隐藏着机敏和果断,是那种天生具谋略才干,又拥有雄心和无限活动能力的人,故而被郭元振看中,委以重任。
郭元振道:“此事就这么决定,现在由仁愿解说朔方的形势。”
众人不分尊卑的围着议事堂中央的大方桌,桌面放置一卷打开了描绘朔方一带的地理形势图,画工精致,清晰分明。
位于地理图最上方的,是成“几”字形的大河,由北而南,是两大片沙漠,朔方位于最下方,大河包裹的辽阔区域,就是著名的黄河河套。
龙鹰咋舌道:“非常复杂的地形。”
符太道:“临淄王当日说得轻描淡写,原来是这个样子,是以奇斗奇的最佳场所。”
郭元振道:“要明白大河,须先明白大河流经的地理环境,大致上像三级的阶梯。高原为第一阶梯,以高原的冰川流入姊妹湖为源头,自西向东逐渐下降,流至第二阶梯的黄土高原前,折北,抵阴山后,改向东行,然后南下,形成黄河最大的湾流,至潼关再往东走,最终出海,是为第三阶梯。”
荒原舞道:“狼军渡阴山,过大河,还要再走数百里路,方能到达朔方的长城关隘,然因地形的复杂,要狙击他们并不容易。”
权石左田问道:“阴山以南,长城以北的大片土地,究竟由何人话事?”
郭元振苦笑道:“说起来像一匹布般长,仁愿可就此解释几句?”
张仁愿道:“在我国太宗皇帝前,这片黄河中游的辽阔地域,被突厥人占领。到敝国贞观四年,太宗皇帝派李靖率三千骁骑夜袭定襄,突厥大汗颉利仓皇逃走,最后颉利为我朝另一大将李世勣所擒,河套重归我朝。”
接着,叹一口气道:“然而,好景不长,默啜崛起大漠,国力大增,兵员之盛,比当年颉利尤有过之,年年寇边入侵,大肆掳人掠货,手段残暴至极。先后攻打靖难军、平狄军、清夷军、妫州、檀州、越州、定州、监州、夏州、代州、忻州等地。单是灵州之役,我方阵亡兵士达六千之众,给狼军掠走陇右牧马万余匹。”
宇文朔冷哼一声,却没说话。
郭元振感慨地说道:“可恨者,乃默啜趁火打劫,于我朝与契丹人开战当儿,强索丰、胜、灵、夏、朔、代六州降户及单于都护之地,并给予谷种、缯帛、农器、铁等大量物资,作为默啜将女儿嫁入周室的嫁妆,圣神皇帝无奈下答应,默啜讨得大便宜后立即食言,圣神皇帝视此为国耻大辱。”
直至瞧着地图此刻,龙鹰方晓得当时女帝的牺牲有多大,等于将朔方长城区外大片河套之地,拱手让予突厥人。他不是不晓得此事,但因不了解,无法掌握周室的惊人损失。
郭元振续道:“幸好在鹰爷带领下,我们先后斩杀尽忠和孙万荣,大破契丹,又令默啜欲混水摸鱼的狼军折损近三万之众,加上鹰爷和各位壮士,以奇兵远程奔袭默啜,剪除其爪牙,重创狼军,令默啜声望剧跌,无力保着阴山以南之地,对此默啜肯定耿耿于怀,故而我做出猜估,一俟收拾突骑施后,突厥人势全力南犯,夺回这大片他们一直视之为领土的广阔地域。”
张仁愿接下去道:“我们非是不想将这片土地重控在手,却是力有不逮,因尚未从硖石谷之战恢复原气,只好退守长城之内。现时阴山之南、长城之北,位于河套内的区域已成没人可主宰的凶地,塞内外各路豪强,为争夺利益闹至永无宁日。而由于地理环境复杂,每次突厥人南下,我们总要到他们兵临长城下方猛然惊觉。即使失利的是突厥狼军,他们要退便退,我们无从追赶,令他们一直立于不败之地,掌握着绝对的主动。”
符太有点不耐烦地说道:“地理环境究竟如何复杂?剩看这卷地图,没法看出来。”
张仁愿道:“我可以说的,是我朝太宗皇帝时的情况,那时我们仍掌有绝对的管治权。”
符太一怔道:“不过数十年前的事,和现在有何不同?”
宇文朔代答道:“沙土变化,河流改道,我们的战场,是天下间最变幻莫测的战场,只能临境应变。”
博真大乐道:“这么说,就是压根儿没有识途老马这回事,因今天走过的地方,明天再非这样子。在这样的情况下,对谁最有利?”
众人目光,全落在龙鹰身上。
龙鹰悠然自得的赞道:“老博你真懂事,说得对,这片土地,正是上天赐给龙某最可发挥的福地,以少胜众,以精锐破平庸,莫能优于如此变幻莫测的奇异地域。可是,毕竟还有些基本的东西须弄清楚,因从大处看,沙漠仍是沙漠,土原仍是土原,变的只是细节。”
郭元振叹道:“我最爱瞧鹰爷以这个神情语调说话,卖卖关子,因晓得他已是智珠在握,胸有成竹。”
张仁愿道:“由大河折北、东行、南下所界划出来的河套区域,由平原、高土原、沙漠、山脉、河湖交错组成。”
稍顿,续道:“大河从高原一泻而下,至河曲,也就是我们称之为黄土高原的区域,受其所阻,沿高原西北而行,东行至河口镇,再受吕梁山之阻,转向南行切穿了黄土高原,这一段也是支流最多的地区,大河的泥沙主要来源于此河段,从此水流变得混浊,形势险要,人称晋陕峡谷,先有壶口瀑布,继有龙门峡口,到潼关后方再度折东而去。”
虎义听得血液沸腾,喝道:“精彩!大河确是势不可挡。”
郭元振微笑道:“今次我们扩展规模,重新组合的联军劲旅,在鹰爷领导下,也如大河之水,挡者披靡。”
众人齐声叫好!
龙鹰连忙谦让,又请张仁愿说下去,随着张仁愿对地理环境的解说,在他脑际本模模糊糊的战略图,轮廓渐现。
张仁愿道:“整体论,河套平原是由西面贺兰山、北面阴山,与河曲黄土高原之间一系列断陷地堑所形成的湖积、冲积平原组成,分西套和后套。大河流经宁夏的部分,为西套平原,地势平坦,土质肥沃,故有‘天下黄河富宁夏’之说。西套平原南北长近四百里,东西宽六十余里,狭长形。这区域对边塞非常重要,可供应边民和驻军大部分粮食,如被占领或破坏,等若绝了生计。”
管轶夫点头道:“这么说,此为敌我双方必争之地,对此不可不防。”
张仁愿道:“西套外尚有后套,北靠阴山、南依河曲,东西延绵六百里,南北宽窄不一,最宽处近百里,窄处亦有二十多里,突厥人称之为敕勒川。西山嘴以东部分,又称前套或土默川。”
郭元振补充道:“在河套的争夺战里,后套平原起着关键性的作用,若我方能取得此地的控制权,可凭河之险,拒敌于大河之北,甚或将防线扩展往阴山,后套则成支援我们的大后方。反之,敌人可在大河之南取得立足点,力压朔方的长城防线。”
宇文朔道:“终于有点眉目了,敌人今次来犯的军事目标,呼之欲出。”
张仁愿道:“现在轮到河曲的黄土高原,这个黄土质的高土原,平均高度不到西面青海高原的一半,成为大河流域次一级的阶梯,却是地面辽阔,起伏和缓。以位置言之,南界长城,西、北、东三面临大河,高土原上广泛地分布着湖洼、盆地,绿洲处处。大体来说,东部有水草丰美的查汗陶勒盖草原和辽阔的天然牧场,北面有库结沙沙漠沿大河带状分布,南面有毛乌素沙漠的流动沙丘,令风沙地貌遍布整个高土原,这就是我们和突厥人决战场的大致情况。”
郭元振道:“说起战场,有一条河不可不提,就是无定河,其源头起自陕北的白于山。最贫瘠、干旱少雨的地方,偏是此河的来源处,皆因无定河河床切深,加上黄土疏松,地下水如神迹般从地底渗出来,汇成蜿蜒前行的无定河,向东南流经毛乌素沙漠,沿途接纳林河、海流兔河、帝源水、芦河、平水、淮宁河等支流,至宽州河口注入黄河,长五百多里,也为黄河带来大量泥沙。”
宇文朔由衷赞道:“大帅怎可能记牢这么多河道的名字?”
郭元振语重心长地说道:“若你晓得忘掉一些似乎无关重要的东西,大可能使人丧命,你将不敢忘记。”
虎义道:“‘无定’的意思,是否因其不住改道?”
张仁愿答道:“正是如此,这是所有沙漠河道的性情。”
龙鹰记起以前的遭遇,问道:“有季节性断流的情况吗?”
张仁愿肯定答道:“无定河从不断流。若突厥人成功抵达长城,战争的成败将决定于无定河谁属的争夺战,如无定河落入对方手上,我们将难守得住鸡鹿塞。”
符太道:“现在我才真的明白,朔方因何如此重要。好哩!到鹰爷说话哩!让我警告在先,如敢卖关子,我们将合力揍扁你。”
众皆大笑。
龙鹰举手作投降状,道:“今次的战略目标,可一分为二。首个目标,是要令狼军知难而退,撤返大河北岸;另一个目标,是在阴山令狼军再遭灭顶败仗,促使默啜在短期内没法再兴风作浪。”
郭元振同意道:“目标清楚分明。”
龙鹰道:“我们情况特殊,诸多避忌,说到底,就是不能暴露小弟和各位大哥的存在。为此小弟想出别开生面的战术,简言之就是防鸟妖、掌敌踪、纵敌深入、奇兵密袭,然后在长城之外,于无定河打垮狼军,此为首个目标。”
符太笑道:“这小子少有说得这么直接坦白。”
张仁愿欣然道:“接着我们是否锲着狼军尾巴千里追杀,逼得他们狼奔鼠窜的逃返大河北岸?”
君怀朴皱眉道:“鹰爷说的,恰为狼军最擅长的战术,一旦生出警觉之心,只须派出一师人来,足令我们穷于应付。如对方确有鸟妖助阵,我们如何避过天上的眼睛,奇兵之计再不可行。”
龙鹰微笑道:“技术就在这里。”
众人齐喝倒彩,晓得他死性不改,仍在大卖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