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刚过,白龙馆里的节日氛围却并不浓厚。这些天店里有些冷清,姬弘有些闷闷不乐,玲珑与小白谨小慎微,尽量少说话,连走路都悄悄地。
与姬弘相处了几个月,玲珑对他的脾性已有了大致的了解,他虽天性孤傲冷漠,平日里对玲珑与小白却也算和颜悦色,只是若碰上无事可做的日子,姬弘就烦躁不堪,闲下来的时间越长,他的脾气就越差。好像那些闲适会在他身体里沉淀积聚,化成让人痛不欲生的毒似的。
姬弘在弹琴,不,说是在**那张琴更贴切些。
日头西斜,玲珑忍受着越来越刺耳的琴声,躲在一册诗集后偷看他,大气也不敢出。掐指算算,今日已是正月十五,从年前到现在,姬弘已闲了大半个月。
“铮——”弦断了。
玲珑闭了眼,不忍去看,她都能听见姬弘把牙咬得咯咯响的声音。
一阵清脆的铃音从院外传来,玲珑像得救了一般舒了口气。白玉凉亭的悬铃在响,那意味着,店里来人了。
姬弘把琴扔到一旁站起来,“终于来了……”他抖擞精神,转头招呼道,“玲珑,我们走吧!”
客人是位清丽秀气的娘子,十六七岁的样子,名叫春姬,是“明夜楼”当红的歌伎,为寻亲而来。她说:“我自幼被馆主收养,馆主对我极好,但我仍想知道,自己原本的父母亲是谁,又为什么与我分散?”
“馆主?”玲珑打断她,问道。
“馆主原只经营着一座酒肆,名叫‘迷离馆’,近些年生意越做越大,如今长安城半数的歌馆都在他名下了,但他只叫我们称他为‘馆主’,说是习惯了,听着舒心。说起来……”春姬抬头端详姬弘的面孔,有些犹豫地说,“姬馆主的容貌,看起来与我们馆主很是相像,我刚刚还在猜想,二位是不是有血缘之亲呢。”
“哼,血缘之亲?”姬弘挑眉嗤道。
玲珑慌忙打圆场说:“呵呵,应该不是,长得相似而已吧。”
姬弘又问春姬:“你怎么不问问他,当年是怎么收养了你,对你父母的事可知一二?”
她低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里的光,“馆主供我吃住穿戴,教我琴棋歌舞,虽非亲人,却待我胜似亲人。我怕……”
“你怕问你亲生父母的事,他会伤心。”玲珑轻蹙着眉,淡淡地说,“馆主待你虽有千般好,可每当夜深人静,你还是忍不住去想亲生父母。”
“他们是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缘由,才把你抛弃了,希望你能被好人家收养?还是因为太穷,将你卖给有钱人做童仆,也好过一家子饿死?或者,只是带你出来玩,在集市不小心走散了?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如果能找到他们相认,一家人其乐融融,是不是就能弥补小时候的孤独痛苦了?”
春姬看向她,含着泪点点头。
姬弘瞥了玲珑一眼,不动声色。
他对春姬说:“没问题,我会让你找到他们。可作为报酬,你得把最珍视的物件给我。”
她迟疑了一下,抬起手解下颈上的挂件。玲珑帮着把它递给姬弘,那是一把黄铜打造的锁,小巧精致,因被春姬贴身戴着,还残存了几许她胸前的暖意。
“这是我从小戴到大的长命锁,应是我亲生父母留给我的。”
姬弘掂掂手里的铜锁,眯了眯眼睛,又看向春姬,“你确定要去找亲生父母吗?”
春姬点头,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既然被抛弃了,就该对自己在父母心里的分量有自知之明,干吗还要找他们?不是上赶着讨人嫌吗?”听见姬弘抛出的刻薄话语,春姬愣住了。玲珑忙拽拽他的袖子,姬弘收敛了些,将长命锁抛还给春姬,“无端抱着美好的幻想,最后失望伤心的可是你自己。我劝你还是把这东西拿回去,好好过自己的日子算了。”
玲珑有些惊讶,成日盼着客人上门的姬弘,竟不想做这到手的生意,真是怪哉。
春姬接过铜锁,想了想,抬头道:“我若不找到他们,就永远放不下这桩心事。无论如何,还请姬馆主帮帮我。”说着,竟拜了两拜。
“好吧,你可别后悔。拿来。”姬弘伸手要她的锁。
“馆主……”春姬握着长命锁,说道,“这锁是父母留给我的唯一物件,若无此物,怕是相认无凭。可否等我与父母相认之后,再……”
“呵,随你。反正到时你也不会再想留着它了。”姬弘眯着眼,懒懒地笑道。
他挥挥手,“你走吧,等我备好东西,叫玲珑送到明夜楼给你。”
春姬离开了,玲珑一直没说话,屋子里静静的,有些不自然。姬弘转头看她,只见玲珑咬着下唇,皱着眉头,在想什么,“咳。”姬弘清了清嗓子,玲珑才回过神来。
她看姬弘一眼,仍旧没出声。
“你在难过什么?”姬弘不解。
“我没事。”她扯出一个微笑,看看姬弘的脸色,掂量许久,才说,“只是……你对她说的话有点儿重,我想,她也许会伤心的。”
姬弘嘴边浮现一丝嘲讽的笑,“是你伤心了吧?你觉得,她和你一样可怜,我说她的话让你也伤心了。”
玲珑低头,咬着唇没回答。
“我说的都是实话,可惜你们人类不爱真实,只愿抱着虚妄的幻想一往直前,即使将来要把心摔得粉碎,现在也不会听我的劝。”他不以为然地说,“也许春姬的父母给她戴上长命锁时,还爱她疼她,但他们后来确实抛弃了她。我触到铜锁,就全看到了,玲珑。你们都太小,还不懂得,人心是变幻莫测的东西,若对人心抱了幻想,只不过是自寻烦恼。
“相比人心,我更珍视器物,就是因为封存在器物中的情感永远鲜活明亮,不会腐朽变质。那块长命锁里有初生的父母之爱,也有他们抛弃她时的决绝狠毒,还有那小姑娘十几年来的美好期盼,但这期盼最终会变成心碎。呵,牵系着这么多情感,它真会成为一份绝妙的藏品。”姬弘说着,眼睛亮亮的。
他只顾说话,没注意玲珑的眼光。
她默默地看着他,惊异于他话中的冷漠,但她宽慰自己:姬弘毕竟不是人类,他不知道,越是真实的话,就越是尖锐无情,会伤人心;又或者,他都了然于胸,却又控制不住自己,一定得把话说出来才痛快。
他没错。
错在玲珑把他当人类看待,才会被他的真实刺痛。
玲珑用力眨眨眼,甩开那些没来由的失落,换上一副温暖的笑脸。
“今天是上元节,之前闷了好久,晚上去夜市看灯吧!”姬弘精神满满,一扫前些天的阴霾,他看天色已近黄昏,便拉起玲珑,“我们叫上小白,一起去凑凑人间的热闹。”
“好啊。”玲珑每年都很期待元夕的夜市,没想到姬弘也有兴趣,她忙答应着,想了想又追问道,“小白也能去?不会吓到人吗……”
他转头神秘地一笑,说:“不会,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等到天黑小白醒来,姬弘附在它耳边说了几句话,它蹙眉深思,像是有什么不情愿。
“你究竟想不想去游夜市?不愿变的话,我只带玲珑去了。”姬弘拉上玲珑,假装要走。
“唉唉,谁说我不愿变……”兔子伸手拦他。
玲珑还在纳闷,小白要变什么?只见兔子在原地蹦了蹦,转眼幻作一个小姑娘。这可把玲珑逗乐了,“原来是要变人,小白竟是个女娃娃,哈!”
“谁是女娃娃,不许瞎说!”小白嗔道。它嗓子尖尖的,装作女孩,虽有些怪异,倒也能蒙混过关。
姬弘解释道:“玉兔灵力不够,变人有些为难它了。姑娘家好遮掩些。”
小白变身的女孩虽有人样,细看却满身纰漏,且不说那过长的眉毛、裂了缝的上嘴唇,只一双显眼的长耳朵,就是瞒不过人眼的硬伤。
“这耳朵怎么办?”玲珑问。
“看我的。”小白才开口,手里就多了一顶帷帽。
玲珑帮它戴上,轻纱垂掩,隐去了所有的差错,眼前唯有个亭亭玉立的姑娘。
玲珑打趣道:“小白,我看你变女娃娃很好嘛,以后就往这个方向努力吧。”
话音未落,她竟被那小姑娘踩了一脚,吃痛地跳起来。
姬弘看看小白的样子,满意地点头,“好啦,我们走吧。”
上元节不禁夜,长安城里的男女老少全都涌了出来,大街小巷热闹非凡。
茶坊酒肆灯烛齐燃,火树银花,金碧相射,锦绣交辉。街道两侧张灯结彩,布着长长的戏台,奇术异能,歌舞百戏,乐声喧杂,观者不绝。人们结伴踏歌,呼喝狂舞,空气里溢满了欢乐,玲珑也忍不住,身子随歌声摇摆,还伴着鼓点拍起手来。
“好热闹啊!”玲珑不禁赞叹。
她激动地去拽小白,却没触到它毛茸茸的爪子,只捉着一只酥酥软软的小手。
玲珑惊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转头看,小白变化的小姑娘高高地抬着头,风吹起帷帽,哪里遮得住什么,好在也没人注意。只见她一脸兴奋,眼珠滴溜溜地转,像是不知看什么才好。
玲珑笑了,“平日里就属你深沉,没想到遇到灯会,竟也沉不住气了。”
小白瞪她一眼,但没放开玲珑的手。
姬弘默默地走在最前,分开拥挤的人群,跟在身后的玲珑和小白才有一些活动的空当。玲珑看着他的背影,欢腾灿烂中一抹素白,淡漠宁静,不染俗尘。不知怎么的,她竟眼眶一红,忙低头,不叫别人看了去。
手上一紧,是小白,正激动地攥着摇她的手。她两眼放光,**小巧的鼻子,认真嗅着空气中的味道,口中蹦出四个字:“萝卜油饼!”
玲珑也闻到了,隐隐的烟火气下,正飘**着各种诱人的香味。
上元观灯已是成俗,灯市也是最热闹的集会,精明的商户当然不会错过良机,他们在街边巷角支起了临时的小店铺,贩卖手工制作的玩具和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儿。而路边摊里,最多的还要数卖吃食的,烤胡饼的,煮馄饨的,也有人在卖早早就做好的糕点和果子。
小白敏锐地在周遭的混乱里锁定了做萝卜油饼的小摊位置,伸手示意玲珑去看。
滚烫的鏊子,多下油,拌上萝卜丝的面糊摊上去,煎得吱吱作响,真香!两人几乎是同时地,遥望着那饼摊,咽了咽口水。
姬弘回头看见二人的痴馋样,无奈地摇头。
“馆主……”小白正要开口央求,姬弘径自转身,大步挤到饼摊前,竟掏出铜钱买了两份。
玲珑和小白也跟过来,直直立在摊子前,眼巴巴地瞅着摊主的每个动作。只见他朝刚煎好的大饼下刀,咔咔几声,切出齐整的两块,又拈起事先裁好的小片油纸垫上,将饼子递给早就迫不及待的两个小姑娘。
衬着油纸,饼子还是热得灼手,玲珑却顾不得许多,急急咬下一口,好烫,她只得边嚼边大口呼气。小白也被烫得直跳脚,却没见它停嘴。
哦,真好吃。
那饼子外皮被油煎得酥脆,里面包裹的萝卜丝也烤得软熟,散发出淡淡甜香,烫烫地吃下去,连肺腑也温暖了。此刻世上绝无任何食物,能比手上这方油饼更美味。
两个小家伙心无旁骛地大嚼,姬弘嗤笑道:“慢点儿,慢点儿,也不怕烫!瞧瞧你俩的吃相,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带了两只饕餮出门呢……”平日里,他的调笑总能引逗二人反驳一番,可惜这会儿,谁也没空搭理他。
没走几步,姬弘被角落里的一个小摊吸引了。
玲珑和小白都一心系在油饼上,只默默地跟着他,玲珑趁着吃饼的空当抬眼探究,见是个破破烂烂的地摊,只稀稀落落地摆着几样物件,还脏兮兮的。
摊主是个枯瘦矮小的异族老翁,身后藏着个鼓鼓的背囊,眼光烁烁,很是精明的样子。
“嗯……”姬弘瞧瞧摊子上铺陈的东西,哼出长长的鼻音,背着手,有些玩味地眯了眯眼,“有点儿意思。”
玲珑吃完了饼,伸头看是什么让子夏这么感兴趣。几颗黑不溜秋的石头蛋子,还有一些瓶瓶罐罐,装着不知什么东西,而靠近摊主脚边处,则堆放着一小捆曲里拐弯的树枝,“都是些不起眼的东西嘛……”她小声嘀咕道。
那摊主听了,捋捋花白的山羊胡,不以为然地呵斥:“小孩子不懂别瞎说。”
他又望着姬弘,狡黠地一笑,两眼放光,“这位郎君不一样,一看就是识货的。”
“雷公墨、建树枝,这小摊子卖的不是凡间之物啊……”姬弘弯腰,捡起瓶子晃晃,又打开了一两个陶罐,检视其中所盛之物。没看几样,便直起身来,拍拍手上的灰说,“其他的嘛,倒没什么可看的。”
他挑挑眉,看向摊主身后的背囊,轻笑道:“既欲市之,又何必将真东西藏着掖着呢?”
那老翁听了,嘿嘿一笑:“好说,好说。”他打开背囊,露出一只矮胖的绿色玻璃瓶,他拎着系在瓶颈的麻绳,将它取出置于摊前。瓶中盛着不明**,透过圆鼓鼓的瓶身,发着淡淡的黄色荧光。
姬弘拔下瓶塞,看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
瓶中的**发出一股浓烈的臊臭,玲珑捂着鼻子,扯着小白退避三舍,“这东西好臭,是什么呀?”
“吼之溺,着体即腐。”摊主幽幽地说,“小孩子别乱碰。”
姬弘塞上瓶塞,回头解释:“吼,是种异兽,仅长尺余,形如兔,可狮子、老虎也害怕它。”他指指瓶子,“这就是原因,它的尿液腐蚀性极强,只一滴,就能烧穿皮肉。”
小白哼了一声,撇嘴道:“不知哪个胆小鬼给它起了这名字,其实它就是只兔子嘛,顶多是只尿尿有毒的怪兔子。”
“咦……”玲珑恶心地吐吐舌头,“这是尿?”
“玲珑,咱们这趟来逛夜市真值,遇上好东西啦。”姬弘倒是很兴奋,说着,“有了它,取骨就方便多了。”他指指玻璃瓶和毯子上的黑色石头,“这些,还有那捆建树枝条,我都要了。摊主可还有别的物件?”
没了玻璃瓶,老翁的背囊瘪下来,他又摸出几只软蓬蓬的金色毛球。那些小球毛茸茸的,在毯子上滚来滚去,甚是可爱,玲珑忍不住捧起一只把玩,柔柔软软的。
“食人花的果子,倒也不甚稀有。”姬弘摇摇头。
“食人?”玲珑忙扔了绒球,惊慌地看双手。
姬弘安慰道:“别怕,这花虽食人,但果子无害,馆里收着好多呢。”
摊主抖抖空****的背囊,“再没什么了。只剩一样,我从不示人的,可今日难得遇到识货之人,便给郎君瞧瞧。”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只小木匣。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露出一颗鲜莹明洁的石头来,神秘兮兮地说:“这是十几年前,我从一游僧处得来的奇石。”
“这算什么?”一直默默观察的小白突然开口,嘲笑道,“不过一块破石头,还当宝贝一样地收着藏着,老头你真可爱。”
姬弘却扬了扬眉,接过那盒子,将石头拿在手里细细抚摸,半晌才说话:“这可不是一般的石头。”
“哼,再不一般,也是石头。”小白气哼哼地跺脚,好像那块石头冒犯了它。
哦,对了……玲珑意识到:小白可是玉兔所化,区区石块自然不放在眼里。
“呵,如今它落在我手里,也是因缘际会……”姬弘叹了一句,便跟小白解释道,“当年女娲氏炼石补天,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方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那女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便是此石。它历经亿万年,吸天地精华,遭山川磨洗,又经女娲锻炼,已通了灵性,可变幻大小形状,来去自如。”
听到那石头竟比自己来历还大,小白一时没了傲气,闭着嘴,怏怏地拿脚在地上划拉。
姬弘掂掂手中奇石,嘴角流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它既然自愿沦落红尘,必是欲经一番悲喜。我且将其收藏起来,捡个适合的时候,再投向人间最多事处,也算成全了它。”
“哎,这位郎君,我可没说要卖……”听了姬弘的一番解说,那摊主老翁更是两眼放光,他搓着手,脸上挂着油滑的笑,想去接姬弘手里的石头。
“你要是不想卖,干吗拿出来给我们看?我是不信。”玲珑从前跟着主家,见识过商人的奸猾狡诈,早看穿了这摊主的心思,“只是你现在听说它来历不凡,就想坐地加价了。”
“咳咳,小孩子怎么胡乱说话,你这姑娘家家的懂什么……”那老翁被说破了心事,慌得说不出整句话来。
姬弘赞许地瞥了玲珑一眼,又看摊主,“瞧,小姑娘都说穿了。不过,这东西来头虽大,却也没有什么实在的用处,你若拿到别处卖,说破天去,也没人信你,不如卖给我。”他将石头装回小木匣中,递给小白拿着,又对老翁说,“这块石头,加上刚刚那些,我给你出个价,你必不觉得亏的。”
姬弘趁摊主没注意,抬手到耳后扯了一根头发下来,“我用此物,与你换那些,如何?”他手捏着那根发丝,伸到摊主面前。
那老翁以为姬弘要给他什么宝贝,满面喜色地点头。再一定睛,原来是根头发。他脸色一黑,“郎君说笑吗?”
姬弘没说话,只示意玲珑伸手,将发丝放到她手中。谁知才刚落进手心,那根看似普通的黑发就起了异动,变得通体银白,泛着光芒,在玲珑手里伸展扭动,像是有了生命。
玲珑望着手中的银亮,呆住了。
小白终于找到了机会,便笑那摊主道:“老头儿,现在是谁不识货了?”
“龙……龙须?”那老翁惊得嘴张得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姬弘,“传言龙须能兴云雨、通水道、定河渠,郎君从何处得来此宝,是真的吗?”
“呸,我们馆主才不会拿假货糊弄人呢!”小白跳脚道。
“呵呵,那是那是,是我老糊涂了。”摊主知自己失言,连忙赔笑。
玲珑伸手,要将它递给老翁。那龙须却不老实,在她手上翻腾着,像一条微小的龙一样。一个不注意,它竟一跃而起,飞了出去!玲珑伸手去扑,那龙须闪转腾挪,叫她抓了个空,就要向远处遛走。玲珑赶忙追上去,一边挤开人群,一边跳着捉它,那龙须也不飞高,仿佛故意逗着她,就只飘在玲珑身前一尺处,偏又逮不到,真是气人。
姬弘唤她:“玲珑,别追了,任它飞了也没什么要紧。”可那话声淹没在欢腾喧闹中,玲珑又一心牵在那狡猾的龙须上,根本就没有听见。
玲珑又是挤,又是跑,一会儿便热了,脑门上也汗津津的。
那龙须一直不曾飞远,总是近在咫尺,像是有心看顾着玲珑,却又敏捷得很,总能从她手下逃脱。玲珑气呼呼地瞪它,它竟扭着纤长的身躯,扬扬得意地甩了甩尾巴。
玲珑咬牙切齿,我今天一定要捉住你!
“刺啦——”正跑着,玲珑听见一缕微弱的声响。
龙须撞上了杂耍人手上的火把,被那焰心一烫,竟直直坠下来,玲珑慌忙伸手接住。银亮的身躯在手心蜷缩**,好似经受着剧烈的疼痛,玲珑仔细查看,原来是发尾被烧焦了。她蹭蹭鼻尖上的细汗,长舒一口气,心疼地骂它:“也不看路,这下飞不动了吧!”
玲珑轻轻托着被灼伤的龙须,站定了回头去找姬弘,却没看见他和小白。她打量着周围不一样的街道,和眼前陌生的人群,迷茫地低头去看龙须,许是自己刚刚只顾捉它,被人流裹挟着,不知不觉走远了。
这下怎么办?她站在那儿,有些踌躇。
“喂!”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玲珑一个激灵,将托着龙须的手握紧了,藏到身侧。
她回头看,原来是春姬。
她一脸惊喜,问玲珑:“好巧啊,你怎么也在这儿?”
她真好看,玲珑想。
春姬的笑脸就像春夜里的微风,暖暖润润的,真是人如其名。玲珑眨了眨眼,笑着答道:“是啊,真巧。”
“你叫什么?”春姬柔柔地问。
“玲珑。”
春姬一边搂着玲珑,护着她往人少处退,一边说:“你怎么一个人出来?夜里虽热闹,却也不大安全,万一被人掳了卖掉,可就哭都来不及啦。”
“我原是跟着子夏和小白一起出来的,可是街上人多,我走散了。”玲珑解释道,她有些焦急地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又紧了紧握着龙须的手,嗓音颤抖地说,“唉,都怪我,又要让他们担心了。”
“我原本以为你是白龙馆里的一个小丫鬟,不过现在看来又不像了。”春姬有些疑惑地笑笑,“我之前就听说白龙馆的姬弘馆主人很怪,一向冷漠孤僻,但我看,他对你倒很上心。”
玲珑想了想,一字一句认真地说:“他平素说话狠厉,不留情面,才会被人说成冷漠孤僻吧。我家里遭了灾,是姬馆主收留了我,他待我一向很好,也从没拿我当丫鬟使唤。虽然我认识他时间很短,但我觉得,子夏其实是很好很好的人。”
春姬听了,笑得很暖,眼神渐渐变得柔软甜蜜,浓得化不开,“是吗?你也是被收留的。看来,我们俩的命都很好,都遇见了很好很好的人。说起来,姬馆主和我们馆主长得非常相像,真似有血缘之亲呢。”
“血缘之亲?”玲珑想,若长安城里还有其他的龙,子夏不可能不知道,她摇摇头,“应该没有,大概只是长得相似吧。”
“可他们真的很像……”春姬轻轻皱眉,小声嘀咕道。她又看了看四周,对玲珑说,“那你现在怎么办呢?”
玲珑惆怅地摇摇头,没个主意。
春姬想了想,说:“我是陪我们馆主出来散心,馆主贪嘴,在小摊吃了东西,身上却没带钱,摆摊的人多势众,围住我们不让走了,馆主只好叫我回去取钱。这样吧,你先随我去明夜楼歇歇脚,等我把钱拿给馆主,再送你回去,怎么样?”
玲珑有些犹豫,但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点点头。
玲珑从没去过歌馆,她想,那里一定有许多像春姬一样漂亮的女子,唱着歌,跳着舞,说不定比街上更热闹呢。
可大名鼎鼎的明夜楼今日竟有些冷清,春姬说,馆主给姑娘们放假,大家都出去看花灯啦,自然没什么人在。玲珑睁大了眼四处打量,堂中装潢华贵,摆设物件也都精美异常,整体看来却落落大方,没有一丝聒噪俗气。她不禁好奇,春姬口中所说的馆主,会是个怎样的人呢?
“咣当!”
春姬拿了东西,二人正要走,却被屋后的一阵喧杂引得收回了脚步。
“我去看看怎么回事。”春姬说着,转身往屋后走,玲珑也跟了过去。
刚出后门,春姬就愣住了,那景象让玲珑也吃了一惊。眼前畏畏缩缩站着一个衣着破落的中年男人,那人脚边还有一只银壶正在地上打转。对面是一位壮实的妇人,一手叉着腰,一手握着擀面杖在空中指点划拉,剽悍地骂着。
“一个全胳膊全腿的大男人,没有点儿正经的营生,跑来偷咱做饭的家什,你可真好意思!你睁大狗眼好好看看,这明夜楼是什么地方,别说我们馆主会怎样待一个贼人了,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方夜叉的灶房能是你等蠹虫鼠蚁敢来造次的?”
“哧……”春姬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对玲珑解释道,“这位是方雉大娘,我们明夜楼灶房里的一把手,有她在,小偷小摸绝不敢来。今天这贼人也是昏了脑袋,竟偷到夜叉娘的头上了。”
那厨娘见了春姬,对她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口中依旧不停地挖苦那人:“你,抬起头,叫咱们春姬姐看看,敢来明夜楼偷东西的人,能长着多俊的脸。”
那方夜叉一咋呼,引得四邻都来看,被抓包的男人脸上愤愤地,又不能发作,只得转身跑,钻进街上的人群里,看不见了。
厨娘挥着擀面杖追了几步,才不甘心地停下,回身弯腰捡起地上的银壶,嘴里还骂着:“歹命!歹命啊!”
春姬过去扶她,柔声安慰道:“大娘别气了,犯不上为个小偷气坏自己的身子。那贼人见识了大娘的厉害,必不敢再来咱们这儿了。”
“唉,唉……”方大娘摇着头叹气,“那人我认得的,他原先是个锁匠,在东市有个小铺子,当年我儿的长命锁就是叫他打的。后来,他不知怎么的赌了起来,铺子、房子赔光了,还差点儿闹得家破人亡。现在竟还干起偷摸的勾当,真是歹命!”
她缓了口气,看着春姬,有些疑惑地问:“大家伙儿都出去玩了,姐儿怎么还在馆里?”
“嘿,咱们馆主吃东西没带钱,给人扣在摊子上了,我是回来拿钱的。”
“呀!”方大娘惊讶地抬抬眉毛,“馆主出门前不是刚吃过饭吗?怎么还馋小摊上的吃食?”
春姬无奈地摇头笑笑。
“哦,姐儿快去吧,别耽搁啦!”大娘催促着送她们走。
跟着春姬在人流中向前钻,玲珑有些气喘。
手里出了汗,湿湿黏黏的,那只龙须也不老实,一个劲地扭曲转动,仿佛一不小心就能被它溜走。玲珑有些不放心,稍稍放缓脚步,另一手捂着,右手小心地张开一条缝隙。借着不远处舞龙队的火光,她从指缝看进去,却只看见自己湿漉漉的掌心。
玲珑心头一紧,忙摊开手,那龙须果然已不在。她再回头看来时的路,企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但那纤细的龙须早就无处可寻了。玲珑眉头皱起来,有些气愤地鼓起嘴,嗫嚅着:“还是叫你给跑掉了……”
追着它跑了一晚上,到头来却是一场空,真沮丧。
玲珑在裙上蹭蹭手心的汗水,有些惆怅地抬头,再去寻春姬的身影。还好,那一抹鲜亮的翠,在人群中很是显眼。玲珑正要招呼她等等自己,却惊喜地看到了姬弘的面孔。
“子夏!子夏!”她愉快地出声,挥手跳着,企图吸引他的注意。
玲珑挤到近前,他才看见她。他望着玲珑,眼光犹疑,转而又有一丝惊喜,他笑着出声道:“玲……珑?”
玲珑奇怪地站住。
这不是子夏,她心里说。
不管何时,姬弘总是以冷峻淡漠的面孔示人,即使面对玲珑,偶尔微笑,也掩不住身上淡淡的落寞。而眼前这人,却笑得那么轻易,笑得……那么魅惑……姬弘眼里像有一座雪山,堆积着千年的凉。而他……玲珑打量着他,他面容像极了子夏,眼里却有灼人的火,笑起来勾魂摄魄。
“你是谁?”玲珑被那笑容搅得心中慌乱,用力管住就要逃离的脚步,面无表情地问。
舞龙的队伍已逼到身侧,火光皎皎,照亮那人身上一袭血红的袍。他没答话,双臂仍是懒懒的抱着,轻靠坊墙,笑着看她,样子落拓又妩媚。
“你在这儿呀,我还以为你又跑丢了呢。”春姬的声音响起,“馆主?终于找到你了。咦,你也认识玲珑吗?”她眨眨眼,疑惑地看着默默对峙的两人。
“馆主?”玲珑转头去看春姬,带着询问的眼光。
“这是我们馆主,姓涂。”春姬说,“我说得没错吧,我们馆主是不是和姬馆主长得特别像?”
玲珑点头,何止是像,面孔、身形、声音,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是——又那么不同。
那人若有所思地瞥了春姬一眼,站直了,依旧笑盈盈地走过来,“我叫涂离九,你也可以叫我离九。”他弯腰在玲珑耳边低语,热热的鼻息呵得她有些痒。他伸手帮她把松落的发丝拢到耳后,指尖滑过玲珑的面颊,若有若无的凉,却叫她的脸烫起来。
心惊。
玲珑惶惑地看他,那双笑眼中似有妖魅的火,扎进她眼里,把她的脑子也烧着了。“嘶——”玲珑手上刺痛,缓过神来,忙抬手看,掌心处有粒针尖大小的红点,好像一颗新生的小痣,莫名地疼。
“姬馆主,好久不见啊。”涂离九直起腰,看向玲珑身后,眼角始终带着笑意,好似蒙着一层终年不散的雾。
玲珑忙回头去看。一袭白衣近了,身边跟着戴着帷帽的小白,果然是子夏。
“还不够久。”姬弘答道,语气比平日还要冷些。
涂离九笑着问:“姬馆主好久不来赏光,迷离馆的珍奇佳酿都无人欣赏,真是可惜了,不如改天送到白龙馆,请姬馆主品鉴一番?”
“不用。戒了。”姬弘眼神越发深沉。
“哦,戒了啊。”涂离九不住点头,他看看玲珑,又看看姬弘,笑容里像有谜题。
玲珑和春姬听得面面相觑,谁能想到,这两位竟是互相认得的。玲珑悄悄问小白:“子夏和涂馆主是怎么认识的?”
小白却摆摆手,“不知道啊,我可没见过这位涂馆主,也从没听馆主提起过。”
姬弘捉起玲珑的手,轻斥:“以后再乱跑,当心被妖怪骗去吃掉。”
“是啊,当心被妖怪骗走,姬馆主就看不到你长成大姑娘的样子了。”涂离九向前一步,托起玲珑的下巴,笑得幽深。
玲珑只觉手上一紧,姬弘的声音里结起霜剑,拉着她就转身,“我们走。”
“玲珑,快些长大吧。”涂离九在身后轻轻地说。
玲珑跟着姬弘和小白走远了,却忍不住回头去看。
那人好像还在笑,红袍被周遭火光映得莹莹,好似一滴血,坠进人心底里。
姬弘一路上没说话,玲珑虽有疑问,却也没提起涂离九,只是低头研究手心的红点,这是哪里来的?刚才还痛得很,现在却没感觉了。
“怎么了?”姬弘停下步子。
“哎?”玲珑笑笑,甩甩手道,“没事。手心有点儿痒。”
姬弘揪住她的手,“别动,我看看。”
玲珑看他和小白都没拿东西,想起龙须的事,眼圈一热,“子夏,我把龙须弄丢了。”
“没丢没丢。便是丢了也没什么,它自己会找条江流栖身,协调一方风雨,也是好事。”姬弘摇摇她的手,“不过这回真的没丢,你看。”他指指玲珑手心的红点,“它钻进你身体里了。”
这下玲珑可吓得够呛。她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姬弘。
姬弘看她的样子,赶快解释道:“没事的,玲珑。它现在还小,你的血液和精魄会滋养它,等它长大了,就可以保护你。你说刚才手心痒痒了吗?”
玲珑点头,“嗯,刚刚我和涂馆主讲话时,有一点儿扎扎的疼。”
“它能感知妖物,妖精鬼怪的灵力越强,龙须的反应就越大。”
“你说涂馆主是妖物?”玲珑有些后怕了。
“涂离九是青丘一只九尾红狐,天生妖力不浅,他靠近你,龙须的反应便会有些强烈。”姬弘安抚她说,“但你不用怕,有龙须护体,任何妖物都不敢轻易害你。你试着摸摸小白。”
玲珑另一只手拉住小白,右手手心里一阵痒。
“小白的灵力弱些,龙须的反应也会小一点儿。”姬弘说。
想到那龙须在自己身体中钻来钻去,玲珑还是不免惶恐,“子夏,你能把它弄出来吗?”
姬弘看看她,说道:“放心,它伤不到你。等过些时日你适应了,便可随心驱使龙须;如果你不想要它,到时找条江河给它安居便是。不过,还是有它在更安全些。”
玲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接着又问:“现在龙须钻进我手里了,要拿什么去换那个人的宝贝呢?”
“东西已经买到啦!”小白抢着回答,“馆主另给了他一根。反正他的头发多,拔不光的。”
姬弘从袖中取出一物,是玲珑早就见识过的团扇,扇面上印着缩小的玻璃瓶、建树枝等物。玲珑笑了,这样逛街也真是省力。
玲珑还有许多疑惑,都被她生生咽下了。可还没走几步,心里便被那些问题搔得痒极了,她忍不住出声:“子夏,你说涂馆主是只妖狐,那春姬呢,她也是妖怪吗?”
“不,她是人类。”
“哦,太好了。”她不知为何,感觉松了一口气,“那涂馆主为什么长得和你这么像?”
小白插嘴道:“不仅是像,他的相貌和馆主是完全一样的。”
姬弘点点头,“没错。若不是你们熟悉我的举止动作和说话习惯,也很难分辨谁是谁吧。”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精怪本体多是草木禽兽,它们虽然得天地灵气,有了智识和妖力,可以变化,却没有确定的人形。鬼魂则不同,它们曾经是人,即使死了,大多也会以生前的人类形态出现。而精灵妖怪,就需要找一个具体的人,长年累月观察模仿,记住每一个细节,照着他的样子,才能幻出可信的人形。否则,就会像小白一样,纰漏百出。”
“涂馆主是照着你的样子变幻出来的?”玲珑恍然大悟,可是随之又产生了更多的疑问。照这么说,涂离九在化人形前,曾经和子夏有过长时间的接触咯?他们之间究竟有过什么恩怨?而子夏也并非人类,他从幼年起,就一直以人形生活,那这副人类相貌,又是从何人处得来?
真是越想越头疼,玲珑甩甩脑袋,干脆不再想了,只是笑着说:“其实,即便是陌生人,也分得出哪个是你,哪个是他。”
姬弘抬抬眉毛,问她:“怎么分?”
“嘻嘻,人家涂馆主长着副笑眉眼,我们馆主呢……长了张冰霜脸!”
“唔,女娃娃说得没错。”小白在旁边一个劲地点头。
“再说,你穿着白衣,而那涂离九身上是红袍,谁会分不清呢?”玲珑狡猾地笑。
姬弘被呛得说不出话来,竟也轻轻笑了。
“嗒。”
姬弘走到玲珑面前坐下,将一盏素净的方形灯笼搁到桌案上,“好了。”
玲珑面前摊着《诗经》,但与其说她在读书,不如说是在走神。她低头瞅着书页,思绪飘飘摇摇,不知去了哪儿,听见姬弘的声音,才从发呆的状态中惊醒过来,抬头瞧他。
“呀,真不错。没想到,它都破成那样了,你也能修好。”玲珑看着眼前的灯笼,不禁赞叹着。第一次见到这盏灯笼,是三天前,也就是上元节那夜,那时它破得只剩下支架,如今在姬弘手里竟焕然一新了。
那天刚从街上回来,姬弘就一头扎进聚流离,他将团扇交给小白处理,自己却破天荒地进了黑走廊里的一间屋。玲珑因上次误闯遇险,还心有余悸,不敢进屋,只在门口站着。姬弘在屋里翻腾半晌,才听他惊喜地喊了声:“啊哈!”玲珑忍不住伸头窥探,姬弘衣上蹭了许多灰尘,手里还拎着什么脏脏的东西,高兴地向玲珑扬了扬。等他绕过堆积满地的物件,走到门口,玲珑才看出来,那是一盏又脏又旧、没了蒙纸、支架也有些变形的灯笼。
“不是修,是重新创作。”姬弘高傲地撇了撇嘴,更正道。
“重新创作?”
“这原是件危险的作品。在它的光芒下,秘密无处遁形,人们本该摒弃芥蒂,坦诚相交,”他叹了口气,“可一切都失控了。”
玲珑问:“出了什么事?”
姬弘的目光沉痛,“我低估了秘密的重量。当所有隐秘的欲望、憎恶和背叛都被一一揭露、展示,伪善被撕破,秩序**然无存,人们变得疯狂……最后,一整个村庄竟化为乌有……”
玲珑有些惊愕地盯着那灯笼,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移了移。
她的反应被姬弘尽收眼底,他缓和了脸色,安慰道:“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它现在一点儿也不危险。它已经在我手里脱胎换骨,成了一只仙音烛,一只能回溯记忆的灯笼。来,我教你怎么用。”
玲珑抬了抬眉毛,好奇起来。
姬弘转动灯笼顶部的小机关,再向上一提,内部的机构就整个显露出来。机关连接了轮轴,轴上穿着几重叶轮,在每片叶轮末端,用细若无物的丝线系着珠玉碎屑、金银箔片等物。
乍看起来,那些珠宝碎屑只是随便拿来用作装饰而已,但又好像每一片都经过精心设计,以隐藏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它们随着姬弘的动作轻轻摆动,相互重叠又分开,时而构成一些似像非像的图形,时而又回归散碎的表象,真是玄之又玄,让人摸不清门道。
轮轴最底部的灯座,插着半支蜡烛。那烛体不知是用什么做的,透着淡淡的粉色,仔细嗅来,还有一丝幽玄深沉的气息。不知怎么的,玲珑有些恍惚,连姬弘的面孔也变得模糊了。
这是什么香味?玲珑好像置身春日樱林深处,埋在雪白混着绯红的花瓣下;而在那清新甜蜜的味道下,还有一种浓烈潮湿的苦味,好像仲夏暴雨后被日头熏烤出的草腥气;紧接着,馥郁而干燥的气息又把玲珑笼罩,她沉醉其中,耳边似乎响起枯叶在脚步下轻轻碎裂的声音;不,这气味不全是美好的,还有一股凛冽在里面,一种刺骨的痛楚,好像白雪覆盖下的土壤,那是死亡之气,腐朽之味,玲珑几乎要迷失其中。
姬弘轻轻推了她一把。
玲珑用力地眨眨眼,迷惘地看着他,“怎么了?”
姬弘笑笑,说:“这蜡烛有致幻之气,要集中精神,不然可会沉溺在自己的意识中走不出来呢。”他取下蜡烛,没急着做什么,而是把它递给了玲珑。
“要点着吗?”她有点儿犹豫地接过,细细端详。
“此烛无须用火点燃,只要集中心力盯着烛芯,它会与你的精神连通,自己就燃亮了,你试试。”姬弘又叮嘱了一句,“不管看见什么,感觉到什么,一定要记住,那些只是幻象,要记住自己在哪儿。”
玲珑点点头,试着集中精神,她盯着那烛芯,用力地瞪它,可它就是没有反应。
就在玲珑想放弃时,“呼”,伴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微响,火苗蹿了出来,在那蜡烛头上忽闪忽闪地舔动。玲珑惊喜地看着烛火,那香气越发诱人,幻象又出现了,但这次她已经有所准备。谨记着姬弘的叮嘱,她在心里默念:“我在白龙馆,我和子夏在一起。我和子夏在一起。”终于,她抬起眼,穿过那些幻象,看清了姬弘的脸。
姬弘点头,语气里似有一丝赞许:“对于一个人类来说,你掌握得很快。”
他示意玲珑把蜡烛插回灯座,她刚一离手,便见蜡烛上方的轮叶被热气驱动,缓缓转起来,悬着的小碎片也被带动,纷纷旋转起舞。那些珠片玉屑迎着烛光,闪烁出奇异绚烂的色泽,在旋动中,金银箔片与珠宝碎屑时而相触,发出叮叮铮铮的悦耳声响,好像唱起了歌。
姬弘捻着机关,将轮轴沉回灯罩中。
不知是不是错觉,玲珑感到灯笼的轮轴转得更快了。
透过素白的灯罩,珠玉和金银碎片将五颜六色的光彩投射出来,伴着清脆的金玉撞击声,玲珑的意识好像飞到了悠远的天外,却又好像同时被牢牢钉在她坐着的地方。
这是种十分奇异的体验,玲珑还没来得及赞叹,只觉四周光线变换。她抬眼,屋外夜色蒙蒙,可刚刚还是白天呀?更令她不可思议的是,眼前竟出现了小白的身影。
小白在屋子里飞快地移动,看样子口中也在不停地说话,但声音比平日更尖细,让人无法分辨,玲珑呆呆地望着它,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是你的记忆,仙音烛把它投射在我们周围,你能控制它。”身边传来子夏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却莫名让人有了力量。
玲珑努力让小白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
“女娃娃,你就别担心啦,馆主失踪十天半个月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劲头一上来,他就钻到不知哪间工棚里去鼓捣物件,等东西做好了,他自然会出现的。”眼前的小白终于停了下来,它坐在屋子门口,伸头看看门外,又抖抖耳朵,咂巴着嘴回过头来看玲珑。
玲珑记起来了,这不是三天前的事吗?子夏在聚流离翻出了破灯笼,就像着了魔一样奔出去,连个招呼也没打。玲珑倒也想跟他一起走,无奈跟不上姬弘的步伐,竟被无辜地抛在黑走廊前。她扯着嗓子把小白叫来,才免了迷路的危险。
想起这,玲珑不免有些生气,但此刻的新奇远远盖过了那本就微弱的一点儿怨气,她不禁转头问姬弘:“子夏,你也能看见小白吗?”
这话还没说完,她倒被吓了一跳。就在玲珑与姬弘之间,坐着另一个玲珑,她双手托腮,微微蹙着眉,一点儿也没被小白的话宽慰到。
“蜡烛点亮时我就在你身边,我与你的精神相连,你看见的,我也能看见。”姬弘对她大惊小怪的样子有些无奈,“呵,还有人会被自己吓到?”
玲珑没顾上回话,只是着迷地看着“自己”。
“女娃娃别怪馆主有时忘记你,你要知道,他活了上千年,”小白凑到跟前,对三天前的玲珑说,“这千年中,可没什么人陪他,馆主早就习惯了独来独往的生活……”
“嗯……我存在前,他就活着了,我死去后,他仍会继续活下去……小白,我死以后,你会一直陪着他吧?”那个“她”脸上有淡淡的忧虑。
玲珑看到,子夏听到“自己”的话时,蹙了蹙眉,神色一瞬间好像摇摇欲坠。
她心里堵得慌,忙伸手去捏机关,把转轴提出来,一口气吹熄了烛火。
一瞬间,好像一直罩在他们四周的盖子被掀掉了,夜色倏忽散去,小白没了影儿,另一个玲珑也无处可寻。她舒了一口气,再偷眼看姬弘,他早就恢复了平日里淡淡的神色。
“你会用了。”他点点头。
姬弘吩咐她把仙音烛送去春姬处,玲珑起身拿起灯笼要走,袖子却被他拽住。
玲珑回头,见他面色犹疑。姬弘眨了眨眼,睫毛缓缓覆盖瞳孔,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叮嘱:“玲珑,那狐狸……涂馆主,你还是离他远些的好。”
平日里,玲珑帮忙取送物件,也与妖精鬼怪打过交道,但姬弘从未表现得如今日一样不安。玲珑看出他的反常,虽有些不明就里,还是慎重地点头道:“我记下了。”
明夜楼真不愧为长安城首屈一指的歌馆,隔着两条巷子,就有隐隐丝竹声,软软润润,随风入耳。
玲珑只在上元夜来过一次,但循着乐声,也顺利找到了楼下。她正要进去,却忽然感到一阵森冷从背后传来,好像有双眼睛在盯着她似的。她慌忙回头,却没发现什么异样。玲珑摇摇头,想甩掉脑中的不快,她故作轻松地大步进了门,却总觉得有股阴气黏着她,顺着她后脊往上爬。
正紧绷着神经,玲珑只觉得有只手拂过她颈背,扫到脖子根,凉凉的。
她顿时头皮发麻,愣了一愣。
“小娘子,来明夜楼听歌,还是看姑娘啊?”一个有点儿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三分慵懒,两分妖娆。
玲珑木木地转头,才意识到,刚刚那只手的主人,就是那个顶着姬弘面容的涂离九。他散着黑发,靠着一侧廊柱,身上仍是一袭魅惑的红。玲珑刚刚太过紧张,只顾埋头往前走,竟没发现他。
涂离九眼神迷离,似在瞄她,又似还在梦中,脸上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让人看了飘飘忽忽的,心脏像踩着棉花,跳得乱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