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之后,暑气渐盛,平江城中鲜花次第开放,雪白的玉兰、烟霞般的樱花,将红墙绿瓦,碧水小楼,都映得如新妆的娇媚娘子,美丽得可以入画。
姑娘们都换上了轻罗长裙,头戴鲜花坐在往来如梭的船上,四月的阳光照在她们粉白的面庞,青青的发脚上,引得路上的年轻的小伙子都移不开眼睛。
在这个如诗如画的季节,即便再坚硬的心也会变得柔软,阿朱忙着添置春装,连眠狼这万年寒冰都似在这个暖意融融的初夏融化了。
他望着河道边浣衣女孩们婀娜的身影,黑玉般冷硬的双眸中,终于有了几许温情。
但是少年驱魔师却并没有闲着,他每天轻摇折扇,像个浪**公子般在花街上走一走,瓦肆里转上一转,更会去茶舍中听上了年纪的说书人讲平江城一年来的怪事。
这些鱼龙混杂之地,最不缺的就是时新的消息。粉叠的信息如雪片般向他飞来,各家商号的老板都在哀叹今年的生意并不好做,年初制定好的计划,总是因为各种原因无法执行。
他们找不出原因,只能说流年不利,或许挺过这个年,一切都会好起来。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日沟头水。蹀躞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这晚他正在一边饮酒,一边查看手中繁芜的情报,窗外突然飘来了清朗的歌声。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而且唱的又是那首《白头吟》,登时令他咳嗽个不停。
还没等他放下酒杯,小楼的花窗就被一股清风吹开,青岚已经坐在了窗沿上。
与半月前不同,今天的他穿了件应季的嫩柳色长衫,衣领和衣襟处还画着两枝青翠的细柳,配上那细长的眉眼和敷粉般的面,活脱脱就是个翩翩公子。
然而这文雅公子伸手朝老头子一点,他的酒杯中骤然绽放出一枝含着露水的芙蓉,花瓣在初夏的晚风中轻颤,栩栩如生。
“青岚,玩这种把戏有意思吗?”少年驱魔师放下白玉瓷杯,白了他一眼。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需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青岚却很以自己的歌喉为荣,越长越来劲,像是一只在春天孤独啼叫的黄莺。
而随着他的吟唱,幻象还在不断增加,芙蕖开满了我布置简陋的房间,荷叶蔓延到了棚顶,老头子倒出一杯酒,装着杏花白的酒坛中,竟然有几尾金红色的小鱼游曳不停。
“我可不想跟个变戏法的合作。”他不耐烦地说,“如果你只会这个,那还是在待在园子里自娱自乐吧。”
“何必这么认真,这只是一点小把戏,跟传说中能以幻术杀人的蜃妖来比差多了。”青岚朝空中打了个响指,幻象尽数消失,小楼中只剩下孤灯明月,和驱魔师清瘦阑珊的形影,“我会的当然不止这些,你听过矛跟盾的故事吗?我就是那种既有矛,又有盾的人。”
这个家伙说话绕来绕去,显然心意不诚,老头子冷哼一声,没有理他,提起毛笔,沾满浓墨,在一个日期上勾了重重的一笔。
“呦,我果然没有看错,你真的很聪明。”青岚却脸皮极厚,似乎脚不沾地就来到了清俊少年的桌前,“那姓周的最近就在忙这一桩生意,看样子事情的关键也就在前后几天。”
老头子白了他一眼,继续忙碌。而正如青岚所说,他一直在留意周老爷的行踪,据说这富贾即将跟平江府著名的丝绸铺“锦绣春”合作,要赶制一批上好绣缎,送往京城。
而队伍的启程之日,正在四月十五这天,黄历上写着诸事大吉的好日子。
“我们合作吧,你一个人应付不来他的。”青岚突然搂住了他精瘦的肩膀,像是孩子般撒起了娇,“好不好吗!”
他一个大男人,摆出这样的姿态,简直令人肉麻。
“眠狼!”少年驱魔师在纸上勾勾点点,画出了这其中可能出纰漏的环节,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唤出了一个名字。
陋室中风声大动,烛光纷乱,墨纸飞扬,身穿黑色丝绸春衫的眠狼手持玄剑骤然现身,剑尖离青岚白皙挺翘的鼻尖不过寸许。
“真是容易发脾气。”青岚抱怨一声,身影一转,已经化入清风,像是一缕柳色烟云般消失,“过几天再见!”风里还留下了他不羁的声音。
老头子把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房间整理好,连连叹息摇头,只希望再也不要见到这个爱恶作剧的家伙。
但是生活并不是话本,往往事与愿违,很快这对冤家就再见了。
天上的月亮缺了又圆,水中的月影破了又聚。四月十五那天很快就要到了,老头子换了件黑色的夜行衣,跟阿朱依偎着坐在一艘小舟上,小舟沿河停靠,紧挨着锦绣春位于平江大城下游的仓库。
他这身打扮乍一看简直就是翻版的眠狼,只是脸上更多了几分戏谑表情。
他支起了舟上的乌蓬,遮住了两人的身影,即便有人留意,也只会以为是一对亲热**的男女。
“你觉得他今天会来吗?”月朗星稀,阿朱将白嫩的双足伸在水中乘凉,好奇地问。
“如果是我,就一定会。”老头子沉吟着回答,这是一石二鸟的时机,只要在装车之前,偷换了锦绣春的货物,不但可以砸了这家老字号的招牌,更能跟京城的商人推销自己的货物,他怎么能错过如此天赐良机?
天上几近圆满的月影渐渐西斜,寅时过后,瓦肆勾栏尽数关门歇业,直至黎明之前,是整个平江城一天中难得安静的时刻。
星月争辉的春夜,骤然间变得如死寂般沉静,偌大的城市,像是被装进了一只光芒闪烁的珠宝匣中,只有虫鸣许许,在熏风中回**。
不知过了多久,乌云遮住月辉,而在这如水墨晕染的黑暗中,一片比夜色更浓郁的黑影,出现在了仓库前。
住在前厅的守门人陷入酣睡,那影子像是流动的水,缓缓顺着紧锁的大门流了进去。
清凉的夜风中送来了一丝离奇的香气,却并不是雅士和女子惯用的熏香,更接近庙里的火烛气息。
老头子朝阿朱使了个眼色,妩媚漂亮的妖怪指尖弹出几缕蛛丝,缠住了岸边垂柳,身子一**便轻飘飘地从乌篷船上落到了仓库的房顶。
借着阿朱的双眼,他看到了那片黑影的真相,那是无数蚂蚁组成的阴云,它们蜂拥着冲进仓库中,啃噬着库房中价值不菲的绫罗。
阿朱娇俏的面庞上立刻现出喜悦的神色,她从房顶倒悬而下,顺手就从门上抓起了一只拇指肚大小的蚂蚁塞入了口中。
“不要……”他眉头一皱,连忙阻止,但是已经来不及,蚁群受到攻击,突然暴起,宛如黑色的海浪般出仓库中涌出来,直袭向阿朱丰盈美丽的身体。
她发出一声娇呼,藕臂上已经覆满蚂蚁。他突然觉得眼睛吃痛,急忙唤回阿朱,阿朱的身影在半空中一**,如夜雾般消散在风中。
但是事情并未到此为止,那些蚂蚁听到了少年驱魔师的声音,居然掉头就向他藏身的小舟扑来。蚁群正在岸边聚集,一时半会无法渡河。
“眠狼!”他连忙朝风中呼唤。
眠狼的身影出现在仓库前,他与主人心意相通,立刻明白指示,一拳击碎了守门人的所住的陋室,拿起窗前的煤油灯,将煤油洒在了仓库前,放了一把火。
火光冲天,惊扰了熟睡的守卫和周围的邻居,有几名腿快的已经拎着木桶来提水救火。这情景让躲在船上的少年现出笑容,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呈现在他面前的是噩梦般的景象,蚁群无法渡河,居然列成了一堵两人多高的蚁墙,铺天盖地般向小船砸来。
他连思考都来不及,转身就跳入了河中。