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灯照晚,曲断弦咽。
王夫人枯坐在灯下,摩挲着一枝金钗,钗是金丝掐成的凤凰,做出振翅欲飞的模样,以翠玉点缀出羽毛,黑宝石镶嵌成双眼,只是凤凰嘴中却空落落地,只剩下了个金丝掐成的托,似乎曾有宝石珠玉镶在上面,如今却遗失了。
怎么看都是个遗憾。
她的记忆仿佛随着这只振翅欲飞的凤凰回到了少女时代,那时她违抗父母之命,喜欢上了一个小小的船商之子。
身为一家之长的祖母,给她出了个难题,要她拿到自己的一枝凤钗,才能同意这桩婚事。老太太喜欢这支钗,几乎天天佩戴,从不离身,兼之身边总有婢女相随,想要偷凤钗简直难如登天。
就在她急得失魂落魄时,通过情郎认识了老头子,这个面带病气,总是咳嗽的年轻人扮成书画贩子,只见了那凤钗一眼,就给她出了个绝妙的主意。
她永远不会忘记,当时她只使了个小计谋,就偷换了凤钗,成就了她一生的姻缘。
可是岁月不饶人,三十年后,她再次遇到昔日的恩人,他却无法帮助她了。虽然他望之若二十余岁,但却终究不再年轻,第一次下海就传来了噩耗。
两行清泪,从王夫人的眼中滑落,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一个穿着纱裙的黑衣艳女,正匍匐在房梁的角落。
阿朱杏眼微转,早就把这个庄园的角落摸了个透,风里传来她娇俏的嗤笑,窈窕的身影已经悄无声息地化入风中。
“你的老主顾正在为你抹泪呢。”阿朱蛇一般灵活地钻进了一间海边的茅屋,简陋的房间中,老头子正在听涛饮酒,过得十分惬意。
不过短短七天,他身上的伤全好了,又换了件月白色锦缎长袍,长发披散,活似个风流不羁的公子。
“她哭得越伤心,那些人就越会放松警惕。”老头子喝了杯酒,轻咳了两声,“没想到我刚一动手,他们就出现了,还要置我于死地。”
在望海楼中,朱文浩特别提到了毒龙胆,就是在暗示他那个密党有可能在寻找这传说中的秘宝。
但敌暗我明,形势对他极其不利,他才招摇过市地订了一艘簇新的大船,下海寻宝是假,诱敌现身是真。
那些人果然中计,如今他已知道对方的目的,而对方却不知道他还活着,明暗形势瞬间调转,他处在了有利的位置。
“还有你让我调查的小姑娘,她曾有个姐姐,是整个泉州一等一的采珠女,她活着的时候采到过十几枚昂贵的明珠,据说镶在当今官家天子帽子上的那颗明珠,就是她采的。”
“哦?这么出色的女孩,是怎么死的?”老头子扬了扬眉,好奇地问。
“干着采珠这样危险的行业,当然是葬身于大海。”阿朱摇了摇头,杏眼中流露出惋惜的神色,“听说她被海蛇咬伤,钻出水时已奄奄一息,被抬回家里时,只说了一句话……”
说到关键处,阿朱突然卖着关子不再说下去,老头子急忙对她连连安抚,承诺事情解决,要给她买一串最好的明珠,她才终于又开了金口。
“她说的是:我知道毒龙胆是什么了!”
老头子在灯下望着她如花笑靥,沉默了一会儿,“就这么一句?”
“是的,就这么一句,接着可怜的姑娘就断了气。渔民们知道了她的遗言,都当她是个笑话,毒龙胆是稀世珍宝,怎么能轻易被这个贫贱的渔女见到?”阿朱叹息地摇头,“但她的阿爹和妹子气不过,隔三差五就在山下那偏僻的海滩出海采珠,誓要找到毒龙胆,为自家女儿出一口气。”
“在小姑娘口中,提到毒龙胆用了个‘捉’字,似乎那是个活物呢。”老头子沉吟着说,“苍甲这小家伙虽然脑筋不好使,却误打误撞地找到了突破的线索。”
“谁说他脑筋不好使呢。”阿朱媚眼飘飞,话里有话地说。
老头子递了一杯美酒给她,并奉上了一罐蠕动的活沙虫,茅屋昏黄的灯光在海风中飘摇,潮声涌动,似乎夹着谁浅吟低唱的絮语。
月光千里,飘洒而落,容纳百川的海洋,在月辉中像个城府极深的老人,明明知道一切,却偏不宣之于口。
即便已是深冬,泉州的天气仍温暖如春,两个年少的男女正在泉州府的夜市上闲逛。小鱼是偷偷从家里溜出来的,苍甲蹲在墙根下,接住了这个跳墙外出的少女。
夜市上琳琅满目的商品看花了苍甲的眼,小鱼经常贩卖珍珠,见过些市面,带着苍甲去瓦肆中吃小吃,听戏文,两人玩得不亦乐乎。
但苍甲的眼底似乎总是含着一丝郁郁寡欢的神色,在经过书画摊时,他买了个画着美人团扇,扇子上的女孩正在踩水嬉戏,面容跟小鱼有几分相似。
人群中走出来一个壮汉,他迈着大步,分开了汹涌的人潮,径直停在了苍甲面前。壮汉脸上横肉纠结,一言不发,只在灯火中望着梳着冲天辫的少年。
“我有点事,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下,马上就回来。”笑容在苍甲脸上凝固,他慌张地对小鱼说了一句,跟在壮汉身后走了。
小鱼梳着两条乌黑亮丽的麻花辫,站在画着各色美人的扇面前,绚丽的灯火映在她的脸上,照亮了她长而翘的睫毛,红嘟嘟的小嘴,生动活泼,一点都不输给那些画上的美人。
一阵轻咳在她耳边响起,她回过头,只见一直埋首画画的老板抬起了头。那是个年轻俊逸,不过二十余岁的男人,薄唇如削,眸如黑玉,颇有几分含蓄优雅的意味。
“你是……”小鱼偏着头问,她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可是他当时受了伤,奄奄一息,跟现在截然不同,让她都不敢认。
“我是老头子,苍甲的朋友,可以问你些事情吗?”老头子以轻不可闻的声音对她耳语,“是关于你姐姐发现的秘密。”
小鱼的脸色立刻因激动变成胀红,几乎连想都没想,就跟上了他的脚步。
苍甲在瓦肆中的一家杂耍摊前看艺人表演口中喷火,看了许久,也没有等来老头子的影子。
他一头雾水地返回去找小鱼,可是书画摊却不知何时撤了,只有一个锦衣方帽的少年公子,正站在灯下等他。
“原来你在这里。”苍甲一看到他,立刻三步并做两步跑了过去,“你看到小鱼了吗?我让她在这里等我的。”
“她回家去做准备了。”老头子微笑着说,“要带我去找毒龙胆。”
苍甲小脸刹那间变成了惨白,一拳向他挥去,“你真卑鄙!为什么要把她牵扯到这么危险的事情里?她除了水性好点,什么都不懂!”
“听起来你好像懂很多似的。”老头子脸色一冷,一把就扭住了他砸来的拳头,“你并不傻,早就猜到了她是为了避人耳目,才总是在荒僻的海滩出海。既然知道她了解毒龙胆的真相,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她太渴望得到毒龙胆,一旦你对她伸出援手,她一定不会拒绝。”苍甲不再反抗,垂下了头,眼中涌出泪水,“那样的话她就死定了,我不想让她死。”
“说得我好似个恶人。”老头子松开手,话里像是藏着刀子,一片片剜他的心,“说到卑鄙,谁能胜过你?你讨她欢心的礼物是你自己的吗?那些情诗又出自何人之手?她喜欢的到底是你,还是那个文采斐然,家境优渥的小少爷?你比谁都清楚!”
苍甲的脸由白变红,浑身不受控制地轻颤。
“对了,尤其是你的情敌还等着毒龙胆救命,如果他病死了,岂不是正合你的意?”
这话刺痛了少年的心,他气急败坏地向老头子冲去。但他只走了一步,熊男魁梧的身影就挡在了他的面前。
“你这个死老头子!我恨你!我恨你一辈子!”他咒骂着离去,连头上的冲天辫气得都要炸开,“我要看你怎么在海里喂鱼,我会看着的!”
老头子却并不生气,挥退了熊男,看少年愤怒的身影消失在人潮中,唇边浮现着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