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滩上的少女一天都没有出现,昌儿裹紧了棉袍,失望地关上窗。有婢女为他端来浓郁的参汤,可是他连一口都喝不下。
苍甲也有四天没来了,他虽然体弱,却并不傻,隐约觉得平静的海面下孕育着狂风暴雨。
“你的病好点了吗?”一阵风吹开了木窗,身穿金色短衣的少年坐在了窗沿上,与往日不同的是,他双眸中毫无神采,看起来非常疲惫。
“好多了……”昌儿看到苍甲立刻笑了,“你这几天去了哪里?还有,怎么连她都不见了?”
苍甲并不回答,将一柄团扇递给他。
“这是她送给我的吗?真是太好了,这画上的人,还真的有几分像她……”昌儿在灯下看清扇面上的美人,立刻欣喜若狂。
“不,不是她,是我买给你的……”苍甲咬着嘴唇,轻轻地说,“所有她给你的问候都是我编的,就连这把扇子,也是我看你可怜才买给你的。”
昌儿愣住了,握紧了扇柄,指节青白。
“我本想告诉她你的心意,可是不知为什么,一看到她的脸,我就说不出真相。”苍甲理亏地摸了摸鼻子,“不过我想通了,以后我不会再骗她……”
“你这个卑鄙小人,亏我还把你当朋友,真心实意地对你。”昌儿愤怒地把扇子掷到他的脸上,“那些礼物呢?你堂而皇之地以自己的名义送给了她?你认得字吗,怎么好意思说情诗是出自自己的手?”
苍甲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贯温柔而病弱的昌儿,居然这样刻薄。
“你就是个小偷,顶替我的身份去接近我喜欢的女孩。怪不得祖母不让我外出,她说得没错,外面到处都是骗子和强盗……”
昌儿骂声不停,却根本没有留意,一直静默不语的苍甲早已眼含凶光。他还想再骂下去,突然觉得身上一沉,苍甲居然纵身一跃,将他扑倒在地。
他再也不是那个单纯而爱笑的少年,口唇中长出獠牙,双眸中杀气四溢。
“你自己就比我好多少吗?”苍甲一把掐住了昌儿细弱的脖颈,“别以为我看不出你那点小心思,你让我传话不过是看我好骗。你怕被她嫌弃自己的病,连面都不敢露,只等病好了再去跟她相见,我只是被你利用,拖着她的工具!”
昌儿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说不出。
他想到了跟苍甲初见的那天,单纯热情的男孩正站在窗下朝他笑,他的笑容比阳光还要透明,丝毫没有任何心机。
当时他的心里像是有一只鸟飞过,雀跃而兴奋。但真的是因为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吗?还是这友情一开始就藏着见不得光的私心?
他气若游丝,被苍甲掐得几乎昏厥,但最终发狂的妖怪还是放过了他。
“想要什么就自己争取,不要总指望别人!”苍甲转过身,咬牙切齿地说,“身上有病还有药可医,但一旦心上染了病,就是再珍贵的灵丹妙药也治不好你。”
他的话像是说给昌儿听,又像是说给自己,等昌儿回过神来,只见卧房中只有烛光辉映,木窗大敞,哪里还有少年矫健的身影?
时光飞逝,转眼就是年关,即便是温暖的泉州府,也迎来了凄冷的寒风。这天恰逢十五,位于南门的天妃宫里香客如潮,都是祈祷来年自己的船能一帆风顺的。
王夫人也带着两个婢女来敬香礼佛,只是跟那些喜气洋洋的香客不同,她跪在地上,望着妈祖金身的眼却是微红的。
大殿中烟气萦绕,静憩安详,她刚点燃了三炷香,泪水就已经落了下来。
“为什么你总是这么爱哭呢?”飘渺的白烟中,传来了一个轻柔低缓的男人的声音。
王夫人惊诧地抬起头,只见正有一个身穿月白色锦袍的少年公子跪在自己身边。他的侧脸皎若明月,在晨雾般的飞烟中若隐若现。
这位矜持端庄的贵妇人此时再也忍不住了,她哭得更加大声,不仅是因为他的死而复生,更是因为三十年前,他们第一次相见时。
在如海春光下,十里桃花中,这个长身玉立的少年说的也是同样的一句话。
“女人真是奇怪,不管多大了,都还像小孩子一样。”老头子似笑还嗔地说,但他此行可不是为了跟王夫人叙旧的,他将一张纸片不动声色地塞进了她的手中。
王夫人只来得及看了一眼手中的纸片,老头子的身影已经在香烛的烟火中消失。
纸上只写了寥寥数笔:五日后,山脚下,沙滩上。隔舱刀鱼船一艘,渔网一张。务必备齐,切记,切记!
备齐这些简单的东西对王夫人来说轻而易举,她走出天妃宫的脚步都是欢快的,脸上不自觉地**漾着微笑。
随行的两个小婢女不知大殿中发生的事,只道这天妃宫香火灵验,夫人只去了一趟便已心结全消。
汹涌的白浪吞噬了山下的金灰色沙滩,如马群奔腾,挟着万钧之力跌宕而至。小鱼抱紧双肩站在海风中,看海天一线之间,几朵彤云聚了又散。
那是暴风雨的前兆,不出意外的话,三天之内必有风雨。而在风雨之夜的海底,毒龙胆自会在深海中出现。
风吹乱了女孩鬓边的长发,今天她特意穿了件红色的新衣服,就是来跟那个爽朗爱笑的少年告别。
可是她从清晨等到日暮,也没有等来梳着冲天辫的金袍少年。海浪的泡沫在风里烟消云散,昔日情深意重的誓言也像是浮沫般,转眼化为虚无。
晶莹的泪水浮上了小鱼漂亮的双眼,她悲伤地从怀中掏出一只锦袋,倒出了一枚拇指大小的金色珍珠。
这是她采到的最大最美的珍珠,一直舍不得卖,留给自己做嫁妆的。
她此去找毒龙胆,必定凶多吉少,她多么想在出发前见他一面,把这枚宝珠给他看,告诉他即便他家财万贯,自己也并非一无所有,如果她活着回来,就让他去跟阿爹提亲。
但现在这些话都用不着了,那短暂的恋情,轻浮的誓言,不过是冬天里的一场梦,还没有等到春风送暖,梦就已经醒了。
暮色四合,海天一色,徘徊了整天的小鱼失望地离开了,她窈窕轻盈的身影在海滩上远去,像是一朵红花随风飘零。
而在山上的一棵高大的樟树上,黑发金袍的少年正坐在树枝上,望着她的身影号嚎大哭。他空洞单纯的大眼睛也变得深邃有神,他的心不再如苍穹般空茫茫毫无挂碍,那里早已经藏进了一朵花柔嫩的倩影。
三天后的傍晚,刚好是腊月二十,一条坚实的刀鱼船出现在了山下的海滩上,天边风雨如晦,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准备好了吗?”老头子站在船头,问向同船的一位红衣少女。
少女身穿贴身的中衣,露出一双洁白修长的腿,乌黑秀美的长发挽在头顶,让她如苹果般清甜可人的脸庞平添了几分干练。
“当然,为了这一天我已经准备了两年多,没什么可担心的。”小鱼的心情似乎十分不好,面无表情地回答。
老头子朝空中打了个响指,一个魁梧的壮汉出现在了潮湿的海风中。熊男托起小船,大吼一声,竟然将船凭空掷了出去。
船落入海中,逐浪而去,转眼便消失不见。
“她在干什么?苍甲呢?为什么不阻止她?”这一切都落在昌儿的眼中,他望着如夸父般强壮的熊男,和小鱼飘摇的倩影,心底升起不详的预感。
可是风将树林吹得如海浪般涌动,高低起伏的阴影间,却再也没有了身穿金袍的干练少年。
昌儿像是明白了什么,他美丽的脸变得凝重起来,强撑着拿起一把紫竹伞,披上大氅,向楼下走去。
整个庄园都分外寂静,暴风雨的傍晚,仆人和婢女都躲在温暖的房中早早休息了。反正那病得奄奄一息的小少爷从不外出,连轿夫都乐得清闲。
昌儿跌跌撞撞地推开了庄园的门,门上的铜铃传来悠长的轻响,却转眼被风声吞噬。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让他几乎握不住伞柄。
日头被层云遮蔽,眼前的道路曲折幽暗,不知通向何方。但面对这疾风骤雨,他却不再后退,在命运的道路上蹒跚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