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狐仙庙,玲珑忽然停下脚步。
丑娃问:“姐姐,怎么了?”
“龙须。”玲珑忽然记起,在涂离九的记忆里,他因春姬与黑雾相斗受伤后,是被龙须救走的。她对丑娃说:“姐姐给你变个戏法吧!”
“好啊!”
玲珑张开手掌,心念一动,龙须便从手心跃起,闪着银光,在空中游飞。
“龙须,你能去之前的迷离馆,救走涂离九,送去姬弘那儿吗?”玲珑试着问道,她也不知它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
只见龙须在空中虚画了一圈,然后飞蛾扑火般撞向歧路灯。玲珑吓了一跳,想要抓住它,却见龙须在碰触歧路灯的一瞬,消失了。
“哇!”丑娃在一边拍手赞叹,玲珑却愣住了。
好在没多久,龙须从歧路灯的光芒中飞了出来。可它像用尽力气似的,刚一飞出,就软趴趴地下坠,飘落在地上。玲珑蹲下,用指甲将它从尘土中捏起,它蜷缩着,像一根被烫卷的普通白发,失去了刚才的神采。玲珑心疼地将它放在手上,龙须发出微茫的银光,一闪而过,隐入她的掌心。她轻轻握拳,有些发呆。
一天之间,春姬姐姐死了,涂离九死了,玲珑死了,莲月也死了……姬弘更是死了无数次,可他终究活下来了。为此,玲珑亲手杀了涂离九——虽然那时她并不知道,但终究,是她杀了他。她抬头,天上还飘着细碎的白色灰烬,落在脸上、眼睫上,几乎没有触感。
“姐姐!姐姐!你在想啥?”
玲珑被丑娃推醒,“哦,没什么,姐姐带丑娃回家吧。”
“怎么回家?”丑娃四处瞅瞅,不知家在哪个方向。
“嗯……”玲珑想了想,扯出一个明亮的笑,“嘿嘿,闭上眼睛跟我走。我变个戏法,马上就到家。”丑娃点点头,信任地闭上眼。玲珑提起歧路灯,拉上丑娃,往前走去。
“快到了。”玲珑说。丑娃睁眼,看着眼前的院落说:“哇,姐姐,你太厉害了,这就是我家啊!怎么没走几步就到了。”
玲珑轻轻嘘道:“小声点儿。要给你娘亲一个惊喜。”丑娃被她哄得一愣一愣,赶忙闭嘴。
“姐姐,姐姐!你变的什么戏法……”隔着屋子,从院子一侧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丑娃的声音。
“你是丑娃?”另一个声音说。
玲珑赶忙拉着丑娃蹲下,躲在屋后。丑娃偷偷伸头去瞧,惊奇地瞪大了双眼,怎么那里还有一个丑娃和另一个姐姐?玲珑伸出食指放在嘴边,示意他不要出声。没错,这正是前一天夜里的闵家,玲珑担心丑娃怕黑,才让他闭上眼睛走那段回去的路。
“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丑儿!赶紧回屋去!”见闵家娘子从屋中走出,丑娃激动地要上前,被玲珑一把搂住。她在丑娃耳边轻轻说:“嘘……要给娘亲惊喜,先别出声。”
藏了一会儿,听见那边所有人都进了屋子,玲珑才拉着丑娃轻手轻脚地从屋后走到院子另一侧。丑娃不耐烦地蹦跳,她从怀中掏出铜镜,抬头看看,然后用碎石将它立在地上,找好角度,将月光反射到院墙上。光圈浮动着,影像瞬息万变,总也停不下来。哦,对了!玲珑蹑手蹑脚从屋后绕去院子那侧,捡起地上的小球,又蹑手蹑脚地绕回来。她晃晃手里的藤球,小声对丑娃说:“看好喽!”玲珑将小球投进光圈,墙上的影像晃悠着,终于稳定了。
啊,那是小白!玲珑激动地拉丑娃:“姐姐再给你变个戏法!”丑娃垮着脸:“姐姐,我不想看戏法了,我想要娘亲。”
玲珑笑:“相信我,这就带你去见娘亲,你真正的娘亲!”她提着歧路灯,一手拽上丑娃,往墙上的光圈走去。
还没站稳,就听见小白的破锣嗓子:“哎哟,这可怎么办!都怪你们俩!”玲珑拉着丑娃绕过屋子,看见小白和姬弘,她眼眶一热,开口居然哽咽。
“娘亲!阿爹!”还是小孩子爽利,一见到父母,就甩开玲珑的手,往院中跑。
闵生夫人回头:“啊!丑娃!我的丑娃!”小胖墩一头扎进娘亲的怀抱,闵生才反应过来:“呀!丑娃!这是我儿子丑娃呀!我怎么会把儿子给忘了?”
“女娃娃!真是你吗?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小白惊喜地蹦过来。
玲珑站在那,看着子夏。他原本背对着玲珑立在墙边,伸手摸着墙上的光圈,像在查探什么。听见动静,他转身,看见玲珑,倒没说什么,只是舒展了紧皱的眉头。
“我还以为你们会把我忘了。”玲珑抬手擦擦不知何时滚落的一颗泪水,嘴角勾起弧度。
“忘了你吗?”子夏笑了。
“咚——”歧路灯从玲珑手中滑脱,落在地上,滚了一滚,好在没有摔坏。玲珑身子一软,整个人倒了下去。经过无数个昨天的循环,玲珑早就记不清她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了。此刻见了子夏,她再也支撑不住,困意如海啸,将她淹没了。
一睡两三天。再醒来时,之前几天发生了什么,玲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子夏说,她回到了自己的宇宙,误入另一个宇宙的记忆就被封锁了,这是人对自己的一种保护。那些记忆本来就不该留存——如果同时拥有两个宇宙的记忆,也许会把人逼疯吧。玲珑听说自己孤身闯入那个宇宙,把闵生家丢失的男孩救回来的光辉事迹,很是骄傲了一阵子,至于被封锁的记忆,也就随它去了。
日子过得还是挺开心的,除了夜晚,玲珑会哭喊着从梦中惊醒,但梦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却记不起。
姬弘虽未问起,玲珑却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担心。一天姬弘招呼玲珑过去,问她:“最近没有客人,我刚好有些材料要找人帮忙处理,你要不要陪我出门,就当散心。”玲珑自然欢天喜地答应下来。
也没什么要准备的,姬弘只是叫玲珑取来幽浮毯往院子里一摊,就上路了。飞出长安没多久,幽浮毯的速度就降了下来,居然晃晃悠悠停住了,玲珑纳闷地问姬弘:“怎么了?”
“到了呀。”
玲珑看看,两侧是高峻山岭,幽浮毯正好停在两峰之间,离地还有数十丈高。“毯子怎么不降下去呢?”
姬弘笑笑说:“可我们已经到了。”他说着,走到幽浮毯边缘,不知为何,玲珑看他站在那里,突然害怕地浑身发抖,心跳都漏了好几拍。她伸手大叫,几乎带着哭腔:“不要跳!”
姬弘奇怪地看看她:“谁说我要跳下去了?”他向前一步,踏出了幽浮毯的范围,脚下悬空,却站得极稳,看得玲珑目瞪口呆。他又向前一步,回头招呼玲珑,“来呀!”
玲珑战战兢兢爬到他刚刚的位置,侧着脑袋,才看出玄机。
姬弘脚下,是丝绳编织的索桥,近乎透明,只有以某种角度迎着太阳时,才看得见丝绳上的溢彩流光。玲珑小心翼翼拉着绳编的扶手站上去,惊讶于手中绳子的柔韧,又为脚下那几乎未曾摇晃的桥索惊叹。收了幽浮毯,顺着索桥前行,就进入了几乎隐形的处所。这墙壁、天顶、地板都是丝线编织而成,不像府邸,倒像一只巨大的茧。最奇妙的是,屋子看似透明,从外面却看不见屋中情形,玲珑惊讶地合不拢嘴。
屋子中央有几架纺车,吱悠吱悠,但吸引玲珑注意的却是那纺纱的女子。一、二、三、四……那女子竟有六只手,只见她一人催动三架纺车,竟一丝不乱。“她是谁,怎么有那么多只手……”玲珑拽拽姬弘的衣角,压低声音问他。
姬弘还没说话,那女子先笑了,“姬馆主,好久不见。”她看看玲珑,又说,“我叫蛛娘。你必是大名鼎鼎的玲珑了。”
“大名鼎鼎?”玲珑诧异。
姬弘清清嗓子,说道:“我此次来,是想请蛛娘帮忙,将此物纺成丝线。”他取出一兜毛发,玲珑歪头看,那不是苏瑾削下的白发吗?
蛛娘停下一架车,伸手接过一摸,“人类的。白发脆弱,比上次的黑发还要难处理呢。”
“我知道这点儿难度,蛛娘是不会放在眼里的。”
玲珑瞅了姬弘一眼,他居然也会恭维人?
蛛娘得意地笑笑。她将那兜白发抛出,白发在空中飞散开来,阳光穿过几乎透明的墙壁,照得发丝银光闪闪。玲珑抬头,才发现屋顶上悬着无数近乎透明的蜘蛛,它们捕捉空中的发丝,也不知做了什么,一根白发化作上百根,它们柔柔软软地飘落……不知为何,这情景将玲珑震得愣住,心里莫名泛起浓烈的悲伤,几乎就要落泪。玲珑觉得奇怪,她努力控制呼吸,好不容易忍住了。
接下来一整天,玲珑都是恍惚的。那些小蜘蛛如何重新收集发丝,蛛娘又如何将它们纺成丝线,她都不清楚,她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混乱极了。浑浑噩噩中,她接过纺好的丝线,跟着姬弘告辞蛛娘,回到白龙馆,就一头扎进卧房,扑在榻上睡着了。
这一夜,玲珑才看清自己的梦境。梦里一直在下雪,可是一点儿也不冷,她伸手,雪花触到手指,就轻轻消散了。她抬头,天空阴云密布,云中雷霆阵阵,忽然间,银光大作,亮得耀眼。玲珑却没低头,反而大睁着双眼,被那光芒刺得流泪。
醒来时,玲珑还在流泪。她捂着心脏,呼吸困难。为什么,心口好像压着重重的石块,那么悲伤,那么绝望?她哭了好久,才爬下床来。
推开房门。
一片,一片。白色雪花漫天。可现在是七月,怎么会下雪?
玲珑赤着脚跳到廊下,伸手去接纷纷扬扬的雪花,却什么都没接到。看看地上、草上、屋檐上,什么都没有。可雪花仍旧在飘。玲珑在工坊找到姬弘,她伸头问:“子夏,七月为什么会下雪?”
姬弘抬起头,不明所以,“下雪?”
“对啊!你看!”玲珑站在门外指天。
姬弘有些怀疑地起身,走出来,看看天上,又看看玲珑,“还没睡醒?”
他就站在漫天飘飞的雪花中,可是,他为什么看不见?玲珑闭上眼睛,眼前的黑暗里,雪还在不停飘下来。她睁眼,看着雪中的子夏,她的呼吸又困难了,心口闷闷的,她好想哭。
“昨天你就有些不对头呢。”姬弘说,“是不是没休息好?再回去睡会儿吧。”
玲珑忍不住,将自己的梦和不存在的雪都告诉了姬弘。他严肃地看她,伸手覆住她的额头,“那可能不是梦,而是记忆的碎片,那段不该留下的记忆。”
“是我在另一个宇宙里的记忆吗?”玲珑好奇道。她记得,子夏说,他也曾去过另一个宇宙。
“玲珑,别对它好奇,别去想,别去探寻。人类的心智不够强大,如果同时拥有两个宇宙的记忆,你会崩溃的。”姬弘叮嘱道,“我不知你在那边经历了什么,所以无法精确消除你的记忆,答应我,好好休息,努力忽略它。我想,时间久了,你就会忘记的。”
玲珑看看他深沉的眼色,轻轻点头。
旬月之后。
玲珑抱着脑袋,蜷缩在榻上,表情痛苦。她的梦一天比一天真实,在那漫天的雪里,在那阴霾的天空下,她看见姬弘,他胸前敞着大洞,血液染透了衣襟。忽然,手臂传来锐利的疼痛,她抬手,发现衣袖上也沾满了血。玲珑又一次哭着醒来。
醒着的时候,玲珑眼前一刻不停地落雪,但她怕子夏担心,就再没说起过。她总是想哭,心里就像压着一块巨石,即使她还没疯,这样下去也要被悲伤和恐惧逼疯了。
玲珑抹抹眼泪坐起来。子夏有危险吗?她得知道在那个宇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子夏,我想去找春姬姐姐玩。”
姬弘手里的锦囊就快完工,他抬头看她,“你好久没出门,今天精神好些了吗?”
背在身后的手蓦地收紧,“嗯,我……好多了。只是偶尔还会做梦……”
“好,那你去吧。天黑前要回来。”姬弘笑笑。
玲珑笑着点头。她挥挥手跑开,不敢再多看他一眼,不忍看他身后飘落的雪花。
一路上,玲珑心中忐忑。她知道,背着子夏偷偷去找涂离九不好,但不知为何,她心底对涂离九有一种莫名的信任,即使她知道他杀过人,还是觉得他实际上没有那么坏。“如果子夏有危险,涂离九也许会帮他。”玲珑在决定探寻自己丢失的记忆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他帮忙,她自己也被这想法吓到了。
到了门口,正要进去,玲珑却被旁边两人的对话吸引了。
一人邀请好友:“走走走,张兄,我请你去明夜楼坐坐。”
“哎,可别。咱们换个地方吧。你不知道,这家有妖怪。”另一个却拉住他,压低声音说。
“呵,妖怪?”他不大相信的样子。
那个被称作张兄的说道:“你不知道,之前我有一次经过明夜楼,有个人在这儿闹,说店主是妖怪。店主没生气,还请他进去坐坐,我也以为,那人就是喝多了发酒疯呢。谁料想,第二天那人就跌进路边水沟死了。”
玲珑心中有疑,她停下脚步,假装提鞋子,蹲下细听,“张兄,子不语怪力乱神。也许只是巧合罢了……一个酒鬼,喝多了,失足坠沟淹死也是可能的。”
“呵呵,真要是淹死的,我能那么大惊小怪吗。”他神秘地说,“他可不是失足。我听说,他是自己发癫跳下去的,好多人都看见了,拦都拦不住呢。最奇怪的是,他也不是淹死的,而是冻死的。你说,春末夏初,今年还尤其热,人在大街上怎么能冻死?快快快,听我的,咱们还是换一家吧。”
另一人将信将疑,仍然被拉走了。
玲珑这才站起来。她抬头看看明夜楼,笑自己太蠢。涂离九怎么可能是好人?
她转头就走。
“玲珑?”有人叫她。
玲珑转头,看见春姬明媚的笑脸。她心头一颤,几乎要落泪,“春姬姐姐!”
玲珑上前抱住她,抽着鼻子闷闷道,“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
“哈哈,怎么会见不到我?我日日都在的。”虽然春姬这样说,玲珑还是紧紧抱着她,好像怕她会突然消失似的。春姬好容易把玲珑从身上剥开,她却双手拉着春姬,怎么也不放手。春姬拉她进屋,两人说了好久,眼看天都黑了,玲珑才起身告辞。然而一转头,看见涂离九倚在墙边,笑意盈盈地盯着她。
玲珑不理他,低头默默走。
出了门,涂离九的声音在身后悠悠****:“我猜你不是来找春姬的。”
玲珑站住。她实在不想理他,但抬头看看眼前还在飘落的雪花,想想梦里衣衫染血的子夏,玲珑叹口气,转过身面对他,“春姬的爹……死了,是吗?”
涂离九得意地笑笑,连推脱都不必:“嘿嘿,你听说啦?他中了我的幻术,那疯癫样子,哈哈哈,你没看见真是可惜。”
“可你答应春姬姐姐,不会杀他的。”
“我没有杀他。”他收了笑脸,逼近一步,“我只是小施幻术,让他在那沟底,感受一下那一夜的寒冷。感受一下,如果我没有发现春姬,她将经受的夜晚,是怎样的……他自己挨不住,死掉了,能怪我吗?”
“……”玲珑不知如何回答。
涂离九看着玲珑的双眼,缓慢地说:“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春姬的,对吧?”玲珑咬着下唇,盯着他。涂离九笑了,“好了,既然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不如说说,你来找我的真正原因吧。”
玲珑移开眼睛,她知道那不是子夏,但她不想再隔着落雪看这张脸。她说:“我去了一个地方,但是回来以后,就把在那儿发生的事忘了。子夏说,那是不该留存的记忆。但我会做梦……我觉得,子夏可能会碰到危险。你有没有办法,能恢复人被封锁的记忆?”
“有。”涂离九带玲珑来到酒窖,“但想喝我的酒,是有代价的。”
“你是说,我的心。”玲珑深吸一口气,“我知道。”
“那么,这就是我的了。”他笑着,在玲珑心口一点。玲珑的心跳漏了一拍。
涂离九燃起狐火,在昏暗的酒窖翻找许久,才在空中悬着的酒瓶里选中了一个。那是一只蓝色的瓷瓶,鸡蛋大小,涂离九伸手解下绳子,交给玲珑。
玲珑揉揉眼睛,接过来打开盖子。闻了闻,没什么气味。她顿了顿,眼前又落下一片雪花。“嗯。”她下定决心,仰头喝下。瓶子里的酒只有一小口,然而入口冰冷,把人的脑袋冻得疼了起来。接着,烫起来,从喉咙一路烧进肚腹。
“我试着酿的,不知有没有效果。”涂离九热切地注视着她。
“什么?”玲珑想瞪他,却根本抬不起头。像有一把锐利的刀,刺进了身体。然后,她想起来了。春姬的死……黑雾……莲月……姬弘……白龙……银光……还有,雪一样纷纷扬扬、永远在飘的灰烬。
还有,她是怎样用一把阴阳剪,挑断了缝制狐裘的龙须,是怎样……杀死了涂离九。
玲珑痛苦地缩成一团,靠着旁边的酒缸,阵阵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玲珑猛地抬头,双眼通红,似泣未泣,久久地盯着涂离九。
“怎么了?”涂离九有些发毛。
“如果……你提前知道,你最在乎的人……可能会被一个人杀死,你会怎么做?”
涂离九嗤笑,“问出这个问题以前,你就知道我的回答了,何必要问?”
“是啊,”玲珑脸上是惨白的笑,“你当然会杀了她。”她摇晃着起身,挥开涂离九扶她的手,一步,一步,行尸似的走了。
回到白龙馆时,天已经黑了。姬弘的锦囊已经制好。他将它交给玲珑,“这个……交你保管,等到有用时,你再给我。”他又叫来小白,从怀中掏出另一只一模一样的白色锦囊,叫它送到聚流离收起来。
小白歪着脑袋问:“馆主,你不是从来不做重复的物件吗……怎么有两个锦囊?”
玲珑想起给子夏锦囊的那个女子。于是从小白手上抢过那一只锦囊,说:“我帮你去放吧。我猜,我这只锦囊是新制的,你这只是我们用过的,它们是同一个东西。”
姬弘赞同地笑笑。
“哟,女娃娃今天好勤快,以前不是最不愿去聚流离收东西吗……嘿嘿,我正好乐得清闲!”小白一蹦一跳走开了。
玲珑捏着两个锦囊,站在那,犹豫了一刻。姬弘看她。
“子夏,我今天跟春姬姐姐聊天时,听涂馆主说了一件事……”玲珑努力不眨眼,直直看进子夏的眼睛,以免被他识出破绽,“他说,他查到,那个黑雾……其实跟一个小女孩有关。
“莲月?好像是这个名字吧……”玲珑拉出一个微笑,“你有印象吗?”
姬弘目光如炬,面无表情地回答:“我有印象。”
“那……有没有办法制服她?”
“制服她?”姬弘探究地看她,“一个小妖邪罢了……”
“可是!”玲珑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赶快调整了语气,“时间久了,万一她变强大,会吃人的。”
姬弘微微蹙眉,盯着玲珑没说话。半晌才说:“好吧,有九根银针,是七年前我收到的报酬,你顺便拿来给我吧。”
玲珑赶忙点头,走出屋子才出一口大气。姬弘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玲珑将新制的锦囊塞进怀中,另一只放入聚流离,又招来守账灵,叫他带路去找银针。路过一个房间,玲珑走过了几步,忽然道:“等等。”她转身跑进屋子,将一件事物揣进袖子,又跑出来,“走吧。”
就是它吗?玲珑从橱柜上取下荷叶叠成的小小口袋,打开干脆的叶子,银针的珠光在冷冷闪烁。一针,一针,每一根都曾扎进莲月幼小的身体,通过亲人的手。玲珑手指轻轻拂过针尖,在那个涂离九的梦境里,莲月让她看过,亲身感受过——不论后来莲月做了什么,玲珑对她都恨不起来。
然而,若要在莲月和子夏间做抉择,她只有一个选择。
也许,她与看似残忍可怕的涂离九之间并没有那么大的差别。玲珑隔着袖管,摸着里面的东西,这样想。
一阵风吹来,玲珑打了个寒战,冬夜的街中,她这身七月的轻薄衣裙实在不合时宜。好在“天衣”能随环境变化,玲珑向前迈出一步,“天衣”化出一件银白的皮裘,将她紧裹其中。她是趁着姬弘拿到银针后专心敲敲打打的时候,偷拿了歧路灯跑来的。她按着莲月的记忆,往七年前的朱雀街找了来。
应该是今天吧?她循着微弱的啼哭,找到了莲月。她还是个小婴儿,满月了吗?玲珑有些记不清。但这样寒冷的夜,莲月身上却没裹着棉衣棉被,只包了一层荷叶。玲珑紧咬下唇,哆哆嗦嗦摸出袖管里的东西——一只精巧的錾花银剪。也许是看见有人来,莲月的哭声停了,只是好奇地盯着玲珑看。玲珑瞥见她的眼睛,手一抖,差点儿将歧路灯摔了。
在那个宇宙,涂离九就是用阴阳剪杀死莲月的。但那已经太迟了,那时的莲月已经太强大,那时再杀她就迟了。只有回到从前——回到一切发生之前……杀掉那个奄奄一息的婴儿。
玲珑放下灯,跪在婴儿身边,双手握紧阴阳剪,将尖锐的刃尖对准莲月。玲珑艰难地吞咽口水——虽然她口中干涩,没有一滴口水。这个时候她想起哑姐儿,想起主家杀死哑姐儿时的眼神。玲珑突然想笑,想要大笑。但她僵硬的嘴角没动弹。
“如果……你提前知道,你最在乎的人……可能会被一个人杀死,你会怎么做?”
“问出这个问题以前,你就知道我的回答了,何必要问?”
她脑中回响着她和涂离九的问答,玲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一!”她口中数道。
“二!”身下的婴儿发出咯咯轻笑。
“三!”玲珑眉目紧蹙,几乎喊了出来。
她双手发力,却只是徒劳地将剪子握得更紧。玲珑喘着粗气,微微睁眼。
莲月乌黑的大眼睛看着阴阳剪,以为是什么好玩的东西,胳膊挣扎着从荷叶里伸出来,要去摸摸。
玲珑饮下涂离九的酒后,不仅记起了另一个宇宙里的事,也记起了,自己被阴阳剪扎破手后,离魂天外,要靠子夏招魂才活下来的事。她知道,只要莲月的手指被剪子刺破一个小口,她也会死。“看,不是我杀她,是她自己伸手去摸的。”她小声说。
莲月的手就要触到剪子刃了。近了,更近了。
玲珑猛地抬手,将阴阳剪扔开,剪子在朱雀街的石板上叮当蹦跳。她惊出一身冷汗。她差一点儿就杀了一个婴儿!
莲月的小手还在乱挥,玲珑的手垂在身前,莲月的手搭上来,握住玲珑的食指。玲珑迸出泪来,温热的水滴坠在荷叶上,吧嗒。
玲珑看着月光下婴儿肉肉的小脸,一边抽泣一边微笑。
这夜,不知几更了。
玲珑感到手心一阵痒。她抬头,心里一惊。从街角、巷口、路边的水沟中,游出丝丝缕缕的黑气,它们悄无声息,朝莲月和玲珑聚拢而来,数量不多,与多年后的黑雾怪不能相比,但也让玲珑有些发怵。玲珑知道,这是来补莲月魂魄的婴灵。
深呼吸。玲珑看看越来越近的黑气,又看看莲月。她哄着莲月,将手指抽回来,把荷叶给她裹紧些,然后轻轻放回原处。莲月的眼睛乌溜溜地看着她。玲珑叹口气,提着歧路灯站起来,对她挥挥手,“莲月,我杀不了你。莲月,你也不要杀人。我们以后会再见吧。会再见的。”她跑几步,捡起地上的阴阳剪,匆匆离开了。
回来后,玲珑还有些愣怔。她悄悄将歧路灯扔在廊下,还小心摆好它的提手和垂珠的位置,尽量复原成她拿走前的样子。“嘿!”小白突然跳出来。
“啊!”玲珑吓了一跳。
“啊!”小白也被玲珑吓了一跳。
两人眼对眼,干瞪了一会儿。小白先开口:“女娃娃,你在搞什么?”
“没什么,你在搞什么?”玲珑心虚地反问。
小白愣了,它挠挠头说:“没什么啊!”
玲珑耸耸肩,溜了。经过姬弘屋子,被他叫住:“玲珑,你还没睡吗?快来看看。”
这真是只精巧又新奇的银戒,还能看出是由什么改造而来,银针曲绕相缠成环,但怪的是,九个针尖均匀排在戒指的内圈,向内戳着,看起来好危险。玲珑皱眉,指着那些针尖问:“是很好看,可是这戒指真的能戴吗?会扎破手指的。”
“这不是戒指。”姬弘说,“补魂之法,以月光洗练,覆莲叶净化,一般可化解游灵的阴邪戾气。可惜莲月魂魄散失太多,补魂的婴灵怨气又太深重,她身上死灵多过人魂,才会有这种种事端。我只好用当年伤她的针,来封印她身上的婴灵。”
“封印?怎么做?”
“只要戴在她手上就好。”
玲珑又问:“会疼吗?”
姬弘看看她:“十指连心,你说呢?”他起身出门说:“天快亮了,你要一起来吗?”玲珑点头跟上。
玲珑边走边假装不经意地问:“是去莲月家吗?远不远,在哪里呀?”
“青桃巷,好像是第二家。”
踏上水面,玲珑紧张地摸摸怀中的东西,又叫姬弘:“子夏,我帮你拿着戒指吧。”他回头递给她。
“馆主你们要出门吗?”小白心情似乎不错,坐在亭子边甩着小短腿,跟姬弘和玲珑打招呼。
姬弘转回头答:“对。”
玲珑将戒指揣进袖口,另一只手轻轻掏出藏在怀中的东西。是姬弘新制的白色锦囊。她一边偷眼看看天色,一边解开锦囊,将袋口对准姬弘。就那么一瞬,姬弘就被吸进锦囊中。
小白见了这一幕,惊得下巴都掉了,跳起来指着玲珑问:“你干吗呢!你干吗呢!”天边曙光渐亮,小白气呼呼地叉腰,指着玲珑,就这么定住了。
玲珑用绦绳系住锦囊,将它挂在小白伸出的手指上。“子夏,对不起。就算你会讨厌我,我也要这么做。”她摸摸锦囊,“在那个宇宙,你死了好多好多次。
我想尽法子,也救不了你,若不是涂离九,唉……天黑以后小白会放你出来的,再见,子夏。再见,小白。”
玲珑独自来到青桃巷,敲响第二家的门,一个女人开了门。玲珑认得,这是莲月的娘亲。
“请问,莲月住这里吗?”玲珑问。
听到这个名字,那妇人神色中显出犹疑和警惕。她盯了玲珑一阵,“小娘子,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玲珑看出,她知道莲月的不同。“莲月生病了。”玲珑顿了顿,“我家主人让我送一样东西来,说是能治她的病。”
女人的眼神放松了一些,让她进门,但没有给玲珑带路,只是远远指了指柴房,“我家闺女住那间屋子。”
她眼中有恐惧,玲珑想,莲月的状况,她一定是知道的。玲珑点头道谢,独自朝那屋子走去。
柴房没锁,轻轻一推,伴着吱呀一声,门开了。屋子很狭小昏暗,玲珑攥紧了戒指,走了进去。
“你是谁?你不怕我吗?”角落里传来女孩的声音。
玲珑终于见到莲月,瘦瘦小小的女孩,顶着一蓬乱发,缩在角落里,大大的眼睛像受惊的小鹿,警惕地盯着玲珑。
“我叫玲珑。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
“你知道我?”她垂下双眼,抿着嘴,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
“对,我知道你身上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玲珑看到,莲月听见她这么说时,身体瑟缩了一下。她忙说:“我知道,它可能做过一些不好的事,但是你和它不一样,我知道你是善良的人。”
莲月马上抬眼,又说:“我不是。我控制不了它。”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玲珑伸手,“戴上这只戒指,你就能控制住它了。”
“真的?”莲月抬手,但身体僵在了那里。玲珑看见,莲月的头发、耳朵、皮肤里丝丝缕缕冒着黑雾。她好像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你还是快走吧,它生气了。”
就在此时,莲月的眼神变了,她张口,声音也变了,玲珑听过的,婴儿的声音:“我们就是莲月,莲月就是我们……她控制不了我们……”
玲珑紧张地咽咽口水:“我知道你们,你们是死去女婴的灵魂。”
“我们是,我们是。”黑雾翻滚。
“我知道,她控制不住你们,你们也控制不了自己,但你们只是吞吃尸体,还没有害过活人。”玲珑深吸一口气,试图保持镇定,声音却忍不住发抖,“现在停下还来得及,让我给莲月戴上戒指……”
话还没说完,被控制的莲月伸手打落玲珑的手,戒指叮当落地,滚进黑暗的角落里。
“不要……”玲珑吸气。
“我们不喜欢,莲月不喜欢……”莲月的声音变尖利。
玲珑退后,就这样放弃了吗?不行。不能让它继续下去,变成杀人的妖怪,杀死春姬姐姐,或是涂离九,更不能让它杀死子夏。
“我知道,你们被抛弃,孤独地死去,所以心中充满怨恨。我也是女孩,我也被家人抛弃过,在另一个世界,我和你们一样,也是千万死去的女婴之一。但是,在这个世界,我幸运地活了下来。你们也是幸运的,因为莲月,你们又有了一次活的机会。”
黑雾鼓动起来:“我们……我们幸运……”
玲珑弯下腰去找戒指,地面上弥漫着丝丝缕缕的黑雾,不小心触碰,都痛得锥心。
“你们和我一样。我是活着的千万分之一,也是那些不曾活下来的千万分之一,我们活着自己的份,也活着别人的份。”玲珑将戒指放进莲月手心,“所以,请你们抓住这份幸运,让莲月戴上戒指,从此告别黑夜里潜行的日子,借着这副鲜活的身体,好好地活一次。”
莲月的身体松动了,她看看玲珑,用自己的声音说:“你说了什么。”
“快,戴上戒指。”
莲月看看戒指上的针尖,犹豫地问:“会不会疼。”
“嗯……”玲珑眨了眨眼睛,深吸一口气道,“不会疼的。只是看着可怕而已。”
莲月捏起银戒指,小心地戴在右手小指上。刚戴上,银戒猛地缩紧,针尖扎进手指,莲月吃痛地尖叫:“啊!好疼!”她想将它脱掉,戒指却紧紧扣进肉里,退不出来。
莲月身上冒着黑雾,在地上打滚,用可怕的嗓音尖叫:“玲珑骗我们,玲珑骗我们……”
戒指发出银光,一丝一缕,锁住莲月身上的黑雾。然而黑雾并不服输,它猛地腾起,尖叫着向玲珑扑来!
玲珑吓得后退,然而后背顶到墙壁,退无可退。她伸出手,呼唤着:“龙须!
龙须!救命!”然而手心一阵痒痛后,龙须却并未出现。玲珑想起最后一次见到龙须的情形,它奄奄一息地蜷缩在自己手中——也许,它太虚弱了。玲珑收回手,看着黑雾袭来,毫无办法。
那是怎样钻心的痛,伴随着皮肉被啃噬的嘶嘶声,一路痛到心底。玲珑哭过,痛过,甚至死过。她以为自己了解痛苦。然而她不了解,成千上万被遗弃、被扼杀的痛聚在一处,究竟有多痛。
现在她知道了。
忽然,眼前亮起耀眼的光,银色的,熟悉的光芒。黑雾消退了,然而心底和身体的痛苦,还在撕扯着她。
她看见姬弘的面孔。她看见,戒指渐渐锁住了黑雾,它们不能挣脱,渐渐地,莲月陷入昏睡——接着,她越变越小,越变越小,直到缩成一粒黑色的豆。
玲珑的身体变轻了,是姬弘抱起了她。玲珑想,这肯定是幻觉,我一定是快死了。
晃悠着、晃悠着,她渐渐滑入黑暗的虚空。最后一个念头是“我就要这样被子夏讨厌着死去了吧……”她闭着的眼睛渗出了泪水,浸湿了伤口,蜇着疼。
“喂!女娃娃!喂喂喂!”小白的破锣嗓子在耳边响了好久,玲珑挣扎着睁眼,带着一丝烦躁。“呀,馆主,女娃娃醒了。”小白说。
“哦。”
玲珑四下看看,原来她就在子夏的榻上,“我……怎么了?”
“哼,你居然把馆主装进锦囊!女娃娃心眼太坏了!”被小白一说,玲珑才记起之前的事。她起身,小心地看着那边伏案修书的姬弘,心中掠过千般滋味。
“不过你哪能骗过馆主啊!”小白嘬着牙,“他拿一片纸人变成自己,就把你骗住了!”
“你是说,被我装进锦囊的不是子夏,而是纸人?”
姬弘终于搭腔:“咳,别以为这样你能逃过惩罚。”
玲珑老实地低着头道:“子夏,对不起。我……你说吧,怎么罚我都行……就是……就是……”就是别赶我走……“怎么罚你都行?”姬弘听了她的话,斜眼觑她,嘴角歪斜。不对,他在偷笑吗?“太好了!那就罚你替我收拾一年的屋子!”姬弘说完,和小白对视一眼,两人都大笑起来。
玲珑眨巴眨巴眼睛,才回过味儿。原来,她被耍了。
第二天,玲珑终于能下地了。她问姬弘:“子夏……那天最后发生了什么,还有,莲月呢?”
“我赶到时,你被婴灵袭击,伤得很重。还好你喝过不老泉水,好得很快,这才一个月就醒了。”姬弘带她走到不老泉边,指着白玉亭说,“莲月和她身上的婴灵被戒指封印,化成莲子,被我扔进湖里了。接下来会怎样,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玲珑眯着眼,终于看见——在亭子边,在水面上,有只小荷,才露了尖尖的角,亭亭立着。
玲珑舒了一口气,淡淡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