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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渐入深境自难收

羌笛何须怨(第一卷) 雷池果 12357 2024-10-17 04:46

  

  来的这人正是聂靖天,他从天而降出现在这里,令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原来那日三人彻夜赶路,第二天傍晚才到傲云庄,刚到庄外便察觉有些异样——那些庄丁个个面有急色,不似喜事临门,倒似大敌当前——于是云茉先行潜入庄内寻章正闵,聂靖天与邬小米悄悄跟随一路庄丁,一直跟进树林,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将群豪围攻黛十四娘前前后后看了个一清二楚。

  聂靖天自幼性情率真,不谙错综复杂的江湖规矩,在傲云庄虽然亲眼所见黛十四娘为众矢之的,师父生前也百般叮嘱他远离是非,可他心下却仍只念着黛十四娘助他打通经脉一事,对她心存感激,见她单打独斗,体力渐渐不支,心焦得如同在热锅上烘烤一般,若不是邬小米紧紧攥着他的胳膊,他兴许早就冲了过去。

  聂靖天知道邬小米这样是为他好,自己不会外家功夫,冲过去也是白白挨打,可眼看黛十四娘孤立无援,袖手旁观决不是办法,便下意识揪着自己胸前衣衫。这时一个布包从怀里跳了出来,一见这布包,聂靖天眼前一亮,抓起来打开包布,取出白一勺留下的那卷拳谱全神贯注看了起来,按说即使按照秘籍修炼,片刻之间也不可能在武功上有大的进境,但他顾不上那么多,能学多少便是多少,就算初学的招式笨拙生涩,也比一窍不通要强。之后甄紫婷和李臣周出现,略略挽回了些形势,聂靖天看拳谱的时候,心也更定了一些。

  那拳谱上画的招式,聂靖天并不陌生,每次想起师父的时候,就会掏出拳谱翻看,对那些脉络走向就更加熟悉,里面有七八成都是白一勺所授运功逼毒的路子,眼下形势危急,他的脑筋比平时要敏捷许多,此时此刻虽一目十行,却也不知不觉渐入佳境,看至酣处,觉得拳谱上的招式图形都好像活了一般,连贯一气,牵动经脉突突直跳,仿佛一条火蛇在经络里窜动,待到整卷拳谱翻完,浑身血液好像沸腾了一般,除了右下腹府舍穴处微凉之外,整个胸腹炙热得几乎冒烟。一旁的邬小米见聂靖天神色大异,刚想凑过来看看他手上拿的绢帛,恰逢曾岳然试图偷袭黛十四娘,已经潜伏在树上的云茉掷出石子击退数人,但仍不能阻止曾岳然蠢蠢欲动,聂靖天见状,便将绢帛向邬小米手上一塞,自己飞身跳了出去。

  曾岳然自然想不到此前聂靖天的这些举动,按照常理,习武之人的武功总归是循序渐进,极少有一蹴而就,可他却想不到,聂靖天内功根基深厚,唯独缺的就是外家招数,刚才情急之下看了拳谱,片刻时辰竟将外家招数补了六七成。不过世间事常常如此,看似出乎意料,实际早有预兆,聂靖天原本就聪颖灵悟,多年来勤练内功,心无旁骛,在傲云庄误打误撞被祝达昌打通了经脉,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如今情势又逼得东风不得不起,所以这万中无一的变化,偏偏就发生在他的身上了。

  甄紫婷自不晓得聂靖天身上发生的这般变化,只道他仍是不会武功,见他出来解围,便急道:“小兄弟,这里不关你的事,你快回去!”

  聂靖天还没回答,邬小米从树后探出头来笑道:“这位姊姊不用担心,你这个小兄弟似乎今非昔比。聂小弟,那家伙的折扇有趣得紧,你学学猿弥摘果,给姊姊们把那劳什子取过来玩好不好?”

  “猿猕摘果”正是真武罗汉拳的第三式,聂靖天心下领会邬小米的用意,上前一步,左拳直攻向曾岳然的面门,曾岳然横扇一挡,不料聂靖天右拳与左拳同时发出,直攻他的胸前,曾岳然忙闪身避让,听得邬小米又道:“聂小弟,猿猕摘果不如金刚抱印!”聂靖天闻言,右腿骤撩而上,双掌一合,曾岳然还未缓过神来,麒舌扇竟已被聂靖天夹在掌间,听得聂靖天大声笑道:“小米姊姊,金刚抱印之后,再来个蟠龙甩尾!”撩起的右腿陡然一翻,膝盖猛顶曾岳然的肘部小海穴,曾岳然只觉右臂一阵酸麻,麒舌扇登时脱手,聂靖天右掌就势一托,麒舌扇高高向后飞起,正落到邬小米的脚下。

  见兵器脱手,曾岳然便有些气急败坏,他蹬蹬后退数步,右手探向腰间,随后一扬,数枚乌黑发亮的暗器直冲聂靖天而去,却听呼呼两声,正在树上观战的云茉眼疾手快,甩出白绢裹走暗器,接着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些暗器无一错漏地统统招呼到了曾岳然身后那群人身上,直打得一片鸡飞狗跳。

  邬小米捡起麒舌扇,颇惬意地扇着风,道:“聂小弟,这里人太多,不好玩儿,我看章大哥也应打得累了,新娘子和那位大嫂子身子也不大妥帖,不如换个地方罢!”说着将麒舌扇一抖,若干钢刺向曾岳然射去,树上的云茉也掷出一大把铜钱,疾风暴雨一般,瞬间又打翻了一干江湖人众。

  聂靖天心领神会,大呼一声:“甄姊姊!章大哥!我们走罢!”说着上前扶住甄紫婷和黛十四娘向林外发足飞奔,李臣周这会儿也安静了,只知道扛着狼牙棒跟在甄紫婷后面。缓过神来的曾岳然等人自是紧紧追赶,没跑多远,便被云茉一阵铜钱镖给打得闪躲不及,邬小米也把麒舌扇丢到一旁,取出琵琶弹了起来,暗含渊澄功的琴声让不少人为之浑身乱颤,以致止步不前。

  章正闵挂念甄紫婷的伤势,见她离开,也无心与皇甫风恋战,便化实为虚,剑花掠过皇甫风几个要害,趁其凝神回挡之时将剑锋陡转,同时抽身而出,飞跃到数步开外,皇甫风手下众人立刻围攻过去,章正闵且战且退,与聂靖天他们越来越近。

  “旁人可以暂且不理,可章正闵务必给我拿下!”皇甫风喝道,炼石断剑一挥,让手下将章正闵团团围住,自己也跃入圈内,继续与章正闵缠斗不休。章正闵无暇分身,叫道:“聂兄弟你们先走,我少时便和你们汇合!”

  “章大哥,要走一起走!”聂靖天远远叫道,“我来助你!”听此言语,皇甫风心下一震:“这少年数十丈开外,传来的话语竟能如此清晰,可见内功颇深,他若前来,章正闵更难对付。”这般想着,出手愈发狠厉,大有几招便取对方性命的架势,直看得邬小米她们心急火燎,甄紫婷大概想跟聂靖天一起返回,可紧走了几步,竟又咯了一大口血出来。

  “唉,冤孽!”黛十四娘忽然叹道,披风一挥,一枚黑乎乎的圆球滚落落到皇甫风脚边,噼啪一声,烟尘滚滚,浓雾弥蒙,让人对面不能见物,聂靖天正好冲到近前,趁机将章正闵拉了出来。

  皇甫风挥袖驱散着周围烟雾,隐约看见聂靖天的身影,便提剑继续追赶,聂靖天见皇甫风只冲自己而来,便灵机一动将章正闵推到一边,自己大呼小叫着向另一方向奔,烟雾中横竖也看不清晰,此举果然将皇甫风引了过来。然而聂靖天手无寸铁,不敢与皇甫风硬拼,便在树林里兜圈子,奔到树林边缘,远远能看到林外的官道,皇甫风追得心急,一怒之下将炼石断剑向聂靖天后心猛掷过去,聂靖天听得身后风声疾啸,忙闪身躲到一棵树后。

  忽听“嗷呜”一声,风声骤停,聂靖天回身一看,只见一只黑狗叼着炼石剑,那狗窄脸细腰,长腿短尾,乌黑的毛皮紧绷在身上,愈发显得油光水滑,这狗瘦归瘦,却显得精悍无朋,毫无皮包骨头的模样,看人时目光凛凛,很是威风。聂靖天暗想:“这不知谁家的狗,黑口黑面的,和黛前辈的猫咪翡翠倒颇有异曲同工之相。”

  皇甫风见掷出的兵器被狗叼住,又是诧异又是气恼,便呵斥道:“你这畜牲,若不想挨打,就快将剑还我!”那黑狗好像听得懂人话,紧盯皇甫风,弓起身子,掀开下唇露出森白的獠牙,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嗥,皇甫风见状更恼,右腿就地一铲,地上数枚石子向那黑狗飞去,打得它连连后退。

  “住手!你这坏蛋!竟敢欺负我家弓儿!” 近旁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叱喝,只见一个人影冲出,接着“啪”地一声,那人狠狠掴了皇甫风一个耳光,皇甫风冷不防被打,一时有些懵了,定睛一看,一位妙龄少女站在自己面前,这少女一袭火红衣衫,面如桃花,明眸皓齿,生气时两颊泛红,杏目圆睁,与红衫相互映衬,竟然十分好看。

  皇甫风抚了一下火辣辣的脸颊,强忍怒气道:“这位姑娘,你这狗儿若肯将剑还我,我便不再追究。”

  红衫少女看了看黑狗,叉腰大笑起来:“堂堂男子汉,连兵器都看不牢,还要在这里耀武扬威,吓唬谁来?弓儿,做得好!”说着从腰间摸出一块牛肉扔了过去,弓儿把炼石剑甩上半空,矫健一跃接住牛肉,摇头摆尾大嚼起来,好不惬意。皇甫风正欲上前接剑,剑却被红衫少女抢先一步抓过,她把炼石剑拿在手里把玩,边玩边笑道:“好剑,可惜断了,不过和你恰好绝配,看你武功稀松平常,想必这几天也用不着这劳什子,不如借我先玩儿几天,赶明儿还你!”说着转身欲走。皇甫风登时满面涨红,自己引以为豪的武功,被这少女贬得如此不堪,想他执掌傲云庄以来,一向被人众星捧月,赞誉之辞塞屋充栋,何曾被人这等奚落讥讽过?

  皇甫风愈想愈怒,拳头捏得咯咯响,又听红衫少女嘻嘻笑道:“瞧你急的,想打架么?本姑娘奉陪到底!”笑声未歇,已猱身上前,纤手一扬,葱指微分,径向皇甫风双眼插去,这一招无声无息,却快如闪电,皇甫风一惊,抬手一拨,本意四两拨千斤,却被红衫少女借势捏住三指,玉掌一翻,向外猛掰,皇甫风慌忙抽手屈臂,以肘回击,可红衫少女也好像事先料到一般,不慌不忙把炼石断剑抛向黑狗,一只手按住皇甫风肘部向内一按,已捏住三指的那手再向外疾抽猛拧,使出一招麻利的折梅手,皇甫风只好转身猛贯一掌,迫红衫少女抵挡撤手。这少女前后只使了三招,这三招简单明了,却招招狠辣,不管中了哪招,结果都是重残,皇甫风觉得后背冷汗涔涔,心道:“这女子是何来头?这等阴狠功夫,从不曾在江湖上见过。”

  红衫少女叉腰嘻嘻笑着,道:“你还想继续打么?如果不想,就把剑给我玩两天,或者就地磕三个响头,叫四声姑奶奶,我便把剑还你!”

  皇甫风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快滴出血来,一直在旁观战的聂靖天忍不住道:“这位姊姊,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气应出干净了,就把剑还给他罢。”

  红衫少女睁大眼睛打量聂靖天:“这恶人刚才还对你要打要杀,好不凶悍,你还帮他说话?”

  聂靖天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他刚才对我要打要杀,我都已不恼他了,姊姊还怪他么?”聂靖天想起云茉的忠言,刻意避开皇甫风的名号不提,免得节外生枝。

  红衫少女咯咯笑道:“看你人不大,心胸却不小,可不像某些人目中无人,堂堂男子汉偏要和狗儿过不去。你既说饶他,那就饶罢!”说着对弓儿一挥手,“弓儿,把剑还他!”弓儿呼地一声窜到皇甫风面前,张口放下炼石断剑,又敏捷窜回少女身旁,对皇甫风依旧虎视眈眈。

  皇甫风强捺怒气,用脚勾起地上的剑,交至手中,却不还入鞘内,人也站在那里不动,红衫少女不耐烦道:“喂!我已把剑还你,你怎么还赖在这儿不走?我和这位小哥还有悄悄话儿要说,非礼勿听这道理,还要本姑娘教你么?”

  红衫少女的言语至此,已是不客气之极,聂靖天正担心会引来皇甫风的震怒,忽听一旁有人喝道:“飞儿,不得放肆!”只见一位中年男子踱步出来,这人头戴方巾,藏青棉布长袍,面皮白净,几绺修剪整齐的胡须垂到胸前,举止文雅,看起来像个读书人,这中年男子向皇甫风深深一揖,道:“小女自小娇生惯养,以致刁蛮莽撞,还望阁下见谅。”

  皇甫风原本想再次发作,但见那中年男子诚恳谦恭,暂且作罢,只悻悻回揖一礼,又对聂靖天一拱手,一字一句道:“就此别过,我们后会有期!”说完飞身上树,瞬间不见踪影。

  “落荒而逃么?哈哈哈哈!”红衫少女拍手大笑,却又被中年男子严厉喝止:“爹才离开一小会儿,你就又开始惹是生非,明天起你便回去罢,不准你再跟着了!”他看来有些动真气了,全然忘记还有聂靖天在场。

  “爹——!”红衫少女噘起嘴,乌溜溜的眼睛里滚动着一百个不情愿,聂靖天忙打圆场道:“大叔误会了,这位姊姊看我被人追杀才拔刀相助,我还得谢过姊姊的救命之恩哩!”

  那中年男子看了看聂靖天,面色略有所缓和,红衫少女趁机恢复满不在乎的神情,咯咯笑着对那中年男子道:“爹,您瞧这孩子多机灵,不如您收他做儿子,带回去天天陪我玩儿!”

  “又胡闹!”那中年男子喝道,但声音已不再含怒,他仔细上下打量聂靖天,问道:“少侠如何开罪了傲云庄皇甫庄主?”

  “唉,说来话长,不提也罢。”聂靖天担心言多必失,便轻描淡写带过,不过他有些吃惊,原来这那中年男子认得皇甫风,刚才却装作不认得一般。这时听红衫少女插言嚷道:“爹,方才那恶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皇甫风?”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睫毛飞翘而起,随着话语频频舞动。

  “你若早些知道,也不至那般莽撞。”那中年男子道,“皇甫庄主在江湖上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你今日绊他难堪,日后须得小心些。”

  红衫少女颇为不屑道:“堂堂庄主竟然欺负小孩子,再有头脸又如何?下次让本姑娘碰见,仍要狠狠教训他!”这红衫少女看上去也不过和邬小米相仿年纪,口气却俨然黛十四娘一般,让聂靖天觉得很是有趣。

  那中年男子哼了一声,不搭理红衫少女,只续着刚才的话头问聂靖天道:“少侠不肯言明与皇甫庄主的恩怨,我也不便追问。鄙人古炎,行贾途径此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正是小女古慕飞,我父女二人今日与少侠也算有缘,敢问少侠尊姓大名?”

  聂靖天忙报出名姓,心里暗想,这位大叔温文尔雅,不像个商贾,倒像书生。这时听得一旁有人道:“老爷,干粮已备好,可以继续赶路了。”聂靖天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看见一家丁打扮的人正站在几步开外,此人生得獐头鼠目,甚至还有几分委琐,但神态悠闲,聂靖天打量他时,发现这人也盯着自己,目光雪亮,不禁让他心头一凛,暗想:“常听师父说‘内力凭目见,外功从态生。’此人内功似乎很高,家丁尚且如此,这位古老爷,想必不是个寻常人物。”

  古炎对聂靖天拱手道:“聂少侠,不巧得很,我们有要事在身,暂且告辞,日后有缘,定能再次邂逅。”

  “好说好说!”聂靖天忙不迭还礼,心里稍松了口气,他还惦记着章正闵邬小米他们,正巴不得早些脱身,“聂某能结识古先生和古小姐,可谓三生有幸,二位请多保重!”古炎捻须一笑,随着那家丁向林外走去。

  “嘻嘻,下次再见到,你得称呼我大姊才是!”古慕飞经过聂靖天身边是,顺手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本姑娘别的不缺,就缺个像你这般聪明俊俏的弟弟。”黑狗弓儿也凑上前来,围着聂靖天左嗅右嗅,让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弓儿,走罢!”古慕飞唤道,弓儿身子一纵,追上古家父女,三人一狗渐渐消失在树林外。

  聂靖天在原地站着没动,正犹豫究竟是原路返回寻找章正闵他们,还是先离开树林再作打算,忽听得头顶一个清冷的声音道:“认了个如花似玉的大姊,便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清了么?”聂靖天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抬头正见云茉从树上俯身看他,唇角隐隐露出讥讽的笑意,当下大窘,急急想要解释,却结结巴巴语不成文。云茉淡淡道:“莫解释了,愈描愈黑。天色不早,章大哥甄姊姊他们还等着你呢,你要想你那姊姊也行,但得边走边想,别让大伙儿等得太久。”接着简短几句,将章正闵那边情况告知聂靖天。

  原来章正闵一行人自聂靖天引开皇甫风后不久,邬小米在前引路,李臣周在后护着黛十四娘和甄紫婷,章正闵与云茉断后,邬小米对周边地形并不熟悉,好在有甄紫婷指点,五人离开树林,沿山间小路疾走数里,终于下山。山下是一片荒野,邬小米寻了个废弃草棚,众人暂作歇息,云茉恐聂靖天寻不到此处,便自告奋勇前去寻他。

  “如此便多谢云妹妹了!”聂靖天得知事情原委,心里踏实不少,脚步也轻松许多,云茉并不回话,只顾向前飞奔,二人来到草棚,却见遍地狼藉,柱斜顶陷,草棚摇摇欲坠,四处血迹斑斑,一道血迹绵延向北延伸,哪里有章正闵他们的影子!

  “这……这……”聂靖天只觉得一阵冰凉从脚心涌至心头,云茉似乎也被眼前景象震惊,喃喃道:“我从离开到回来,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辰,章大哥和小米姊姊他们……”

  “难道皇甫风追到了这里?”聂靖天仔细察看了四周,“有马蹄和马粪,但马匹好像也不多,那么他们一定没有走远,云妹妹,我们快些循着血迹去寻,还能追上!”说着拉起云茉便跑。云茉却把胳膊抽出,冷冷道:“看光景,追兵虽然人少,却武功高强,如章大哥和黛前辈这等高手,竟也奈何不得,你前去可不是送死么?”

  聂靖天诧异道:“云妹妹,依你的意思……?”

  “他们跟你为萍水相逢,互不相欠,你为何这般紧张他们的死活?江湖险恶万分,你多管闲事,难免落得死无葬身之地,为这么几个素昧平生的人,实在不值得!”

  聂靖天愣愣望着云茉,许久才憋出一句问话:“那么你呢?你总要去救小米姊姊的罢?”

  云茉哼了一声,语气比刚才更为凉薄:“你不必管我,我与你一样萍水相逢,我要做什么,也与你无干。趁现在周围清静,你该去哪里,便去哪里罢!”

  聂靖天继续愣愣望着云茉,望了片刻,他一句话也不说,独自向北走去。“你去哪儿?”云茉连问两遍,见他不答,便发出两枚铜钱,正打中聂靖天的腿弯,聂靖天扑通跪倒在地,云茉追上去,喝道:“你还是要去送死么?那不如我送你一程!”聂靖天满面涨红,紧紧咬着嘴唇,自从云茉认识聂靖天以来,从未见他这副样子,不禁有些忐忑。

  良久,听得聂靖天缓缓道:“云姑娘,我算不上江湖中人,也不晓得什么江湖规矩,以前师父虽让我莫要多管闲事,却也教诲我做人要对得起天地良心。你说得不错,章大哥和甄姊姊他们与我萍水相逢,两不相欠,没什么恩怨纠葛,今时今日,我的确可以一走了之,可明知朋友有难却见死不救,我怎么也做不出。武功差又如何?不敌对手又如何?大不了一个死。人生自古谁无死?无非早晚罢了。我聂靖天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却宁死也不肯这般苟活。云姑娘,刚才你那样劝我,兴许是为我好,兴许是看轻我,不管怎样,我这个死是送定了,你若再加阻拦,就当你我从来没有认识过我罢!”说完,聂靖天猛然站起,大步向北奔去,原来刚才说话时,他已暗运内力将被封的穴道解开。

  “喂——!你站住!”云茉大叫,紧紧追赶过去,谁知聂靖天全力发足飞奔起来,竟比她要快,眼见聂靖天越来越远,云茉情急之下又接连发出数枚铜钱,聂靖天已有准备,听得身后风声异样,左拐右绕,竟都避了过去。

  这时听得北边马蹄嘚嘚,由远至近,马上那人对聂靖天喊道:“聂兄弟,我们在此处往南六里开外,你往北边做甚?”聂靖天听声音耳熟,停步定睛一看,马上那人正是章正闵,片刻他已策马奔到近前,聂靖天喜出望外,问道:“章大哥,你们没事了么?”

  章正闵笑道:“我们怎会有事?多亏了云姑娘,她布了个迷局,把这马割伤了腿,让我向北来来回回奔几次,洒下血迹,即使有追兵,也会被引到别处。”说着飞身下马,在马臀上狠狠抽了一鞭,那马吃痛,复又向北奔去,转眼不见踪影。

  云茉奔到近前,聂靖天自知刚才错怪了她,心下内疚,低头不言不语,只听云茉笑道:“我这迷局的确高明得很,连聪明伶俐的聂少侠也给骗过啦!”聂靖天闻言更是无地自容,但见云茉笑得灿烂,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草棚向南六里是个僻静山坳,一面靠山,空旷安静,一块岩石面山而立,仿佛一个天然屏障,在其后生火造饭都不易被人发现,用来躲藏再好不过。聂靖天三人赶到时,正见黛十四娘和甄紫婷相对闭目而坐,四掌相抵,李臣周扛着狼牙棒肃然站在一旁,翡翠静静地坐在他头顶,而邬小米端坐在几步开外,凝神关注四周动静,见到聂靖天三人,忙竖起一指放在唇前,示意三人不要出声干扰那师徒俩。

  见到黛十四娘师徒二人,聂靖天不禁想到当年白一勺给他疗伤的情形,只不过甄紫婷神态自若,仅仅脸色略为苍白,比自己当年要平静得多了。又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黛十四娘轻舒一口气,将手缓慢移开,摸出一粒药丸塞到甄紫婷嘴里,又将她的双掌掌心并拢,道:“婷丫头,把这素馨丸含着,按照为师刚才的路子,凝气入掌,经行任脉,待药丸化尽,劳宫穴热得发烫,方可起身。”甄紫婷依言而行,众人依旧不敢稍事声息,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甄紫婷睁开眼,她的面色已恢复红润,看来内伤已无大碍。

  “师父!”甄紫婷刚一起身,便扑到黛十四娘面前跪倒,哽咽道,“徒儿不孝,连累师父受伤,师父尽管责罚罢!”这话在甄紫婷心里已憋了很久,只是之前场面纷乱,后又疲于奔命,一直未有机会说出。

  “傻丫头,快起来罢。”黛十四娘笑道,“我的都是皮外小伤,不妨事。”

  甄紫婷仍旧跪着,泪水沿双颊倾泻而下:“如果徒儿当初没有任性离开玉屏山,师父也不会暴露行藏,如果徒儿没有遇人不淑,师父也不会遭人难算。……事到如今,师父重重责罚徒儿罢,或打或骂,或废武功,否则,徒儿跪着就不起来!”

  黛十四娘叹道:“天意使然,这也不能全怨你,谁年轻时不会做几件傻事?”说着披风一挥,甄紫婷只觉有两股力道从胁下往上急冲,人也不由自主站起,又听黛十四娘道:“此次遭人暗算,我倒早有准备,不过没想到竟是皇甫风亲自前来。”说着目光一闪,盯住章正闵,“傲云庄此番埋伏,你想必知情不少,你究竟是何人?”说话口气仍是平淡,但杀气渐浓。

  章正闵踌躇片刻,正要答话,暗觉不妙的甄紫婷已接话道:“师父,章正闵的为人忠厚,徒儿愿以性命担保,他绝不会设计害您!”

  “我在问他,你却这般急切做甚?”黛十四娘轻哼一声,“刚才树林里皇甫风说的那些,你也都听到了,我倒很好奇,这姓章的小子究竟在玩什么花招!”

  甄紫婷声如蚊蝇,却还是把话说了出来:“未必是他在玩花招,遭人嫁祸也说不定……”

  “甄姑娘,你……你不怀疑我?”章正闵惊讶地望着甄紫婷,神色满是惊喜感激。

  甄紫婷将脸转到一边,幽幽叹道:“在傲云庄这七年里,你和皇甫风究竟是怎样的人,我这旁观者怕是最清楚的。你精明不足,忠厚有余,和皇甫风恰好相反,皇甫风让你没少吃亏,而你为了他却可以作任何牺牲。”说到这里,甄紫婷忍不住又叹了口气,继续道,“章大哥,如今在我师父面前,你把你所知道的都说出来罢,为了维护皇甫风而欺瞒我,你可忍心么?”

  “我……”章正闵欲言又止,聂靖天在一旁忍不住道:“章大哥,两天前我们一起碰见了多摩,那天晚上你不告而别,该是回傲云庄禀报皇甫庄主了罢?”

  章正闵叹了口气,道:“聂兄弟,我知道这些一定瞒不住你。来者不善,迦罗门突然来到中原,一定没有好事,听多摩那番言语,这次显见是与傲云庄为难。”

  “何以见得?”黛十四娘哼了一声,“傲云庄和迦罗门不是素有交情么?几时反目成仇?”

  “黛前辈有所不知,老庄主在位时,迦罗门门主并非多摩,而是苏穆沙。苏穆沙性格怪僻,但秉性不失正直,迦罗门所行之事,多为锄强扶弱,只是风格怪异,对于恶人更是斩尽杀绝,手法狠毒无情,自为仇家切齿,所以江湖中不少人视其为邪魔外道。当年,老庄主曾受过迦罗门恩惠,因此与之结交,往来甚密。七年前苏穆沙病逝,门主之位落入多摩手中,多摩为人奸诈阴险,多行不义,手段像以往那般狠毒无情,而所作所为却是恃强凌弱,使得迦罗门彻底沦为一个真正的邪恶门派,老庄主从此便与之恩断义绝,多摩怀恨在心,从那以后便和傲云庄结下梁子。”

  “于是你就连夜赶回傲云庄去见皇甫风,这小子想必巧言哄你替他和我家婷丫头拜堂,他带着一群人埋伏在庄外,你只道他们去围截多摩,哪里想到他们却是冲着我来?”黛十四娘冷笑道,“若事成了,可谓一石二鸟,那时婷丫头已经和他生米煮成熟饭,也奈何不得;若事败了,他也无甚损失,婷丫头既是他枕边人,那么日后擒我的机会还多得很。这皇甫风年纪轻轻,心计倒不少,像足了他那老不死的爹!”

  章正闵没有接话,只重重叹了口气,瞥了一眼甄紫婷,见她面色苍白,神情僵滞,心里暗暗发痛,却不知说什么好。聂靖天偷眼看了看他们,又瞟了瞟云茉和邬小米,这两位姑娘此时也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李臣周沉不住气了,嚷道:“师父,那只大黄蜂欺负你和师妹,咱们杀回傲云庄好好出他一口气!……喂!翡翠你干吗?啊——阿嚏!阿嚏!”黑猫翡翠这时倏然从李臣周头上跃到黛十四娘的怀里,尾巴尖扫过他的鼻子,害他连连打喷嚏。

  “你就只知道打打杀杀,江湖现今的风浪,你还嫌不够?”黛十四娘叱道,“师父教你们功夫,首先防身,其次辅理,武如不能止戈,学武何用?”

  李臣周挠了挠头,满脸迷惑:“那群喜欢打打杀杀的家伙,却还是打不过不喜欢打打杀杀的师父,师父不喜欢打打杀杀,但为啥那群家伙见师父就要打打杀杀?”

  “师父,二十年前,泰山之巅究竟发生了何事?他们为何要冤枉你?”甄紫婷也问道。她的心绪已经平静,回思这几日来发生的事情,心头涌上数不清的疑窦,且无一可解。

  黛十四娘面色微变,她抬头望着远方,披风被风吹得微微颤动。“这是我与他们前辈之间的宿怨,与你们这些小辈无关,那些恩怨情仇,纷繁芜杂,此时多说无益。”

  “可是……”

  “不必再问,等能告诉你们的时候,为师自然会原原本本相告。”黛十四娘扫视着两位徒弟,声色俱厉,“我黛十四娘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没有害人之心。婷丫头,臣周,旁人不信我也罢了,你们与我朝夕相处近二十年,难道还不信师父么?”

  甄紫婷低头不语,李臣周搂着狼牙棒兀自嘟囔不休,黛十四娘冷冷一笑:“看来你们是不信我了。也罢,你们都已成年,师父不可能将你们一直留在身边,从今日起,你们就各奔东西罢!”

  “不——!”甄紫婷猛地扑通跪倒在黛十四娘面前,双手牵住她的披风,哭道:“师父,我怎会不信您?徒儿在树林里就已发誓,此生再也不会离开您,您非要赶徒儿走,不如先把徒儿杀了!”

  李臣周也跟着跪下,抱住黛十四娘的腿,扯着嗓子嚎啕起来,话语照旧颠三倒四:“师父啊!——你不能丢下我不管啊!师妹不要我,你不能不要我啊——!大喵呜你也不能走啊!——你走了谁欺负我啊——!师父走了我就不活啦——师妹走了我也不活啦——!”

  章正闵和聂靖天上前欲劝,听得邬小米在一旁咯咯笑道:“婷姊姊和臣周哥哥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你们师父用心良苦,她是不想连累你们呢!”

  甄紫婷和李臣周双双一愣,却听黛十四娘怒道:“哪里来的快嘴丫头?敢在这里多话?”说着出手快如闪电,径向邬小米的咽喉插去,邬小米猝不及防,吓得花容失色,一旁的章正闵急急伸手护挡,化去黛十四娘这一招。“黛前辈息怒!”章正闵叫道,“邬姑娘快人快语,但并无恶意啊!”

  黛十四娘却不依不饶,十宣剑抖出一团银光,将章正闵双手裹在其中,起初章正闵只守不攻,后来实在无奈,只好多添了几分掌力周旋。聂靖天不安地看看甄紫婷,发现她神色若定,便在心里嘀咕:“甄姊姊不急,看来真的不会有事。”于是也开始仔细观战,渐渐发现黛十四娘根本无心伤害章正闵,每次出招都有意让他看清去势,不似交手,倒似授艺。

  十几回合之后,黛十四娘抽身跃出圈外,拊掌笑道:“我道你为何要给那快嘴丫头解围,原来如此!”

  这话让在场众人纷纷如坠五里云雾,章正闵更是惊愕:“黛前辈,此话何意?”

  黛十四娘没有直接回答,只盯着他,问道:“你的内功和皇甫风的风马牛不相及,想必不是皇甫老家伙教你的罢?”

  章正闵摇了摇头。“老庄主只指点过晚辈剑法,内功……晚辈的师父另有其人。”

  “你的师父想必不止一个,兴许还不是人。”黛十四娘嘿嘿一笑,“蓼葵汁的滋味并不好受,难为你还饮了这么多年。”

  章正闵大吃一惊,自己修炼内功时,须日日服用蓼葵汁,这蓼葵汁乃是以蓼和龙葵为主料配制,平时饮用无甚感觉,在修习内功时,则有极大辅助。此事只有皇甫父子知根知底,黛十四娘是如何知道的?

  黛十四娘却没有继续往下说,目光一转,罩住邬小米:“你的内功本无深意,只不过取巧而行,若在江湖上亮出来,也颇能威震一方,可惜你这丫头心浮气躁,功夫又藏得浅薄,稍试便暴露无遗。君子无罪,怀壁其罪,行走江湖,当心遭人算计!”

  邬小米冷不丁被数落一番,芙蓉面涨得通红,嘴上却不肯示弱:“如此说来,黛前辈该知道我的内功底细?那么小女子师承何处?”

  黛十四娘轻笑道:“川流不息,渊澄取映,容止若思,言辞安定。至于师承何处……”她凑近邬小米,低声说了几句,只说得邬小米面色突变。聂靖天把耳朵竖得老高,却只听清楚“千字文”三个字。

  千字文对于聂靖天丝毫不陌生,白一勺当初教他识字时,曾令他将其背得滚瓜烂熟,黛十四娘刚才说出的那句,也正来自此文。聂靖天在心里把千字文从头到尾默诵了一遍,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直到“孤陋寡闻,愚蒙等诮”,仍旧没有琢磨出哪一句与邬小米的师承有关。

  聂靖天望了望章正闵,发现他一直盯着黛十四娘和邬小米,神色颇为奇特,似喜似悲,目光也闪烁不定,突然间发话道:“黛前辈,晚辈有一事相询!”

  “何事?”黛十四娘笑吟吟望住章正闵。

  章正闵看了看四周,低头不语,片刻后轻叹一声:“罢了,那么久了,不问也罢。”

  “你自幼父母双亡,只剩幼弟与你相依为命,后来他也不幸失散,你是不是想问他的下落?”黛十四娘的声音忽然变得虚无缥缈,细如蚊蝇,章正闵愕然抬头,见她依旧笑吟吟望着自己,嘴唇却纹丝不动,心知她用的是“传音入秘”,于大庭广众下用内功说话,在场一干人众,只有自己能听到。

  这时听得甄紫婷在一旁问道:“章大哥,有何事你不妨直说,我师父一定会帮你。”

  章正闵点点头,望住黛十四娘:“黛前辈,我若有心寻访故人,该怎样做?”

  “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在何处丢的,便向何处去寻。”黛十四娘的声音恢复正常,笑容已敛,“章少侠,你明白了么?”

  章正闵蹙眉深思片刻,眉头忽而舒展,重重点了点头。黛十四娘微微一笑,披风忽然抖开,平地上卷起一阵青黑色的旋风,她人已消失不见,甄紫婷和李臣周正惶惑地四下张望,听得远处传来柔和的笑声:“婷丫头,臣周,为师有私事要料理,你们先自往玉屏山,我少时便来寻你们!其他各位也请保重,后会有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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