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积悲宿恨在心头
皇甫风站在庭院正中,目不转睛盯着一面墙上,那上面已枯萎的凌霄花竟发了几丝新绿,石桌上被祝达昌写下的“借”字清晰如初,然而已是时过境迁,皇甫风背着手围着石桌踱了一圈,忽然出掌狠狠拍下,石桌应声而断。皇甫风望着微红的掌心,转身疾步走出庭院,沿着蜿蜒的小径,穿过无数拱门,最后停在一处极僻静的院落前。
这处院落不大,在气派豪华的庄内建筑中,显得也很不起眼,即使路过,也只会以为是哪个下人的住处,但从墙头伸出的小小一杈流苏树的树枝来看,住在此处的绝非等闲之辈。
“风儿,既然来了,何必站在门外?进来罢。”院内有人缓缓说道,声音并不年轻,也不老态龙钟。
皇甫风踌躇片刻,推门跨进院内。院内的布设和院外相比恍如两重天,雕梁画栋之华美,丝毫不亚于庄内任何一处,且更精致了些。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男子背向院门而站,此人穿着一件粗布青衫,正专注望着挂在半空的鸟笼。
“爹。”皇甫风轻唤一声。
“怎么?各路英豪为难你了?”
“没有。”
“为何要赶走章正闵?”
“席宴间有人下毒,一切证据疑点都指向正闵……爹,我也不想,但我不办他,难道等旁人来杀他么?”
“证据确凿?”
“确凿!”
皇甫兆雄慢慢转过身,此人看上去四五十岁,头发也只有鬓角处略有花白,清矍俊逸的面容上是一双雪亮的双目,目光箭一样直穿过来,皇甫风不得不低头避开。
“你没有听我的忠告,风儿。”
“爹,我没有……”皇甫风嗫嚅道,神色掠过一丝惶然。
“你真的没有招惹黛十四娘?”
皇甫风突然想到,英雄大会之前,父亲曾千叮咛万嘱咐,黛十四娘此次不来则罢,若是来了,切莫冲动妄举。
“真的……没有!”皇甫风垂下脑袋,忽觉亮光一闪,一柄长剑悄无声息欺近,便下意识拔出腰间佩剑,横里一架。皇甫兆雄长剑陡收,另一只手向前一探,皇甫风只觉得右臂发麻,错愕间,炼石剑已到了父亲手中。
皇甫兆雄端详着炼石剑的断口,面色渐渐透出苍白。“是她……是她……”他喃喃道,“不是十宣剑,切不出这样的断痕。”他把炼石剑向地上一掷,声音严厉了许多:“风儿,到底发生何事令她和你交手?在为父面前,你还要隐瞒什么?”
皇甫风单膝点地跪下:“爹,孩儿并非有意违抗您的意愿,当时情势……也是逼不得已!”当下把那日黛十四娘露面后群情激奋的情形一一描述。
“泰山之巅?”皇甫兆雄后退了两步,低声道,“二十年前那震惊武林的浩劫……难道真的是她?”他的面色更加惨白,抬眼望着天空,仿佛要透过天幕看到二十年前的那场景象。
“爹?您也知道?”皇甫风从未见过父亲这样失态,惊讶之情难以言表。
皇甫兆雄没有答话,只将炼石剑丢到地下,转身向厅堂走去,在门口立住,缓缓开口道:“风儿,我有些倦了,你回去罢。”他跨进屋内,听着身后的院门开而复阖,院里恢复宁静。
皇甫兆雄在堂屋静立片刻,手指弹了弹案几上的花瓶,听得轻微咔咔声,他面前原本一体的板壁向两旁分开,露出一幅画,画上是浓墨泼出的山水,一名渔翁在山水间垂钓,身穿蓑衣,头戴斗笠,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左侧影;岸边有两名赤膊小童嬉戏对搏,一名小童舞着小树杈,另一名小童躲避间把一枚小小的三叉戟举过头顶,他们的神情各自不同,动作栩栩如生。画面居左用蝇头小楷题着一首词:
梧桐落,蓼花秋。烟初冷,雨才收,萧条风物正堪愁。人去后,多少恨,在心头。
燕鸿远,羌笛怨,渺渺澄江一片。山如黛,月如钩。笙歌散,魂梦断,倚高楼。①
所题之词与所画之景并不相符,皇甫兆雄却凝视着那词,半晌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人去后,多少恨,在心头。吾心之恨,却与谁同?”
“汝心之恨,何曾及我?”一声冷笑在皇甫兆雄身后响起,他猛然回头,身后没有一个人影,院内照旧空空落落,他转回身来,却见一名女子背对着他静静站在那幅画前,这女子长发垂腰,裹着青黑色的披风,如果不是穿堂风吹起披风下摆,简直就是一尊石雕。
“阿眉,是你么?”皇甫兆雄露出欣喜神色,倏而眉头紧锁,叹道,“二十年了,你……终于还是来啦!”
“躲了我二十年,你也算用心良苦。”那女子冷冷道,“当年那场大火,想是你故意掩人耳目了?”
皇甫兆雄浑身一震:“阿眉?那日你在宫里?当时江湖传言,你……”
“当时你是以为我死在泰山介丘岩下?还是听信江湖传言说我大开杀戒?”那女子转身盯着皇甫兆雄,青黑色披风和乌发衬托下,是黛十四娘那恰似白玉琢成的面庞。
“风儿并非你一人的骨肉,无论我是死是活,是善是恶,你都无权决定他的命数!”黛十四娘左手一扬,把一件黑黝黝的物事甩出,皇甫兆雄抄手接过,感觉入手沉甸甸,便轻轻抹去外层的焦灰,这物事露出金灿灿的内里,上面还刻着字,依稀有个“岁”字。
“那日我冒死潜回皇宫,就是恐你一时冲动,让风儿无辜受死,谁想还是去晚了一步,只在残烬废墟里寻到风儿的这半个长命锁,你……枉你为人亲父,竟下得了如此狠手!”
皇甫兆雄叹气道:“阿眉,我知道你恨我,如果杀我能让你好受些,就请动手罢!”
“你道我不想么?泰山之巅那次鏖战,险些令我武功尽丧,须耐性在深山闭关苦修十数年。这些年里,我无时无刻不想取你性命,出关后第一件事,便是寻你报杀子之仇!”黛十四娘冷冷道,“你还留着这幅画,想必也良心未泯,风儿如今长大成人,你若能教他与我相认,我便饶你不死!”
“我们的风儿已经死了,如今的皇甫庄主,并不是你的儿子,我这性命则更如草芥,阿眉,你杀了我罢!”皇甫兆雄一字一句道,言毕闭上双眼,静静等待着什么。
黛十四娘紧咬下唇,数道寒光从披风内射出,左手十宣剑已紧紧抵住皇甫兆雄的颈项。“你忘记了自己当初的立誓?‘乱梅三弄’和‘落笔成风’这两招不会传给外人,炼石剑也不会传给外人!十月怀胎之苦,一朝分娩之痛,无不刻骨铭心,你信口雌黄欺瞒我,究竟是何居心?”
皇甫兆雄睁开眼睛,定定望着黛十四娘,眼神极其复杂,有痛苦,有期待,还有难以名状的愧疚。“阿眉,你可以恨我,但要体谅我的苦处。傲云庄历尽千辛万苦,方有今日,风儿就算是你的儿子,如今也已是堂堂皇甫庄主,威名喧赫,一呼百应,总有一天他能号令整个江湖,此时万不能节外生枝,你执意认亲,是想毁了他么?”
黛十四娘仿佛被霹雳击中,浑身骤然**般一抖,左手也渐渐垂下,一滴泪珠沿着脸颊悄无声息滑落。
“二十年前泰山之巅,连你也认定是我所为?”她轻声问道。
皇甫兆雄微叹一声,低头不语。
“我唯一爱过的男人,不信我。我唯一的亲生儿子,不认我。”黛十四娘幽幽叹道,忽然纵声大笑起来,声如枭鸣,房中器具竟被震得嗡嗡回响,笑声未停,黛十四娘已破窗而出,板壁上那幅画也不知去向。
皇甫兆雄奔到窗前,却已不见黛十四娘的踪影,他抬手轻抚颈间被十宣剑抵出的压痕,眼中泛出点点泪光。
黛十四娘悄然来去,除了皇甫兆雄,傲云庄上下皆无觉察,聂靖天一行人更不知晓,他们正在街上寻觅打尖住店之处,天色眼见黑透,若再不寻落脚地,只好在野外露宿度过,那三个大老爷们露宿不打紧,邬小米她们这几位姑娘,恐怕非常不便。
“聂小弟,我们就住那里吧!”邬小米指着几步开外一家客栈,那客栈颇为宏伟,门口挂着串串灯笼,照着门边一个硕大的招牌:“秘烧脊肉”。
章正闵笑道:“邬姑娘大概饿了,聂兄弟,今晚就住那里罢。”六人走进店内,要下两间上房,待围着方桌团团坐定后,聂靖天挥手召来小二,问道:“小二哥,这‘秘烧脊肉’是贵店招牌菜么?怎生烧法?”
小二连忙回话,神色谦恭,口气却不无炫耀:“客官算是问准了,这道菜若不精到,如何敢挂在门外招徕生意?要说烧法,乃是取上好的猪脊肉,文火精心焙烤而成,入口鲜嫩多汁,内外尽酥,几位客官,要不要尝一尝?”
“如此美味,我们自然要一尝为快。”邬小米笑着吩咐道,“先上两份,不够再添,小二哥,这几位客爷可是有身份的,伺候仔细了,少不了你的银子!”说着丢过去一块碎银,店小二连声应着,急急奔进店后。戍时将近,店里除了他们六人,再无其他吃客,所以酒菜不多会就已上齐,这秘烧脊肉也的确酥嫩,六人早已饥肠辘辘,迫不及待大嚼起来。
聂靖天却吃得很慢,将肉一剖两半,细细端详片刻,才送入口中。邬小米见状笑道:“聂小弟这般斯文吃法,怕是到明晨也难得吃完。”章正闵则蹙眉问道:“聂兄弟,你可是怀疑这肉里有蹊跷?”
“不,不。”聂靖天忙解释道,“这肉无甚异常,大家尽管放心吃,小弟只是在琢磨厨子的烹制手法而已。”
“你倒说说看,这肉是如何烹制的?”一直未出声的云茉突然发话问道。
“我不晓得那小二哥是真不知厨子的手法,还是装作不知,这根本算不上道地的烤肉。我若没猜错,这肉乃是先或炖或蒸个八分烂熟,然后才置于火上焙烤,焙烤时把炖蒸出的汤汁淋浇上去,试图还其本味,可惜比起真正的烤肉,味道还是差了许多。”
“比起真正的烤肉有何不同?我怎的尝不出来?”邬小米好奇地瞪大眼睛。
聂靖天嘿嘿笑道:“炙烤生肉时,火自外而侵,汁自内而渗,所以外润内燥,汁味裹在一起,也是自内向外透出;眼下盘中这些烧肉,不论蒸还是炖,事先都浸足了水,文火不足以将水分逼尽,加之另有汁水浇于表面,再被火灼干,所以外燥内润,浓味也只浮于其表,味道自外而内由浓转淡,这样烹制,兴许瞒得过旁人,却瞒不了我。”
“这位客爷好泼辣的舌头,小人佩服得紧!”一旁有人呵呵笑道,聂靖天抬头一看,一个厨子模样的人站在旁边,这厨子解下围裙道,“小人姓王,既是掌柜又是厨子,这菜卖了不少日子,头一回被客人吃出端倪来,这位客官如不嫌弃,可否亲临厨间指点一二?”
聂靖天生性乐于助人,闻言立刻起身,章正闵也想要跟去,被聂靖天按住肩膀:“章大哥,你就好好坐着照顾姊姊们,我去去就来。”
迈进厨间,王掌柜四下看了看,小心掩上房门,向聂靖天深揖一礼:“聂公子,小人日盼夜盼,终于把您盼来了,白师傅可好?”
聂靖天闻言一头雾水:“王掌柜,您……认得我师父?”
王掌柜眼中含泪,道:“岂止认得,白一勺师傅乃是小人一家老小的救命恩人,三年前小人在汾州城当厨,不慎得罪了贪官,被判流放,即将妻离子散之时,亏得白恩公出手相救,赠银相济不说,还点拨厨艺,让小人全家能在此安身立足。这道招牌菜,便是白恩公自创相传,他曾说过,普天之下,只有他徒儿聂靖天能尝出来龙去脉。”
听到王掌柜说起白一勺,聂靖天禁不住落下泪来。“王掌柜,我师父他……不慎染了重病,已去世多日了。”
这番话让王掌柜惊得跳了起来,重又把聂靖天打量了一番,当看清他腰间系的麻绳时,蓦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白恩公他……便是不给我机会报恩了么?”他冲着西方咚咚磕了几个头,起身奔进内房,片刻返回,手里多了一个包裹。“聂公子,白恩公曾嘱咐小人一件事,就是日后若是他徒儿途经本店,又为有幸小人遇见,当赠银十两。恩公不肯小人解囊,硬存了十两纹银在这里,小人实在过意不去,所以这二百两白银,请聂公子务必收下!”
聂靖天抹了一把眼泪,慢慢解开包裹,从中取出十两,道:“王掌柜,师父说十两,便就是十两,我若拿多了,师父在天有灵,一定不悦。如今世道也不易,您还是多留些银钱傍身的好。”王掌柜还要坚持,聂靖天言辞坚定道:“我意已决,您若不肯,我只好另投他店。”王掌柜拗不过他,只好叹息作罢。
次日结帐时,王掌柜执意不收银两,让章正闵他们颇为惊讶,聂靖天心知肚明,此时若坚持付钱,这王掌柜此生怕是过意不去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认了这个人情。
用毕早饭,章正闵和聂靖天前去寻找坐骑,邬小米和云茉在附近闲逛,剩下的甄紫婷和李臣周在店内等候,忽听店小二在里间呵斥道:“哪里来的野猫?出去!出去——!”只见一道黑色闪电窜出门缝,直向二人冲来,最后扑进甄紫婷怀里。甄紫婷定睛一看,竟是黑猫翡翠,只见它四爪沾满泥浆,后腿血迹斑斑,连尾巴尖那撮白毛也溅上了血点,它粉红鼻头已涨得通红,还剧烈翕动着,眼神充满惊恐。
李臣周先嘿嘿笑了起来:“是翡翠啊!师父回来啦!师父!师父——!”他东张西望寻找着黛十四娘。可甄紫婷却隐隐觉得不妙,她举起翡翠,见它左后腿有个伤口,正汩汩流出鲜血。
“翡翠?你怎么自己来了?师父呢?”甄紫婷急问道,翡翠抬爪拨了一下耳朵,从耳内滚出一小卷缠得很紧的丝绢,绑住丝绢的是几丝极长的黑发。“这是师父的头发!”甄紫婷展开丝绢,见上面歪歪扭扭写了四个血字:“隐泉洞急”。
“莫非师父碰到仇敌?”甄紫婷心急火燎道,“掌柜的,劳烦转告我那四位朋友,我们有要事先走一步!”说话间,人已在店外,李臣周扛起狼牙棒,也跟着奔了出去。
隐泉洞,顾名思义,自然位于隐泉山上。相传孔圣人的弟子子夏曾在此居住,隋开皇五年凿成石室,名曰“子夏室”。甄紫婷和李臣周赶到时,见数名黑衣人围在石洞外,滚滚浓烟从石洞冒出,洞内传出阵阵女人咳嗽声,翡翠跳出甄紫婷的怀抱,直直窜进洞内。
“师父——!”甄紫婷飞身扑向石洞,抖开银鞭,一名防不胜防的黑衣人被鞭子抽中脖颈,嚎叫着在地上打滚,另有几名黑衣人迎过来,甄紫婷把银鞭舞成了一张密密织就的网,让他们不得近身,她大声唤李臣周道:“师兄!师兄!快进石洞救师父啊!”
李臣周正挥着狼牙棒打得两名黑衣人晕头转向,听到甄紫婷的呼喊,便立刻跳出圈外,拔腿向石洞奔去,未到门前,听得几声尖啸扑面而来,慌忙缩头锉身,几支袖箭贴着头皮飞过,只听有人嘿嘿笑道:“你们师父练功不慎走火入魔,已被我活活困在石洞内,就凭你们俩,也想救她么?”甄紫婷听到这笑声,心头一凛:“这笑声好生熟悉,究竟哪里听过?”
李臣周转身一看,身后站着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此人凹目翻鼻,高颧阔唇,下颏长着铜钱大小的一颗黑痣,便忍不住大笑道:“我只道我长得丑,没想到你老兄比我还丑,怎么还好意思活着?啊哈哈哈哈!”
一旁的黑衣人挥刀劈来,边劈边骂道:“浑小子找死!竟敢对多摩门主不敬!”甄紫婷听到多摩的名字,心里暗叫不妙,虚晃几鞭,凌空跃起,想助李臣周一臂之力,未等落地,又有两支袖箭迎面而来,甄紫婷揽鞭上下一掠,听得叮叮两声,袖箭被弹向别处。
“美人儿,五年不见,功力见长了么?”多摩哈哈笑道。甄紫婷心里一惊,原来多摩就是五年前在树林里伏击她和章正闵之人!此时多摩手中已多了两柄弯刀,这弯刀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护手处的铜制怪兽头颅形态各异,这两个怪兽一个似狗非狗,另一个似猫非猫,但模样都和多摩本人一样粗丑不堪。
“犼猳弯刀!”甄紫婷失声叫道。她曾听黛十四娘说过,犼猳弯刀乃西域邪器之一,左刀兽为犼,右刀兽为猳,出鞘后必饮足对手心头之血,方能维持锋利。这对兵器曾隐匿多年,不想却落进了多摩之手。她顾不上多想,银鞭攒足劲道,径指多摩前心要穴,多摩把双刀一合,卡住鞭梢,刀刃咬合交错,只听得咔嚓一声,鞭梢竟被弯刀齐齐切断,银鞭短去长长一截,威力顿时大减。
“美人儿,短了兵器,你就更不是我对手,还抵抗作甚?不如跟本门主回西域,管保吃香的喝辣的,无数仆役供你驱遣!”多摩嘶声叫道,犼猳弯刀对甄紫婷步步紧逼。
“放你娘的臭狗屁!”李臣周抡着狼牙棒向多摩砸来,“紫婷师妹连我这模样都看不上,还能看上你这个丑八怪?乖乖吃我一棒!”多摩反手一刀,刀棒铿锵相交,火星四溅,震得李臣周倒退了两步,然而多摩好像并未把李臣周放在眼里,只对门人做了个手势,自己仍向甄紫婷逼来。
甄紫婷挥起断鞭封住正面,对李臣周叫道:“师兄!我挡住他,你快救师父去!快去!”她全神贯注盯着多摩每一刀的来势,渐渐发现多摩武功并不比她高多少,仅凭兵器占上风,于是把断鞭舞得千姿百态,虚实并用,常常数招虚晃后,出其不意来一招实攻,所攻之处皆为任脉要穴,就算有偏,也指向“气户”、“神藏”、“彧中”等处,令多摩不得不尽心抵挡,一时难得分神他顾。
李臣周的狼牙棒兀自不停,声音却带着迟疑:“紫婷师妹!紫婷师妹!这丑八怪在动你的心思,你要小心,要小心啊!”说话间已将离他最近的两名黑衣人砸翻在地,他望望仍与多摩缠斗的甄紫婷,狠狠跺了一下脚,向石洞奔去,才到门口,听到背后有轻微异响,像有物事袭来,忙伏地闪躲,那物事打中他面前的石壁,“嘭”地粉雾飞扬,一阵令人窒息的奇香把李臣周包裹在内,他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扑通瘫倒在地,但神志还算清醒,骂道:“你这个丑八怪在搞甚花样?莫不是把你娘的脂粉给用了?”
原来多摩虽与甄紫婷交手激烈,一双招风耳却听得分明,见李臣周欲进石洞,便寻了一处空档发了那包毒粉过去,见李臣周果然被毒倒在地,便阴阴一笑:“笨小子,你中了本门秘制的软筋香,若要活命,就老老实实趴在那里,一动都莫动!”
听得“软筋香”三个字,甄紫婷全身剧震,隐隐觉得心头几处迷结将要打开,树林里章正闵遭袭,拜堂前自己中毒,看似毫不相干的事,似乎存在某种密不可分的联系,忖度之间,鞭势也缓了一缓,多摩的双刀已欺近眼前,甄紫婷闪躲不及,银鞭被双刀挟住,仿佛落入一把巨大的剪刀,又是咔嚓一声,她手中只剩一个短短的鞭柄,咽喉处被一个冰凉物抵住,那是多摩的弯刀刀尖。
多摩狞笑一声,另一只手丢下弯刀,点了甄紫婷穴位,顶住她咽喉那柄弯刀向下一划,挑破了甄紫婷的衣衫。
“你……你要干什么?!”甄紫婷强忍厌恶,暗自凝功运气,欲用内力解穴,可此法向来缓慢,不能解一时之急。
“在你这样的美人面前,我还能做什么?”多摩**笑着,彻开喉咙叫道,“黛十四娘,你那娇滴滴的宝贝徒儿,快要成为迦罗门门主夫人,你不想出来贺喜么?”
李臣周挣扎着从地上起身,握紧狼牙棒摇摇晃晃向多摩冲来,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吼道:“你这个丑八怪……快放了我师妹!敢动她一个指头,我……我砸扁你!”人未冲近,却先咯了一大口血出来,几名黑衣人执刀迎上,李臣周勉力拖着狼牙棒招架,身上却中了数刀,血流到地上,起初星星点点,后来连成一片。虽然如此,他仍不停歇,左奔右突,离甄紫婷越来越近,突然暴喝一声,跳到多摩身边,抡棒兜头砸来。
多摩没想到这黑大个竟如此顽强,只好放开甄紫婷,闪身一躲,弯刀疾撩,李臣周大叫一声,半条右臂被生生斩脱,狼牙棒还被那拳头紧紧攥着,一齐飞上半空,重重坠在几步开外。
“师兄——!”甄紫婷哭叫道,却丝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幕。
剧痛震得李臣周摔倒在地,他艰难爬向甄紫婷,像座山一样挡在她和多摩之间。“紫婷师妹,我……不会让这个丑八怪……伤害你!”他望着甄紫婷遍布泪痕的脸,“师妹……别哭,记得么?……小时候,我……最怕你哭!”
甄紫婷强迫自己把眼泪咽下,也定定望着躺在血泊中的李臣周,儿时情景疾速在脑海中掠过:当年黛十四娘把她带上玉屏山时,她还不足四岁,李臣周长她两岁,虽然木讷戆钝,却处处护让着她,记得那时,自己稍一流泪,这黑师兄必定慌了手脚,无论何事,准保满口应承,毫无二话。除了师父,李臣周便是自己最亲的人,所以当师父吩咐他们成婚时,震撼不已的她当夜就不辞而别,她和李臣周如同亲兄妹,既是亲兄妹,怎能成婚呢?
“师妹……别哭,你笑啊,我喜欢……看你笑……”李臣周喃喃说着,粗黑的脸上洋溢着温柔神色,甄紫婷尽全力绽开微笑,眼泪却哗哗流下,李臣周也咧嘴笑了起来。
忽听“噗”地一声,李臣周的笑容突然凝固,只见一个血淋淋的刀尖从前胸穿出,多摩紧握刀柄站在他身后,面目比弯刀上的怪兽还要狰狞。
“师兄!师兄——!师兄——!”甄紫婷撕心裂肺哭喊着,只觉得眼前腾起阵阵黑晕。
奄奄一息的李臣周伸出左手,手指缓缓挨近甄紫婷。“师妹……”他断断续续道,“告诉我……如何……解你的穴……之后……你快走……”
甄紫婷泣不成声:“脐中上四寸……距前正中线二寸,师兄,你……”
李臣周的手指继续向前探来,触到甄紫婷衣衫时,他用尽最后力气向前一顶,指尖按上她的梁门穴,甄紫婷顿觉周身经脉畅通无阻,她扑到李臣周身上,但任凭她如何哭喊摇晃,她的黑钟馗师兄再也不能有丝毫回应,那双铜铃般的眼睛依旧瞪得溜圆,左手直直伸向前方,维持着为她解穴的姿势。
“把这小美人带走!”多摩恶狠狠道,“黛十四娘不肯出来,那就熏死她!你们几个愣着做甚,快去继续点火煽风!”
甄紫婷用力擦去眼泪,顺手捡起地上掉落的一把短刀,咬牙向左右砍劈,刀法比她的鞭法凌乱许多,势头却凶狠异常,一名瘦小的黑衣人躲避不及,被一刀砍下脑袋,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很远,鲜血溅到甄紫婷脸上,把她的双眼也染成血红,她不顾一切冲向多摩,一招一式都是不要命的打法,刀风尖啸,多摩不禁有些胆怯,但他仗着兵器精锐,不出几个回合又占了上风。
忽然一柄长剑自半空向多摩劈胸刺下,慌得他向后急跃,还未站稳,眼前又是一片剑光缭乱,只见章正闵护在甄紫婷身前,长剑抖出数条银龙向自己扑来。多摩自知不是章正闵的对手,便且战且退,最后竟钻进石洞,心道:“和这小子相比,那走火入魔的娘们还好对付些。”
石洞内昏暗了很多,隐约看见黛十四娘仍坐在角落,而她身后却坐了另一人,左掌抵住她的后心,右手握拳放在膝上,看架势在为她运功通脉。多摩见状大惊失色,黛十四娘若是脱离走火入魔,哪里还有他的命在?当下扑上前去,黛十四娘身后那人坐着没动,只将右掌挥出抵挡,多摩只觉得那掌风里带着一种异香,细细一嗅,更是惊骇万分:“这毒……你,你是何人?”
那人呵呵笑道:“多摩,这依萝香乃是五年前拜你所赐,你自己反倒不认得了么?”
说话之人正是聂靖天,他随章正闵返回客店后,不见甄李二人,听完王掌柜描述,一行四人急急赶往隐泉山,章正闵直扑多摩,云茉发暗器干掉几个正在往石洞内灌烟的迦罗门众,与聂靖天一起闯进洞去。
只见黛十四娘面壁而坐,双目紧闭,洞中昏暗,看不出她的面色,只能看出她双掌交互叠于胸前,喘息时急时徐,最剧烈时竟浑身震颤。“你们……进来……干什么?”她低声道,“……我……走火……你们……快去救……婷儿……臣周……”
这时洞外传来李臣周的惨叫和甄紫婷的哭喊,聂靖天急道:“云妹妹,你快去帮甄姊姊,我在这里助黛前辈打通经脉!”说着盘膝坐在黛十四娘身后,小心握起右拳封住右手太阴自“列缺”以下穴位,防止依萝香毒顺经脉而上,左掌按住黛十四娘后心灵台穴,正欲灌注内力,听得黛十四娘道:“灵台……无用,应是……身柱……和神道……”聂靖天心领神会,张开两指扣紧这两处穴位,登时觉得真气在这两处突突乱跳,心下不禁忐忑,不知自己的内功究竟可否助黛十四娘这一臂之力。
“你……不必顾忌……你的内力……比你所想……要高,……只须……助我……压住即可,……任督……若通,……旁脉……亦……不在话下……”黛十四娘气喘吁吁说出这句时,聂靖天只觉得那两处穴位的真气跳得愈发狂乱,当下把心一横,暗想:“不论如何,此时只能赶鸭上架,兴许真有裨益。”于是静心守念,将所能蓄起的内劲尽数贯注在两指上,渐渐觉得指下的真气有所平复。谁知多摩忽然撞将进来,聂靖天情急之下,原本握拳的右掌即刻挥出,多摩毕竟深谙毒术,认出依萝香,不敢硬接那掌,只闪躲回旋。然而聂靖天略一分神,指下的真气由开始冲撞起来。
“糟了,若顾此失彼,多摩未必能被制住,黛前辈的走火入魔可就难消了!”聂靖天这般想着,咬起牙关,重又将右拳握起放于膝上,多摩见状大喜,趋前挥刀向聂靖天砍去,寒刃近在眼前,聂靖天无奈,只好抬手挡格,右掌正拍在多摩左腕内关穴,多摩大叫一声,后退数步,一刀将左手切下。聂靖天笑道:“多摩,你这个毒用得也忒吃力,好在我那掌拍在你手腕处,如果拍在你脖子上,岂不是要害你自刎?”
多摩狂性大发,右手犼猳弯刀向聂靖天脖颈扫去,聂靖天伸手一拍,这次多摩留了心思,没让聂靖天的手碰到自己。聂靖天发觉碰到的是刀柄,便就势握紧,以单手与多摩较力,左手仍旧按紧黛十四娘的穴道,真气灌注绵绵不休。多摩大吼一声,残肢与左手齐上,拼力将犼猳弯刀向下压,让刀锋渐渐逼近聂靖天的咽喉。
聂靖天咬牙支撑着,迫自己将心力分成两股,一股专注为黛十四娘贯通经脉,一股抗衡多摩的弯刀,眼见那刀离自己越来越近,心下一横,大喝一声,双手一齐发力,只见多摩被狠狠推摔到洞壁上,弯刀也脱手而出。
这时黛十四娘忽然跃起,数道银光窜出披风扑向多摩,多摩慌忙屈身闪避,饶是如此,从下颏到额头被十宣剑深深划过,左眼更是鲜血淋漓,痛得他惨叫连连,没命地向洞外奔去。刚刚出洞,便听得耳畔呼呼风声,云茉的暗器破空而至,金银铜铁都有,密如暴雨,多摩无计可施,只好抱头就地一滚,却正正滚到邬小米脚下。
只听邬小米冷笑道:“本姑娘平生最恨欺负女人的男人!”飞起一脚,将他踢出数丈远,只踢得他嗷嗷乱叫,正欲起身,脚下一滑,一块山石恰好松动脱落,碎石带着他滑下山崖,瞬间消失在深不可测的山谷中,惟有惨叫声回**在山崖之间。
黛十四娘缓缓走出石洞,径直走到李臣周的尸身边,凝视片刻,俯身把那双眼睛合上。黑猫翡翠则静静地坐在李臣周面前,慢慢舔着他脸上的血污,时不时还用鼻子蹭蹭那张已无生气的面孔。
“翡翠若能开口说话,一定想告诉臣周,如果他能活过来,纵然一辈子唤她作大喵呜,她也甘愿。”黛十四娘望着翡翠,神情看不出是悲是怒。
“师父!”甄紫婷扑倒在她脚下失声恸哭,黛十四娘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走到李臣周面前,抱起他的尸体。“婷丫头,我们回去罢,江湖太脏,为师也已倦了。”说话间,声音已远。
“师父!等等我——!”甄紫婷向黛十四娘离去的方向奔去,章正闵向前紧跟几步:“甄姑娘,你……你要走了么?”
甄紫婷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脸来,却没有看他,声音有些哽咽:“章大哥,师兄已经不在,我不会再离开师父一步。我知道,这么多年你在一直默默照顾我,可……他日如有缘分,我们再见罢!”说着便向山下疾奔,转眼消失在山路回弯处。
此时虽然艳阳高照,山风却异常凛冽,吹进每个人的衣衫,冰冷刺骨。
① 冯延巳(南唐)·《芳草渡》
第一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