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整顿军备
墨翟迟疑了片刻,一旁的公尚过虽然不知道墨翟此前所说的计划是什么,却本能地感到一阵不安。他正想阻拦墨翟回话时,墨翟却已经斟酌着开嗓道:“实不相瞒,在听闻此事之后,我一夜未眠,仔细考虑了将士们的请求……”
墨翟的计划是这样的。单就机关生产而言,墨家眼下人力已然足够;但就墨家宣称的“兴天下之利”的志向而言,墨家弟子的力量还太过渺小。不过墨翟自然不会天真到将这些全副武装的滕国军人全部吸纳进墨家,那无疑是要遭到国君猜忌的。因此墨翟决定反其道而行之,除开少量直接听命于墨家的墨者保留独立的身份,其余大部分墨者都将以墨家弟子身份加入滕军,听从滕军将领的指挥。他们将是首批滕军墨家。经由他们再继续在滕军中吸纳和发展墨家子弟,当然是需要经过一定的观察和考核,确保他们是真心实意接受墨家的理念,并且愿意通过个人的努力与其他贫寒子弟互帮互助,一如昔日的曲阜帮。这些顺利通过考核的军队墨家子弟,墨家会以墨者的标准对他们进行训练,自然也会为他们装备墨家最新生产的机关武器。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任何加入墨家的行为都是公开透明的,将士们加入墨家的举动必须同时得到这支部队将官的认可,最终这份名单还要上报国君,以示墨家并无二心。
墨翟认为这是一套具有可行性的方略,其中最直观的好处便是能够快速提升一支部队的组织度和战斗力,与此同时还能保持军纪严明。在墨翟看来,前日滕国民夫要杀死鲁军俘虏时,滕军将士在一旁围观凑热闹的行为便极为不妥,而墨翟有自信可以通过墨者的加入来扭转军中军纪。
一口气说完了对于军队墨家的设想,大厅内的气氛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古怪。耕柱子自然是对墨翟的提议深感崇敬,他认为墨翟不愧是毫无私心伟岸之人——乱世之中换谁会肯将一手训练的精锐兵马移交给他人指挥?而公尚过则低头沉思着,似乎仍在思考其中的利弊。反应最热切的自然是吴子桓了,墨翟话音刚落,他便率先跳出来会应道:“此方略我以为甚妙,在下不才,但军中士卒皆是热忱之士,愿请墨子从在下的兵马中试行。”
大司空则依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色,淡淡捋着胡须,低声道:“墨子的意见,我会如实向国君禀告,想来国君也不会拒绝吧?不如这样好了,墨子大胆在这三城将士们中推行试试,老夫来为墨子担保。”
墨翟一愣,心里不由感到意外。大司空的态度比他预想的还要配合,原本墨翟还以为这会让他们深感忌惮。
接下来,大司空干脆留住吴子桓与墨翟,进一步商议此事。老将官为他们腾出一间客房后默默离开了,余下三人就军中墨家一事展开了细致的讨论。在敲定了种种细节之后,大司空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墨翟的肩膀,低声笑道:“当真是后生可畏。好好努力,狐叔介将军年事已高,国君可是还没找到大将军的合适继任者。”
这话非同小可,几乎等同于明示墨翟:在未来的大将军人选中,大司空将站在墨翟背后。而作为颇受国君信任的老臣,大司空此番表态无疑是极具分量的。一旁的吴子桓立即将目光投向墨翟,眼中的崇敬和热切像是一团烈火,几乎将要喷薄而出。
从客房出来时,公尚过和耕柱子正等候在门外,老将官也在,只是脸色看上去不大好看。
“你选了一条很危险的路,墨子。”老将官悠悠说道,“我不懂他们那些权谋诈术,但我知道,它们绝不是以你现在的经历和心智能够贸然参与的。”
老将官此话一出,墨翟内心也不由升起一阵不安。他意识到,自己就算再如何规避权力之争,斗争依然会找到他的头上来,避无可避。
但墨翟也深知,现在已经不是可以轻易退缩的时候了,自己和墨家的前路会是如何,也只能硬着闯一闯看了。
“谢老将军指点,不过,天地何其宽阔,路总是要有人去走的。”墨翟坚定地说道。
“你能这么想也好。”老将官淡淡一笑,慢悠悠转身离去了。
“无论墨子做出什么决断,我等誓死追随。”耕柱子率先上前一步说道。
“我等誓死追随,当然,有什么大事,墨子最好能提前与我们商量商量。”一旁的公尚过小声嘀咕道。
因为发生了要将墨者并入滕军变故,大司空选择在左城多停留几日,观察整军效果。而公尚过则要先行一步离开。他将随着耕柱子昼伏夜出赶回墨城,确保墨家的秘密机关能在即将到来的反攻中顺利运转。
“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战场上刀剑无眼,墨子多加珍重。”临别前,公尚过对墨翟道。
“你也多珍重。”
两双手紧紧交握。
在大司空的授意之下,整军计划很快开始了。墨翟向即将划归滕军指挥的墨者保证,他们在墨城的田产和家人都不会受到影响,墨家弟子会自觉肩负起照料他们家人的任务。因为此前墨者便与滕军将士们并肩作战了许久,朝夕相处下来也产生了深厚的情谊,因而合并工作比墨翟想象中的要顺利。
首批并入滕军的墨者有三十人,其中正包括了彭武生。在得知要离开墨子身边时,他的确感到了些许不舍,但他也清楚这是为了墨家的事业能更好的发展。这三十人尽数被分配至吴子桓麾下的兵马中,在与墨翟商议之后,吴子桓决定将一部分久经战阵的墨者集中起来做教官团,所有新吸纳的墨者都要经过他们的训练和考核;剩余的墨者,吴子桓也不打算将他们单纯作为冲锋陷阵的普通士卒,而任命他们作为基层军官,相当于是对整支队伍做了一次大整顿。士卒们对于这股新鲜血液的注入都感到新奇不已,同时也担忧将墨家那一套移植到军队中是否可行。
对内的整顿暂告一段落,接下来墨翟和吴子桓该考虑如何将这支新整训的部队拉到战场上去检验战斗力了。
整顿后的第二日,在老将官的居中调度之下,吴子桓率领本部兵马及其余各部拼凑而来的士卒,总计一千二百余人,依照此先大司空的部署,向着泗水方向的沦陷区做试探进攻。为了确保攻击有力,老将官在城中动员了大批滕国青壮上阵作为后勤民夫,随军搬运辎重军械,以释放更多的机动兵力。连鲁国俘虏也被填充进民夫队伍中,因此此次出征的总兵力高达三千人,足够支持滕军在围困城池的同时分出部队来阻挡其余方向的鲁国援军。
本次的进攻目标是三城以南五十里的一座滕国城池,说是城池,其实不过是由几座连续的村镇组合而成的一片人口聚集区,绝大部分地段甚至连城墙也没有修筑,因此几乎不具备坚守能力。驻守在此地的鲁军大约在五百至八百之间,并且多为具有一定战场经验的老兵。老将官根据探马情报推算,鲁军向来对滕军的野战能力多有轻视,眼见滕军主动前来挑衅,必然会出城迎战——因为即使坚守也无墙可守。因此滕军的计划是就在此地击溃这支部队——没有人敢拍着胸脯保证全歼这支鲁军,与之前一战不同,这支鲁军战斗力无疑更为强悍,老将官认为打出击溃战效果也是一样的,只需要不断地向泗水北岸的数万鲁军展示自己的存在感即可,最好能激怒他们大举来攻,如此一来调动敌军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经过一日的行军,夜间短暂休整了片刻,全军在第二日朝阳初升之际抵达城池外围。城中鲁军探知到滕军来袭,果然如老将官所预料的那般主动迎战,点齐城中兵马在城外列阵。唯一出乎滕军预料的是,城中的守军比预期中要多,看旗号和方阵,足有近千人。这个数字和滕军的野战兵力十分接近了,墨翟和吴子桓一时间陷入了犹豫。
“事到临头绝不能优柔寡断。”最后还是吴子桓下了决心,“全军既然已经摆开阵势,绝无可能临阵退缩。横下一条心,和鲁军拼一拼吧!”
吴子桓对自己的兵马还是有一定自信的。开战以来这支部队也算是实打实打了几场硬仗,无论是坚守、反击还是攻城拔寨都有不俗的表现,称得上是百炼成钢。一支经历过尸山血海磨砺的部队未尝不可与鲁军正面一战。
“那就战场上见真章。”墨翟也随之坚定了决心。
两军交战之初,进展一切顺利。实际上,在以疾射弩作为主力装备之后,滕军在与鲁军作战时的要义只剩下一条:尽可能避免短兵相接。因为相对滕军而言,鲁军的铁甲更厚实,兵员素质也更为优越,近身交战滕军往往要吃亏,即使侥幸取胜,交换比也会十分难看。因此眼下滕军的作战方略就是:如无必要,绝不轻易肉搏;倘若无法避免,那么在近身肉搏之前,也要尽一切努力削弱敌军。
滕军显然深谙这一准则。在两军方阵不断逼近之时,滕军率先在更远的距离上进行了数轮弩箭齐射,单是在疾射弩的打击之下,鲁军一二线的士卒数量便被削去了几近一半。待到滕军也开始遭到鲁军箭雨反击时,两军的距离已经缩小到五十步以内,而这时滕军的新式装备终于派上了用场。
那是数十具仅有半人高的小型投石机,只不过装填的并非石块而是满天星。在这个距离上,投石机可以轻松地将满天星投入鲁军方阵,并且确保它在厚实密集的方阵中心炸开。随着锋利的银针四下飞溅,方阵中传来一片此起彼伏的哀嚎。被满天星击中的鲁军大多仅是负伤,很少有被当场击杀。但一个伤兵在战场上所带来的心理震慑远比直接杀死一个敌兵来得强烈。随着哀嚎声不断蔓延,一整个鲁军阵线都出现了动摇的迹象。
两拨滕军彼此之间配合默契。投石机发射时疾射弩便默默装填,疾射弩装填完毕时投石机便将战场空出,墨家的范围杀伤流与精准杀伤流在此刻默契而和谐地融为了一体。
“上啊兄弟们,把他们扎成肉串!”彭武生卖力地吆喝着,指挥着他麾下的一小队武卒发射弩箭。眼下他已经是滕军中一名基层军官,从自己亲自持弩变为指导士兵们如何持弩,唯一不变的大概就是他的口号了。
“哟嘿!把他们扎成肉串!”他的兄弟们齐声高喊着回应。是的,这句话现在变成了这一小队士兵共同的的口号。
毫不意外的,滕军密集的远程打击很快让鲁军濒临崩溃。在付出上百人伤亡的代价之后,鲁军再也无法维持阵线,纷纷向身后的城池溃退。考虑到鲁军主力依然完整,远远没到彻底击溃的程度,简单整顿之后甚至可以立即投入作战,吴子桓下令部队入城追击,争取在巷战中将鲁军各部分割包围并予以歼灭。
此时的战况便隐隐陷入了混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