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借兵
初升的朝霞将山野染成一片金黄,在清晨温煦的和风中,得到片刻休息的兵卒们神采奕奕,护送着明珠的小轿往山下疾行。在他们身后,紧跟着十几个精悍彪猛的武僧,以及心急如焚的云襄等人。
一行人即将下得小五台山,踏上山脚下的官道。突然,走在最前面的武忠停下脚步,指着山崖下惊呼:“看!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立刻看到倒在血泊中的两个瓦剌人。众人心中惊疑,脚步不由停了下来。云襄对身后的罗毅示意:“快下去看看!”
山崖不高,罗毅三两个起伏便来到两个瓦剌人身边,探探二人脉搏,再看看伤口。回头对云襄道:“正是昨夜跟随南宫放那两个瓦剌武士,被人面对面用匕首刺中了心窝。”话音刚落,他又是一声惊呼,“南宫放!”
只见南宫放浑身浴血,蜷缩在一块岩石遮蔽的角落,所以从上边无法看到。罗毅小心翼翼地来到他身旁,只见他脚下有一道带血的爬痕,想必是他受伤落崖后,挣扎着爬到这隐秘的角落。他衣襟上呕出的血已经干涸,两眼紧闭,面如死灰,胸膛更是塌陷了一大块,令人不忍目睹。罗毅探探他的鼻息,不由一声惊呼:“他还活着!”
云襄一听,立刻抓着山崖上的藤蔓滑到崖底,快步来到南宫放面前。就见罗毅遗憾地摇摇头:“他不行了,肋骨被人踢断三根,折断的肋骨刺入心肺,造成体内大出血,他现在还没死,真是个奇迹。”
云襄在他身边蹲下来,神情复杂地望着这一生中最大的仇敌,心里竟没有半点仇恨,只有说不出的同情,甚至怜悯。他回头对张宝示意:“水!”
张宝连忙将水囊递过去,云襄接过水囊拔开木塞,将清水小心翼翼地灌入南宫放的口中。清水入喉,南宫放突然爆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将水和着鲜血一同喷了出来。
咳嗽声稍稍平息后,南宫放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渐渐看清了面前的云襄。他一惊,本能地想要逃开,谁知稍一挣扎,便痛得大汗淋漓,浑身抽搐,连抬起手臂都不可能。
“你别乱动!”云襄柔声道,“没有人会伤害你。”
云襄柔和的目光令南宫放渐渐安静下来,他恨恨地盯着云襄,嘶声问:“你还不快动手杀了我,为你的母亲、你青梅竹马的心上人,还有你自己报仇?你从我父亲手中骗去骆家庄的地契,我就已经知道你是谁了,骆秀才!”
云襄眼中闪过一丝隐痛,默默望着奄奄一息的南宫放,他心中竟只剩下怜悯。微微摇摇头,他黯然道:“我已经不再恨你,如果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可以帮你完成。”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恨我?是我夺去了你的心上人,是我害死了你老妈,是我害你蒙冤入狱,将你流徙千里服苦役,你为什么不恨我?你他妈还是人吗?”南宫放勃然大怒,不停地质问咒骂。见云襄默然不答,他恍然大悟:“我知道你为啥不动手了,你是想知道是谁伤了我,抢去了你那本《千门秘典》。老子偏不告诉你,让你永远也找不回那本千门圣典!哈哈……”
南宫放刚张口狂笑,胸中淤积的鲜血便涌上喉头,使他边笑边发出一阵私心裂肺的咳嗽,每咳一声,嘴里便喷出一口鲜血。云襄见状忍不住轻抚他的胸口,希望能减轻他的痛苦,同时柔声安慰道:“你别再说了,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想想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或者还有什么遗言留给亲人或朋友,我都可以帮你。”
“心愿?朋友?”南宫放停止咳嗽,两眼迷茫怔怔望着虚空,“我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未了的心愿却有不少。我想继承家业做南宫世家的宗主,我还想成为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大人物,我更想成为呼风唤雨、雄霸天下的一代千雄。”说到这南宫放突然泪流满面,“可惜这些心愿我再没有机会去实现了,我一生都在命运的漩涡里不断挣扎,不断奋斗,不断抗争。我费尽心计、使尽手段去争取,却连自己本来拥有的一切都被命运剥夺!到今天我不仅一事无成,还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和朋友,命运为何对我南宫放如此寡薄?”
面对痛心疾首、懊恼不堪的南宫放,云襄心中涌起一丝怜悯和冲动,他突然对南宫放沉声道:“你错了,你至少还有一个亲人。”
“谁?”南宫放茫然望向云襄。只见对方肯定地点点头:“你还有个儿子,就是你和欣怡生的那个儿子。”
“儿子?”南宫放迷茫的目光渐渐凝聚起来,爆发出一股炽烈的光芒,竟抬起手抓住了云襄的胳膊,“他、他还活着?他在哪里?你……你不要骗我!”
云襄握住他颤抖的手,对他肯定地点点头:“他一直都跟我在一起,我将他视同己出。你放心,我会将他抚养成人,并教他做个善良、正直的人。”说到这云襄顿了顿,“以前我一直都叫他‘赵佳’,不过现在我却觉得,只有你这个父亲,才有资格给他一个名字。”
南宫放怔怔地望着云襄,眼里满是疑惑。从“赵佳”这个名字,可以体会到云襄对“南宫”这个姓氏的痛恨。不过现在他却让南宫放为儿子重新取名,从这可以感觉到,他对南宫放的仇恨,真的已经是烟消云散。
“我……真的可以给他取名?”南宫放怔怔问道,见云襄肯定地点了点头,他迟疑道,“我想为他取名南宫杰,这是我早就为他想好的名字。不知可不可以。”
云襄展颜笑道:“当然可以。南宫杰,生当作人杰,好名字!”
“真的很好?”南宫放紧张地盯着云襄,见云襄肯定地点了点头,他终于长舒了口气,心中大事一了,浑身感觉渐渐麻痹,生命也在缓缓离去。云襄见状轻声问:“你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吗?”
南宫放指指自己胸前,云襄依照他的手势,从他的胸口掏出一块玉佩。只听南宫放吃力地道:“这是我南宫嫡传子弟才有的玉佩,请你转交给我儿子,并转告他,就说我对不起他们母子,从今往后,他将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这都是我的错,都是爹爹没用……”说到最后,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难言。
云襄将玉佩收入怀中,握住南宫放的手轻声道:“你放心,我会将他当成自己的孩子。”
南宫放脸上略显宽慰,他缓缓闭上眼,喃喃问:“骆秀才,我曾经如此害你,你为何反而这般待我?”
云襄轻叹道:“我也曾经是如此地痛恨你,恨不能将你食肉寝皮。不过现在我却觉得,宽恕比仇恨,更能让人得到真正的安宁和解脱。”
南宫放神情复杂地望着云襄,突然用只有云襄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道:“你可知是谁从我手中夺去了《千门秘典》?是死神,影杀堂排名第一的杀手。”他一声长叹,“他果然不愧是死神。”
云襄点了点头,却没有多问。虽然《千门秘典》是先师的遗物,隐藏有谋取天下的秘密,但此刻在他心中,已经没有当初的神圣。听到它的去向,他心中甚至没有一丝找回来的冲动。这时南宫放突然诡异一笑,悄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死神……不是男人!”
云襄一怔,正待细问,就见南宫放缓缓闭上了双眼,呼吸也渐渐微弱,就在云襄以为他已平静而逝时,他突然浑身战栗,牙关打战:“冷……好冷……”
他死灰色的脸上那种无助和惊恐,令云襄心生怜悯,忍不住伸手抱住了他,希望能用自己的体温,稍稍减轻他临死前的恐惧和寒意。南宫放突然抓紧了云襄的手,就像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嘶声叫道:“我不想死!我不想去那边……我爹爹、我大哥,还有欣怡和许多死在我手里的人,都在那边等着我……我……我不敢去见他们……”
云襄柔声道:“每一个来到这个世上的婴儿,都是一张白纸,是成长的环境和经历决定了他的善恶,因此,他长大后犯下的罪恶,并不只是他个人的罪恶,也是我们所有人的罪恶。所以,你爹爹和哥哥会原谅你的,欣怡那么善良,也肯定会原谅你。”
“真的?他们真的会原谅我?”南宫放挣扎道,他越来越虚弱,每一句话都得拼尽全力。
“当然,就像我原谅你一样。”云襄轻声道。南宫放放下心来,突然嗫嚅着嘴唇想要说什么,却虚弱得再说不出一个字。云襄忙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勉强听到几个断断续续的词:“瓦剌人要……镇西军……”
南宫放终于平静而逝,十八个武僧瞑目为他念起了往生咒。罗毅虽不是出家人,也不禁双手合十,为他默默祈祷。在死亡面前,每一个人,无论好人还是坏人,英雄还是恶棍,都一律平等。这是我佛的慈悲,也是出家人的本分。
云襄轻轻放开南宫放,起身对张宝和筱伯黯然道:“将他葬了吧,但愿他能往生天国。”
第二天黄昏,当云襄赶回大同时,就见城里的气氛迥异往常,街上不断有兵将疾驰而过,匆忙中透露出大战来临前的肃杀和紧张。
由于明珠坚持要回大同,所以武忠只得将她护送回将军府。云襄也立刻赶去面见武延彪,南宫放用明珠将他调离大同的举动,加上他临终留下的只言片语,令云襄十分担心。他知道南宫放必定为瓦剌人留下了一整套入侵计划,这计划一旦施展开来,镇西军必定危险万分。
明珠郡主的安然归来,竟不能冲淡将军府内的紧张气氛。众人在内堂见到武延彪时,只见他身着戎装,腰悬佩剑,竟是一副出征前的打扮。见明珠母女安然无恙,他草草安慰两句,便让儿子将她们带了下去,然后他转向云襄道:“多谢公子救回郡主,我会禀明王爷,并为公子请功。”
云襄摆摆手,开门见山地问:“武帅,我见城内大军调动频繁,不知有何行动?”
武延彪略一迟疑,还是坦然答道:“瓦剌十万大军从张家口以西三十里突破长城防线,兵逼北京。镇西军将连夜启程,驰援北京!”
云襄面色大变:“这是怎么回事?”
武延彪沉声道:“就在明珠遇劫的第二天,瓦剌游骑出现在大同前方的丰镇,并向丰镇守军下了战书。就在咱们严阵以待,准备迎敌的时候,瓦剌大军却声东击西,一夜间从张家口以西三十里突破长城防线。那里是镇西军与京师守军驻防的结合点,是整个长城防线最薄弱的环节。瓦剌人能准确地抓住这个点,我方一定有内奸!”
云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虽然内奸已死,但他留下的计谋却祸害不浅。突然想起他临死前留下的只言片语,云襄心中一动,忙问:“地图在哪里?”
武延彪指指案上的地图:“公子请看!”
云襄凑过去仔细一看,顿时心中雪亮——瓦剌人要伏击镇西军!他终于明白了南宫放临终前留下的只言片语。他不禁对武延彪急道:“武帅,镇西军不能妄动!”
“为什么?”武延彪皱眉问。云襄指向地图:“如果瓦剌人以一支佯兵骚扰北京,却将精锐主力埋伏在大同到北京的必经之路,以逸待劳伏击镇西军,请问武帅如何应对?”
武延彪面色微变,哑然无语。云襄又道:“镇西军若离开城高墙厚的大同府,与瓦剌逐于旷野,瓦剌铁骑的神速和战力,绝非镇西军可比。这是以己之短,迎敌之长,加上镇西军连夜赶路,人困马乏,一旦遇伏,必败无疑!”
武延彪微微颔首:“公子所言不无道理,但趟若瓦剌人真的攻打北京城,本帅若坐视不救,岂不成为千古罪人?”
“武帅多虑了!”云襄指着地图道,“北京有京师三大营三十万人马,加上北京城高墙厚,瓦剌十万人马要想攻陷北京,无疑是极大的冒险,若是被镇西军从后方夹击,恐怕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再说瓦剌人攻打北京,是放弃骑兵速度之利,与京城守军拼消耗,这无疑是等而下之的战术,不到万不得已,瓦剌必定不会出此下策。”
武延彪点点头,跟着又摇头叹道:“就算瓦剌人攻打北京的可能只有万分之一,我也不能冒险。镇西军可以败,但北京城万不能有丝毫闪失,不然朝廷震动,天下必乱。再说兵部已有令谕送到,我若不立刻驰援北京,就是抗命。”
“武帅三思啊!”云襄嘶声道,“镇西军若在旷野遇伏,京师三大营就算近在咫尺也决不会救援。各地驰援的兵马都要争着赶去京城向朝廷表功,就算有人想帮武帅,但格于兵部令谕也不敢擅自行动,镇西军将陷入孤军作战,定遭灭顶之灾!镇西军一败,大同将陷入瓦剌两面夹击,再难守住,大同一失,中原门户大开,瓦剌铁骑既可长驱南下,与魔门会师于中原,又可突袭京城,天下大势,便危如累卵!”
武延彪苦涩一笑,捋须叹道:“你的顾虑从军事上讲完全正确,但领兵打仗却不完全是军事,还得有方方面面的考虑。大明军制,一向为文官领兵,且兵无常兵,将无常将,所有兵马的指挥权均归兵部,整个大明朝数百万大军中,只有我武家军和江浙的俞家军,是仅有的两支完全归武将统领和指挥的部队,战斗力明显比其他部队高出几个档次。就算是这样,也为朝中那些文官所诟病,你知道是为什么?”
云襄点点头:“太祖当年诛杀功臣,就是要将兵权牢牢控制在朝廷手中,以防有将领拥兵自重,甚至举兵谋反。从那以后,兵权俱归文官掌握,领兵将领随时调换,将不知兵,兵不知将,战斗力一落千丈。武家军和俞家军因为处在战争最前线,为了保证其战斗力,所以才没有调换过主将,也没有让文官插手指挥。”
武延彪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没想到你一介书生,竟对大明军队的弊端看得如此透彻。我一向痛恨夸夸其谈,却又毫无领兵才能的文官,所以先前对公子多有轻慢,看来我是小看了你。”他微微一顿,叹息道,“没错,俞家军和武家军是仅有的两支以主将命名的部队,所以被兵部和言官们盯得很紧。我这次若不遵兵部令谕驰援北京,定会落下拥兵自重、抗命不遵的口实,朝中又会掀起将镇西军指挥权收归兵部的非议,届时我就算保存下镇西军的实力,又有什么意义?”
说到这武延彪望向默然无语的云襄,淡然笑道:“领兵不光要考虑军事,还得考虑军事之外的政治。就算明知前方有埋伏,本帅也要率军冲进去,与瓦剌决一死战。但愿天佑大明,助我于逆境中取胜!”
望着武延彪从容淡定的目光,云襄终于明白了这位边关名将的苦衷。他默然半晌,突然问:“武帅可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
武延彪一怔,跟着恍然醒悟,点头道:“不错!你救回了明珠郡主母女,我应该借你一个大营三个月的指挥权。只是镇西军所有精锐俱已集结,做好了出发的准备,而留下守城的两万人马又各有职守,不能借给你。现在,我只有最后这一支部队可以暂借给你了。”
“是哪个营?”云襄忙问。
武延彪从案上拿起一支令符,递到云襄面前:“新军营。”
“新军营!”云襄大失所望。他知道新军营只是负责训练新兵的临时部队,甚至根本不算大明军队的正规编制,在兵部都没有正式的记录。营中除了负责训练新兵的军官,士兵根本就没有上过战场,而没有上过战场的士兵就算数量再多、训练得再好,也只是一群没见过血腥的绵羊,这样的部队战斗力可想而知。
“我没有想到你能救回郡主,”武延彪愧然一笑,“所以也就没有准备把部队借给你,如果你觉得新军营不堪大用,我收回。”
云襄一把夺过令符:“新军营就新军营,不过除了新军营,我还想向武帅借一个人。”
“谁?”
“就是贵公子武胜文。”
武延彪眉头微皱,但还是点头道:“没问题,我立刻让他去新军营报到。”
晨曦如梦,朝霞初升,镇西军除了留守大同的两万人马和一万尚在训练的新军,其余十二万人马连夜启程,火速驰援北京,偌大的大同府,顿显得说不出的萧条和冷清。
第二天一大早,云襄在筱伯、张宝、罗毅及少林十八罗汉的陪同下,早早便来到驻扎在郊外的新军营。只见偌大的军营完全没有往日闻鸡起舞的喧嚣,只有巡逻岗哨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看来昨夜大军的突然调动,已经给新军营造成了不良影响。如今军中谣言四起,严重影响了新军营的士气。
云襄纵马来到军营大门外,对守卫的兵卒亮出武延彪的令符:“让你们统领出来见我!”
卫兵立刻进去通报,片刻后就见他独自出来,对云襄拜道:“我们统领已在中军帐中恭候公子,请公子随我来。”
没想到这个统领这么大的架子,见了武延彪的令符也不出来迎接。云襄心中奇怪,对众人一挥手:“咱们进去。”
众人随着卫兵来到中军帐,进帐一看,就见一名身材魁梧彪悍的年轻将领据案而坐,满脸愠怒。见到云襄进来,他立刻起身质问:“姓云的,我哪里得罪了你?竟在镇西军驰援北京,好男儿建功立业的关键时刻将我留下来,你安的什么居心?”
原来新军营的统领,竟然就是武胜文。云襄将他留下来确实是有自己的私心,不过这个私心有些说不出口。所以他对武胜文的质问避而不答,只皱眉问:“原来你就是新军营统领?”
“不错!昨夜父帅刚刚授命!”武胜文悻悻道,“父帅让我协助公子指挥新军营,公子但有所命,我会无条件遵从。”
云襄点点头:“那好!你先让全营恢复操练,然后清点粮草、马匹、兵器,做好随时出战的准备。早操结束后,让千户以上将领到中军帐议事。”
武胜文不满地瞪了云襄一眼,似乎在怪他煞有介事小题大做,不过他没有再说什么,转头对他身后的武忠吩咐:“吹响号角,恢复操练。”
早操结束后,几名千户及参将陆续来到中军帐。新军营统领以下有八名千户,每名千户指挥三个营约一千二百人,加上后勤和中军,整个新军营大约有一万人,这是大明军队一个大营的标准编制,大营的统领通常是由副将以上的将领担任。像武胜文这样以千户出任统领,一是因为他的特殊身份,二是因为新军营是非作战的临时部队,因此它的统领任免不像作战部队那般严格。
众将佐来到中军帐后,武胜文指着正伏案看图沉思的云襄向大家介绍:“这位云公子,已由武帅亲自授命指挥新军营,众位将军快来拜见。”
其时大明军队中,常有文官甚至太监由兵部或皇上直接任命,以经略或监军的身份指挥部队,所以众将对这种情况也没感到太奇怪,纷纷上前参拜。云襄一直埋首望着案上的地图,此刻才从地图上抬起头来,他的眼中充满血丝,神情异常凝重。目光在众将佐脸上缓缓扫过,他在其中看到了两个熟悉的面孔——千户赵文虎和游击将军李寒光。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冲二人微微颔首,然后他对众将道:“大家先将粮草、马匹、兵器的盘点情况,详细汇报一下。”
众千户先后将自己手中掌握的物资汇报了一遍,云襄听后脸色越发凝重。原来新军营不仅存粮不多,马匹稀少,就连兵器都残缺不全,甚至连兵卒们的衣甲都不齐备,面对这样一支没上过战场、装备不整的残军,就算云襄做过最坏的打算,也没想到问题会这样严重。
见众将都在望着自己,云襄指向面前的地图:“武帅连夜驰援北京,途中必遭瓦剌十万精锐伏击,瓦剌人最善野战,又是以逸待劳,这一战镇西军前途堪虑。若瓦剌击败镇西军,必定会回师围攻防守空虚的大同,以打开通往中原的门户。咱们新军营如何协助大同守军守住这道门户,我想听听众位将领的意见。”
云襄话音刚落,一旁的武胜文就高声质问:“咱们镇西军乃军中精锐,身经百战,我父帅更是战功卓著,天下闻名,怎么会败?你不要在此危言耸听!”
云襄沉声道:“善水者溺于水,善战者亡于战,战场上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我虽然希望武帅能逢凶化吉,反败为胜,不过咱们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众将议论纷纷,对云襄大胆的预测均感到难以置信。一名千户道:“若真如云公子所言,瓦剌人击败镇西军后回师围攻大同,只怕新军营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是啊!”另一名千户附和道,“新军营兵卒都是没上过战场的新兵,若没有老兵带着,就算训练得再好,一旦在战场上见到血光,要么是吓得不知所措,要么就落荒而逃,这反而会影响其他部队的士气。”
赵文虎也道:“没错,新军营不是作战部队,平日只负责训练新兵,然后将训练过的新兵分散送到其他作战部队,由老兵带着上战场。没上过战场的新兵就是绵羊,必须经过老兵的言传身教,并在战场上经过鲜血的洗礼,才能由绵羊变成豺狼。”
“再说新军营装备简陋,粮草马匹均十分匮乏,朝廷还欠着咱们大半年的军饷,兵将们早已人心惶惶,如何能战?”另一名千户也愤愤质问。
云襄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环视众将道:“如果我补齐新军营所需的粮草、军饷、马匹和衣甲,众位将军是否能齐心协力,让新军营变成一支可战的部队?”
众将一听都有些将信将疑,一名千户冷笑道:“新军营所缺的粮饷,武帅向兵部讨要了半年都没要来,公子莫非是兵部尚书的老子?一句话就能让兵部拨下粮饷?”
“这个你们倒不必小看云公子。”武胜文似笑非笑地调侃道,“诸位有所不知,云公子乃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千门公子襄。众所周知,千门公子富可敌国,只要他舍得拔自己一根寒毛,就够新军营几年的开用了。”
“真的?”“他真是千门公子?”众将既意外又惊讶,见云襄坦然默认,众将望向他的目光顿时有些不同,十几双眼睛齐齐放光,就像看到了传说中的财神。无须任何人提示,众将纷纷上前向云襄保证:“只要公子能补齐咱们所需的粮草、军饷、马匹、衣甲,我们保证新军营将成为一支精锐之师。”
云襄心知众将这是伸手要钱时说的大话,也不揭破,对众将摆摆手:“你们下去抓紧准备,尽快将新军营训练成一支可战部队。粮饷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尽快弄到。”他在心中算过日子,蒋文奂也该将粮草、马匹、衣甲送到了。他转头对身后的筱伯小声耳语了两句,筱伯立刻领令出帐,出城去迎接蒋文奂押运的粮饷。
让众将回去准备后,云襄将赵文虎和李寒光留了下来。三人来到大同当天就分手,现在才再次相聚,自然十分欣喜。李、赵二人是云襄在新军营最信任的心腹,也是他在新军营最强的依靠,所以他对二人,自然与对旁人不同。
“李将军,镇西军的军械处你熟不熟?”云襄问道。李寒光摇摇头:“我来的时日太短,军械处在哪儿都不知道。”
云襄拍拍他的肩头:“你得想法从军械处搞出一批武器,装备整个新军营。我虽然可以弄到粮草、马匹、衣甲,但兵器是禁品,只有从军械处弄。我知道你有办法,无论花多大代价都要弄到!”自从上次在剿倭营与李寒光有过合作,云襄便知道他虽不是将才,但绝对是个军中老油子,熟悉军队的各种潜规则和漏洞,有他在身边,可以帮忙解决许多麻烦。
“公子放心,我尽快想办法。”李寒光说着讪讪一笑,不好意思地捻捻手指,“不过末将在这里人地生疏,恐怕得出点血才能打通军械处的关系。”
云襄知道这家伙又在趁机敲诈,也不揭破,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银票递给他:“这里有五千两银子,你先拿去,不够再跟我说。”
“够了够了!”李寒光忙不迭地接过银票,嘴里连连保证,“公子放心,三天之内,我若不给新军营配齐兵刃,公子就立马撤我的职。”
“你想得倒美!”云襄笑着给了他一拳,“大战来临,你这个中军总管岂能逃避?”
“多谢公子栽培!”虽然早猜道云襄会让自己主管中军,不过现在由他亲口说出来,李寒光还是十分惊喜,连忙拜谢。
云襄转向赵文虎,脸上的轻松顿时消散。望着这位儒雅的虎将,他问:“如果武帅失利,瓦剌大军围攻大同,不知赵将军有何良策守住大同?”
赵文虎摇摇头:“公子肯定知道,大同是守不住的。”
云襄怔怔望着地图,自语道:“难道现在就只剩下这唯一一招险棋了?”
赵文虎点头道:“恐怕只有这一着险棋,方可解大同之围,望公子早下决心。”
云襄黯然摇头,欲言又止:“若是如此,整个新军营一万将士,恐怕……”
“丢卒保帅,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战争往往就是这样残酷。”赵文虎漠然道。
“你让我再想想,再想想。”云襄痛苦地摇摇头,“也许武帅能给瓦剌人予以重创,使之无力再攻大同;又或者京师三大营主动出击,与武帅夹击瓦剌人。战场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不到最后关头,咱们不用出此下策。”
赵文虎黯然叹道:“但愿天佑武帅吧。”
“你俩在打什么机锋?”李寒光莫名其妙地看看二人,一脸的疑惑,“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不懂就不懂吧,但愿新军营不用走到那一步。”云襄说着将二人送出中军大帐,待二人纵马离去后,他转头遥望东方,耳中似乎听到了千军万马的冲锋和呐喊声,他的眼里泛起无尽的忧色,幽幽叹道,“这一战,就快见分晓了吧?”
三天后,就在筱伯迎回蒋文奂押运的粮草、马匹、衣甲的同时,十二万镇西军驰援北京途中遇伏,主帅武延彪英勇战死的噩耗也传到了大同。紧接着,瓦剌十万铁骑在四王子朗多率领下,挟击败镇西军主力之余威,火速向防卫空虚的边关重镇大同府逼近。消息传来,大同府的天空,顿笼罩在一片惨淡愁云之中。
在新军营的中军大帐中,十几名千户以上的将佐,人人默然无语。他们从云襄的眼神和帐中凝重的气氛中,感觉到这位貌似柔弱的书生,将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
“各营的装备、武器、马匹、粮饷都备齐了?”云襄平静地问,见众将皆点了点头,他又问,“安家费也都发到每个将士的手上了?”
新授中军总管的李寒光忙答道:“幸亏有蒋先生送来的银两,咱们不仅补齐了新军营所欠的半年饷银,还每人另发了二十两银子做安家费,都发到每名士兵的手上,公子放心好了。”
云襄满意地点点头,他的目光从众将脸上一一扫过,肃然道:“现在,瓦剌大军离大同不足三日路程,新军营是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众将鸦雀无声,齐齐将目光聚到云襄脸上。云襄示意张宝和罗毅竖起地图,然后他的手指从地图上标注的大同府一路往北,越过长城指向茫茫大漠:“新军营将沿着瓦剌大军入侵的路线,一路往北,直插瓦剌心脏!”
此言一出,众将顿时哗然。一名千户急道:“咱们对漠北的地形完全不熟,后勤补给也无法跟上,新军营孤军深入瓦剌腹地,内无粮草,外无援军,这是拿全营将士的性命去冒险。”
另一名千户也附和道:“没错!这完全是将新军营置于死地!”
云襄待众人议论声平静后,才徐徐道:“新军营都是些没上过战场的新兵,一旦在大同与瓦剌接战,难保不会四下溃散逃命,影响友军的士气。再说大同府现在兵微将寡,加上新军营也很难守住。所以,我要率新军营北上突袭瓦剌,在那里新兵们逃无可逃,必能爆发出惊人的凝聚力和战斗力,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就在众将疑惑犹豫的当儿,赵文虎立刻附和道:“我看此计可行!瓦剌尽举精锐入侵大明,国中定然空虚。咱们沿着瓦剌大军南下入侵的路线一路北上,定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只要咱们行动迅速,打得够准够狠,瓦剌大军必定会回师救国,大同之围可解。这正是围魏救赵的好计!”
“可是,咱们孤军深入瓦剌腹地,后勤如何保障?”一个千户疑惑地问。
“向瓦剌人学习。”赵文虎指向地图,“北上的途中有不少瓦剌牧民的定居点,在那里可以补充粮草,以战养战。”
众将望着地图默然无语,半晌,终于有人嗫嚅道:“瓦剌大军若是回师救国,新军营……恐怕会全军覆没,彻底埋葬在茫茫漠北荒原。”
众将齐齐把目光转向云襄,只见云襄沉重地点点头:“新军营一旦突入瓦剌腹地,便成为一支内无粮草,外无援军的孤军,将遭到瓦剌数十万大军的围追堵截,要想再返回关内,恐怕是难如登天。”说到这云襄望着地图一声长叹,“不过,这是解大同危局的唯一一招险棋,如果咱们不以身犯险,扭转乾坤,大同一旦失守,中原门户大开,不知有多少黎民将受战争之荼毒,不知又有多少无辜百姓,将倒在瓦剌人的屠刀之下。”
说到这云襄转望众将:“这是九死一生的冒险,所以我不勉强你们。如果有人想要退出,我会让他留下,协助友军守卫大同。我只要真正的勇士,追随我进行这次可载入史册的北伐!”
话音刚落,就听赵文虎沉声道:“想当年永乐大帝六征漠北,打得瓦剌人闻风丧胆,落荒而逃,那是何等快意!难得今日公子有此雄心,再度北伐,末将愿誓死追随!好男儿就当战死疆场,马革裹尸,青史留名!”
众将心知即便留在大同,一旦城破,也难保不死。在一阵权衡迟疑之后,俱纷纷道:“末将愿追随公子,北伐瓦剌!”
“好!立刻集合部队,我将最后一次阅军!”云襄话音刚落,就见帐帘撩起,一个披麻戴孝的将领不顾卫兵阻拦,径直闯了进来,瞪着云襄质问:“姓云的,新军营要北伐瓦剌,为何偏偏将我这统领留在大同?”
面对沉浸在丧父悲痛中武胜文,云襄无言以对。上次将他从虎贲营调到新军营,和这次将他留在大同,其实都只有一个理由,就因为他是明珠的丈夫。因为明珠的关系,云襄不希望他有任何意外,只是这点私心,云襄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武将军息怒。”云襄逐字斟酌道,“守卫大同,责任同样重大。如今武帅殉国,大同守军士气低落,而将军在镇西军中威望甚著,所以我希望将军能留下来守城。”
武胜文拍案道:“我父帅惨死敌手,我恨不能率军踏平瓦剌,你却让我龟缩在大同任瓦剌狗羞辱?我是新军营统领,新军营有任何行动,都不能撇开我。你若将我留下,我就令新军营取消这次行动。”
云襄虽然有武延彪的令符,但身份只相当于监军,与领兵主将的地位相当,没有指挥主将的权力。因此面对武胜文的坚持,他沉吟良久,最后只得点头答应:“那好,就请武将军集合全营将士,誓师北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