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文稿
砥砺激**——我与黄易的艺道交集
苏思棣
黄易和我是在香港中文大学艺术系的同学。他比我晚两年进艺术系,当时叫黄祖强。
七十年代的艺术系,每届的人数都不太多,所以同班同学都很稔熟。不同届别的话,各有其上课时间,认识自然较少。除非是寄宿,又或参与较多课外活动的。可惜黄易两者皆非,所以自是说不上很熟络了。
到大家都毕业之后,情况便很不一样了。
那时候的艺术系,学生到了三四年级便会分组学习,我和黄易选的都是中国国画组,接受同一批老师指导。其中我们最喜爱的,刚好都是丁衍庸、万一鹏二师。毕业之后,同样还继续到二位老师家中接受指导。这样一来,见面机会──例如老师家上课前后、同门聚会、展览场合等,自然会越来越多,认识也日渐加深,已非在校时的限于点头了。
我当时画的画,较喜用线,这里面有丁师与元人的因素。黄易则较喜用点,总是大点小点落画图,我们都戏称他为点彩派。这个点彩当然和欧洲十九世纪末兴起的点彩派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戏称。
他的点,都是中锋下笔,让水墨自然渗透,其实颇有浑厚气象。后来与他讨论下来,方知他的养分,实取自明清之际的四僧。他还找了许多四僧的作品出来,让我看他们用点的高妙之处。再为了去看实际山川的点,他还特地带我到大屿山看山谷,领略万点围绕的感觉。如此不知不觉地,好像在我的画作上,点的使用也多了起来。当时万老师曾说,我的作品风格,越来越接近髡残,可能便是这个缘故。
另一交集是箫,当时我与他都随黄权老师习箫。有聚会时,多半各自携箫,到哪里便吹到哪里,兴致非常高。有一次约了万老师在大屿山夜话兼夜画。万老师好酒,黄易还特地预备了一大罈香雪海,以资谈助。结果自然是逸兴遄飞,醉谈醉画了大半晚。翌晨晏起,各人都说要携箫游山。游经一寺庙时,见大门外有个大平台,面对山光云影,群绿竞绕,箫兴大发,自然便吹奏起来。谁知此举却原来打扰了出家人的清修,竟引来尼师的责难,我们只好唯唯诺诺地退走。
其后大家的兴趣都有了一些调整:我更多地靠近古琴,他更多地专注在写作上,见面便没有那么多了,间有在其他场合碰面,也未必适宜谈艺。
不过,对艺术的关注,总是继续存在。
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其一当然便是丁老师的艺术世界。
在香港艺术馆工作时,他已经在联络系友,并纪录各人手上丁老师作品的数量和内容等概况。离开艺术馆后,我相信他所念念不忘的,其实一直都并没有放下。
黄易在他的小说里,描绘了许多侠士。这些侠士的性格和行为,总会有一些是他性格的发展。我还相信,这些侠士身上所显现出来的性格,其实也会回过头来影响他。
于是,在廿一世纪的第八年,正值丁老师辞世三十周年之际,黄易以大侠的气概站出来,与许多系友一起促成了一个艺术界的盛事:香港艺术馆与中大艺术系系友会联合筹划,在艺术馆举办丁老师的大型作品展览,并出版大型画册。
为了办好这个展览,黄易还在他收藏的丁老师作品里,挑选了许多最优秀的,捐赠给艺术馆以助展出。
他这样做,与他个人的利益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纯粹是因为他觉得,以丁老师作品的大师级水平,艺术馆没为他举办大型展览,其实是香港人的羞耻。
他这个侠义之举,使我非常感动。那时我在艺术系系友会作牛马走,自然有要配合展览的工作。我当时的态度是,只要是他要求的,例如写前言、例如致辞等等,我都义不容辞,马上答应。
没多久,我与他的关系又回到艺术上去:他要我替他写书名。先是日月当空,随后是龙战在野、天地明环。
我近年其实多作草书,自然便准备以草书应之。惟是写来写去,都似乎和他的形象和他书中的古代世界拉不上关系,不得已,唯有求诸其他字体。结果颇有一段时间,我戒绝草书,埋头在篆、隶、楷的世界中。这让我发现,原来以前在艺术系,曾克耑老师要我们长期作一划练习,其实非常有用。我很快便找回这几种字体的感觉,以之作书名,实在比草书好。
我后来想,这是不是他以另一种方式,表达对我的书法的意见,希望我不要偏于一隅?
很可惜,我想以后,收到类似这种对我的书法的意见,似乎不太有机会了。
不过我记得,多年前黄易便已告诉我,当时他练的气功,已达可让元神出窍,在屋顶看着自己身体的境界。那么,多年后的今天,我相信他其实已经到达更高更高的境界。所以,说不定有一天,我正在展览场地整理我的作品时,一少年徐徐而来,我回首一看,其神情竟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少年以洞察一切的清澈眼神,对我说……
二〇一七年丁酉端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