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并不是一种令人愉快的职业,所以这个家庭里的每一个人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我面色平静,指着眼前的尸体对他们说:“非正常死亡,高远是被毒死的,我现在没有更加精密的工具,只能粗略判断是某一种、或者不止一种蝎毒。毒质不仅在血液里,也存在于胃里,所以中毒并不是外伤引起,而是由服食造成的——别碰!现在他的整个皮肤毛发都带毒了。”
“但是谁能混到我家的书房里来下毒呢?”高远的妻子高何氏哽咽着说,“我们远方镖局在江湖上名头一向很响,镖师们个个武艺高强……”
高远的大儿子高定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打断了她:“名头响有什么用?护卫严密又有什么用?就算是殇阳关也架不住有人内外勾结啊。”
“你说什么?”高何氏脸涨得通红,一把揪住了高定的衣襟,“你话里在指些什么?”
高定一把将她的手打开:“我又不是你的姘头,你最好别那么亲热,我承受不起,也忍不住恶心。”
“她是你的生母么?”在两人剑拔弩张的时候,我插嘴问。
“我娘要是还活着,会是一个端庄慈祥的老太太,”高定回答说,“绝不会像眼前的二房那样,见到男人就走不动路,两只眼睛能挤出蜜来。”
高何氏一掌劈向高定,这一掌快而有力,但高定动作更快,轻巧的一个闪身,躲开了这一掌。
“够了!”我喊道,“我没时间看你们唱武打戏。我只是高总镖头请来做客的客人,恰好遇上了这档子事所以顺便出点力验尸,可没兴趣掺和。你们要打,等我走了再打。”
眼前一个身影闪过,挡住了书房、也是临时停尸房的大门。那是远方镖局的副总镖头兼镖师总教头马洛山。
“对不起,孙克先生,您现在不能走,”这个相貌英武、体型壮硕的男人彬彬有礼地说,“总镖头中毒而死,所有人都有嫌疑,麻烦您暂时多盘桓两天,以便帮助我们查找凶手。”
“惺惺作态!”高定嘀咕着,“奸夫**妇是一家。”
这三个人人之间的关系还真有意思,我一边想,一边斜眼看着在场的另一个人,高远的二儿子高风。这个瘦削的青年始终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尸体一眼,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总号位于淮安城的远方镖局这些日子面临着不少麻烦:同业竞争激烈,新老对手虎视眈眈,或意图超越,或意图倾轧,或意图吞并;已经连续两趟镖被抢,折损了好几名镖师,抚恤金赔偿金花了不少;最近有一笔大单子,保金惊人,赔偿金也惊人,总镖头高远却因病不能亲自出山,而那时副总镖头马洛山保着另一趟镖还没回,最后只能由三号镖头带队出发,镖局上下都捏了把汗;高远的大儿子高定一直盯着总镖头的位置,想要取其父而代之,但同时觊觎该位置的还有马洛山,而马洛山和高远续弦的妻子高何氏关系暧昧。
以上就是高家的丫鬟小铭向我透露的信息,说完她就要走,仿佛我身上还带着死人的气息让她很害怕。但我只一句话就让她停住了脚步。
“马洛山和高何氏的关系到底到了什么地步呢?”我微笑着问,并故作轻佻地冲她挤了下眼睛。根据我的经验,这世上绝大多数女人在面对此类桃色事件时都会兴奋起来,假如她碰巧是个知情者——比如小铭这样的——这种兴奋就会翻倍。
果然小铭没有走,跟我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堆,从马洛山和高何氏的第一次约会讲起,讲得满面红光,仿佛她亲身亲历了他们的每一次云雨。
“老爷一直不知道,因为他们俩总是选在老爷出门的时候幽会,”小铭说,“但其他人都知道,只是谁也不敢说。老爷宠她宠得厉害,而马教头……马教头自己很厉害。”
真是好可怜的一家之主。夜里坐在凉亭边发呆时,我忍不住这样感慨。不过还没感慨多久,我就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在靠近,那是高定。
“父亲死了,你好像并不伤心?”我问。
“我很高兴,”高定坦诚地说,“父亲年纪大了,胆子也越来越小,不敢冒风险,这些年来被竞争对手越甩越远,一些原本不如我们的镖局也在迎头赶上。如果我继承家业,一定会想办法扭转颓势,让远方镖局重振声威、扬眉吐气。不过我需要你帮忙。”
“一个成天和尸体打交道的半死老头,恐怕是帮不上你这样年轻有为的未来总镖头什么忙的。”我淡淡地回答。
高定摇摇头:“我不是指的这个。我想请你帮我查出究竟是谁杀了我父亲。我知道你的底细你是个知名的验尸官,但在入行当仵作之前,也是一个很厉害的捕快,只是后来遇到了一件伤心事才转了行,以便从此尽量少和活人打交道。”
“你有一个非常多嘴的父亲,”我叹息着,“看来一个相交四十年的老朋友最大的作用就是把你年轻时的陈芝麻烂谷子统统抖出去。不过既然你父亲已经死了,你也遂了心愿,干嘛还要抓凶手呢?”
“因为两个原因,而这两个原因完全可以合并在一起,”高定回答,“凶手能杀了我父亲,也可以接着杀我;凶手很可能就是可以和我竞争镖局继承权的人。我指的是高何氏,还有她的姘头。当然,你可以把我这番话当做一个忤逆弑父的不孝子的故意开脱,但事实真相如何,取决于你的判断。”
高定很健谈,也很善于说服旁人,而且很舍得掏金铢,我没有坚持拒绝,最后还是答应下来。这之后不久,马洛山也找到了我,提出了几乎同样的要求。
“看来你们都很自信,”我说,“我很难分辨你们究竟是真的问心无愧还是在虚张声势。我很担心我会不会在调查过程中真的发现某些蛛丝马迹,然后被你们灭口。探访老朋友探访到把自己的命搭上去,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如果你也会留下一个大镖局供人争抢的话,大概会吧。”马洛山很潇洒地一笑。我不得不承认,对高何氏而言,他比高远有魅力多了。
他们都离开后,我回到书房,把书房里的可疑物件统统收集起来。天色太晚了,即便要做什么检查,也最好等到天亮。
第二天我还在睡梦中时,迷迷糊糊听到窗外有人打斗。我连忙起床推门,看见高定和马洛山在院子里打斗正酣。高定的招数来自其父的家传绝学,招式轻灵、身法飘忽,马洛山却是稳如泰山,招式朴拙简练,两人你一拳我一脚,打得好不热闹,倒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我慢吞吞地搬出一张凳子,坐在房梁下看着他们厮斗,两人又走了三四十招,终于发现我的存在,齐刷刷停了手。
“不用管我,你们继续,”我说,“你们二位打到同归于尽,我正好不必管这件事了。”
两人有些尴尬,又相互瞪视一眼,阴沉着脸走开。等他们走远了,我挥挥手,招来了正在角落里看热闹的小铭。小铭很是幸灾乐祸:“真是狗咬狗。”
原来两人是为了高远的遗书而打起来的。小铭说,大约在半个月前,高远被逼和一个仇家决斗,为防万一,先写下了遗书。后来决斗不分胜负,但高远似乎受了不轻的伤,意志有些消沉,所以决定保留那份遗书。
“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死于非命了,”高远那时候说,“这份遗书兴许就能派上用场了。”
“一语成谶啊,”我感慨地对小铭说,“这么说来,遗书不见了?”
“可不是?”小铭还是事不关己的轻松语调,“大少爷找遍了老爷房间的每一处角落,都没有找到那份遗书的下落。他就怪马教头,说是马教头偷走了遗书,马教头当然不承认了,然后他们就打起来了呗。”
“那你觉得,遗书上可能指定由谁来继承镖局呢?”我问她。
“大少爷最有可能,”小铭说,“大少爷虽然脾气坏点,但是很能干,在东陆的镖局子弟里还挺有点声望。夫人也说不准,老爷续弦之后,对夫人迷得不得了,夫人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二少爷呢?”我注意到她并没有提及高定的弟弟高风。
小铭撇撇嘴,一脸的不屑:“二少爷啊……读书不行,武功不行,成天喜欢喝酒逛窑子,这个镖局要是交给他,一年不到就会被败没了。”
“你了解的事情还真不少啊。”我随口说。
小铭脸色微微变了变,但立刻又换回了那副天真无邪的可爱笑容:“做丫鬟的,日子无聊得很,只能在这些事里找点乐子了。”
当天下午我把两个儿子、遗孀和遗孀姘头叫到一起,向他们宣布了对书房里物品进行检验后的结果:“我在高远喝过的茶杯里找到了残留的毒药,来源就是茶壶里的茶水。”
几个人用复杂的眼神相互对望,但并不显得吃惊。显然他们和我一样,都很清楚,嗜酒如命的高远每个月初六这一天都会滴酒不沾,并在晚睡前独自一人喝一壶苦丁茶。这是高远十多年来雷打不动的老习惯,以纪念他的亡妻。这位过世的夫人很不喜欢她丈夫的贪杯,屡次试图用茶来取代酒,可惜总是失败,对方根本就对茶水不屑一顾。人就是那么奇怪,每到失去一样东西后,才会去念着它的好。
“我和高远相交这么多年,很了解他喝茶的习惯,”我说,“喝茶是这个老顽固和他的亡妻独处的时间,这种时候,他会把所有人都赶走。这个老头虽然年纪大了,还不至于变成聋子瞎子,谁也不可能在他喝茶时下毒。所以毒药是在沏茶及送茶的过程中投下的。”
高何氏身子微微一抖。她一直亲手给高远烧水沏茶,以便体现出自己对前任的尊重,现在成了最大的嫌疑人。高定的眼睛里好像马上就要飞出刀子来,高风还是老样子,无精打采半死不活,好像被毒死的不是他亲爹,而只是街边的路人甲乙丙丁。
“显然是陷害,”马洛山沉稳地说,“既然人人都知道茶是她亲手泡的,她就绝不可能这么蠢地把自己摆到嫌疑之地。相反的,一定是凶手知道茶都是她沏的,才故意以此来构陷她。”
“再相反地,她知道会有聪明人这么替她辩解,所以反其道而行之,把自己摆在嫌疑之地装无辜,动起手来更加肆无忌惮。”高定冷冷地接口。
“在你们打起来之前,先听我说一句,”我敲敲桌子,“夫人虽然亲手泡茶,但想必洗茶壶、担水这种事不用自己做吧。茶壶可能在被洗净后抹上毒药,水缸里也可以在泡茶之前下毒,喝完茶后再换一缸干净水就行了。”
“这样的话,任何人都有嫌疑了。”高何氏松了口气,恶狠狠地盯着高定。高定哼了一声,毫不退让地和她对视着,我又觉得闻到了点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
任何人都有嫌疑的意思,就是很难找出嫌疑来。厨房被掀了个底朝天,高定甚至把几个看上去可疑的仆人抓起来拷打审问了一番,却最终一无所获。我告诉他们,作案者的手法干净老到,只怕很难查出点什么来。
如是过了三天,高定和马洛山好几次又差点动武,凶手仍然没有被揪出来,失踪的遗书也仍然没有被找到。倒是尸体不能再放了,虽然用了防腐药物,皮肤上仍然开始出现黑斑,再不入土只怕就要臭了。镖局里的猫这几天老在临时停尸房外面转啊转啊,多半是以为里面有咸鱼。
“把你们的老子葬了吧,”我说,“天儿那么热,尸体现在变成这样,操控尸体的尸舞者都不会要啦。再这样下去,你们不必开镖局,直接养苍蝇得了。。”
所以高定和高何氏勉强同意了举办丧礼。丧礼很简单,几乎没有通知什么亲朋,只是草草下葬了事,墓碑也做得相当粗糙,很不符合远方镖局的大派头,但没有人在意这些。人言入土为安,对于远方镖局而言却正好相反,当棺材上的最后一铲土被添上后,也就意味着争斗的大爆发。
争执的焦点很简单:遗书找不到,谁来继承镖局就成了大问题。老二高风从棺木入土的当天就溜出门去寻欢作乐,剩下的双方自然唇枪舌剑争执不下。高定坚称死者生前曾亲口告诉过他,他会是镖局的继承人,但高何氏也这么说——反正都是死无对证的话。双方又各自拉扯出了几个证人,无非是厨师甲园丁乙,但我略施手段,就逼得他们露出破绽,承认自己不过是被收买来说谎话的。
这一类的遗产争执,本来有个最简单的办法,那就是分家。如果死者只是个很有钱的大财主,那还好办,大不了割裂家产一人一半,但镖局怎么可能割裂成两半?如今的江湖,弱肉强食,生死系于一线,一个没有实力的镖局要么被劫匪抢死,要么被同行逼死,交给谁都是烂摊子。所以无论如何,远方镖局必须要保证完整性,不能再有实力上的重大损失。
“我可以把所有私产,包括金银细软和宅院、地产都交给你们,但镖局归我,”高定说,“父亲亲口对我说的,遗书上也一定会这么写。”
“放屁!”高何氏的回答言简意赅。
这样气氛友好的谈判总是让人脑子发胀。所以每到这时我就溜到院子里去晒太阳。我也不会一个人呆得无聊,因为多嘴多舌的小铭总会做我的谈伴。
“啊,你说得对,现在他们的精力根本不在查清凶手,而在于争抢镖局,因此我实际上已经可以离开了,”我对小铭说,“但是我反正是个孤家寡人,呆在哪儿都无所谓,淮安的太阳晒着很舒服,贵府的伙食可更是比我自己炒的三成生七成糊的鸡蛋好吃多了。”
小铭笑得前仰后合,年轻的胸膛夸张地抖动着,看得我唉声叹气。小铭看清了我的神情,好像更加得意,笑容变得诡异:“你为什么不去讨个老婆?你这辈子都没有讨过老婆吗?”
“活人和活人做伴,死人就只能和死人做伴了,除非是尸舞者。”
“摸过的死人多,不代表你自己就是死人。”
“我们不是死人,但我们身上有死人味道,”我捏捏鼻子,“这种味道用鼻子闻不见、眼睛看不见,却能够被用耳朵听见,用心眼瞧见。一个人也许和你在一起呆一天也不会发觉它,但只要你说上一句‘我是个仵作’,这味道马上就钻进他心里,并且永远留在记忆里。”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当仵作?”小铭同情地望着我,“干点别的不行吗?哪怕是当个家丁,经常还能在丫鬟们身上揩揩油呢。”
“我喜欢和死人打交道,因为死人不会说谎,”我回答说,“我们仵作这一行,干的就是从死人身上寻找答案。无论活着的罪犯隐藏在哪里、隐藏得有多深,只要尸体到了我们手里,他的线索就已经暴露在阳光下了。尸体不会说谎,可以告诉我们很多东西,但那需要耐心地发掘……”
说到这里我忽然住口,霍地站起身来,把小铭吓了一大跳。小铭看着我精光四射的眼睛,战战兢兢地问:“你怎么了?”
“尸体可以告诉我们很多,可以帮助我们找到在活人身上找不到的东西。聪明的姑娘,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你是说……遗书?”小铭果然聪明,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老爷把遗书吞到肚子里了吗?可是那天验尸的时候,你不是把肚子都剖开看过了么?”
“人身上不只肚子里才能藏东西,”我回答,“验尸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小腿上有一道正在愈合中的伤口,粗略判断伤口已经有半个多月的时间了吧。”
“有的,就是大半个月前那次决斗,被那个家伙用枪挑伤的,好深一条口子呢,流了好多好多血。”
“各位,我要走了,”我对两个儿子、遗孀和遗孀姘头说,“我会怀念贵府的大厨。”
“可您还没帮我查出凶手呢。”高定和马洛山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凶手具体是谁我的确没有查出来,但我已经有了找到他的方法,”我放下手里正在整理着的行李,转过身说,“只是这个方法……我并不是太适合在场。所以我应该远远避开,把这些难缠又难堪的家务事交给你们自行处理。”
高何氏催促我:“那您倒是快说呀!我看那个挨千刀的王八蛋这下子怎么抵赖!”
高定的脸色比王八蛋还难看,但他也无心和女人斗口——这些天也斗腻了——所以只是目不转瞬地看着我。我看着他们殷切期盼而又惴惴不安的眼神,摇了摇头:“你们究竟是想为父报仇呢,还是想赶紧挤掉一个竞争对手呢……咳,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么……咳,多嘴,这关我什么事?我还是赶紧把我的想法告诉你们吧。”
“凶杀案本身没有太多可说的,干净利落不露痕迹。每年江湖上死于毒药的人多如牛毛,就连乡下愚妇谋杀亲夫都知道放砒霜(高何氏听了这话身子一抖)。这当中最大的问题就在于,遗书到哪儿去了。”
“我一开始以为,遗书可能是被凶手藏起来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就在几位有资格继承镖局的英雄和女英雄里,具体是谁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我想,凶手杀死了高远之后,翻看了遗书,发现上面不是自己的名字,自然要把它藏起来。不然的话,自己岂不是在为对手作嫁衣裳?”
“这个说法很有道理!”高定一边说,一边和马洛山例行地四目交投,碰撞出带着焦糊味的激烈火花。
“不,这个说法只是看起来很有道理,仔细一推敲就不怎么对劲了,”我摇着手,“高远死了,下葬了,各位开始为了继承权争吵得昏天黑地,这时候我就觉得不妥了。假如凶手拿走了遗书,遗书上是自己的名字,尽可以亮出来;不是自己的名字,他完全可以毁掉这一份,自己模仿笔迹制造一份新的,在上面添上自己的名字就行了,而不是整天吵得口沫四溅,甚至于买通仆人做假证——那还不如做一份假遗书省事呢。假遗书虽然要冒风险,也很有可能被识破,却总比打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强多了。”
“所以我们可以确定这一点:遗书并没有落到凶手手中。可是,仍然是刚才的问题,即便凶手没能得到遗书,他还是可以仿制一份新的,可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
“是啊,为什么呢?”高定无意识地重复着我的话,目光还是在高何氏和马洛山身上扫来扫去。
“只有唯一的解释:凶手事先知道遗书上写了他的名字,所以他压根就用不着伪造什么遗书,给自己留下危险的把柄。他需要的就是把真正的遗书找出来。有了遗书,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成为货真价实的继承人,把自己的竞争对手彻底踩在脚下。可惜的是,这个心理被我看穿了,他的计划恐怕就不能实现了。”
“凶手知道?遗书上写着的……就是凶手的名字?”高何氏脸上惊讶的表情足可以去唱戏,“真是禽兽不如的东西啊!”
“请您告诉我,遗书究竟在哪里!”高定双目喷火,大声说,“我要找出遗书,把他碎尸万段。”
高风默不作声,看上去马上就要睡着了。
“遗书嘛,这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说,“遗书没有长脚,当然不会自己跑出去,所以他必然是被人藏起来了。”
“什么人?”众人一齐发问。
“就是死者高远自己。”我一字一顿地回答说。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显得不知所措。我满意地欣赏着他们的表情,慢吞吞地解释说:“这事实上只是一个临时冒出的主意,或者说,一个万般无奈的下下之策。我们不妨假设一下,如果你是高远,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喝茶,突然发现自己中了无药可解的剧毒,会有什么反应?”
“我会马上推测下毒的人是谁。”高何氏说。
“是啊,这会是第一个反应,但第二反应则会是:他妈的,我家的关系那么复杂混乱,我看谁都长得像凶手,怎么能判断呢?”我揶揄说。他们听出了我的讥讽之意,都有些窘。
我接着说:“所以我的第三个反应会是这样的:来不及了,我马上就要踹腿了,但在我临死之前,我一定不能让凶手太好过。假如这个凶手是我定的继承人,要是我死后,他依照遗书,顺理成章地继承了镖局,那我岂不是得从棺材里气得活生生坐起来?假如这个凶手不是继承人,他又不是傻瓜,当然也会想到这种可能性,自然要找出遗书看看,不对劲就毁掉——那我也不能让他得逞。不管怎么说,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时,只能我先把遗书藏起来,拖延一刻是一刻。”
“那总镖头……会把遗书藏在什么地方呢?”马洛山问,“到处都找遍了,他身上的衣服也换过了,肚子您也剖开过。”
“腿上的伤口,”我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小腿,“我验尸时,注意到那个伤口虽然已经有些时日了,却有新的开裂。我开始以为是他中毒后痛苦挣扎时伤口迸裂了,现在看来……”
我没有再多说,回过身继续收拾行李。在我的身后,几个人慢慢退出去。他们接下来将会做什么,我已经看不到了。我马上就要离开远方镖局,离开阳光灿烂的淮安城,离开这一片乱纷纷的带着血腥味的是是非非。
若干天之后,我已经身在数百里之外,身在澜州西部的一座小城,这里四面环山,信息相对闭塞,所以我迟了很久才听到那则我一直等待着的从淮安城传来的新闻。继远方镖局总镖头高远离奇暴毙后,高家又发生更加血腥的命案。数日前的一个深夜,从高远的坟墓方向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号,不久之后又是几声,声音有男有女。人们以为是尸变,谁也不敢过去查看。天亮之后,才有人大着胆子去看看,现场情景差点把他的苦胆吓破。
“死啦!全死啦!三个人都死啦!”讲故事的人口沫横飞、添油加醋,“高远的大儿子高定,老婆高何氏,还有远方镖局副总镖头马洛山——三个人都死在了坟头上!”
“高老头好惨啦,死了都不得安宁,坟墓被刨开了,棺材被撬了,腿上愣生生被挖了个大口子,也不知道死人肉有什么值钱的。”
“那三个人死得就更奇怪了。高定背后中了狠狠一掌,心脏都被震碎了,从掌力来看,应该是被马洛山偷袭了。可是马洛山也没得什么好儿,他和高何氏一起被毒死啦。高何氏的尸身手里,还捏着一个捏碎了的蜡丸,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听说啊,高何氏和马洛山一直有点不清不楚的……”
我打断了他的话:“那么,高远、高定、高何氏和马洛山都死了,远方镖局怎么样了呢?”
“听说是高远的二儿子接任了新的总镖头。那贼小子,真是不讲究,家里人都死得差不多了,父兄尸骨未寒,他居然一掌权就立马娶亲,简直冷血!”
“是不是娶的高府里的一个丫鬟,叫小铭的?”我又问。
“哇,你怎么知道?”对方很是惊奇。
“我碰巧去过那里,也见到过那个叫小铭的丫鬟,”我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那真是个**的娘们哪!”
我很高兴,一切都在按照我的剧本完美上演。高定、高何氏和马洛山都死了,他们的死都是罪有应得,因为在那个发生命案的夜晚,大儿子与奸夫**妇不谋而合地分别下了毒,试图毒死高远。遗憾的是,一直到死,他们都并不知道,那座坟墓里埋葬的并不是高远,而是高远几十年的生死之交——老仵作孙克。而真正的高远,则在毒杀案后一直扮演着孙克的角色。
那就是我了。
我很早以前就发现了马洛山和高何氏的奸情,也察觉了高定的野心。我上了年纪,身体又不大好,如果要正面对抗,光是马洛山和高定这两个彪形大汉就让我无法应付。多年来的竞争对手、长风镖局的胡劲风,也在对我不停地施压,试图吞并我的远方镖局,让我疲惫不堪。光是保住东陆第二的地位就已经让我殚精竭虑了,而当我发现另一件让我震惊的事情后,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发现,府里一直和我有着私情的丫鬟小铭,竟然也在背地里对我不忠,或者说得确切一点,她从来就没有忠过。她除了我之外,还另有一个情人,事实上正是那个情人操控着她,故意让她靠近我、以便打探我的种种秘密。那个情人就是我的二儿子高风。高风平时做出沉溺酒色的样子,好似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只是为了伪装自己,他背地里一直在勾结我手下的镖师,试图构建自己的势力,用一种不见血的方式夺走镖局。
小铭的背叛是对我最沉重的打击,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我恍然觉得一个男人的尊严已经被全部剥除了。男人是为了尊严而活着的,如今尊严尽失,众叛亲离,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很早以前我就联系好了我的老朋友孙克。我曾救过他全家性命,他承诺过要还我,但我始终迟疑未决,直到他告诉我,他罹患绝症,只有不到两个月可活了。
“所以,不妨让我这条命死得更有价值一点。”孙克斩钉截铁地对我说。
于是我开始了行动。首先我拿出秘密收藏的雷州斑背蝎的蝎毒在亲人们面前炫示,并将它重新放在触手可及的收藏室中,以便**他们日后采取毒杀的手段。我秘密勾结了胡劲风,以秘术师的契约咒立下毒誓将镖局转让于他,作为契约交换,他也必须完成他的承诺。他假意上门挑战,我借着这个机会宣布立下遗嘱——其实根本不存在。我故意让胡劲风挑伤了腿,留下伤口,紧接着传书于孙克,让他在身上弄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伤口,并且马上到我家做客。
我猜得很对,立下遗嘱后,我身边的亲人们都沉不住气了。高定和那对奸夫**妇各自决定毒杀我,心机深沉的高风却并不打算自己动手——他只需要撺掇别人动手。他让小铭故作神秘地去分别告诉高定与高何氏,说我遗书上的继承人是他们。既然如此,只需要杀掉我,东陆第二大镖局就将合法地落入己手,这是何等的**啊。小铭的话,他们是深信不疑的,因为他们知道小铭和我的关系。
初六这一天下午,我和孙克互换了衣装,各自蒙上早就定制好的人皮面具,更换了身份。当天夜里,孙克饮下毒茶,暴毙而亡,事先已经在腿里藏好了一个蜡丸。高定和马洛山一前一后分别进入书房搜寻遗书,当然一无所获。
第二天,我最早“发现”尸体,并立即开始装腔作势地检查。这就是孙克的仵作身份最大的作用,也是整个计划中最关键最要紧的一步:可以阻止其他人触碰尸体——“别碰!现在他的整个皮肤毛发都带毒了。”——并且以虚假的检验蒙蔽他人。否则的话,换成任何一个其他的仵作,甚至于凶手们自己来检查尸体,都能轻而易举地发现这具尸体并不是高远。但是此刻我扮演的是孙克,一个大名鼎鼎的神眼仵作,没有人会去怀疑他的论断。何况我还故意拉开死者的裤腿,把腿上那个伤疤亮给他们看了。我后来曾经对小铭说过,尸体是不会撒谎的。但是有一句话我没有告诉她,尸体不会撒谎,检查尸体的人却会骗人。
这之后的戏只需要顺理成章地演下去就行了。小铭一直在给我吹风,想把疑点引到高定和高何氏身上,这两人也彼此攻讦,我照单全收,并完全按照预先想好的思路,把案情剖析了一下。下毒的三个人果然沉不住气,在我离开的当夜就去挖坟,想要提前毁掉写有自己名字的遗书。结果马洛山首先从背后偷袭,干掉了高定。
接着马洛山与高何氏掘开坟墓,从孙克的腿上挖出了那个蜡丸。但蜡丸里面并没有遗嘱,藏的是致命的毒烟,足够把这一男一女变成死尸的毒烟。
现在远方镖局落入了高风和小铭的手里。我完全可以想象他们现在志得意满的幸福面孔。十分可惜,这样的春风得意只剩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可供他们享受了。现在正走在半道上的、由第三镖头押送的那趟镖,那趟保金奇高、赔偿金更高得离谱的镖,马上就要被劫。即将抢劫它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老对手,长风镖局的胡劲风,他向我保证,以他儿子的身手,对付我的第三镖头彭鹏不成问题。
当镖被劫走后,那笔高额的赔偿金足够让远方镖局倾家**产,胡劲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兼并了。这个吞并的要求过去一直都困扰着我,然而这个烂摊子现在已经不归我管了,让高风和小铭去笑面人生吧。
我的大儿子,我的二儿子,我的妻子,我的情人,我的心腹副手,我所做的这一切,足够对得起你们了。在确知了你们的结局之后,我也就可以了无牵挂地上路了。人的一生,孑然而来,孑然而去,是多么的干脆利落。
我一边想着,一边举起了面前的茶杯,苦丁茶正在飘起阵阵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