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浩双脚沾了地,立刻又恢复了英姿。他大大咧咧地靠在白龙身上,跟海中的鲸鱼叫嚣,“你这个死东西,快点跟爷来大战三百回合,看来了厉害的帮手就想躲?怎么刚才又闹又折腾着砸船的不是你了?”
龙鳞又湿又硬,靠在上面,像是为他注入了无限的勇气,但他却没看到,白龙居高临下地瞥着他,一脸嫌弃。
鲸鱼像是能听懂他的话,摆尾朝大船冲来。细雨飘飞中,可见它喷出十几丈高的水柱,掀起滔天巨浪。
而白龙骤然腾空而起,如闪电般冲进海中。之后的事情朱文浩根本就无法得知,大海中浪潮翻涌,涌起的浪头像是水墙般铺天盖地地砸来。
能容纳几百人的大船,如一夜扁舟般颠簸个不停。船上的奇珍异兽吓得四散逃命,灿烂绚丽的花朵纷纷凋谢在海中。
在山峦般的巨浪中,不是鲸鱼击中了白龙,就是白龙咬住的鲸鱼。两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妖怪在抵死相搏,根本没有别人插手的余地。
朱文浩紧紧扒着船舷,只觉自己像是一缕浮尘,一会儿被抛到山巅,一会儿又摔入了低谷。
身边到处都是水,不屏住呼吸,咸湿的海水就要霸道地挤进肺里。
这可怕的境况不知持续了多久,周遭终于恢复了平静,朱文浩浑身净湿地从甲板上爬起来,摘掉了挂在头上的几缕海草。
只见雨已经停了,天边泛出了一丝蟹壳般的青色,海面由黝黑变成了深蓝,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线,在海浪中缓缓晕开。
“小白龙……”他的心像是提到了嗓子眼中,喊了一半,想起了方才长辫子少女告诉他的名字,“梅香!梅香!你还活着吗?”
海水苍茫无边,只有浪涛哗哗作响,哪里有人应他的声。
他突然十分疲惫,伏在船舷上,鼻中微酸,想哭却哭不出来。老头子不知所踪,梅香生死不明,满船死士葬身海底,让他觉得自己明明活着,却跟死了也差不多。
然而他刚哀叫了两声,不远处的海里就传来异动,一个如小岛般大的白色肚皮翻了上来,正是那逞凶极恶的巨鲸。
“要不要喝酒?”船下响起了少女娇嫩的声音,一只酒壶被抛了上来,稳稳地落入他的怀中。
碧绿的藤蔓缓缓升起,搭成一条通天的梯,蜿蜒到了甲板上。身穿白色衣裙的少女赤着双足,踩着藤蔓婀娜地向他走来。
梅香的脸仍然晶莹美丽,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像是葡萄般惹人喜爱,长辫子浸了水,湿漉漉地垂在脸侧。
晨晖照在她的脸上,她微微一笑,仿佛方才的恶战根本不存在,她只是抽空去海中戏了会儿水。
“当然要喝,这么好的女儿红,怎么能浪费。”朱文浩哈哈大笑,坐在甲板上,梅香跟他并肩坐在一起。
两人推杯换盏地喝了起来,仿佛已经认识了多年。
“你是怎么杀了它,你真的是条龙吗?”朱文浩望着梅香稚嫩的脸庞,怎么也不相信她会变成一条龙。
“我没杀它,它死于自己的梦,因为这梦太真实了,它以为自己被白龙追赶,撞在海底的礁石上死了。”梅香微微一笑,朝他飞了一眼,“包括你刚才看到的一切,都是蜃气做出来的幻景。”
“这个也是?”他摇了摇酒壶。
“对,所有都是。”
“一切有为法,如梦亦如电……”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了《金刚经》中的话。或许人生不过一场虚空大梦,梦醒时分,只有寒夜阑珊。
“老头子一定会回来的。”两人很快喝光了一壶酒,梅香变戏法似的又搬出来一坛,“他拜托船王稍信求我帮忙,欠我一个人情,怎么能轻易就死了?”
“那个……”或许是喝多了,朱文浩别过眼睛,装作毫不在意地问,“你住在哪里?如果能活着回去,我想去拜访你?”
他不想错过这泼辣美丽的少女,当她方才化身为白龙之时,他就为之心折。跟她比起来,城里的女人简直就是庸脂俗粉,没有半点傲气。
人生不过一场虚空大梦,随时都能结束,他不介意做个梦蝶的庄生,拥有绮丽妖异的美梦。
梅香朝他飞了个眼风,笑而不答。
而日轮正缓缓从海面上升起,万道霞光照亮了这寂寥的荒岛,荒岛边的大船,以及船上的一对俊男美女。
长夜逝去,风雨消弥,就像这世上的所有轮回,在死亡之后,新生随之而来。
当海面被朝阳染成金红色时,海下仍然一片漆黑。灰衣的少年颓然站在密室中,十分疲惫的样子。
“你到底是谁?”他抬起眼帘,轻轻地问,或许是一晚的鏖战,或许是手下妖怪们接连死去。
他从未觉得如此疲惫,连动一根手指都十分艰难。
“灵雨啊。”少女抖了抖大氅,坐在了椅子上,黑衣裹着她玲珑娇小的身躯,像是一只蝙蝠。
她的眼睛是黑的,柔顺的长发也是黑色的,甚至连呼吸都像是夜风般悄悄。
她隐秘又暴露,她骄傲又低调,如果老头子是个行走在长夜中的人,那么她就是黑暗中的黑暗,是夜色本身。
“这是你的名字?”
“是的,这点我从未骗过你。”灵雨睫毛轻颤,笑出了声,宛如夜雨打花窗般细碎,“因为你屡次破坏我的好事,我就想看看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子。我寻找你的漏洞,却发现你的心毫无破绽,所以只能想办法制造机会。”她说罢长叹一声,“幸好,你很渴望爱,你总是逃避感情,然而那正是你空虚的证明。”
灰衣少年面无表情,却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破灭了,悄无声息地。
“结果你果然上钩了。”想到过去种种,她笑得色如春花,连眼角下的小痣都彰显着得意。
“那很好,证明我还有一颗人心。”老头子低低地回答,他锋芒尽失,看起来就像个不起眼的,沧桑落魄的少年。
“你看到了外面的枭?”灵雨突然转变了话题,“他是第二个住在这牢中的人,而之前的那个,就是我……”
她表情淡漠,像是在说无关紧要的事。
“把我关在这里的,就是徐福。他想做出最厉害的妖王,起初我是被当饲料丢进来的,但是我却杀了这里的妖王,取代了它。”灵雨眼珠一转,以欣赏的眼光望着面前俊逸的少年,“我的力量不如它,但却在短时间内发现了它的弱点,将它置于死地。从这方面的天赋来说,我们是一样的。”
“是吗?荣幸之至。”老头子朝她欠了欠身。
“我在这里待了很多年,徐福珍惜我,觉得我是他这辈子的杰作,将不老不死的方术传给了我。而就在当天,我破了他的方术,取代了他,成为了这座岛的主人。”她轻轻地说,“从此以后,我不敢爱任何人,感情是毒药,连最厉害的术士都能击败,何况是我?”
老头子并不傻,听出了她话中的弦外之音,那注定是另一场充满阴谋和算计的风花雪月。
灵雨站起来,朝空中招了招手,贴满咒符的骨骼发出“喀嚓”轻响,宛如有生命般从地上爬起来。
她依偎在白骨怀中,幽森森的黑眼睛望着老头子,长长叹息,“真是可惜,如果你可以再多爱我一些,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伙伴。”
“从未付出过的人,哪有资格无限地索取?”灰衣少年别开脸,似乎不愿再看这美艳神秘的少女一眼。
“你爱过我吗?”灵雨轻轻地问,竟有些紧张。
“不。”
“你恨我吗?”
“恨之入骨。”
“那我就放心了。”她松了口气,脸颊潮红,“恨是比爱更长久的感情。”
他们都活了太久,经历太多,知道所有爱的终点是淡漠,而恨却宛如烈火,越燃越炽。爱无法抵达的地方,恨可以轻松逾越。
如果不能相爱,那么就用余下的生命相互憎恨。因为有恨,落雨天、阑珊夜、寂寥时,每当内心感到孤独,你的影子就会在眼前浮现。
那是另一种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是两个灵魂的抵死缠绵和永恒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