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公输与墨
公输班闻言,也不转身,当机立断匍匐在地。这一迅速的反应无疑救了公输班一命。几乎就在他矮下身子的瞬间,只听身后一阵极其细微的齿轮转动声,一枚弩箭贴着公输班的脑袋飞射而去,钉在了房间另一侧的墙壁上。
对机关术极为熟练的公输班,单是听声音便迅速判断出,那是疾射弩击发时的声响,弩箭的射速也完全吻合。而疾射弩的装填速度极快,因此公输班立刻翻滚身子,躲向另一侧。就在公输班移动位置的同一时刻,暗处的疾射弩再度击发,弩箭重重撞击地面,溅起点点火星。
在接连躲过两箭之后,一旁的公输常和守在门外的公输弟子终于反应过来,纷纷拿出公输家仿制的疾射弩,朝箭矢发射的方向一拥而上。房间角落的木料堆后边,刺客猛然跃出,要趁着众人合围上来之前对公输班发起最后一击。
但公输班也绝非等闲之辈。他没有在原地坐以待毙,刺客不顾一切朝公输班冲来时,公输班手中的疾射弩也已经装填完毕。随着一阵机括运转声,刺客的胸膛被弩箭精准洞穿,刺客身子一歪,重重倒地。这时其余公输弟子才匆匆忙忙围了上来,将公输班护在身后。
“行了,人已经倒下了,这时再装腔作势有什么用?”公输班骂骂咧咧地推开这些惊慌失措的公输弟子,上前一脚踢开了刺客手中的疾射弩。
这时刺客仍未殒命,吊着最后一口气,气若游丝地念叨着什么话。公输班俯下身却听,只听那刺客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墨家弟子……誓要诛杀……诛杀公输班,报仇雪恨……”
“知道了。”公输班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冷冷地看着刺客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作为刺客,你算得上尽职尽责。但要是论装腔作势这一点,你还差了太远。”
话音刚落,成群的纵横家弟子也撞开门闯了进来,领头的正是手提长剑的无名,紧随其后的则是神色复杂的儒子离。
“听闻此处有刺客,还混进了公输家的仓库重地。刺客竟能混进鬼谷之中,这实在是纵横家的失职。”无名面有愧色,“公输家可有人受伤?”
“无人受伤,倒是刺客,被我不慎射杀了。”公输班让开了视线,将地上的刺客展示在众人眼前。无名神色严肃,挥手示意身后的弟子将尸体拖走。
“这是我等巡查工作的失职,险些伤了鬼谷子的客人。”无名面带歉意,“我向诸位保证,这种情况绝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了……”
公输班看了无名身后的儒子离一眼,心里大约有了数。
“下次会不会发生,大概不是由你说了算。”公输班心下暗道。不过这话他也不便在众人面前说。
“无名兄费心了,我等既然安然无恙,无名兄也不必过于愧疚。”公输班淡淡道,“现在云梦山公输家想必已经是名声在外,自然会遭到心怀不轨之人的忌惮,这我早已有预料。”
“名声在外?”无名皱眉,“客人大概多虑了,公输家的事乃是绝密,云梦山绝不会出卖客人的秘密。”
“如此更好,看来是我多心了。”公输班点点头,目光却落在儒子离身上。
待无名安抚好公输家众人,领着纵横家弟子离开时,公输班喊住了正要随着走开的儒子离。
“不想和我聊聊么?”公输班似笑非笑地问。
儒子离叹了叹气:“悉听尊便。”
盛夏时节,山谷内草木疯长,高大的古树遮天蔽日,山间小道蜿蜒着通往不知深处的远方。公输班与儒子离并肩而行,默默走了很远,直到确保四周不会被任何旁人打搅,公输班才淡淡开口道:“那名刺客,你应该从头到尾都知晓他的存在吧?”
儒子离闻言,竟略带些轻松地出了口气:“还算不错,你至少没有直接指责刺客是我们安排的。”
公输班低声笑了笑:“是啊,你我之间近来的确有一些观点上的冲突,彼此也不再像往日那般信任,但我想你们应该不至于到要动用刺客除掉我的地步,那对你们而言反倒是一种损失了。”
“况且,在这鬼谷之内,纵横家要杀一个人的方式可太多了,根本无需动用刺客。”儒子离也跟着笑笑。
“这算是威胁么?”公输班道。
“只不过是事实罢了。”儒子离收住笑。
两人沉默了片刻,彼此间的空气略带些寒意。
“好吧,我也不卖关子了。”对峙了片刻,儒子离叹叹气道,“那刺客是以公输家弟子的名义混进来的,他对于公输家的种种事宜能够对答如流,因此无名才将他放入鬼谷。但此人很快便被我们发现了异常。因为所有自曲阜来到鬼谷的公输弟子,无不是先在曲阜联系上纵横家弟子,经由他们引荐才来到鬼谷。而此人却没有这样的记录,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是从何处来的。”
“但你们知道此人心怀不轨,却也没有及时提醒我。”公输班皱眉道,“今日我的反应但凡慢了半拍,只怕真要命丧那刺客箭下了。”
“这是鬼谷先生给你的一点惩戒,或是提醒。”儒子离低声道,“你既然行的是推倒三桓、掌控鲁国大权这种九死一生之事,早晚要习惯时刻处在危险中的日子。”
“你们的鬼谷子考虑问题倒是事无巨细。”公输班不咸不淡地赞叹。
“那么,对于今日的刺杀一事,你有什么看法?”儒子离反问,“此人竟也手持疾射弩,难道是墨家的刺客?”
“他在临死前留下遗言,说是替墨家报血仇而来。”公输班面无表情道。
“难道真是墨家的刺客?”儒子离一愣,“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杀你?墨家又是如何知晓此地秘密的?”
“你这是两个问题。”公输班道,“墨家若是真的要杀我,理由太多了。我仿制墨家的机关术,为了清理门户,他们该杀我;我在曲阜时极力主推浴血甲,害死墨家不少弟子,为了血债血偿,他们该杀我。我最近才知道,墨翟的亲密挚友,一个名叫宁吾的宋国落魄贵族之后,在战场上披着浴血甲战死了,为了宁吾,墨家也该杀我。”
“若真是如此,我甚至认为墨家的刺客不是来的太快,而是来得太迟。”儒子离道。
“但刺客不是来自墨家,我可以肯定,绝对不是。”
“为何?”儒子离一愣,“所有证据可都指向此事乃是墨家所为。”
“那你觉得墨家是如何知晓此地秘密的?”公输班反问。
这个问题显然把儒子离问住了。沉思片刻之后,儒子离道:“纵横家自然会将此人来历查清楚的。”
“不必费心了,此人乃是三桓家的刺客。”公输班斩钉截铁道。
“三桓?”儒子离皱眉道,“何以见得?”
“你们纵横家的前弟子田齐,不是正在那孟武伯身边做事么?”公输班道,“他既知晓云梦山的能耐,又知晓我的身世,加上近来公输家的弟子不断外逃,不知去向,只需要稍加推测,便能猜出个大概。有这么大一个内鬼,三桓怎么可能不怀疑云梦山?”
“果然是因为田齐。”儒子离无奈地叹气,“如此说来,我推测,大概是田齐让刺客伪装成出逃的公输弟子,告诉他进入云梦山中的道路,这才被他摸到了鬼谷大门前,并且骗过了无名。”
“而田齐显然不会知道,那些公输弟子是在曲阜秘密蛰伏的纵横家把关过后才引荐到鬼谷来的。他让刺客直接来云梦山谷找我,因此你们才会查不到此人的来历。”公输班补充道。
“好一个三桓,养的刺客也是胆大包天。”儒子离不由感到后背发凉。
“三桓家刺客的本事,我是有所耳闻的。”公输班眼里也流露出几分敬畏之色,“毕竟是把持鲁国多年的老世家了,府上养几个死忠的刺客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接着,公输班略带些嘲讽地笑了笑:“不过,也只有三桓能想出如此恶毒卑劣的招数,让刺客在事情败露之时伪装自己来自墨家,企图将祸水引向别处。也正是靠着这一套法力诈术,他们才能稳坐鲁国第一权臣的宝座。”
两人闯过茂密的树林,最后来到了一处悬崖边。面前是起伏的群山,群山之后的万里平原,一整片辽阔天地在两人面前无边无际地延伸开来。
“好一片壮丽河山。”公输班高声赞叹,“若我是一国之君,我也想要亲率千军万马,向着天边不停地征服,再征服,直到所有疆土都臣服在我脚下。”
“宏伟的志向。只不过,古往今来,还没有哪位君主能做到这一点,连历代周天子也没有做到。”儒子离淡淡回答。
“正是因为前无古人,这项事业才显得如此无与伦比。”公输班笑了笑。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儒子离道。
“今日我杀了三桓一个刺客,无异于直接暴露了我的所在。明日他便会派三个,五个,十个刺客。先王血脉啊,多么诱人又危险的身份,三桓绝不会允许我这个威胁游离在他们的控制之外。”公输班轻声叹气道。
“若是担心安全,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鬼谷自然会确保公输家诸位弟子的安危。”儒子离道。
“子离兄怎么又改主意了?你不是一直在催促我向三桓动手么?”公输班怪笑道。
“是啊,今天之前,我的确这么想。”儒子离坦然承认道,“但今日一番分析下下来,我认为三桓在鲁国依然有着不小的力量,绝不是现在的公输家可以抗衡的。”
“可继续留在此地,日后三桓的刺客纷至沓来,鬼谷子先生大概也会想要把我轰走吧?”
“老师的心思,旁人还是不要妄加猜测了,那也不是你该担心的事。”儒子离道,“你不是需要时间积蓄实力么?我们也不逼迫你,你踏实待下去好了。”
“多谢子离兄的好意,不过,我想我是时候该走了。”
“走?走去哪?”儒子离一愣。
“无论去哪,都比困在山中坐以待毙要好。三桓既然已经找上门来,我也该有所应对了。”公输班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流露出坚定的神色。
“公输兄若真的坚定了决心,我也不多加阻拦,眼下倒是有一个合适去处可以推荐给你。”儒子离道,“我们此刻正朝向东方,沿着东边的大道,一路东行,那儿有一个刚经历过战乱的小国,还有一个你的故交。在那里,也许你能进一步壮大自己的力量——当然,你也可能被你的故交杀死。”
“我知道你说的是何地了。”公输班反应过来,神色略显复杂,“可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何面目前见他……”
“你自己说的,天地辽阔,想要一直征服到天际尽头。”儒子离道,“可你若是连昔日并肩作战的盟友都无法再次团结起来,又拿什么去谈征伐天下呢?”
公输班沉默下来,默默咀嚼着儒子离的话。两人并肩望向远方,晚夏的落日正在缓缓坠落,即将沉没在天际,余晖却将广阔的天地投映成一片血红,仿佛这万里江山,都浸染在一片翻滚的鲜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