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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战争就好比两夫妻打架,假如双方都憋足了气要打,却偏偏始终没能找到由头打起来,就可能产生两种后果。第一种,这口气憋得太长了,以至于双方要开打时忽然觉得索然无味,就像腌黄瓜腌过了头,干脆就不打了,于是一场危机慢慢淡化,两口子带着别扭继续过日子;第二种,这口气憋得太长了,以至于终于发泄出来时就如同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两口子砸光了家里的锅碗瓢盆还不够解气,恨不能上房揭瓦下地挖基。
宁国和雒国就很像这样的一对夫妻。这两个名义上臣服皇室的实力最雄厚的诸侯国有时憋气、有时厮打、有时和谈、有时撕毁合约再翻脸,实在比夫妻过日子还要精彩得多。以最近这一仗为例,从双方嚷嚷着要打仗开始算,就已经剑拔弩张了三年了,等到终于打将起来,大家反而没了情绪,始终处于小打小闹的状态,一个月来并没有发生什么重大战役。
当然了,只要是打仗,无论多小,对百姓的生活总有着极大的影响,例如位于宁雒两国边境的土塘村。该村运气不佳,正好处在边境线附近,两国每次交兵,都会给村民们带来不少困扰。
比如这一天早上,当负责望风的小癞子发现远处尘烟大作时,立马回头扯着嗓子高呼:“来了来了!又来了!”
村民们立即抛下手里的活,冲回家里,很熟练地把值钱物品在地窖里藏好。老村长哼哼唧唧,拖着两面破破烂烂的旗帜走了出来,一面是宁国的,一面是雒国的,按照惯例,谁来了就挂谁的。
“今天该挂谁的了?”老村长仰起头嚷嚷着。
小癞子却没有立即回答。他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绝望地惨叫一声:“操他姥姥的!两个国家的都来了!”
老村长傻了:“那我们该挂谁的?”
前方出现了一个村子。虽然在长时间的奔逃中已经有点摸不清方向,但边境线附近的村落就这么一两个,方仲仍然能判断出,这是土塘村。
身边的亲兵死的死,伤的伤,还剩下不到四十人,雒国的敌兵却有近百骑,双方兵力悬殊。方仲看着从坐骑嘴角流出的白沫,知道今天多半没活路了,既然如此,何苦再造成百姓的无谓伤亡。他一勒马头,打算从村外绕过,然后找个地方和敌人决一死战。亲兵们却并没有跟上,而是齐齐勒马,回头摆好阵势,打算以自己的性命拖住敌兵,帮助主将逃跑。
方仲心里一痛,但知道自己惟有顺利脱逃,才能对得起身后的死士们,于是狠抽一鞭,打马狂奔。没料到刚刚绕过土塘村,进入一片稀稀拉拉长着青草的坡地,没跑几步,坐骑的前蹄突然踏空,轰的一声,他已经连人带马摔进了一个陷坑。他的第一反应是完了,敌人竟能在这样偏僻的路线上设伏,难道是猜到了自己心地仁善不愿惊扰百姓?真有大智慧也。
但紧接着他又发现不对,该陷坑既不深也不宽,也没有埋藏尖刺木桩,不像是战阵所为,倒似乡村顽童的胡闹。他毕竟身具军人的素质,停止空想,看看坐骑在脱力奔跑后又经此一摔,已经昏厥过去。他无可奈何,决定先爬出陷坑再作打算。然而刚刚站起来,陷坑的上方就冒出了一个人头,惊得他赶紧手握腰刀,准备御敌。
定睛一看,才发现出现在眼前的并不是敌兵,只是一个十八九岁的乡村青年。该青年脸生得还算清秀,就是一双眼睛颇含狡黠之意,正在半是好奇半是纳闷地望着自己。
“居然还是个当兵的?”他嘴里嘀咕着,“怎么比乡下人还笨,愣往我的坑里钻?”
原来此坑就是这个青年挖的。方仲苦笑一声,正想回答,远处的马蹄声已经传了过来。青年脸色一变,赶忙跳了下来,从马的躯体下方抽出一块已经被压成三截的木板。他往木板上洒满泥土,举起其中两块,见方仲无动于衷,把眼一瞪:“喂!你以为我有三只手吗?”
方仲恍悟,忙把剩下那块举起,和青年一起托着木板藏身于陷坑中,心里祈祷着那些飞奔过来的马蹄不要像自己那么不开眼、偏偏踏到这陷坑上。幸好他运气还算不错,马队从距离两人藏身地点数尺的地方掠过,没有踏中。
等到马蹄声远去,两人都松了口气。那青年粗声粗气地问:“那帮人都是抓你的?”
方仲点点头,向他表示谢意,正想说明自己的身份,青年打断了他:“我对你是谁没兴趣,与我无关。你要是想感谢我,拿点钱出来就行了。”
史上索要谢礼者,大约找不出几个比这青年更直白的。方仲愣了愣,老老实实回答:“对不起,战阵之上,没有带钱。请问兄台如何称呼,等我回去之后……”
青年又一次打断了他:“算啦!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当兵的?就这样吧。”他挥挥手,在陷坑的侧壁上掏摸了一阵,取出一个形状古怪的物体,看起来像一个长长的木盒,两端却分别弯折出去一块,与盒身垂直。青年把盒子的一端探出地面,自己的眼睛贴在另一端,似乎在往里面看:“唉,被你们一闹腾,范二傻今天是不会来放羊了。还毁了我的盖板。”
方仲很是惊奇:“用这个木盒子能在地底看到地面?”
青年随口回答:“这不是木盒,这是我做的探地镜。范二傻放羊的时候,我就躲在这里面,看准机会抓他一只,然后……”
方仲瞠目结舌,此人花费力气挖了这个隐蔽的坑,又制作出如此神奇的探地镜,原来就是为了在羊倌放牧时偷羊。青年还在絮絮叨叨,忽然声调一变:“他妈的,他们又回来了,怎么没完没了啦?”
方仲紧握着腰刀:“雒国本来就铁了心要捉我,以便用我去威胁我父亲,动摇我军军心。”
青年收回探地镜,打量了他一下:“嗯,你穿的是宁国的军服。你到底是什么人?那么多黑狗抓你一个?你爹又是谁?”
土塘村人深受兵患之害,向来将服色尚黑的雒国军队称之为黑狗,尚灰的宁国便是灰狼了。方仲也不懂他说些什么,仍然是老老实实地说:“在下姓方名仲,在军中领偏将职,是宁国镇南候、平南将军方惟远的独子,因遭到叛徒出卖,被诱入埋伏圈,所以突围至此。”
青年大张着嘴,看样子塞进一整只羊腿不成问题,直到方仲提醒他“这位兄台,我们是不是再把木板托起来?”,他才反应过来。两人重新举起盖板,青年小声抱怨:“你怎么不早说!要知道是那么大的事,我就先逃命去了。”
“是你不让我说的,说什么‘我对你是谁没兴趣,与我无关’,然后只顾找我要钱……”
青年又张了张嘴,这次没说出话来,等到方仲再请教“兄台如何称呼”时,他闷闷不乐地回答:“我叫安弃。”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土塘村的木匠。”
安弃这一年十九岁,已经在土塘村住了快三年。三年前,丁风把他从北谅山带了下来,自己却也身受魔教教徒的剧毒,不久之后就毒发身亡。安弃此前十六年来从来没有离开过北谅山半步,现在有家不能回,又担心着那莫名其妙的追杀,带着丁风剩下的财物东躲西藏,期间还被强盗劫走了金银,最后流落到了土塘村,看着这地方偏僻少有生人,于是暂居下来。在这个地处两国边境、刀兵不断的小村落,安弃老老实实做着木匠,三年来倒还的确无人骚扰。虽然此人本性难移,但年岁渐长,不再在明面上和人作对,暗地里玩些诸如挖坑偷羊一类的花招,在村里口碑居然还算不错。
不过人要是死了,那就什么口碑都没了。他刚才一时兴起窝藏了这个被追杀者,万没料到此人身份竟然如此重要。回头他要是被搜出来,多半要连累自己。想到这里,小木匠的脸又白了。两人对面而坐,心里都七上八下,方仲想的是宁死不可被擒,打定了主意,一旦盖板被掀开,就立即横刀自刎;安弃却在盘算,看来只能出卖对方以图自保了。
两人耳听得马蹄声四散在这块坡地上,敌人们纷纷下了马,四处搜索着,要找到这处藏身之所只是时间问题。安弃一发狠,右手悄悄移到背后,摸到了那里的一块大石头。如果能偷袭此灰狼,然后把他送给雒国的黑狗们,不但能保命,说不定还能邀功请赏。该灰狼乃是大将军的儿子,想必价值不菲。
正想到得意处,冷不防方仲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他的右腕;再伸右手,赫然握着一把出鞘的腰刀。小木匠魂不附体,扔下石头,以为阴谋败露,正欲开口讨饶,忽然手里碰到什么硬物,低头一看,方仲已经把刀塞到了他手里。
“一会儿你用刀抵着我的脖子,把我押出去。”方仲说。
安弃懵懵懂懂,不明其意,方仲叹口气:“既然我已经逃不掉了,何必要连累你?你藏了我一次,我已经很感激,不能让你陪我送命。这样做,你也许还能领到点赏金,就算是我刚才答应的谢礼吧。”
小木匠脸皮之厚原本已臻化境,听了这话竟然脸红了一下下,实在是不容易。但那一点点良心发现也不过存在于一刹那间,相比而言,性命总是最重要的,于是还是慢慢举起刀。不料方仲当日在战阵上多有杀伤,刀刃上沾满了鲜血,他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心里发慌,不觉手上一抖。哐当一声,刀掉在了地上。
还没来得及低头去捡,双手已经被方仲握住,但见方仲脸上悲喜交集,目中隐隐有泪:“安兄!你宁肯和我同死,也不拿我去邀功请赏,我方仲临死前交到你这样的朋友,此生不枉!”
安弃哭笑不得,没想到自己失手落刀会被他误会,真想大吼一声“哪个舅子肯和你同死”。但他已经没有机会了,眼前这个大糊涂蛋灰狼已经抛下盖板跳出坑去,作豪气干云状大喝一声:“方仲在此!”
安弃哭丧着脸,只能不情愿地踩着昏厥的马身跟着爬出去。方仲这一声喊,已经把敌人都吸引过来,大约有三十来人。刚才方仲的卫兵们拼死力战,四十人拼掉了对方六十多人,却仍然剩下三十余名敌兵。
二比三十,瞎子都能看出形势对谁有利,况且己方两人只能算一个。安弃虽然听了丁风临终前的教诲,拿着丁风留下的拳谱学了些武功,但一来全凭自己琢磨,缺少一个谆谆教诲的明师,二来安弃轻浮浅薄的性格也难以下苦功练习,所以练来练去进境甚微。如今以他的拳脚,打倒几个普通村汉倒还没问题,和训练有素的士兵相搏,只怕没什么活路。
不过小木匠自幼在村中被人群欧,早见惯了寡不敌众之势,逼到了份上反而镇静下来,观察周围形势,盘算着退路。
方仲在和对方对话,不外乎是些“你已经没有退路了”“老子宁死不降”之类的老套路,安弃不禁想:扯淡,死了什么都没了,降一下又何妨?但眼下的状况是,方仲才是主菜,自己不过是配料,主菜不降,配料降了有屁用。
眼看敌人已经举起了兵刃,性命攸关,安弃再也顾不得别的,悄悄提起拳来,想要趁着方仲全神应敌时把他打晕,然后再凭着花言巧语骗取黑狗们饶他性命。虽然眼前这个将门虎子看起来憨厚朴实甚至略有呆气,和一般的黑狗灰狼大不相同,但也不值得为此就送了自家性命。
“安兄!”方仲忽然低声招呼他,但并未回头。安弃一怔,收住拳头,方仲接着说:“他们是冲我来的。等一下我往东跑,他们必然全力紧追,你可以向西逃命。今日若能不死,日后有缘再见。”
这番话说得颇为真诚,安弃不由得犹豫了一下,这一犹豫错过了动手的机会,敌人已经凶狠地逼了上来。小木匠一颗心扑通乱跳,忽然想起了一直藏在身上的一件救命法宝。那是丁风的遗物之一。此物甚为凶险,他虽然带在身上,却也从来没用过。但当此时,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咬咬牙,从怀中先摸出一个小药瓶,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往嘴里倒了一些,接着再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那东西形若蜂巢,安弃拿在手里都战战兢兢,但眼见敌人已经围了上来,无从选择,只能大叫一声,把蜂巢往地上一摔。
砰地一声,那蜂巢炸裂开来,飞出无数细密如牛毛的钢针,安弃只觉得身上一阵麻痒,随即眼前一黑,险些要失去知觉。幸好之前吃进去的解药还有点效果,令他没有当场昏过去。他架起方仲,一摇三晃地慢慢离开,身后留下一片中招倒地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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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兄的江湖暗器真是好生管用!”方仲称赞说,“就是威力实在太大了,我中了几根之后,就立即失去知觉,人事不省。”
“中了蜂巢锥之毒后,只要一炷香时间内服下解药,就能保命。”安弃作行家状淡淡地回答,心里却在后怕得不得了。事后宁国士兵回去检验,那三十多名雒兵全部完蛋,尸体都僵硬了。自己那会儿万一吃的解药分量不够,又或者情急之下吃错了料,岂不是已经一命呜呼了。
方仲继续赞曰:“当机立断,不愧为英雄本色。要是换了我,也许都没有安兄那么果断。”
安弃嘴上打着哈哈,心里想着:果断个屁。老子要是真的果断,就直接把你卖给雒国的黑狗们,何必自己还挨上那么多针?事后回想,从坑里到坑外,即便以安弃那么糟糕的身手,也至少有四五次机会可以制住方仲,但一方面出于经验不足,一方面出于不够果敢,他一次都没动。方仲还在拿这一点去称赞他,当真是戳到了安弃的痛处。
两人此时已经跨越边境进入了宁国境内,留在了宁国南部重镇合安,住在平南将军府上。安弃那一天救了方仲后,知道土塘村必被雒国血洗,肯定呆不下去了。此人行事素来干脆利落,而且善于见风使舵,想着方仲身份不低,如果能躲到他那里,必然能被照顾周到,所以给方仲也解了毒,由他指路,两人安全回到了宁国军中。
小木匠原本对军国之事漠不关心,到这时候才知道方仲的父亲有多么神气。宁国镇南候、平南将军方惟远,多年来镇守南方与雒国死磕,乃是国主一直倚仗的重臣。其子方仲比安弃不过大四岁,却已经是一名偏将,最值得夸耀的是,他是全凭自己的军功一点点累计升上去的,没半分靠自己位高权重的老子。方惟远每回说到自己的儿子,往往板起脸只肯说坏不愿说好,但看他满面红光的样子,总是好似喝了三斤酒。
安弃最初觉得不可思议,虽然他这几天也听说了,方仲武艺出色,而且作战勇猛不惜性命,端的是一员猛将,但以这样老实而略带傻气的人,怎么能混得如此之好?还是府里一个新结识的碎嘴朋友见多识广,解释如下:“他的父亲的确没有照顾他,但还是照顾到了他。”
“什么意思?”安弃不明白。
“军中升职向来按军功累积,但那只是一个理论,”朋友悠悠地说,“通常情况下,不会溜须拍马、不会塞银子的人都得不到那种机会,更有惹上司讨厌的会被直接一次次扔到最危险的战役中,送命了事。小方将军却不同,有他老子在,谁敢在他身上玩这手?所以他虽然完全依循着条例升迁,但没有他老子,这些条例压根就不会被依循。”
小木匠醍醐灌顶,再想想自己的身世,难免悲从中来。除了当年的丁风那个笑里藏刀的老梆子之外,可没有任何人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而照顾自己,相反倒是有无数人在等着要自己性命。
好在现在他已经交上了一个朋友,那就是方仲。这个尚不知人心险恶的年轻军官,半点也没猜到安弃那一天心中的种种猥琐念头,却把他当作了真正的生死之交。安弃乐得顺竿往上爬,几天之后,整个合安城的人都知道了这位重义轻生、在危难中力救小方将军的大英雄、大豪杰。这当中固然有感佩方家父子而真心崇敬他的,自然也少不了试图通过讨好他来间接谄媚方惟远的,小木匠来者不拒,照单全收。于他而言,谁对他真心谁对他虚伪都是不重要的,只要能给他点实实在在的好处就行,反正我们的小木匠本人满肚子只有虚情假意。
十来天后,方仲的伤势愈合得差不多了。他试着上马,发现没什么大碍,立即重归军营,将安弃一个人扔在了将军府。安弃怎耐得住寂寞?他从小到大困居山村,这时候终于来到了城市,实在是心痒难搔,把丁风临终前叮嘱他的“尽量隐匿行踪,老老实实留在安全的地方”抛到了九霄云外,单拣起“遇事随机应变”这六字,心想反正事隔三年,应该谁也不知道我的身分了吧,老子进城随机应变去。
于是安弃穿着方惟远所赠的华贵衣饰——这样的衣物方仲从来不愿意穿,觉得不符军人的气质——风风光光进了城。合安是军事要隘,城高墙厚、气魄不凡,由于驻军数量大,为军队所服务的民众也不少,但论到市集繁华,并不能和真正的大城市相比。好在小木匠土包子进城头一遭,原本也不知道大城市该是什么样,看到合安,就已经觉得大开眼界。
身上装的钱也足够。方惟远所馈赠的金钱,对于他那个阶层的人而言不算大数目,但小木匠辛勤十年也挣不到——况且他也从来不辛勤。此时意气风发地走在合安宽阔的大街上,安弃难免有点“过去十八年白活了”的感慨。
然而有钱如何花却是个难题。如前所述,合安城基本就是一座军城,行伍中的军人断不会购买珠宝字画一类的奢侈品放在身边,城中做生意的人所卖大都是一些日常的吃喝用度或者简单玩物。安弃逛得久了,眼里所见不过是些包子铺卤味店,难免有点索然无味。
当终于见到一家藏在角落里的古董铺子时,他禁不住有些兴奋,作为一个穷光蛋,带足了银子附庸风雅地逛古玩店一直是他的人生理想之一。只是无论三陇村还是土塘村,都没人有钱到能收藏古董,所以安弃在这方面是彻底的外行,看不出门道只能看热闹。但小木匠向来口舌伶俐,在与金钱相关的问题上更是能舌灿莲花,当下无知者无畏,心里想着:这些破盆烂瓦,凭啥值那么多钱?老子偏要瞧瞧看。
如果他稍微有点江湖经验,就能发现这间铺子的不对劲:在一座随时准备打仗的城市里开古董铺,如果不是白痴,就是别有所图。如果他稍微有点古玩的鉴别常识,就能看出这铺子里的古董大半都是赝品,寥寥数件真货也都并不值钱。可惜以上两点小木匠均不具备,所以他大模大样地闯了进去,而铺子里的人都以惊诧的目光看着他。
这间古董铺子,乃是被称为魔教的登云会在此处的小据点,等级还在分舵之下。登云会在江湖中崛起已有十多年,势力日益庞大,分坛分舵遍布大陆各地。设在合安城的这一处,尤其具备特殊意义:此城内军人众多,如果能拉动军人、尤其是军官入教,就能帮助魔教渗透到军伍中。
之所以选择古董铺子这样一个在合安显得甚为突兀的行当,也是颇有深意。朝廷对登云会一向防范甚严,却始终不愿意撕破脸,以免惹来多余的麻烦,而登云会也很识趣,同样尽量避免与官府冲突。放一个不可能赚钱的古董铺在合安,其实就是明里把自己的行动告诉了朝廷,并传达如下信息:我们不和你暗中捣乱,你也别来和我过不去,大家各忙各的。他们很清楚,宁国忙于和雒国交战,无心再开辟一处战场,彼此心照不宣地守住底线就好。
因此当眼前这个一脸无赖相的青年人进门后,几名分作掌柜伙计打扮的教众都有几分莫名其妙,要知道该铺子完全不对合安城中任何人的胃口,平时从来不会有主顾上门。此人衣着上佳,既不像军人,也不像官差,那他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扮演伙计的教徒不动声色,摆出生意人的笑脸上前相迎,几句对话后,心里更生疑虑。这家伙分明对古董一窍不通,却偏偏张嘴就硬充内行,指东点西,胡乱砍价。如果是在平时也就罢了,今天这个分会恰恰有要事要与来自总坛的人接头,此人无巧不巧选在此刻来捣乱,多半不怀好意。
想到这里,他愈发警惕,一面以介绍货品为名引着这位顾客在店里来回走动,一面观察其身法。很快他得出结论,此人虽然脚步虚浮,双目无神,但仍然是练过武的,有一些浅浅的功力,如果不细细观察还真留意不到。这就更加让人不安了。
几名登云会教徒相互打了打眼色,忽然间心头雪亮:这必然是江湖中正派人士打探到了他们今日的行动,特意来寻晦气的。眼前这青年人固然武艺低微,完全可以只是一个前哨乃至于诱饵,背后多半跟着一些高手。想到这里,几名教徒冷汗直冒。
“这位少侠存心消遣我们,恕在下眼拙,不知道是哪一派的高人呢?”掌柜的不紧不慢地说,手上给众人连打手势,要他们封住所有退路,不能放这个人离开。
“少侠”很是吃惊:“不会吧?我就这么几手三脚猫的把式,你们也看出来了?”
他居然就这么承认了,简直是有恃无恐到令人发指!教徒们心里更加紧张,慢慢堵住了所有可能的逃路。掌柜的又说:“看来这位少侠自信满满,背后的靠山一定很硬了。”
少侠皱着眉头想了想:“我背后的靠山?恩,要说硬的话,确实是足够硬。”
这句话摆明了就是公然挑衅!掌柜的心中杀机升腾。他知道,当此时,绝不能有丝毫犹豫,否则就会遗祸无穷。想到这里,他迅猛地出手,用半成力道对付眼前这位镇静自若的少侠,剩下九成半提防着他的“靠山”。然而出乎意料的,并没有第二个敌人出现,他只用了半成功力的那一掌——只是个虚招,原本还接了几招厉害的后着——毫无阻碍地打在了年轻人脸上。这位少侠都来不及叫一声,就被打得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几名教徒动作麻利,把这个身份未知的青年人拖到后堂,用绳子捆了起来。没过多久,总坛来使就到了。为首的是一个美貌的年轻女子,但众人都知道,能在登云会里混到高位的,没有一个不是厉害角色,只怕越是漂亮就越是歹毒。果然她一露面就说:“我是季幽然。”
季幽然这三个字,听到登云会教徒耳朵里,足以让人牙根发颤。此人乃是教中刑堂堂主季无咎的女儿,同时也是刑堂副堂主。她虽然年纪轻轻,由于父亲长年患病,近年来已经实实在在地掌握了大权。这个年轻美丽的女子表面上面容温婉,和蔼可亲,实际上却心狠手辣之极,对犯事者绝不容情,除了教主之外,其余教徒无不谈虎色变。
几个人原本只知道有总坛来使,并不清楚具体事项,见到她来,立即心中了然:自己这帮人当中有人出了问题,她是来施加处罚的。众人心头惴惴,不知道倒霉的会是谁,只好在心里求神保佑千万别是自己。
季幽然人如其名,悠悠然坐下来,眼睛往谁身上幽幽一扫,谁就禁不住要发抖。比起身边几个面无表情、眼神凶悍的执刑使,反倒是她那双澄若秋水的美目更令人胆寒。当她的目光最终定下来,被她所注视着的正是这家古董铺的掌柜。
“上个月的初五,你在合安城西北的柳树庄收了几件瓷器,是么?”季幽然温和地问,“瓷器中所藏的凝和门掌门人鸿叶真人、也就是你在凝和门的师父的密信,可以交给我看看么?”
凝和门是当前与登云会做对的正派中实力最雄厚的门派之一,季幽然这番话一说,自然是明指这位掌柜实乃正派潜伏在教中的奸细。掌柜的面色大变,突然间拔出长剑,向着季幽然当胸刺去。这一剑去势极快,隐含风雷之声,正是凝和门的绝技凝霜剑。
季幽然神色如常,没有丝毫闪避,几名执刑使已经抢上前替她挡住。但这一剑只是虚招,当执刑使们专注于护卫堂主时,掌柜已经向后一跃,全力向着门口奔去。看他的身法,已经是凝和门内一流高手的境界,只两步就已经抢到了门口,执刑使们未必追的上。
但季幽然并不着急。眼瞅着掌柜的已经夺门而出,她缓缓抬起手臂,口中轻轻念了一句什么,正在奔跑的掌柜脚步忽然停滞下来。他的动作越来越慢,皮肤慢慢变蓝,并冒出森森白气,一股浓浓的严霜覆盖在身上。再跑了两步,他的身体关节发出喀喇喀喇的响声,突然之间,手足一起断裂开,整个人应声倒地,断裂处却并没有血液流出来。可以看到,他伤口处的血液已经结成了冰。
其余教徒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刑堂堂主的功夫。江湖上无论武师还是术士,能使出阴寒功力的原本不少,但像季幽然这样挥手间杀人于无形的,对他们而言还是闻所未闻。更为可怖的是,季幽然的力量控制得恰到好处,掌柜已经浑身冻伤,手足断裂,却并没有伤及性命,而且由于伤口处被封冻,血液也不至于流出,一时间不会死去。尽管如此,他的五脏六腑全部遭到严重冻伤,肯定是活不下去了。
“带他下去审讯,”季幽然向执刑使们下令,然后对掌柜说,“现在你全身冰冻,暂时无法感受痛苦,所以我建议你越早招供越好,我保证给你个痛快的。否则的话,中了我的冰灵诀,临死前全身肌肉骨骼一点点化冻、一点点坏死剥落,保证比你所能想象到的任何酷刑还要痛苦。”
掌柜的面色灰败,一言不发地被拖了下去。其余人等噤若寒蝉,一面对这位堂主年纪轻轻就有如此高明的功夫而感到佩服,一面唯恐自己也遭此下场,幸好季幽然并没有再对付下一个人的打算,只是勉励中带点威胁地向众人交待了几句,大致意思是诸位都是我教的忠诚之士,当以此叛徒为诫,只要尽忠办事,便能如何如何云云。话说到这儿,才有人想起刚才抓住的那个奇怪的年轻人,连忙汇报出来。
季幽然摆摆手:“这些事情我不管,你们自然懂得怎么处理。”走出两步后想了想:“去看看也无妨。”
很快她就站到了那个年轻人面前。此人背脊朝上地趴在一张木桌上,仍然处在昏厥、或者说昏睡中,因为他居然在好整以暇地磨着牙,还有一点梦涎流到桌面上。从呼吸声中就可以判断出,这只是个江湖中的末流角色,完全不足虑,倒是他背后的支使者究竟是谁颇为可疑。季幽然把手按在他的背心上,想要从他粗浅的内功中判断一下他的门派,这时他突然蹦出了一句梦话:“别……别碰我的翅膀!”
季幽然一怔,只听他嘴里又嘟哝着:“真好……飞得真高……好高啊……”她忽然间浑身一震,低低地自言自语:“不可能,怎么会有那么好的运气?”
她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把这年轻人背上的衣衫往下拉了一点,肩头上那个形状奇特、有若云纹的胎记就这么映入她的眼帘。
季幽然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睁开眼时,神态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她招了招手,命令那个诚惶诚恐近前听令的教徒:“把所有人都招进来。”
3
睡眠总是一件令人身心愉悦的事,如果睡眠时总能做美梦,这种愉悦就会加倍,然而,从美梦里猝然醒来可就不那么令人娱悦了。所以小木匠并不喜欢睡觉,因为虽然睡着之后,他经常都会做那个飞翔的梦,但梦总有醒来的时候。
那种充满霸气的飞翔的快感,那种不断涌上心头的征服般的满足感,总会在梦醒的一刹那嘎然而止,只留给他沉重迟钝的身躯和乏味的生活。安弃有时候甚至想,他小时候在三陇村里无恶不作,是否并不仅仅为了反抗旁人对他的漠视与歧视,也含有自己对这个美梦所带来的巨大失落的发泄呢?
这一觉又到了醒来的时候。安弃恶狠狠地闭紧眼睛,希望继续留在梦境,但脸颊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让他迅速清醒过来。他摇晃着脑袋,慢慢想起了刚才发生了什么:自己溜出将军府到合安城内闲逛,进入了一家古董铺子,铺子里的掌柜和自己说了几句奇奇怪怪的话,然后自己脸上一痛,突然就晕过去了。回过头仔细想想,似乎是那个掌柜的给了自己一巴掌,但他身法太快,自己完全没看清……
回忆到这里,安弃猛地睁开眼睛。自己已经不在古董铺里,而是躺在一棵梧桐树背后。他慢慢站起来,一边抚摸着还在发烧的脸颊,一边看清了周围。
他已经被扔到了另一个街区,离那间古董铺子还有些距离,而天色也已经转暗,说明自己昏迷了不少时间。他拍拍脑袋,仍然不明白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决定回到古董铺去看看。
这一次学乖了,不敢贸然靠近,而是打算先在远处观望一下。出乎他意料,古董铺已经被官兵围了起来,而正在外面指挥的将官碰巧他认识,此人曾在方惟远为自己设的酒宴上出席,还向自己敬过酒,可惜当时人多,忘了他的姓名。
这难不倒奸猾的小木匠,他大摇大摆地走上前,高声招呼:“…副将,好久不见了。”故意把姓氏念得很模糊。
那位副将见到方大帅身前的红人,自然是满脸堆笑迎上来,别说没听清楚安弃喊的是什么,就算真喊错了也不会在乎。他约略把情况介绍了一下,原来是这家古董铺里发生了老大一起凶杀案,从掌柜到伙计似乎是和另外一伙人火并,全都送了命。
安弃若无其事地道谢离开,转过街角就一屁股坐在地上。真是好险,他想,老子要是还呆在那里面,岂不也得变成挺尸。强行冷静头脑,仔细回想日间发生的事情,慢慢有了点头绪。想必是那另一拨人准备好了要对当铺中人下手,却事先被对方知悉,自己呆头呆脑闯了进去,自然被当铺的人当成了敌人。幸好他们手下留情,不然自己焉有命在?
越想越是后怕,回到将军府也少了几分往日的洋洋得意、小人得志。吃过晚饭,和几个相熟的下人在一起吹了几句牛,便打算回房休息。刚刚推开门,虽然还没点灯,却猛然间凭着本能感受到一点不对。黑暗中似乎隐隐潜伏着什么危机,就像是乘着夜色捕杀猎物的凶兽。他心知不妙,想要退出去,却有一股无形的大力扯住他的身体,把他拉了进去,背后的门也重重关上了。
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微弱光亮,他勉强分辨出,自己的**坐着一个人,从空气中的一点淡淡馨香来判断,这是个女人。完了完了,安弃想,在所有的传奇故事里,女杀手都比男人更狠毒,这回怕是要没命了。
“我们开门见山吧,”黑暗中的女子开口说,声音倒是蛮好听的,“你知道今天那个古董铺里死的是什么人么?”
安弃一愣:“古董铺?都是卖古董的呗。对了,还有一伙找他们麻烦的。”
“你错了,”对方说,“他们是一伙的,原本是在那里接头,没想到你自己送上了门。相比之下,如果能抓住了你,他们原本的任务根本不算什么。”
安弃脑子转得倒也快,一下子想到点什么:“难道他们……竟然是……”
女子的回答让他冷汗直冒:“不错,他们都是登云会的,找你已经找了三年了。还好他们没能认出你来,不然你有一百条命也丢掉了。”
登云会!安弃几乎都快把这档子事给忘了。在三年前那个阴森而血腥的夜晚之后,他再也没遇到过试图抓他或者杀他的人,一直在山村里过着平静的日子。这时候这个神秘女子向他提起,他才恍然发觉,原来自己仍然处在危机中。
“那么……是你替我杀了他们?”他低声问,“你是谁?为什么要帮助我?”
这句话问出口,他才想起来,同样的问题他也问过丁风。丁风倒是回答了他,但答案中包含了太多无法解释的谜团,以至于他觉得越解释越难以理解。那么眼前这个女子呢?会给出如何的回答?
女子并没有正面回答他:“你自己小心些,这件事迟早兜不住。你记住,某些人需要你活着,某些人需要你死去。是死是活,看你怎么走了。”
这真是一句彻头彻尾的废话,安弃想。
对方沉默了,然后安弃感到耳畔似乎有一阵风拂过,仔细一看,那女子已经不知所踪。他一背的冷汗,往**一靠,突然有一种极度紧张后的松弛感,浑身说不出的疲惫倦怠,衣服也不脱,迷迷瞪瞪地睡着了。
这一次没有做那个飞翔的梦,却老是梦到自己以不同的方式死去,一会儿被人砍掉脑袋,一会儿被人拦腰斩为两截,一会儿被绳子勒断脖颈,一会儿被火烤成焦炭。到了半夜,这些梦折磨得他实在难以入睡,索性披上衣服,到院子里去闲坐。
春夜的风只带有一点微寒,吹在身上也并不难受,却能让头脑略微清醒。小木匠仰躺在一张石椅上,满眼见到的都是璀璨的群星。那些星光温柔却遥不可及,带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安弃忍不住想,我不会真是从那些星星上下来的吧?
再一想:我这样的货色,即便真是如此,也是被当成废品扔下来的吧?从头捋一下自己的一生,假如将之交给一个说书先生来发挥,绝对能得到一个惊心动魄**气回肠的精彩故事:一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小木匠,自幼饱受村人欺凌(其实究竟谁欺凌谁还难讲得很),十六岁这一年突然遭遇大变,得知自己乃是神赐之子!于是该小木匠在神使——丁风马虎可算吧——的教导之下,痛改前非、发愤图强,体内蕴藏之神力逐渐爆发,终成一代绝世豪侠。然后该神子少不得要通宵天机,领悟神意,带领着对其顶礼膜拜的天下群英,干下几桩惊天动地气壮山河的丰功伟业,完成自己身上的使命——虽然该使命究竟是什么目前也还无人知晓……
如果一切都按照这样的剧本来上演该有多好!安弃恨得牙痒痒的。可惜的是,现实终究是无比残酷的,到现在为止,他仍然是一个一塌糊涂的小木匠、没有看出自己身上有一星半点的神迹,大盗丁风也绝不像是个合格的神使,刚刚救出安弃自己就丢了性命,倒是官府对抓住他很有兴趣,江湖上最大的邪教对杀死他很上心。这一切都在一片混沌中进行,像是一个没有开头就直接跳到**的故事,说书先生越是讲得口沫四溅,听众就越是一头雾水。
他想起了自己三年前和临终前的丁风的一段对话,那时候他刚刚经历巨变,对于自己的身世还存着许多活跃的猜测,并不像之后的三年内慢慢陷入得过且过的境地。他是木匠出身,虽然手艺一塌糊涂,基本原理总是知道的,任何一件复杂的木器,都得分各个部件制好,最后或粘或钉,完成整体。眼前已有无穷疑团,却和做木器的道理相仿,必须一点一点的细究,等到所有小问题都有了答案,或许真相也就水落石出了。还是从最简单的问题问起吧,小木匠想。
“登云会想杀我,说明我的身世和他们关系很大,”他说,“趁着你还没死,再给我讲讲登云会吧。” 他之前不过一鳞半爪地听到了一点登云会的事迹,要说知道登云会到底是干什么的,实在勉强。而丁风虽然救了他性命,由于这当中牵扯的事情太多,他也并没有什么太多感激的,所以说起话来也并不客气。
“登云会这些年成为了江湖中人人畏惧的魔教,但在十多年之前,他们还只是一个平和而不太引人注目的小教派,”离死不远的丁风用微弱的声音说,“朝廷一直在怀疑他们别有所图,认为他们以拜神为幌子行叛乱之实。但是朝廷错了……至少那时候的登云会,真的就是单纯地信奉心目中的神灵而已。”
安弃冷笑:“一大群人蠢到一块儿去了,真不容易。”
“但是登云会的人非但不蠢,还聪明绝顶,”丁风摇摇手指,“据说这个教会的创始者就是一位博学的大儒,其后的教众也大都是有身份有学识的人,这样的人,绝对不会轻易被几句花言巧语就哄上贼船。所以这件事只有两种可能性。第一,他们在作伪,暗中有其他的目的,然而这一点已经被否定;第二嘛……”
他故意停住不说,眼望着安弃。安弃知道这厮是想考考自己的智慧,嘿嘿一笑:“我平时在村子里做木工活,最喜欢偷工减料,别人送来一段上好的新木头,我总会想办法调换成旧木。每到他们发现不对来找我理论,我总是用两个字回应。”
他咳嗽一声:“证据。你说天上有神明,我却说天上只有狗屎,除非你能拿出证据来。”
丁风的神情很难得地显得严肃:“你猜得不错。我早就听到过一种传言,那帮人之所以对自己的信仰坚信不疑,就是因为他们手里握有……证据,而且是缺凿无疑的证据。可惜这证据是什么原本就没有外人知晓,这几年登云会自己教内自相残杀,当年的那些读书人早就被杀得差不多了,如今的登云会,只是单纯地依靠武力和金钱来收束人心,而那些所谓的证据,大概都已经化为尘土了吧。”
证据……小木匠在心里默默地咀嚼着这两个字。登云会的老教徒们笃信天神的存在,因为他们手里有证据;自己想要证明自己的身世,需要的仍然是证据。他忽然一激灵:这两种证据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或者说……干脆就是一回事?
他下意识地回手摸了摸肩上的胎记,这胎记他一侧头就能看到,小时候对此并不在意,后来才知道,这个图案竟然和登云会的徽记一模一样。这绝不会是单纯的巧合。登云会追杀自己,也一定与此有关。
他意识到,要把自己身世的谜团解开,唯一的办法就是先从登云会入手。如果能掌握传言中登云会证明天神存在的证据,也许就找到了自己身世的关键。
要不要离开这里,自己出去打探一下?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安弃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很明白,自己其实是那种很害怕动**的人。幼时在三陇村遭人白眼,他也从没想过要离开,因为离开这个自幼居住惯了的村庄可能会让自己不知所措;其后在土塘村住了三年,虽然那是个兵祸不断的地方,他仍然是习惯了就不想动弹了。现在的环境可好多了,这将军府里的生活,和城市里的有钱财主相比也应该毫不逊色了吧?
别瞎想了,他拍拍脑袋,混一天算一天得了,再说将军府里也相对安全些,可以离魔教妖人更远。这个理由让他心安理得地叹了口气,晃晃悠悠回屋睡觉去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一夜无梦,醒来已是正午。府里吵吵嚷嚷,一片喜气,竟然是个好消息:雒国退兵,宁雒两国的本次例行约会到此结束。
方仲自然是平安无事。他已经来看过安弃两次,见到小木匠吹着鼻涕泡正睡得欢,也没有去叫醒他,到此刻两人才算碰上头。虽然安弃心知肚明,方仲对自己颇多善意的误会,但两人相处几天,毕竟还是蛮喜欢这个将门虎子的真诚朴实,知道他无恙归来,也从心里感到高兴。
“黑……雒国怎么会退兵了?”他本来想说“黑狗”,但一想雒国是黑狗,方仲难免就是灰狼了,所以连忙改口。
方仲面带忧色:“也许我们宁国也会遇到同样的状况——他们的国君遇刺,虽然没有受伤,但却受惊不小。国君已经下令暂时撤兵,在国内全力清查刺客。”
“不过是一个刺客,哪儿需要撤回整只军队啊?这国君是个天生胆小鬼?”安弃不解。
“不是胆小,而是国君已经有了怀疑对象,”方仲说,“如果查实无误,恐怕真的要动用军队,才能清剿干净。”
小木匠皱皱眉头,忽然间明白了:“难道是登云会的人干的?”
方仲点点头:“嗯,你也听说过登云会。他们的势力如今越扩越大,我担心迟早有一天,他们会不满足于仅仅在山野江湖中称雄,我们宁国也可能遭遇同样的危机。”
他对这个山村小木匠听说过登云会的大名倒是并不吃惊,不过显然并不了解实情。安弃发了会儿愣,又想起前一天的遭遇,有些意兴阑珊,听到方仲说“昨天城里的登云会据点不知被谁端掉了,我估计他们会来找麻烦”也没留意。
到了下午,才忽然又想起了这句话,越琢磨越不是味道,总觉得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却又找不到不安的根源。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如他所料,方仲不打仗也不肯闲着,真的便装跑去调查登云会了;同样如他所料,登云会也不肯让自己的人白死,事隔仅仅一天,也派了四个人来调查。一个是浑身正气死脑筋的年轻军人,一边是杀人如草芥的魔教妖人,想要他们不打起来都难。
所以他们真的打起来了。根据时候目击者的描述,方仲虽然不是武林中人,但家传的刀法颇具威力,加上多年战阵上的实战锻炼,经验也极丰富,因此动手时并不落下风。双方战不多时,已经有两名魔教妖人受伤。但对方剩下两人中有一个是术士,不知道用了什么邪术,使两名伤者突然间暴起,力量一下子增强了好几倍,终于打伤了方仲。不过他们也知道方仲身份不一般,没敢下杀手,只是在退去之前,问了方仲一个问题。
“他们问的是: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又矮又瘦,一脸贼兮兮的青年?”讲故事的人向安弃转述说。他接着转述了那个人对于该青年相貌的详细描述,说完之后有点奇怪地看着安弃:“说起来,还真有点像你呢。”
安弃很随意地点点头:“那当然了,我长了一张大众脸嘛。小方怎么回答的?”
“方将军当时愣了愣,犹豫了一会儿,大声说:‘什么莫名其妙的青年?老子没见过!’”讲故事的人说。
“愣了愣……犹豫了一下……”安弃轻叹一声,“这家伙连说谎都不会……不过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找这么一个青年人呢?”
讲故事的人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这个嘛,很多外人就都不知道了,但是碰巧我了解一点内情。我的表哥是武林中的名门正派凝和门的弟子,小方将军和魔教妖人动手的时候,他也在旁观战……呃,那个,他身上负有其他使命,不能贸然出手,以防打草惊蛇……”
安弃很不耐烦:“他出不出手关我屁事。你接着讲。”
“是是。他告诉我,杀人现场其实还有一个人没死,是他们凝和门安插在魔教里的眼线,之前他已经受重伤,索性假装昏迷,反而逃过一劫。找到他时,他已经垂死,只勉强形容了一个人的相貌,告诉他们马上去找到这个人,就断气了。”
“既然是凝和门的人,怎么最后又让魔教知道了?”安弃再问。
对方很尴尬:“这个么,大概是凝和门内部也有魔教的眼线吧。”
小木匠潇洒地挥挥手,表示自己对凝和门与魔教之间乱七八糟的关系不感兴趣。他悠闲地踱回房间,刚一关上门,立即浑身如筛糠般抖了起来。他扶着桌子移到床边,坐了一会儿又弹将起来,开始收拾东西。
这回非逃不可了,他无奈地想,方仲那两句话所露出的破绽,已经足够惹人怀疑——当然这也不能怪方仲,他就是这么一个老实人。自己要是落在登云会手里,十个脑袋也得被砍了,还是早早溜掉吧。
主意打定后,他也不再收拾其他的物品,只把方惟远馈赠的金银带在身边,等到夜深之时,鬼鬼祟祟溜出门去。他不敢走大门,准备就从围墙翻出去,但忽然间想到方仲对他一片真诚,就这么走掉太不够意思,最好还是道个别。
这时候已过午夜子时,府里除了巡逻的卫兵与更夫,其他人早已入睡。偶有卫兵碰上安弃,知道他是方仲的好友,也不会阻拦。但到了方仲的房外,他才发现房内还有旁人在,正在与方仲交谈,悄悄走近一听,却是方惟远。
“我过去总以诚实无欺为傲,今天才知道,原来不会说谎话,也是会害死人的,”方仲的语声中充满了自责,“我话一说口就知道,他们必然已经猜到安弃的下落。”
“你打算怎么做?”方惟远问,“亲自保护他吗?魔教的手段之毒辣,你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也应该知道得很清楚。从皇上到各国诸侯,想要铲除魔教的何止一个两个?但谁都自忖没办法防住他们无孔不入的暗杀,所以没有人敢轻举妄动。帝王尚且如此,凭你就能行?”
“我的确不行。何况我总是个军人,要以国家大事为重。”方仲毫不犹豫地回答。安弃暗中叹气,心想原来这朋友也不过如此,正准备走开,方仲又说话了:“但我可以把身边的亲兵全部调到他身边,昼夜保护,魔教想要硬闯将军府,却也不容易。”
方惟远很意外:“你的亲兵队都是我精挑细选的精锐武士,都放到他身边……岂不是……”
他没有说出来,安弃已经在心里很有自知之明地替他补上了:大材小用、浪费资源。但与此同时,一阵从未体会过的感动在心里涌起,和丁风相比,方仲对自己的友情才是完全不掺假的。
房内父子俩还在争辩,方惟远的言辞渐渐严厉,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放在往常,小木匠巴不得看到这样的热闹,但在此刻,他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方仲是我的朋友。他脑子里一热,推开门走了进去。
方氏父子立即住了口,神情都有些尴尬。安弃向方惟远施礼后,径直走到方仲跟前,拍拍他的肩膀:“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那一天你被追击时,其实我好几次动了念头想要出卖你,只是没抓住机会而已。”
方仲愕然,不知该如何应对,安弃又说:“那一次算我对不起你,但不会再有第二次了。我是个一辈子稀里糊涂的小木匠,活到十九岁连自己究竟是谁都不清楚。但这十九年并不是一点收获没有,我好歹交到了一个朋友,那也就不亏了。”
方仲浑身一震,眼圈微微有些红了,正想说话,安弃却已经抢着说:“我这个人胆子很小,听说有魔教要人要来抓我,吓得一夜睡不好觉。刚才我想了,住在这里树大招风,太不安全,还是赶紧逃命,躲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为好。”
方氏父子心知肚明,这番话如果放在从前,说不定真是小木匠的肺腑之言;但在刚刚听了方仲的决定后仍然要走,却是摆明了不愿给自己的朋友带来麻烦。方仲看着安弃的神情,知道没办法劝他改变主意,沉默了片刻,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这把匕首的刀鞘上刻着古朴的花纹,抽出来后更是寒光四射,锋芒毕露。
“这是我出生时,先王送给我的,”他说,“留下作个纪念吧。有空的时候,回来看看我。”
安弃接过匕首,咬咬牙,转身跑了出去。他并不知道,自己离开了丁风,却马上会遇到另外一个老熟人。如果提前或者拖后半顿饭的工夫,他就会永远和她擦肩而过,但事实证明,人生的际遇果然奇妙。
4
易离离没有想到,三年之后,她居然又见到了北水镇上的那个少年。只不过当时的少年眼下已经变成了青年,但那双贼溜溜的眼睛却没有变。那时候该少年还是一身山民打扮,此刻却穿着一身价值不菲的绸衫,手里还附庸风雅地抓着一把纸扇。他点起菜来也是一副暴发户嘴脸,一个人要的东西足够八个人吃。
易离离本来已经打算结账走人,看到这个人走进来,立马改变了主意,决定再坐一会儿,找机会接近他。她相信,这个人会帮助她解开一些疑团。
虽然时隔三年,她依然对那个血腥而充满离别痛苦的夜晚记忆犹新。因为一场完全与己无关的仇杀,母亲被误伤而亡,自己也成了孤零零一个人。幸好此后由于机缘巧合,她遇上了被追杀到穷途末路的登云会老教徒文怀谦,又趁着敌人力竭时冒险救了他,结果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了重大的变化。
从文怀谦嘴里她才得知,登云会实质上已经分裂成新老两派,而老派从开始的被排挤倾轧到现在被清洗杀害,已经所剩无几。文怀谦并不认识易离离的父亲,但一听说他也是老派中人,嗟叹一声,说你就算找到他,多半也是死人了。
此后易离离就跟在文怀谦身边,名义上是他的徒弟,其实两人情若祖孙,在这个慈和的老人身上,她隐隐找回一些缺失的父爱。更重要的是,她终于明白了当年父亲为何会加入登云会、又为何会对他心目中的天神笃信无疑。现在再加上文怀谦,她的生命已经牢牢和登云会拴在了一起。可惜过了不到半年,文怀谦病逝,她又开始一个人四处漂泊,却不再像当年那样只是漫无目的地奔走,而是有意识地寻找着她所想要的东西。
“那些都是证据,”文怀谦临死前那微弱的声音始终在她耳边盘旋,“你一定要把证据都找出来。过去我们错了,把一切都掩藏起来,以至于被人清洗时,连帮忙的人都没有。你若是能找到,就把他们公诸于世吧。”
眼前的这个青年,很可能就是活证据。这三年来,她每次回想起那个夜晚,都会一次次猜想那个少年的身份。那些仍然保留于脑海中的对话,更是说明了他的重要性。
然而单从外表来看,实在是不大像。此时他正在对着一个鸡头煞费苦心,试图弄出里面的脑髓,弄得满手油腻。易离离倒是各色人等都见识过不少,耐心在一旁看着,直到那个青年扭过头来大喝一声:“有什么好看的?我脸上有金子吗?”
他看清了易离离的脸,有点发愣:“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想了想,又补充说:“大概是很久以前了吧。”
“是很久以前。”易离离微笑着回答。
青年瞪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从嘴里蹦出两个字:“再见。”
自从离开了合安城,安弃就觉得自己成了惊弓之鸟,见到任何人都像是来抓他的。这种心态不大好,但合安城那些血淋淋的尸体和那个能轻松潜入将军府摸入他房间的女子,让他不敢有丝毫的侥幸。他冲动之下离开了合安,一路上却难免患得患失,不断后悔,总觉得为了保住他人性命而将自己性命置于危险之中,无论如何称不上划算。
眼前这个姑娘长得满清秀,也的确很面熟,但他一时想不起在何处遇到过。根据“陌生人基本都是奸党”的原则,他放弃了本来试图搭讪的念头,匆匆结账溜掉。
但这小妞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一直在后面紧跟着他。我们的小木匠别的不行,自知之明向来是大大的有,知道自己虽然长得不难看,要说能吸引如此一个美女对自己发痴,除非自己是白痴才会相信。她跟得越紧,安弃心里就越是不安。
只是眼前这个市镇实在太小,街上人也不多,想要借助人群甩掉她也不可能。不过仔细想想,她至少不应该是想杀了自己,不然刚才在那个路边小酒家就能动手了。如果她只是想生擒自己,说不定混赖一下还有生机。想到这里,他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我既无财也无色,小姐你想劫的究竟是什么呢?”
“你错了,我不会武功也不会法术,劫不动你的,”易离离回答,“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肩膀上的那片云彩,究竟是什么意思。”
安弃僵住了,立即换出一张诚实可靠的笑脸:“能和你这样美丽的小姐相处,实在是我求之不得的。”
但他的心里却忍不住暗自嘀咕:是不是全世界都知道老子肩膀上有个云纹了?
“你在想什么?”易离离发现他神情有异。
“我在想,是不是全世界都知道老子肩膀上有个云纹了。”安弃没好气地回答。
“全世界倒不见得,”易离离认真地摇摇头,“目前为止,仅限于宁国军方和登云会知道。”
“有点幽默感行不?”安弃暗叹一声,“而且你不也知道嘛。你一定能告诉我它究竟是什么啰?”
他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做好了充分准备眼前这个女子会像丁风那样一问三不知,又或者像那个神秘女子一样三缄其口。不料易离离毫不犹豫地张口回答:“这个云纹和登云会的徽记一样,都来源于镌刻在登云之柱上的花纹。”
“登云之柱?什么玩意儿,登云会膜拜的一根柱子吗?”小木匠随口问,但易离离的答案却让他如受雷击,一时间脑子里乱纷纷的不知身处何方。
“登云之柱是连接天与地的一个通道,通过登云之柱,天神可以降临人间,而凡人也可以登临神界、羽化升仙。”易离离严肃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